認識「前現代」民族概念與「現代」國民意識之民族概念的區別,對理解歐洲狀況以及歐美nation概念史至關重要。歐洲前現代nation概念,指的是歷史形成的、與地域、語言、習俗密切相關的社會文化所決定的「族類」或「居民」等;凱撒所講的高盧民族(nationis),指的是高盧「族類」。「德意志民族神聖羅馬帝國」(Heiliges Römisches Reich deutscher Nation)也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帝國」指的是德意志的版圖與中世紀的一種政治形態,「民族」則是前現代民族概念所包含的「文化和語言」之共同群體。換一個例子說,意大利的土地上還不存在意大利民族和國家的時候,其居民對語言文化共同體的認同是很明確的:既是熱那亞人,也是意大利人。隨著現代共和政體與公民(citizen)意識在法國、美國、英國的崛起,現代nation概念的內涵才開始真正體現出來,而原先那種多少帶有「自然而然」意味的語言文化共同體便逐漸淡化;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共同體的抽象觀念,也就是國籍觀與所有公民理想組合體的觀念,以及公民對「他們的國家形態」、「他們的共和國」的認同。從西方nation概念的新舊對比來看,雖然十九世紀漢語中出現了「民族」這個新詞,但多半只是中國一些傳統概念的一種新的表達而已。當時這個新詞似乎與西方「前現代」民族概念較為貼近,而與現代民族概念的涵義常常是相去甚遠。
甲午以後,各種學會相繼而出,「保國會」也於1898年在北京創立。王爾敏認為,保國會意味著對「國」字認識的成熟,這個「國」字「同於當時西方的NATION-STATE。這個『國』字的自覺,在晚清醞釀成熟,在保國會有重要的表達。『國地』(在今日沿用為國土)一詞,同於西方的Territory,『國權』(在今日沿用為主權)一詞,同於西方的Sovereignty,『國民』一詞同於西方的People。合之足以代表民族主義觀念之成熟。」15不錯,正是在1895年以後,隨著主權觀念的成熟,中國人越來越多地給自己的事物加上「國」的定位,除了「國地」、「國權」、「國民」外,清季還流行起所謂「國教」、「國學」、「國粹」、「國文」、「國語」、「國故」、「國樂」、「國畫」、「國術」、「國劇」等等,當然還包括「國恥」之類16。毫無疑問,這裡的「國」字,就是西文中的national。不僅如此,「國」與nation的對應,早在1895年之前。1887年1月,清廷出使英法大臣曾紀澤在倫敦的《亞細亞季刊》(The Asiatic Quarterly Review)上發表英語文章,題名是:"China-The Sleep and the Awakening"(〈中國之睡與醒〉);這篇名文後來又以中文版〈中國先睡後醒論〉發表17。英文本中共有十三處運用了nation(s)一詞,譯文均以「國」字與之對應,用以論述中國、他國及國際事物18。曾氏文章發表後引起廣泛注意,何啟於1887年2月12日在香港的《德臣西字報》(The China Mail)發表反駁文章,題名"China- The Sleep and the Awakening-A Reply to Marquis Tseng"19。胡禮垣當年就把何啟的文章譯成中文,兩人聯名發表〈曾論書後〉或曰〈書曾襲侯「中國先睡後醒論」後〉20。反駁文章從原文到譯文,同樣顯示出「國」與nation的對應,如foreign nations →「外國」之類。正是nation(「國家」)一詞,不但當時通行於西方,今天依然如此。
