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纳百川

登录 | 登录并检查站内短信 | 个人设置 网站首页 |  论坛首页 |  博客 |  搜索 |  收藏夹 |  帮助 |  团队  | 注册  | RSS
主题: 《钏影楼回忆录》之四:“儿童时代的娱乐”等五节
回复主题   printer-friendly view    海纳百川首页 -> 寒山小径
阅读上一个主题 :: 阅读下一个主题  
作者 《钏影楼回忆录》之四:“儿童时代的娱乐”等五节   
六者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950

经验值: 816


文章标题: 《钏影楼回忆录》之四:“儿童时代的娱乐”等五节 (600 reads)      时间: 2005-6-15 周三, 下午7:31

作者:六者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钏影楼回忆录》之四

作者:包天笑

⊙儿童时代的娱乐

在我十岁以前,苏州有什么娱乐呢?就记忆所得,略为述之。

第一、我就要说戏剧了。当时苏州的戏馆,城内只有一家,在郡庙前,就是上文说过,父亲带我去而适逢忌辰的那一家,专唱昆剧的。城外也有一家,在阊门外的普安桥,那是唱京戏的。这两家戏馆,都不是常年唱戏的,有时唱戏,或两三个月,便即停止,或另一个戏班来上演了。

当时苏州有一个禁令,城里只许唱昆剧,不许唱京戏,听以京戏到苏州来,只许在城外普安桥那个戏舘里唱。苏州当时的戏剧,以昆剧为正宗,其余所谓京班、徽班等等,都好像野狐禅、杂牌军一般。而且当时城内城外,好像分了两个疆界,城里是要整肃的,不能五方杂处,城外就可以马马虎虎一点了。

唱昆戏的都是苏州本地人,缙绅子弟,喜欢拍曲子的很多,有时也来一个「爷台会串」(又叫做清客串),哄动城厢内外,真是万人空巷。京戏在苏州,却没有那种盛况。京戏大概是从上海来的,也有从各方来的,他们所谓外江班,到苏州来打野鸡的。昆剧为士大夫所欣赏,从不加以禁止,京戏则有时要加以取缔了。京戏中有许多如卖胭脂、卖绒花、打樱桃、打斋饭、小上坟、荡湖船等,官厅目为淫戏,便禁止不许唱了。(按:从前无警察,所谓官厅者,指县衙门而言)。

除戏剧而外,苏州最流行的是说书。说书分两派,一派说大书的,称之为平话,只用醒木一方,听说的书,如三国、水浒、岳传、英烈、金台传之类;一派说小书的,称之为弹词,因为它是要唱的,所以有三弦、琵琶等和之,所说的书,如描金凤、珍珠塔、玉蜻蜓、白蛇传、三笑姻缘之类。这些大书小书,我都听过,但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儿童,都是喜欢大书,不喜欢小书;因为大书是描写英雄气概,小书只是扭扭捏揑,一味女人腔调而已。

书场都是附设在茶馆里,但也有独立的。我们去听书,每人花十余文,而且他们还给你茶吃。书场有班老听客,他们是天天光临的,听得有了瘾了。像我的小时节,不过零零碎碎,断断续续,东鳞西爪,跟着大人们去听一回两回罢了。但是在新年里,不读书,也有跟着大人们连听十几回的。那种的书场,或大书、或小书,每次只说一档书,没有像後来上海那般书场,每一场有四五档书的。只是到了年底说会书,也常有四五档,这正是盛况空前。

说书名家,我所听到的,有马如飞的「珠塔」(那时我年纪很小,不大记得),顾雅廷的「三笑」,王效松的「水浒」,王石泉的「倭袍」,金耀祥的「金台」等等,不过都是零零落落,或只听到两三回。有的是在人家有喜庆事,在堂会上听到。从前上等妇女,不上书场,但也并不禁止,偶有一二,大都年老妇女,男女座位,也是要分开的。妇女们听书,大户人家,往往有长堂会,每天到她们家里来说书的。

