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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友人小说迷失

幽灵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4/02/12
文章: 6051

经验值: 0

标题: ZT：友人小说迷失 (1244 reads) 时间: 2005-6-19 周日, 上午6:19

作者：幽灵在寒山小径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迷失

飞扬

那天晚上，她冷不丁的半夜从梦中惊醒，她看到了一道白光，白光里有八个和尚抬着一乘轿子，和尚身上的袈裟在发光，刺得她眼睛生痛，她急忙想寻些眼药水给滴上，可脚象不听使唤的跟着这乘轿子飘呀飘，轿子里伸出了个小光头，这不是她的弟弟“和尚”么？可和尚就那么对她一笑，她就再也追不上那顶轿子了，那道白光把她刺醒了，惊得再也睡不着，双眼定定地盯着天花板，直到早起的鸟儿已开始三两啾鸣，紧闭的窗帘透进一袭渐白的晨光。就在这时，电话响了。…..电话里，她得知了她的最小的兄弟“和尚”在凌晨4点去世。

她想起身，但身体似乎不是她的，牢牢粘在床上，头剧烈疼痛，她叫醒小保姆拿过一片散立痛服下，但太阳穴神经仍痛得跳，老泪横流如沧然决堤遏制不住。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在飘然升腾，升腾……飘忽过一个很浓很密的梧桐树掩映的碎石铺砌的街道，再飘进一个雕木镂花阴气逼人的老宅门，只有15岁的她明天还要早起上学，得去母亲的卧室道声晚安……。可当她蹦跳到母亲卧室门边时，她的腿跨不进门了，透过掩虚着的门缝，她看到灯影摇弋，母亲美丽的瘦削的身子靠在红木镂花的古式床沿，满目凄然，泪流不停，一个男人正跪在母亲的面前！那男人断断续续地在说：“天不亮我就要走了，到台湾......”。那男人又递过一张纸条说：“她死了，一个月前得肝癌死的，留下幼子，这是孩子寄养的地址…….”男人说着说着，立起身来，抱住了靠在床边几乎摇摇欲坠的母亲……。

这是一个旧时中国重复了N次N遍的男女悲欢爱情故事：负心的男人出外求学，学成做官抛妻遗子另娶新欢……。

她突然明白，这个男人就是母亲踮着小脚尖、手搭凉棚十几年如一日在这高楼深院望了又望，盼了又盼的那个被称作她的父亲的人！对父亲的记忆是什么？是母亲陨损的美丽和荒凉褶皱的额头，是街边大娘、邻家大婶在母亲身后的指指划划，是夜半时分母亲替人洗衣的杵槌声，是逢年过节母亲碗里的咸菜和硬拨拉给他们兄妹仨的油浑。。。。。。

可这一切都因这个称作父亲和丈夫的男人有个在外面的“她”。如今，“她”死了，他大难临头了，这无边无际的苦难却抛掷给了忍辱负重的发妻！

“阿姨。你好点了么？要不行，我送你上医院。”小保姆在她耳边轻声地说。她摆了摆手。感觉好多了，身体已不那么沉，只是下意识里仍想这么静躺着，让那种漂浮感再带她飘啊飘……。

那时的母亲真漂亮：大大的眼睛，高挑的身材，白皙的皮肤……拽着她第一次出远门，沿路总引来惊艳的啧啧声。母亲总低着头摇着三寸金莲匆匆而过。娘俩凭着父亲逃离大陆到台湾时留下的一张纸条线索，走了十多天，才打听到纸条上写的那个与自己同父异母叫和尚的弟弟寄存的地儿叫“施恩寺”，离她们问路的地方还有二十里山路。这天天色已晚了，她和她母亲宿在山坳的一个农家。在昏黄的油灯下，她含泪挑着母亲脚上的血泡，母亲那双小脚几乎已血肉模糊了，每挑一下母亲就微皱一下眉头发出一声呻吟。她太熟悉母亲这些皱眉和呻吟了，这些年来，这是母亲在被抛弃的痛苦、压抑的生活中唯一的解脱方式。但是，她至今也没弄懂的是，在那个夜里，母亲为什么要接过那个男人递过的那张纸条，这张纸条指引宿命是她这双小脚所能走得到尽头的吗？只有一种诠释：被他遗弃的年轻美丽的母亲一直都爱着他。当她爱的这个男人有难的时候，她这双女性的肩膀、宽容和博大就是一座男人可倚靠的山。

