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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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资料 在 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黄祸
作者:王力雄
地球
人在努力营造一个大千世界。
它很小,一半向着光闪闪的太阳,一半向着遥远的恒星。它像一个橙子,橙皮上起伏着山川河流,在没边没沿黑乎乎的宇宙中没着没落地旋转。
在这颗橙子亮面与暗面相交的边缘上,太平洋中一头灰鲸玻璃般的眼球射进清晨第一束阳光。它仰浮的躯体被石油和有毒物质所腐烂,最后一丝知觉正沿着阳光去追溯往昔的海洋。琥珀色赤潮汹涌地覆盖着无际的洋面。
与鲸鱼相对,橙子的另一侧明暗相交的边缘,落日余光把干涸龟裂的尼罗河边蠕动的饥民照得如同鬼影。大风卷起干燥的热土。爬行的沙漠早已掩埋古老的光荣。人的脸上只剩盐碱、沙粒和一层层剥落的皮肤。
美洲在太阳照亮的一面,倾斜地躺在大洋上。美国正在被高温和衰退折磨,百业萧条,只有艾滋病医院肥皂泡般咕噜噜地越涌越多。吊在圣地亚哥街灯上的政变者尸体在暴风雪中摇摆。巴西淘金者的推土机铲平了亚马逊平原最后一片热带雨林。多伦多富豪被南朝鲜新一轮贸易攻势搅得心肌梗塞,送进医院抢救。中美洲的将军们正在策划第七十八次政变。
背着太阳的一面,白沙瓦的毛拉正在清真寺顶号召穆斯林们奔赴克什米尔战场。定时炸弹把科伦坡的印度使馆炸得血肉横飞。俄国科学家面对温室效应融化南极冰层淹没陆地的模拟试验目瞪口呆。上百名枪手护卫的贩毒马帮趁着夜色从缅甸潜入云南。北朝鲜秘密部署核武器。两架巨型客机在悉尼机场上空相撞成灿烂的火团。同一时刻,一家日本破产者正从摩天楼顶飞身跃下。
而在苏门答腊岛的赤道线上,耸入云霄的钻塔正在夜以继日地轰鸣。这项美国、德国和日合伙投资的研究项目打算把地球钻透一个眼儿。一个男孩听说眼儿的那头是哥伦比亚,到处询问真把地球钻透的那天,他朝眼儿里撒尿,会不会尿到哥伦比亚人的脑袋上?
这就是人的星球。它很小,射出织密的纤细电波,环绕着微粒般的人造飞行器,发出蝇蝇嘈杂。可人在努力营造着一个大千世界,索要这颗橙子从橙皮到橙核的一切。有时人觉得它很大,很大。
Ⅰ
北京
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中共军队在北京对民主运动进行的镇压形成了一个“六四结”,从那以后,中国的政治始终离不开这个结。
石戈活了近五十年,虽没有经历过战争,也算见过不少死人,但即便是当年的“六四”屠杀,他也未曾面对过令人如此毛骨悚然的场面。卡车货厢上站立的人竟然没有头!全部没有!齐刷刷地一样高!唯有从一片脖腔里喷出的血高度不一,在第二辆卡车的车灯照耀下红艳艳地跳动。
两辆卡车之间的柏油路上,滚动着散乱的人头。刚砸在他自行车前轮上的那一颗披散长发呲着牙,写在额上的“翻案”二字好像第二对眼睛。血腥气铺天盖地弥漫,冲进肺腑。
一道刺耳的嗡鸣在没开路灯的街道上方扩散,如同在给这个恐怖画面伴奏。那是一根高强度钢丝,横拉在街道上方,绷得紧紧,正好和站在卡车上的人的脖子高度差不多,对着飞驰的卡车,便相当于迎头挥来的砍刀。
据说最锋利的刀在最有腕力的刽子手里,可以砍掉人头而人身不倒,眼前这道钢丝不但超过世上任何刽子手,而且一喝完血便嗡嗡地唱起来。第二辆卡车好歹停得及时,钢丝离车上人的脖子只差几尺。