戏剧说书之外,还有什么「曲局」与「清唱」。「曲局」者,也是人家有喜庆事,聚几位平时喜欢唱曲的人,同时会唱,以示庆祝之意,主人则备盛筵以饷客。「清唱」者,雇一班专门清唱的人,唱唱说说,语多发噱,名之曰「摊簧」。两者有所不同,就是一雅一俗而已。

杂耍中有一种苏人称之为「戏法」,即今之所谓魔术。戏法有两种,一种是文的,一种是武的。文的藏物於身,说说笑笑,忽然一件,一件的从身上搬运出来,有玻璃十八件,各种各样物件。我曾见从身上搬出一大坛酒的,足足有五十斤。又曾从身上变出一个十四五岁童子,真不知他如何藏法。

武的有飞水、飞碗、吞剑、吐火之类的种种技术。人家有喜庆事,以娱来宾。则取文的,以求雅驯。至於武的,不免剑拔弩张,大概在庙会场上,可以时时见之。

更有一种号为女说书者,他处未见过,惟苏州有之。每於冷街僻巷处,门前贴一字条,上写「某某女先生,弹唱南北小调,古今名曲」的字样。起初只是一二盲女,卖唱度日,随後即有非盲目之青年女子,亦作此生涯。既而更有秀丽出众的人物,亦出现其中。人家有小喜庆事,往往招之使来,唱唱各种小曲,妇女们喜听之。若是盲女,从吃夜饭来,到半夜回去,不过八百文,或至一元;倘非盲女,则须三元左右;如为出众人物,或令之侑酒,以至天明方散,则须加倍还不止。惟此种女说书,绅士人家,概不请教,以其不登大雅之堂呀。

我的对於戏剧、说书、歌唱、杂耍等等,每在亲戚喜庆人家,所见为多。因为我家虽寒,亲戚中颇多富豪。他们每逢有喜庆事,常接连数日,有些娱乐,戏剧则有堂会,以昆戏为主,亦有唱「髦儿戏」者,乃是女班子也。那些富贵人家,都可以临时搭起戏台来,妇女亦可垂帘看戏。说书名为堂唱,往往连说几天。其它歌唱、杂耍,每遇宴庆,亦必招致。

再及低级之娱乐,则在城中心之玄妙观内,各种都有。如露天书,独脚戏、说因果、小热昏、西洋镜。那些都是属於文的。其它如卖拳头、走绳索、使刀枪、弄缸弄蓬,那些都是属於武的了,因此苏州的玄妙观,可称为儿童的乐园。

其次便是街头娱乐了,也为儿童所欢迎。街头娱乐最普通者有两种:一为木人头戏,演者挑一担,择街头略空旷处,敲起小锣,儿童群集。他就用扁担等支起一个小戏台来。一为猴子戏,由猴子演出种种把戏,召集街童观看。

⊙坐花船的故事

有一件事,使我虽老不能忘怀,这是我在八岁的那年,父亲带了我曾去坐过一次花船。怎么叫做花船呢?就是载有妓女而可以到处去游玩的船。苏州自昔就是繁华之区,又是一个水乡,而名胜又很多,商业甚发达,往来客商,每於船上宴客。这些船上,明灯绣幕,在一班文人笔下,则称之为画舫。里面的陈设,也是极考究的。在太平天国战役以前,船上还密密层层装了不少的灯,称之为灯船。自遭兵燹以後,以为灯船太张扬,太繁糜了。但画舫笙歌,还能够盛极一时。

当时苏州的妓女,可称为水陆两栖动物。她们都住在阊门大街的下塘仓桥浜,为数不多,一共不过八九家。这里的妓院,陌生人是走不进的,只有熟识的人,方可进去。在门前也看不出是妓院,既没有一块牌子,也没有一点暗示。里面的房子,至少也有十多间,虽不是公馆排场,和中等人家的住宅也差不多。

不过她们的房子,大概都是沿河,而且後面有一个水阁的。她们自己都有船,平时那些小姐们是住在岸上的,如果今天有生意,要开船出去游玩时,便到船上来,侍奉客人。平时衣服朴素,不事妆饰,在家里理理曲子,做做女红,今天有生意来了,便搓脂滴粉的打扮起来了。

