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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王鼎钧:从八年抗战念黄埔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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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王鼎钧:从八年抗战念黄埔先进   
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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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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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王鼎钧:从八年抗战念黄埔先进 (771 reads)      时间: 2005-7-08 周五, 下午9:30

作者:六者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王鼎钧:从八年抗战念黄埔先进

九一八事变以後,对日抗战还没发生以前,那时候我的年纪很小。每一代年轻人都有他的偶像,那时候,年轻人最羡慕四种人,最向往四种身分,那就是黄埔军校学生,新闻记者,土木工程师,外科医生。

那时候,家乡人认为内科还是中医可靠,可是外科非靠西医不可,西医外科简直是神医。黄埔军校学生穿著呢军服,披武装带,挂宝剑,天子门生,成功成仁,一半是人,一半是神。那时候新闻记者穿长袍大褂,衣襟上插一只自来水钢笔,我记得是金星牌,金星牌是当时的名牌。新闻记者为民喉舌,见官大一级,和尚吃十方,新闻记者吃十一方,和尚也要招待记者。那时候,国家建设蒸蒸日上,到处修桥铺路,盖大楼盖工厂,土木工程师吃香,下巴翘得很高。他口袋里装著一把计算尺,经常拿出来量来量去,据说他能量出来地球多大。外科医生的商标是一副橡皮手套,那时没有塑胶,据说他杀人不偿命,因为没留下指纹。

我的家乡是个小乡小镇,算来算去,上一代没出一个西医,没出一个工程师,也没人做新闻记者,倒是有三个人考进军校,参加抗战。其中一位是我家五叔,他是一个热血青年,一心「打日本」!他曾经瞒著祖母逃学离家,跑到察哈尔,跟著吉鸿昌打多伦。他想到作战不能凭血气之勇,就进了军校第十期炮科。

今年黄埔军校建校八十一周年,我勉强虚度八十岁,我出生前一年黄埔军校成立,我生下来就托黄埔军校的福,得黄埔军校学生的功德加持,一路长大。常言道财政为庶政之母,我深切体会到「军事为庶政之父」,有黄埔军校才有国民革命军,才有北伐统一,才有统一以後的十年建设,历史家称之为「黄金十年」。多少中国人以前没坐过汽车火车,现在可以坐了;以前没用过电灯电话,现在可以用了;以前没读小学中学,以後的孩子可以读了。多少中国人这才有报纸可看,有广播可听,医生、工程师、新闻记者这才有发挥的空间,中国人这才建立了民族自信心。

我对国民革命军北伐没有印象。七七事变发生的时候,我十二岁,接下来八年抗战,军校学生可就是我们的灵魂人物了。中国军队发扬黄埔精神,蒋校长、蒋委员长、蒋主席领导抗战,多少黄埔学生抛头颅、洒热血、救国救民。一九三七年,日本军队在河北制造芦沟桥事变,抗战由七七开始,到了八一三,日本军队进攻上海,发生淞沪会战,中央在淞沪战场投入大量精锐部队,损失十八万人。史学家黄仁宇说,中国抗战先用苦肉计,再用空城计。所谓苦肉计,先在淞沪战场投入中央军,先牺牲嫡系部队,让那些马家军、龙家军、粤军、川军都跟上来。中央军走在前面,黄埔学生走在前面,全民一致同仇敌忾,打了八年一个月零八天。

黎东方教授《细说抗战》,他说八一三淞沪会战以後,还有二十一次会战,一千一百一十七次大战斗,三万八千九百三十一次小战斗。中国人用血肉筑长城,用鲜血洗国土,终於得到最後胜利,日本投降,中国成为世界五强之一,联合国的发起人,我才能够堂堂正正做一个中国人。如果没有黄埔军校,真不知道日本军队打进来以後弄成甚么样子,也不知道中国人的生命变成甚么样子。大海航行靠舵手,大海航行也靠水手,中国人总算到达了彼岸。

我是山东人,家乡属临沂管,临沂是兵家必争之地。一九三八年三月,日本陆军矶谷师团沿津浦路南下,坂垣师团由胶州湾登陆西进,合力向临沂进攻,策应台儿庄的战事。那时临沂由庞彪勋将军防守,张自忠将军赶来增援,敌我双方反覆冲杀,都有必死的决心。

这一次战役,家乡的文史资料有详细记载,战斗实在太激烈,排长、连长、营长伤亡很大,一个回合下来,连长阵亡,排长代理连长,班长代理排长,上等兵代理班长。再一个回合,代理连长阵亡,代理排长去代理连长,代理班长去代理排长,一夜之间连升三级,听起来像绕口令。拂晓攻击,这个临时的临时连长、临时的临时排长也都阵亡了,上级也不必再派排长连长了,这个连打光了,只剩下七八个人了。黄埔精神产生这样的军官,有这样的军官才有这样的士兵,才有八年抗战最後胜利,中国人才没做亡国奴。