石戈第一个开始动作,虽然感觉还是像在噩梦里,可本能使他挺身指挥在场的人们进行抢救。两辆卡车都是“人民阵线”赶去增援天安门广场的,还活着的人全吓傻了,得对他们吼着喊着才有反应。
电视转播车倒比警察来得还快。尽管已是半夜一点,四面还是很快围满了人。街两侧的窗子也纷纷亮灯,伸出脑袋。看见新闻灯左一个右一个打亮。石戈缩回手,准备悄悄撤出现场。粘在手上的凝血在手心蠕动。
围观人群热闹地议论着。有人说一定是“民主阵线”拉的钢丝,目的是阻挡“人民阵线”的增援队伍。此时两个阵线正在天安门广场抢夺人民英雄纪念碑,谁能占住纪念碑,谁就能成为八九年天安门运动的象征,也就可以成为眼下这场澎湃而起的翻案运动的主导者。电视台记者非常热心地把这个传言收进话筒,到处寻找可能提供证据的人。
石戈就是在从天安门广场回家的路上碰见这事的,本想在出国之前再看看那儿的情况,结果自行车被汹涌的人潮踩变了形,只能推着走。
“这爷们儿离得近!”几个光脊梁小伙儿指住石戈。
灯光和摄像机随即转向石戈。“老师傅,请谈谈你看到的情况。”记者立刻盯上来。
石戈闪开脸,用后脑勺对着摄像机。他怕的就是这种尴尬的场面,可偏偏没躲过去。他只是含糊地摆手,想尽快脱身。
“哎,爷们儿,”光脊梁小伙儿拉住他。"跑什么呀?”
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上来。七月雷雨前的闷热把汗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石戈矮胖的身子像是被埋在人群中,头发稀疏的额头淌着汗,始终转来转去用后脑勺对着镜头。记者连珠炮似的问题似乎都是中性的,可在石戈耳中,却能清楚地听出其中的挑唆味道。他是内幕中人,知道新闻界被某种旨意操纵,正在充当诱导事态发展的工具。当这种血淋淋的场面在电视上播出,只要稍微暗示一下,就会让多数观众认定此事是“民主阵线”干的。不难想象,两派本已不共戴天的局面会怎样火上浇油,而群众又会对眼下的民主运动增添几分厌恶。这些是他无法左右的,但若一会儿就会播放的电视画面里有身上手上都是血的他,他便很难解释清楚了。
一个当贼准是好手的瘦高个小伙儿趁石戈不备,猛夹出他胸前小兜里的硬皮证件。“我来替你回答。”
石戈想抢回来,可小伙儿个那么高,举在手中,他就是跳起来也够不着。
“出入证……”小伙把证件转向新闻灯仔细辨认。“中……”他突然叫起来∶“中共中央办公厅的章!”
人群愕然,这个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矮个子怎么会跟中共中央有关系?
电视台记者却立刻不问了,摄像机和新闻灯也不声响地转移。石戈知道上镜头的麻烦没有了,可新的麻烦却更难摆脱。电视台是党的工具,不敢惹跟“中央”沾边的人,而周围这些人却正好相反,与“中央”有关只能引起他们的戒心和敌视。他这回不敢再含混,置身这种场合,任何差错都可能使群众把愤怒发泄在他身上。面对四周越来越严厉的盘问,他拼命解释他是过路的,只不过恰好在钢丝下面修了一会儿自行车。可他既然是个能够出入中央的人,却是一副下夜班工人的打扮,不但不坐小汽车,连自行车都这么破,半夜三更正好停留在出事现场,有想象能力的人立刻就能把他想象成是特务、便衣警察或奸细一类的角色,在执行特殊任务,说不定那根钢丝就是他拉的呢。
“我是炊事员,”他只好信口胡说了。“中央也得有做饭的嘛。”他解释不清自己为什么没有“官儿样”,也不会有人信解释。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拖时间,等着警察尽快赶到。这种群众私自审问的场合眼下北京到处可见,几乎没有哪个被审者最后不落个皮开肉绽。