那一天是农历七月十五日,中国人称之为中元节。苏州从前有三节,如清明节、中元节,下元节(十月初一日),要迎神赛会,到虎丘山致祭,而城里人都到虎丘山塘去看会,名之曰:「看三节会」。而载酒看花,争奇斗胜,无非是苏州人说的「轧闹忙」「人看人」而已。

七月十五那一天,他们妓船生意最好,因为这些花船帮的规矩,在六月初开始。这些船都要到船厂去修理,加以油漆整补等等,到六月下旬,船都要出厂了。出厂以後,似新船一样,要悬灯结彩,所有绣花帷幕,都要挂起来了。而且从六月二十四日,游玩荷花荡起(那个地方,亦叫黄天荡,都种着荷花。是日为荷花生日),船上生意要连接不断。如果中断了,便是失面子。假使七月半看会那一天,也没有生意,真是奇耻大辱了。

父亲那时,一来请请他的几位到苏州来的商家朋友,在生意场中,交际是少不得的。二则他也认识几条船,都是老主顾,每一次出厂,也要应酬她们一下子的。因此在半个月以前,早已约定,答应他们了。坐一天船,吃一顿船菜,要花多少钱呢?从前的生活程度,物价低廉,不过四五十元罢了。此外苏州的规矩,吃花酒的每位客人,要出赏钱两元,请十位客,也不过二十元,总共也不过六七十元,在当时要算阔客了。

父亲预先和我说:「你认真读书,七月半,我带你坐船看会。」我听了自然高兴,也不知道何处坐船?那里看会?只跟随父亲就是了。一清早,母亲便给我穿起新衣服来,母亲也不知道父亲带我到那里去。这时我恰新做了一件两接长衫,这两接长衫,上身是白夏布的,下身是湖色云纱的。(按:当时成人们也穿两接长衫,一时盛行。原来这两接长衫,还是从官场中流行起来的。从前的官服是外套、箭衣,里面还有衬长衫,便是两接的长衫了。)里面是雪青官纱对襟小衫,下面玄色香云纱裤子。脚上淡红色纺绸单袜,蓝缎子绣花的鞋子,鞋子与袜,都是母亲手制的。头上梳了辫子,辩梢拖了一条大红纯丝的辩须。

由父亲领了,到一家人家,我也不知道什么人家来了。但见房拢曲折,有许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有的拉拉我,有的搀搀我,使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後来又来了几位客,大家说:「去了!去了!」我以为出门去了,谁知不是出前门,却问後面走去。後面是一条河,停了一条船,早有船家模样的人,把我一抱,便抱了进船里去了。

但是那条船很小,便是苏州叫做「小快船」的,里面却来了男男女女不少人,便觉得很挤。我心中想:父亲所说的坐船看会,那就是这样的小船吗?我宁可在岸上看会了。後来那小船渐渐撑出阊门城河,到一处宽阔的河面,叫做方矶上,停有几条大船,把我们小船上,移运到大船上去。方知道因大船进城不便,所以把小船驳运出来,小船大船,都是妓家所有。

到了大船上,宽畅的多了,又加以河面广阔,便觉得风凉得多。於是一面吩咐开船,一面便大家解衣磅礴,我的两接长衫也脱去了,只穿官纱短衫。有许多客人,竟自赤膊,有一个大块头,露出个大肚皮。便有些娘姨大姐,给客人擦背心上的汗;有的给一个老公公只是打扇。她们也劝我脱去短衫,赤着膊儿,我却不肯。父亲说:「身上都是汗,擦擦吧!」一个大姐,给我脱去短衫擦身,但我来不及把衫穿上了。她笑对父亲道:「你看你的这位小少爷,倒像一位小姑娘。」

船开到野芳浜(原名冶坊浜),愈加觉的风凉了,他们移开桌子打牌,这中舱可以打两桌牌,但是他们打牌,我更无聊了。我一心想看会,会是在岸上过的,我便到头舱里去。他们特派了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名唤三宝的,专门来招呼我。指点岸上的野景,讲故事给我听,剥西瓜子给我吃。当吃饭的时候,她拣了我喜欢吃的菜,陪我在另一矮桌子上吃。吃西瓜的时候,她也帮助我在另一矮桌子吃,她好像做了一个临时小褓母。