第二天母亲的脚已肿胀到了膝部，平日里三寸金莲走路都踒踒颤颤，更何况这十多天的行走坎坷。幸好有15岁的女儿伴随，可以背拽着母亲艰难爬走。到达“施恩寺”寺庙时，娘俩的感觉是再多走一步断不了会出人命。

躲在和尚的袈裟后面的一个小光头不时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瞅着她们，一看这双眼睛，她就知道，与生俱来的血缘关系不是你想不想要就可以决定的。自己成长十多年来对那个叫父亲男人的淡漠和仇视此刻却化作了对小光头的亲情和怜爱。她拉过了小光头：“叫什么？”

“和尚”。小光头怯怯地说。
“几岁”？
“三岁”。

那年，小光头脱下了和尚的袍子，跟着一个他从此称呼做“伯娘”的女人和大他十五岁的姐姐下了山。临行头天晚上，老主持叫住了她的母亲，给过一个包裹：“阿弥陀佛，施主慢行。贵子慧根尚浅，无福消受尘世纷扰，一生与利禄无缘，本该剃度，可保终生无难，然世事难料，福灾自取，生死由人，善哉！善哉！”她母亲千恩万谢别了老道，回到了老家。按家族排行“泽”字辈，小光头起名为泽生，小名和尚。

“。。。。。。慧根尚浅，无福消受尘世纷扰，一生与利禄无缘，本该剃度，可保终生无难，然世事难料，福灾自取，生死由人，善哉！善哉！”此时此刻，56年前老主持的话竟如此清晰的在她耳边反复响起。面对生离死别的场景已经历得太多太多的她，每一次似乎都会有掏干她的心肺感悟：心之万恶为贪，贪之万恶为财，财之万恶为终……

那个长老交给自己母亲的包裹里究竟是何物？母亲自迎进了小兄弟“和尚”回家，再没提起过。直到老母亲临死之时，脑子已不太清楚了，断断续续说着胡话，可突然很清醒的要起身，找出了那个藏了二十年的包裹，递给了和尚，这才咽下最后一口气。二十岁的和尚在伯娘遗体面前打开了包裹：那是一件黄地嵌金的袈裟，袈裟上有一幅画——八个和尚抬着一乘轿子，轿子里坐着一个光头小和尚，小和尚没有正襟危坐，似在微笑着到处张望些什么......

这幅画有什么玄机么？这个家族的人与神仙无缘，相信它是一种封建迷信。直到和尚在70年代恢复高考制度考上大学，他自己解画：人从山中来，笑看人世间，本为人上人。

和尚一生很走运，父亲逃跑台湾虽说给这个家庭笼罩了几十年政治阴霾，兄弟姊妹都在政治惶恐里战战兢兢度日。但属于老三届的“和尚”正巧赶上1977年恢复高考制度不太讲政治背景社会关系的趟儿。毕业后分回老家政府部门，官运亨通，由科长、局长做至副市长。还风风光光把老家宅院翻修垒高，一时门前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可从此，她这个当初历尽千辛接回兄弟的姐姐也落下作怪梦的毛病，每次梦境都几乎和画面一样。“唉！人老了，老了！”她理不出头绪，只有固执的作出这样的解释。

当她硬撑着能起身走动时，已是和尚要下葬的日子，她打电话通知大女婿，连夜开车送她回老家，无论如何也要见兄弟最后一面。

她走在日落时分的老家街道上，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那么熟悉亲切。她急于想见到很浓很密的梧桐树掩映的碎石铺砌通往老家门的路；极其普通而没有任何夸张渲染的老宅门；两个常年被黑漆门板关锁着不出租也不开启的大铺面和旧式开颌的刚好能容下进出两人老木门扉；母亲坐在门口苍凉的守望；守望终结后也埋在老宅院内散发着浓香桂花树根下……

可她心里突地有一种失落的感觉，总感到不协调、不对劲。就像安徒生童话里那个迷失于森林的小女孩那种惶惶然的孤独与惧怕——人老了是否归复童稚，在归复的轮回中是否会真的迷失自己？

两个月前她接到一封由老家拆迁办转来的一封信，说是老城区规划，要拆掉老家住宅，征询老宅的未亡人的意见。当时她正糖尿病复发住院，待她出院回老家时，老屋已拆成光架子，只有母亲死后埋于其下的那颗桂花树依在。