刚才说过我的家乡出了三位军校学生,其中一位参加了临沂战役,他受了重伤,下体瘫痪了,他的父母坚决要他留在家里休养。临沂战役和台儿庄会战结束以後,家乡变成沦陷区,地方父老起来打游击,我那年十四岁,也跟著大人东奔西跑。那些父老不懂军事,不知道打仗怎么打,日本军队来了,咱们躲到一边去,这叫「游而不击」,很没有面子。有人想起那位瘫痪了的青年军官,司令官亲自登门请他出山,我们用椅子抬著他上场,请他指挥作战。他一出马我们就打了一个胜仗。

我家五叔军校毕业以後,参加过武汉会战,长沙会战,最高潮是滇缅战役,由云南打到缅甸,五叔是炮兵营长,有很多战绩。国军在缅甸连打几个胜仗,腾冲战役惊天地泣鬼神,孙立人将军的仁安羌战役打成全世界的头条新闻,可惜美国将领史迪威指挥错误,敌人断了国军的後路,国军横跨缅甸由东向西紧急转进,敌人昼夜追赶,一路上国军二百师师长戴安澜将军重伤不治,新三十八师副师长齐学启将军失踪,骑兵团黄行宪团长、九十六师胡义宾副师长都阵亡了。五叔配属的那个师,一路上死亡两千人,失踪八百人。国军翻山越岭,一部分进入印度,一部分进入云南,三千里绝地,六个月苦战,国军没有一个人逃,没有一个叛,没有一个人降。

国军由缅甸进入印度,在印度补充训练,那就是有名的青年远征军。他们由印度往东打,他们在前头打,工程队在後面修路,越过十三座大山,修成了一千八百二十五英里的中印公路,邱吉尔认为这是办不到的事情,中国办到了,美援物资从这条路源源运进云南,支持南北战场。

黄埔军官学校後来叫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再後来又改成陆军军官学校,莎士比亚说得好,玫瑰花不管叫甚么都是香的。八十一年以来,它培养了许多许多军事人才,我上网找材料,知道黄埔军校(加上分校、加上周边的训练班)一共大约造就了三十万毕业生,大约十五万人作战阵亡,单是八年抗战,就有黄埔出身的九十七位将军壮烈成仁。

还记得一九四四年六月,日本军队进攻湖南衡阳,发生衡阳会战,那时我们听到一个故事:国军守衡阳的部队里头有两位团长,都是黄埔学生,两位团长太太的感情很好。战斗打响以後,其中一位团长阵亡了,他的太太很悲伤,另一位太太去安慰她,说了很多话,为国成仁很光荣,保重身体好好教养孩子。说著说著说不下去了,前线传来消息,这另一位太太的丈夫也阵亡了,原先那位太太马上擦乾眼泪,反过来安慰这另一位太太,为国成仁很光荣,要保重身体好好教养孩子,把那些话再说一遍。

网上的数字未必很权威,可以教人感觉到黄埔人才很多,声势很高,牺牲很大。网上说官校毕业生有全部同学录,存在武汉的档案馆里。王凤翔先生写了一部《陆军军官学校史稿》,这是一部大书,史料应该很多,我没看过。黄埔军校的老师学生创造了历史,历史上应该有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

人人知道、中华民国国歌的歌词是中山先生对黄埔军校学生的训词,「咨尔多士,为民前锋」,各位黄埔英雄做到了,「矢勤矢勇、必信必忠」,各位黄埔英雄做到了。黄埔学生是国父的好子弟,三民主义的好信徒,全国青年的老师,中国後世军人的模范,黄埔军魂也是中国的国魂。各位抗战先进,每一个人站起来都是一尊铜像,中国人永远记得,各位先进先天下之忧而忧、公而忘私、牺牲小我那种高大的形象。

有人涂改历史,甚至伪造历史,但是我们信任历史,依赖历史家。历史家是一门行业,有它的「格」,有它的标准,失格或是不合标准,总是同行的耻辱,早晚要淘汰出局。历史家发掘事实真相,维护事实真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我来纽约以後认识一位历史教授,我跟他谈到中国现代史,他居然很悲观,他说历史要看由谁来写。我说:教授啊,历史由你的学生写,你学生的学生写。你学生的学生的学生写。由一代一代历史家不停的写,上一代的错误下一代会纠正。历史家的寿命最长久,就算是一代天骄,你终有一天伸腿松手。秦桧说岳飞谋反,他又能说几年?他到底不是一棵桧树,即使是桧树也未必活到今天,即使他活到今天,今天的历史家还会说岳飞谋反吗?如果还有人这么说,他还有人格吗,他还有学格吗?他还能在这一行混下去吗?历史家的香火代代相传,历史家像竹子,风来了他弯一下腰,风过去他又直起来,世上只留下直起腰来写的历史,淘汰掉弯下腰写的历史。