临回去的时候,父亲叮嘱我道:「到了家里,祖母面前,不要提起。」父亲有点惧怕祖母,祖母晓得了,一定骂他,怎么带了小孩子去。我说:「母亲可以告诉她吗?」父亲笑笑,他说:「告诉母亲不要紧。」因为我什么都要告诉母亲的,无从瞒起。後来母亲知道了,也埋怨父亲,「为什么把孩手带到那里去。」父亲笑而不语。我父亲不是那种自命道学中人,说什么「目中有妓,心中无妓」的人,但他却是一个终身不二色的人。

非但此也,父亲什么地方都带我去看过。有一天,带了我到一家鸦片烟馆里去。那时候,鸦片烟馆是公开的,并不禁止。他自己并不吸烟,而有许多朋友都是吸烟的。甚而至於有许多生意经,都在烟馆里并枕而卧,方才订定了的。我还记得我们所去的地方,在苏州观前街太监弄现在吴苑茶肆的前身,房子既旧且大,生意很为兴隆。那个时候,好像在夏天吧,烟客们就灯吸食,都不怕热。我对於鸦片烟,并不觉得新奇,因为我早已见过,我的母舅,我的姑丈,他们都是瘾君子呀!

睹场中,父亲从未带我去过,苏州也有很高级睹窟的,他们称之为「公馆睹」。因为父亲生性不爱睹,这件事,我有遗传性质,我对睹也是不感兴趣的。至於当时流行的一种打牌,名为「同棋」的,父亲却打得甚好,伹输赢是极小的(麻雀牌流行的时候,父亲已故世了),东中市有一个钱业公所,父亲带我去过几回,据说里面可做输赢。只要是熟识的人,但凭一言,即可成交,可见从前商人信实,胜於现在。这种交易,大概以生银、银洋、制钱三种作比价,人家亦称之为「卖空买空」(这便是後来交易所的发轫始基)。当时苏州的术语,名之曰:「做露水」,父亲偶尔小拭其技,只不过估自己的眼光而己。

⊙在新年里

父亲对於我的教育,主张开放,不主张拘束。他常和母亲说:「孩子拘束过甚,一旦解放,便如野马奔驰,不可羁勒。」但父亲又批评我道:「他太懦善,少开展之才。」从来「知子莫若父」,信哉斯言。不过我母亲又廻护我,说:「我宁有一个忠厚的儿子。」我又服膺此言。

在新年里,是儿童们最高兴的一个时期。我们从前在学塾里读书,并没有什么星期日放假之例。除了每逢节日,放学一天之外,便是每日一天到晚,关在书房里,即使到了夏天,也没像现在那样,要放暑假。不过到了年底年初,这一个假期,却比较很长。大概是每年到十二月二十日,便要放年学了,到了明年正月十六日,或迟至二十日,方才开学。

因此那个新年里,便是儿童活跃之期。不但是儿童,就是他的家长们,在新年里,也是吃喝娱乐之日。那班工商界的人,早的也要过了年初五,迟的竟要到正月二十日方才开工上市。连做官的人,也是十二月二十日封印,到正月二十日开印,在此期内,不理政务。

衣食住行四者之中,衣字当先。小孩子们到了新年,都要穿新衣服。高等人家的孩子,身上都是穿得花团锦簇,即使是穷苦人家的孩子,那天也要穿的乾乾净净的一件花布衫儿。在除夕的夜里,母亲已经把我们明天元旦应穿的新衣服取出来了。虽然在新年里,天气很冷,我们的家规,小孩子是不穿皮衣服的,也只是棉衣而已。

母亲和祖母,在新年里,有一种特别装饰,因为现在年青人是不知道了,我至今还有一些印象,记之如下:母亲戴一只珠兜,齐额有一排珍珠,这个名词,叫做「珠勒口」。珠勒口的上面,有一条紫貂的皮,这个帽子,她们叫做「昭君兜」,我觉得母亲戴了,非常之美。祖母呢?戴了一种黑缎子的头巾,垂在後面,这头巾上,缀满了无数珠宝。巾尾是尖的,直垂到背後腰下,巾尾上辍了一粒宝石,中间有一条线痕,他们告诉我:这叫做「猫儿眼」。而且祖母所戴的巾,却叫做「浩然巾」。浩然巾是唐朝踏雪寻梅的孟浩然戴的,如何戴在老太太头上?後来偶然看到了乾嘉时代某君的笔记,中有「名不符实」一节,中有句云:「浩然巾戴美人头上。」可见那时候,不但老太太戴浩然巾,连年轻的女人,也戴浩然巾呢。