但警察的动作异乎寻常地缓慢。风驰电掣般地开来了一队“人民阵线”的汽车。刚才石戈指挥抢救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给警方打电话,可直到现在仍然听不见有警车的声音。他由此几乎可以断定,那根钢丝并非一根简单的钢丝,它所通之处是能够指挥警察的,甚至也能指挥新闻界。电视转播车赶来快得反常,警察的动作又慢得反常。如果警察赶到得早,现场就要按规程封锁,电视镜头就难以那样贴近地渲染,“人民阵线”指挥部人员也就不能深入现场,受到那么大刺激,甚至当场就疯狂地要去向“民主阵线”讨还血债。
“审问者”们把石戈扔在一边,全去看新的热闹。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高声命令“人阵”成员冷静,并且警告电视记者不要用这种场面恐吓人民,让人民远离民主运动。“这是阴谋!”他声音嘶哑地喊着。“为的是挑起人阵和民阵的武斗,让民主运动自相残杀,我们不能上当!……”
他叫邢拓宇,是人民阵线的总指挥,眼下民主运动最显赫的人物之一。多数报道、包括石戈看过的内部材料都把他描绘成一个冲动型人物,真实的他看来还是粗中有细。石戈没有多听下去,他知道自己最好还是趁这个机会脱身,不过必须先要回出入证,凭那个可以进到中南海核心区域,丢了可不是小事。然而这无疑是自投罗网,拿走出入证的小伙儿揪着他连同出入证一块交给了“人阵”的纠察队员。“这老家伙特可疑!”
当石戈如同一个麻袋被塞进吉普车里,才听见大批警车赶到。吉普车根本不理会警车命令在场车辆接受询问的广播,开足马力扬长而去。
“人民阵线”总部设在一座临街大楼里,从上到下灯火通明。老远就听得见高音喇叭慷慨激昂。楼外贴满印刷品。楼顶垂下的竖幅标语随风翻卷舞动。无数面旗帜扑扑喇喇。
吉普车刚一停下,憋了好久的雨随着一声霹雳倾盆而下。聚在楼外的人蜂拥般挤进楼里躲雨。
楼里满地是纸,弥漫呛人的烟味、汗味、厕所味,所有的嗓门都提到最高,混乱到极点。押送者甚至不知道该把石戈交到哪,便让他双手抱头,蹲在楼道角落里。那已经蹲了好几个人。
满地废纸,石戈脚边正好扔着一本过期的《掏大粪》。那是眼下北京最流行的一份民间刊物。自从它在最新一期登出“民主阵线”的头头在国外与妓女鬼混的性照片,销量又猛增一倍。这份名称不雅的刊物以揭露丑闻为宗旨,起初矛头对准高官和权贵,最近也卷入了“人阵”和“民阵”的内斗。现在,民间的各种政治组织大都以这两个阵线划分立场。刚刚红火了没几天的民主运动日益滑向分裂和敌对。
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中共对民主运动的镇压导致了一个“六四结”。那以后的中国政治始终离不开这个“结”。它对某些人是甩不脱的阴影,对某些人是期待中的资本,对某些人又是锋利的双刃剑。这个“结”已是化不开抹不掉的,迟早要摊牌。随着政治元老相继过世,翻案呼声越来越高。当局采取了一种宽容姿态,虽未公开宣布平反,却不太限制有关的政治活动,对以往的大忌——非法组织、非法游行、非法出版物等也睁一眼闭一眼,而且释放了仍在监狱服刑的“六四暴徒”,允许“六四流亡者”组织的“中国民主阵线”回国,做出了一系列极不寻常的让步。外界压力一小,翻案运动立即扩展,民主派内部也很快势成水火。“人民阵线”的领导人被称为“国内派”。他们六四之后大部分曾被捕受刑,又被关押多年,吃了不少苦。他们认为被称为“留洋派”的“民主阵线”领导人当初暗藏退路,裹挟运动经费,跑到国外大出风头,名利双收,享受奢侈生活,把世界对中国民主运动的同情全归为已有,现在又忙不迭地跑回来摘桃,盛气凌人,以当然领袖自居。中国不需要这批挟洋自重脱离中国实际的投机家和新贵族。