中国文化标举智、仁、勇,叫做「三达德」。以我的体会,好像次序可以调过来,应该是「勇仁智」。各位黄埔英雄、抗战先进都是勇者,勇者是「侠」,是革命家。「侠」有热情有热血,好打抱不平,人家不敢管的我来管,人家做不到的我来做,当年日本军阀想灭亡中国,一般中国人束手无策,恨自己软弱无能,希望有强者出头,「斯人不出,如苍生何!」各民族都一样,不是问题,问题是「斯人」出现了没有。天下苍生引领而望的时候,各位站起来了,各位走上前去了,各位都是勇者,都了不起。

各位英雄先进也是仁者,仁者是「圣」,是宗教家。圣者仁者他的感情丰富,愿意担当众生的痛苦,割下自己的肉喂老虎,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是释迦牟尼、耶稣基督的心肠。勇者还有名利心,还追求成功,仁者「成功不必在我」。众生自私,可是众生也愚昧,并不知道怎样爱自己,上天安排仁者来爱他们,他们往往「人在福中不知福」,他们可能「忘恩负义」,仁者体谅他们,仍然爱他们。了不起!

勇者仁者到後来都是智者,他们牺牲奉献,替天行道,上天给他们的报酬就是智慧,智者是哲学家。各位已经退休的老英雄老前辈,历史像装配线一样来到各位眼前,各位做好了这一段,就像圣保罗说的:该跑的路跑过了,该打的仗打过了!就像文天祥说的:「而今而後,庶几无愧。」就像沈葆桢说的:「缺憾还诸天地。」到了这个时候,「勇仁智」的次序就还原成「智仁勇」,孔老夫子定下的调子有他的道理,各位现在的勇,是智者之勇;现在的仁,是智者之仁,境界又提高了!我们得多向您们请教,多听您们的意见。

由勇仁智到智仁勇,可以说是一个完备的人,完整的人,这是最有福分的人,让天下多少人非常非常羡慕。人比人,汪精卫也许是爱国的,可是他懦弱,他不是勇者。武汉会战以後,中国的陆海空军都打光了,以汪精卫的地位,他能看到各方面的机密报告,听说他一面看报告一面流眼泪,他爱国,可是他害怕了,他以後做了些甚么事情,人人都知道。毛泽东也许是爱国的,可是他不仁,他没有悲天悯人的心,他以百姓为刍狗,他很勇敢,可是他很残忍,他以後做了些甚么事情,我们也都知道。一个残缺不全的人,总要留下许多遗憾遗恨。

今年抗战胜利六十周年了,有一个年轻人问我,你们当年为甚么非打日本不可?我听了大吃一惊,张口结舌,我的天!怎么会有这样的问题,这怎么会成为问题。我马上想起来,历史不是天上的星星月亮太阳,抬起头来就看得见,历史往往隐藏在现实後面,要有人不断的发掘,不停的说明。

这几天,我到处找黄埔军校的资料,专家学者当然知道那里找,我只是一个读者,找这一段历史居然有点儿困难。现在流行上网,打开网站一看,怎么全是海峡对岸写的!海峡对岸有个习惯,他用对历史的论断当做历史事实,这个习惯不好,就算历史是恐龙的骨头,你也不能把它说成一条鲸鱼。网站净是他们的论述,大概因为他们的论述多,搜集方便,这些大网站应该没有意识形态的倾斜。海峡对岸的论述早已形成国民基本知识,我们还有在人问「你们当年为甚么一定要打日本」,在这些地方我们还得努力。

这些年,日本也在重新述说二次大战的历史,他们说的也是对历史的论断,他用意见代替事实,他和海峡对岸犯了同样的毛病,而且病得更沉重。我想我们和他们不同,我们崇拜英雄,但是反对战争,我们纪念上一次战争,并不是为了准备下一次战争,我们不愿意说,「和平是两个战争之间的过渡」,我们宁愿说,「战争是两个和平之间的变数」。谈到中日战争,我们常常使用的两个字是「痛恨」,我的长官魏景蒙先生曾经劝告以色列人把「痛」和「恨」分开,他说「亡国之痛不可不记,亡国之恨不可永记」。美国人的说法是,「可以宽恕,不能忘记。」有人把它翻成,「饶了他,不要忘了他!」今天中国人多半顾此失彼,因为饶了,也就忘了,或者因为不能忘,所以不能饶。我们需要依靠各位抗战先进的智慧,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

作者:六者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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