其次便谈到食了。新年中,是一个吃喝时代,在年底下,即预备了许多食物,以供新年之需,有些人家,甚而至於吃到正月十五,他们称之为「年冻」。不但自己吃,而且还请亲友来吃。因此在新年里,你到我家来吃,我到你家来吃,忙个不了。虽然,从年底下的年夜饭已经吃起,不过从前的苏俗,吃年夜饭只是家人团聚,不大邀家庭以外的人。

除饭菜以外,新年里还有种种的点心。有规定的是年初一、年初三,要吃圆子(一种小内汤圆);年初五要吃年糕汤;元宵节要吃油堆之类。不规定的,则有年糕、春卷、粽子、枣饼、鸡蛋糕、猪油糕之类,名目繁多。不过在我小时节,吃东西不大告奋勇,加以胃也大不强健,多吃就要腹痛,不得不宣告戒严了。祖母和母亲,常是吃素的,一个新年中(自元旦至元宵)倒有一大半日子是他们吃素的日子。

其次说到住,新年里,房子也收拾到整整齐齐。在腊月底边,就有一次大扫除了,这个名称,叫做「挥埃尘」。新年里,不但将房子扫除,而且还要把它装饰一番。厅堂里有的挂起了绣金的堂彩,地上铺了红色地毡,花瓶中供了天竹、腊梅,有的还摆上几盆梅桩。中等人家,至少也供一盆水仙花。有些人家,大门上换了新的春联,可见得人要装饰,房子也要装饰的了。

中国人是尊敬祖先的,逢时逢节,都要祭祀,这便是儒教中慎终追远之意。因此新年中,每家都要把祖先的遗容,挂在内厅,有许多亲戚来拜年,他们要来拜祖先的。假如一个大族,宗支多的,更要互相来拜谒的。这喜容一直要悬挂到正月十六日,方才收去。喜容之前,也要供些香烛果品之类。

讲到行字,我便要想起新年里的拜年了。在新年里,苏州是盛行拜年的,自从改历以後,这风气渐革了。当初尽管你在平日不相往来的亲戚朋友,到了新年里,非互相拜一次年不可。据说:这也有一个道理,因为有许多亲友,终年不相往来,便要从此断绝,赖着新年互相拜一次年,从此又可以联络下去了。

拜年最出风头的,就是在年初二、年初三两天。在年初五以前也还好,过此以後,便落伍了。亲戚朋友多的,在城内外有百余家之多的,一天工夫来不及,就要两天,那得坐轿子。因此这两天的轿子,飞驰在街头,连人家走路,也要当心,轿夫是一路在喊口号的。这时候,苏州代步的工具,没有车子,只有轿子,妇女们裹了小脚,出门也只有坐轿子。有许多人家,家里自己有轿子,多的有好几顶轿子,安放在轿厅上。轿夫临时可以召唤,有的且养在家里,如医生之类,名之曰:「长班」。

新年的游观,在前面已说过,儿童最喜欢的是玄妙观。偶然看一回戏,也要预先定座。听书是要个耐心的儿童,方才坐得住。其次,城外有个留园,城内有个怡园,两个私家花园,也开放了让人游玩(都是收游资的),倒可以消磨半天光阴,里面也可以啜茗,儿童们都是家长带了去的。

新年的睹博,在苏州的巨室中也有之,我们却不知道。我们儿童中的赌具,一为状元筹,二为升官图,别的都不许睹。我家里有一副象牙的状元筹,刻得很工细,但一过新年,将近开学,祖母便命令收起来了。我们一家都不喜睹,只有祖母,她会「同棋」一种,也是四个人坐着打的,规律极严。苏州上等人家,往往玩此。至於後来流行的叉麻雀,当时苏州看也没有看见。「挖花」,却是老早就有的,但那些都是桥头巷口的轿夫们玩的,上等人不屑玩此。