和尚说：“姐，就等你回家一起迁伯娘的坟了。”
“地方我都选好了，如果姐看了没意见，就明天迁吧”。和尚又说。
“好吧”。她回答和尚时，心理空空的。

是夜，和尚携侄儿女在酒店包了一桌，说是为姐姐接风。席间，和尚大醉，垫着个大大的啤酒肚，和侄儿女们猜酒行令背“三个代表”和“中央精神”。她抿了一口酒，头就昏昏的，

56年前母亲那双血肉模糊的小脚和眼前和尚长期官场嗜酒过渡的红红的酒糟鼻，交替在她眼前晃动。她托口上卫生间，一人出了酒楼，径直打的来到母亲的桂花树下。

她想感受到母亲温润的体温，想对母亲说些什么，但说不出口，只有眼泪代替。她倚在桂花树杆上，一阵阵清风过来，树叶发出沙沙声响，她象听到了母亲的耳语，混沌不清，似在呻吟，又似在叮嘱些什么……

“妈，我们都好，你放放心心搬家吧！”她回身到街邻香蜡店买回些香蜡钱纸，在桂花树下跪下，一张一张认认真真地烧着，看着黑纸灰在清风中打着圆圈儿，一点点飘逝得很远……
当和尚酒酣过劲才想到找姐姐时，她靠在桂花树下睡得很熟。

第二天，和尚不知从哪里请来了专事风水的先生，拿着个罗盘，测了半天，定在午后5点1刻启坟，奇怪的是：坟还没启，桂花树叶落了一地——一夜时间，桂花树竟完全干枯了。
和尚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不停地叨念着：“这咋回事呢……?

拆迁房到底会赔付多少钱，和尚也压根不提，当她这老姐姐是老傻了。就一个劲的说要花多少钱重新盖个小洋楼，以振家族雄风之类的话。她笑了笑，其实拆迁办主任是她中学同学的儿子，早告诉了她这房子可得到赔付80多万。她真觉得56年前那个老和尚也许错了，说她的和尚兄弟“慧根尚浅，无福消受尘世纷扰，一生与利禄无缘……”。其实她这和尚小兄弟，想官有官，要钱钱就来了。她现在真有些佩服起自己来了，能以一个女人的感知，洞察出善于算计的男人的慎密。在金钱面前，贪婪是不分亲疏、长幼的。也许“傻”是一种最好的亲情维护理由。

“唉”！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老伴去世后，她退休工资也足矣，自己的子女经济都很富足，但她从不要她们一分钱。迁完坟，她就打算离开。

一月后，和尚的小洋楼封顶那一天，她接到电话：一片鞭炮齐鸣，人声歌声鼎沸的热闹之声。可和尚的背脊突然剧烈得抽痛，送到医院诊断为：胰腺癌晚期。

此刻，她站在这幢充满欧式风情小洋楼门口，往事的缺口已被小洋楼中传来的悲凄哭声和阑珊的灯火填满。可她泪眼婆娑仍然想寻找他们中会有一个和她长着一样眼睛的男人谈笑风生来迎接她，听他再叫一声“姐姐”……。但现实悲惨的场景告诉她：她的和尚小弟永远不会出现了。
和尚是从他家里上路的。这个豪华的小洋楼成就了他憧憬的起始和终结。
他的灵柩停放在他家豪华巨大的客厅。他安详地睡在那里，脸有些消瘦，就像疲劳了在那里躺着小栖一会。未想就睡得很沉，睡得很深的人总是嘴巴微微张开甚至还要流些口涎出来不自知，和尚现在就是这样。可能是当地习俗，未亡人不忍心看到上路的亲人最后张开的嘴，那无言的诉说似乎是对生的呐喊和对死的恐惧，他们用一个荷包蛋轻轻盖住了他欲说无言双唇……

她用手轻轻覆盖在和尚苍白而冰冷的手上，闭眼处，两颗温润的泪珠滴在了和尚无知无觉的脸颊……。她终于追上他了，抓住了她的小弟，可小弟笑着呢，笑着挣脱她要跑掉……

“和尚！”她大叫着。
在她昏厥过去的最后一霎那，她只记得自己清晰地说了一句：
“不要迷失自己。”

作者：幽灵在寒山小径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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