另外,查考十九世紀下半葉之史書典籍,尤其是介紹外國政治史地的著述與譯文,或是中國外交官和留學生的異域遊記及雜感,「國」字比比皆是,「中國」只能是one of nations,或曰「世界之中國」21。當然,並不能說時人所用的「國」字都與nation相配,在許多地方單指country,但是與nation的「吻合」之處委實不勝枚舉。假如說這種「吻合」純是偶然,或曰那些不通西文的著者不可能知道nation一詞,那麼,我們不妨羅列幾本外國人撰寫或編譯的著作:馬禮遜(Robert Morrison)著《外國史略》(1847年前鈔本,《海國圖志》引錄此著凡60處),禕理哲(Richard Quarteman Way)編《地球圖說》(1848年,1856年重版易名《地球說略》),慕維廉(William Muirhead)著《地理全志》(1853/45年),林樂知(Young J. Allen)著《中西關係略論》(1875/76年),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著《天下五洲各大國志要》(1893年,又名《三十一國志要》),譯作《泰西新史攬要》(1894年)等等22。就在這些名著中,「國」字甚是顯眼。毋庸置疑,這些泰西來客是深諳nation之義的。而在《東西洋考》中,介紹各國概況時使用最多的也是「國」字。
十九世紀下半葉不少書名中有「萬國」二字23,這是認識世界以後的自然結果:天外有天,國外有國。1874年9月5日,《教會新報》出滿300期以後,從301期開始,更名《萬國公報》。提起「萬國」,人們定然不會忘記1864年發表的丁韙良(W. A. P. Martin)譯惠頓(Henry Wheaton)《萬國公法》(Elements of International Law,又名Wheaton's International Law)。《萬國公法》所論之事,正與nations有關,或曰international。如果我們將原文與譯文對照,「國」與nation(s)之對應是很明顯的。
這類觀點在西方學界是很少見的。西方的一種看法是,前現代中國人所認同的是文化和歷史傳統,對甚麼是nation毫無概念,因此,這種文化主義(culturalism)與基於現代「民族國家」概念之上的民族主義毫不相干31。甲午戰爭到五四運動時期,中國人才從前現代的文化主義轉型到現代的民族主義。持這種觀點的人至今不在少數。而少數人中卻還有另一種發現:前現代中國同樣存在強烈的民族主義,而且,傳統中國的社會整體之表現形態,並非全然不同於現代民族主義對社會整體的設想。這是杜贊奇(Prasenjit Duara)的觀點,其基點建立在種族性與文化觀念上。也就是說,「進於中國則中國之」既是族性的又是文化的。(此立場與前文所說的中歐之「文化─民族」觀念相似。)杜贊奇不同意把政治與文化截然分開,在中國如此,在羅馬帝國、印度或中世紀歐洲也一樣。民族主義研究的兩位大家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和格爾納(Ernest Gellner),都很強調民族認同中「意識」所起的重要作用;杜贊奇引伸此說,認為把作為一種認同感的文化主義與民族認同感加以區分是很困難的。前現代中國便是一個「自我意識之政治共同體」(self-conscious political community)或曰nation32。
六 「不知有國」勘誤
梁啟超流亡日本時創辦的《清議報》第73、74期(1901年)連載的「本報論說」題名〈論支那人國家思想之弱點〉,簡要地從地理和歷史出發論說中國人「不知有國」,中國「無國號」,並陳述了中國人「國家是君主一家之產業」及「君主即國家」等觀念33。從思路到行文可以斷定,此乃梁氏手筆;其主要思想已詳盡見之於1900年發表的長文〈中國積弱溯源論〉。清末言論界驕子梁氏的此類論說,還見之於他的其他一些文章。這類思路對西方的中國研究影響深遠,延續至今。換言之,西方中國研究中的一種常見的觀點,很可能源於梁氏的「不知有國」說,從而推論前現代中國沒有nation。歐美對梁啟超深有研究,梁氏許多言論常常是很體面的「證據」。試舉一例:菲茨傑拉德(John Fitzgerald)曾徵引梁說,並得出結論說:「中國人習用朝代、而不是國家來指稱他們的歷史共同體,可見,事實上以前根本不存在Chinese nation。」34(筆者註:這裡自然是說「民族國家」或「國家民族」。)因此,我們也不難理解菲氏文章標題便是" The Nationless State: The Search for a Nation in Modern Chinese National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