元宵古称灯节,在古时必有灯市,就是称之为上元灯的,在我儿童时代,觉得也没有什么了不得。儿童们不过是放花炮,买花灯,以应景而已。况且在那个时期,已经将要开学,儿童们是想心事,收骨头的时候了。倒是正月十三日起,宋仙洲巷猛将堂里的大蜡烛,足以哄动一时。这一对大蜡烛,足有一百余斤,是城厢内外的蜡烛店家公同供献的。

⊙我的拜年

关於我在儿童时代,新年里拜年的事,我得略说一说:

向来新年里拜年,是父亲去的。我们的亲戚很多,加上父亲的朋友,每次拜年,也近百来家。苏州人向来是工於应酬,人家既然来拜了,你怎可以不去回拜呢?坐轿子,具衣冠,要两天工夫。商业中,这几天里还要理理账,而他又素性疏放,视拜年为畏途。在我九岁的一年,父亲主张明年新春,他自己不出去拜年,要改我去了。他说借此也可以学学礼貌上的一切。

於是把向来拜年的人家,改编了一下。有几家,不来回拜的,就不必去了。有几家,是父亲的朋友,比较疏远的,可以不必去了。有几家,本是老亲,几乎相见不相识了。有几家,已迁居了,也不知道他们的新地址。就剩几家至亲好友,是非去不可的,於是删繁就简,仅存五十家左右,那末坐一天轿子,也可以赶完了。

对於出去拜年,我倒并不畏惧,我从小就不怕生,平日亲戚人家有庆吊事,我居然也去应酬,并不怯场。并且新年里有人到家中拜年,父亲老不在家,便是我去陪客。不过我有一个要求,出去拜年,要像大人一样,穿了衣冠,不能再作小孩子的打扮。因为我看见也有几个小孩子,到我家拜年,是穿了似大人一般的衣冠的,我很有点羡慕他们。

家中人曲徇我意,取出了父亲一件灰鼠马褂来,这件马褂又长又大,父亲本不爱穿,改缝了一件小的灰员外套,那正合式。外套里面的袍子,我本来有的,不必穿箭衣了。特为定制了一顶小头寸的暖帽,上面还装了一个水晶顶珠(本来水晶顶珠是五品官职,但小孩子是随便的)。脚上鞋子也可以了,但是我坚持了穿一双靴,我觉得穿了靴,气派得多,并且靴底厚,人也可以见得高一点。父亲不得已,便给我去定了一双靴。

轿班在隔年就定下来了,大除夕,轿班来取年赏,祖母就关照他了:「明年是我们小少爷出去拜年了,只要年初二一天。一肩蓝呢轿,三名轿夫,一天里五十余家都要拜完。」我们的轿班头,名叫阿松,听了很高兴。第一,因为小少爷身体轻,抬了毫不费力。第二,一路上抬了轿子,先到那家,後到那家,全由他们支配作主。

但是有两处,却得预先规定,不得更改的,乃是到史家巷吴宅吃午饭,到桃花坞吴宅吃晚点。史家巷吴宅,便是我的外祖家,父亲每年出去拜年,也是如此的。这种常年老规矩,轿班们早已记得的,而且史家巷吴老太爷那里吃饭,他们最愿意,因为外祖父待下人极宽厚,轿班们不但给了他们轿饭钱,而且还欵待他们酒饭,他们又何乐而不为呢?

那天我吃了早餐,八点钟就出门了,把那一张拜年单子,给轿班头看了,他们会排定了路由。在那个城圈子里,分定了东南西北,使他不跑冤枉路。城外的亲戚,我们极少,即有一二,也不挤在这一日去拜年。轿班的意思,要尽一个上午,拜去三十多家,然後到史家巷吴宅吃饭。吃过饭後,再拜一二十家,然後到桃花坞吴宅吃点心,吃了点心,便可以回去了。

因此出门时,先到胥门,盘门,後到封门、娄门,盘、娄两门较冷落,我们亲友也少,再由城中心到史家巷,差不多也有三十家人家了。吃过饭後,再由城中心到齐门,阊门,约摸二十家人家,到桃花坞吃点心,也就正好,因为轿子轻,他们抬得飞快,在下午从吾外祖家出来,他们喝跑了一点老酒,脚里更有了一点劲,轿子正像飞的一般。

有几家疏远的亲友,轿子到了门口,他们挡了驾,说主人不在家。既然挡驾,就不必下轿了。可是那些轿夫,不管三七廿一,却把轿子抬进门去停下。轿子停下,我只好出轿了,原来我不出轿,他们拿不到轿封,那些人家的挡驾,也是不愿出轿封。总之这一天,我不能自主,完全听命於这几个轿夫了。直到如今,社会上流行一句俗语,叫做「被人抬了轿子」,只怕就是这种情景了。

到了一家人家,有的献了茶,说主人不在家。有的主人明明在家,也说不在家,他们看见拜年的是个小孩子,谁高兴和你周旋呢?这就使轿夫们很愿意,可以马上就走。但到几家亲戚人家,可以直入内室的,有些太太奶奶喜欢小孩子的,便要装出果盘来,问长问短,十分亲热。这一来,可要躭搁许多工夫,那时轿夫就要着急,传进话来催请,吵着:「来不及了,还有好多人家呢。」

这个拜年,蝉联了几年,直到父亲故世以後,我在居丧时期,不出去拜年。到後来更觉拜年毫无意义,对此颇生厌倦。不过有几家至亲,奉了祖母和母亲之命,新年里还是要去拜年的。还有的他们既然先来拜了,礼尚往来,也是不能不去回拜的,那就不坐轿子,安步当车了。

⊙自桃花坞至文衙弄

在桃花坞住了约有三年多光景,我们又迁居到了文衙弄。这个地方是有一个古迹,乃是明代的文徵明,曾住在这条巷里。文徵明的故宅,就是我们所住的那座房子的贴邻,现在已改成为七襄公所了。因为文家住在那里,这条巷便称为文衙弄。我起初以为凡是官署,方可以当得一个衙字,因此那种官厅,都称之为衙门。谁知从前却不然,凡是一个大宅子,都可以称之为衙。苏州有许多巷名,都有衙字,像「申衙前「包衙前」「谢衙前」「严衙前」等都是。想当初必定是姓申、姓包、姓谢、姓严的,在这里建筑了一所巨邸,因此就成了这个巷名了。

这个七襄公所是什么机构呢?原来是苏州绸缎业的一个公所。从前没有什么同业公会那种团体,可是每一业也有一业的公所,是他们集资建筑,组织也很完密。即使是极小一个行业,他们也有公所,何况绸缎业,在苏州是一个大行业呢?从前中国丝织物的出品,以苏、杭为巨擘,行销全国,机匠成千家,有绸缎庄,有纱缎庄,分门别类。这个七襄公所,就是绸缎业的公所,七襄这个古典名词,就由此而来的。

文徵明的故宅,怎么变成了七襄公所,这一段历史,我未考据。大概是在太平之战以後的事,因为里面的房子,都是新修葺的。里面却有一座小花园,有亭台花木,有一个不小的荷花池,还有一座华丽的四面厅。因为我们住在贴邻,又和七襄公所的看门人认识,他放我们小孩子进去游玩。除了四面厅平时锁起来,怕弄坏了里面的古董陈设,其余花园各处,尽我们乱跑。

七襄公所有两个时期是开放的,便是六月里的打醮,与七月里的七夕那一天,致祭织女。打醮是大规模的,几十个道士,三个法师,四个法官,一切的法器、法乐,都要陈列出来,这个道场,至少要三天,有时甚至五天、七天。里面还有一座关帝殿、威灵显赫。七夕那天致祭织女,在初六夜里就举行了,拼合了几张大方桌,供了许多时花鲜果,并有许多古玩之类,甚为雅致。织女并没有塑像,我记得好像有一个画轴,画了个织女在云路之中,衣袂飘扬,那天便挂出来了。这一天,常有文人墨客,邀集几位曲友,在那里开了曲会的。

七襄公所荷花池里的荷花,是一色白荷花,据说:是最好的种,不知是那个时候留下的。每年常常开几朶并头莲,惹得苏州的一班风雅之士,又要做诗填词,来歌咏它了。所以暑天常常有些官绅们,借了它那个四面厅来请客,以便饮酒赏荷的。

这时候,我家有个小小神话;有一天早晨,祖母向母亲说道:「昨夜里做了一个梦,有人请我吃汤包,不知是何意思?」母亲笑道:「这有什么意思呢?前几天,不是吴桥堍下新开一家汤包店吗?我们明天去买两客来吃。」婆媳两人,也一笑而罢。谁知那天下午,七襄公所的看门人,把我送还家里,好像一只落汤鸡。原来我到他们花园里去玩,见荷花池里有一只大莲蓬,足有饭碗口大。我想采这只大莲蓬,跌入荷花池里去了。幸亏看门人拉起来,虽不曾受伤,但全身衣服,都湿透了。当母亲给我换衣服的时候,祖母说道:「哎呀!对了!汤包!汤包!不是姓包的落了汤吗?准是观世音菩萨来托梦了。」

我家迁居文衙弄时,房东张氏,为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太太,她已孀居了,有子女各一。我们住居在楼上三大间,甚为宽畅,兼有两个厢房,张家住在楼下,而楼下一间客堂,作为公用。此外他们还有傍屋,也是出租给人家住的,但留下一座大厅,是不出租的。门前租一裁缝店,那就不需要看门人了。大概这位老太,除了一些储蓄之外,便靠收房租也足度日了。

她的那位女儿,年已二十三四了,小名喜小姐,读过书,人家说她是才女。不过当时苏州一个女孩子,到了这个年纪,还未出阁,人家便要说她是老小姐了。但这位小姐,却还未许配与人,当然姿色是差一点,但也不十分难看。终日躲在房里,不大出来,有一部木板的「红楼梦」,据说颠来倒去,看过几十遍了。我那时还没有看过「红楼梦」,很想借来一看,但是父亲不许,他说:「你这年纪,看不得红缕梦。」我这时,却也莫名其所以然。

她的那位儿子,此我大三四岁,後来我附读在他们所请的先生那里,我就和他同学了。(从前又叫做「同窗」。)他的名字叫禹锡,与唐代诗人同名,为人倒也恳挚,就是不大勤学。这位我的同学而又是房东,在我五十多岁的时候,忽然又遇到了他,四十多年未见面,他这时是上海德国人所开的西门子洋行的职员。

在这个时期,我的那位顾氏表姊出阁了。这位表姊,从三岁起,一直就在我祖母身边,因为我的顾氏三姑母,在她三岁时,便故世了。因此那位表姊,是在我家长大,而我们对她,也像胞姊一样。现在她出嫁了,从祖母起,我们全家,对她都有依依惜别之情。

她的夫家姓朱,我那位表姊丈朱静澜先生(名锺潆)後来是我的受业师,以後常要提起,这里暂且不说。但我那位表姊出阁时,她继母也已故世,家里仅有父亲一人,他究竟是男人,而且住在店里,不常归家。所以表姊归宁,也常常回到外祖母家,即是我家来,而这位朱姑爷也随之而来,好像是我家女婿一般。

那时我已十岁了,父亲因为自己幼年失学,颇担心於我的读书问题。可是他在我们迁移到文衙弄的时候,早已探听得房东张家是请了一位先生的,这位先生是很好的,於是就预备迁移过去後,就在那里附读了。


作者:六者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返回顶端
阅读会员资料 六者离线  发送站内短信
    显示文章:     
    回复主题   printer-friendly view    海纳百川首页 -> 寒山小径 所有的时间均为 北京时间


     
    论坛转跳:   
    不能在本论坛发表新主题
    不能在本论坛回复主题
    不能在本论坛编辑自己的文章
    不能在本论坛删除自己的文章
    不能在本论坛发表投票
    不能在这个论坛添加附件
    不能在这个论坛下载文件


    based on phpbb, All rights reserved.
    [ Page generation time: 0.402252 seconds ] :: [ 22 queries excuted ] :: [ GZIP compression enabl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