“人阵”在工人和市民中很有基础,而“民阵”多年活动于国际舞台,已经成为中国民主运动的象征,财力雄厚,声名显赫,文化素质高,有电台报纸等多种宣传渠道,在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中影响广泛。“民阵”认为“人阵”缺乏理论,目光短浅,不了解世界潮流,更未曾亲身体会过民主制度,不可能完成改造中国的重任。两个阵线开始还是在纲领策略上争论,很快就上升到人身攻击。《掏大粪》登性照片,“民阵”刊物则把“人阵”领导人当年被捕后写的“认罪书”和口供全文刊载,公布由于他们的出卖而受牵连者的名单。
楼门大厅的喧嚣突然升高,听上去殴打尖叫和哭诉混成一团。一个在“六四”之后向戒严部队做过举报的居民委员会主任被群众游街送到这里。当年被举报的人早已处决,埋在亲人心中的深仇大恨却一点不被时间磨损。哭诉的妻子要把奸细的舌头拔掉。奸细的女儿跪着向群众求饶。有人在鼓动拿奸细抵命。这种场面近来随处可见。今天下午的“情况通报”统计上来的被群众私刑处死的人已达十三名。虽然看不见,石戈却能清楚地想见门厅中每一个情景。给他印象最深的是其中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一片仇恨的叫嚣中,那个声音温和但是坚定地说服群众,阻止他们的疯狂,保护奸细不被伤害。他想像那女人应该很美,至少使多数男人有好感,因为她能让他们冷静下来,最终听从了她。
“这些人怎么了?”那女人走到身后。不知是幻觉还是真的,石戈感到这声音有点熟悉。一缕清淡的香味混在雷雨中飘来,挺好闻。
“都是群众扭送来的,还没来得及审查。”听上去陪同者对她十分尊重。
“你们是不是准备自立法庭?”
“……我们不好打击群众积极性。”
“我以为不应当是群众带着你们,而是你们引导群众。”
陪同者没回答。
“至少别让他们用这种姿势。……这个人怎么全身是血?”
石戈被允许站起来。蹲得太久,脚麻得站不住,女人伸出手扶他。她果然很美,不是那种无可挑剔因而会显得骄横的美,却更能吸引人的目光,让人内心自然流出温柔的感应,如同她的美属于每个人。她也许超过三十岁了,看上去要年轻得多。长发微微弯曲垂在胸前,一双大眼睛有点朦胧和忧郁,看不出化妆的痕迹,也没有装饰品。淡绿色的丝绸衬衫下摆系在腰间,裤子是墨绿的,朴素,恬淡,唯一给人压迫感的是她有点高。他瞄了一眼她的鞋跟,很平。
他觉得不仅声音熟悉,样子似乎也见过。
她也仔细端详石戈:“如果您不是在这,不是身上有这么多血,我会把您认成另外一个叫石戈的人。”
“叫石戈的不是另外一个人,身上有血而且正好就在这。”
“我叫陈盼。”
石戈没想起来。
“我在沧州找过您,为欧阳中华被捕的事”。
欧阳中华的女秘书!她那时罩在核防护服里,大半个脸挡着防毒面具。他当时没兴趣注意她。公安部门介绍她除了当秘书还兼任欧阳中华的情人。他从来讨厌这种混合角色。但他答应了她的请求,说服公安部门释放了欧阳中华。不管怎么样,核电站事故造成了巨大损害,领导当地居民示威不能算犯罪。
欧阳中华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写过好几本轰动全国的书,又是中国绿色拯救协会的主要领导人。“六四”以后的政治严控时期,这个表面上以生态和环境保护为宗旨的组织成了国内唯一能与政府发出不同声音的来源。他们总是曲踞在不让政府撕破脸皮的边缘,从而保持生存并逐步有了全国性影响,受到国际瞩目。前年的全球绿色和平奖就被授予欧阳中华。
绿色拯救协会在最近的政治大潮中只扮演了一个温和角色。除了宣布支持为“六四”事件平反以外,没做任何引人注目的举动,毫不介意风头被后起者抢尽,只在两个阵线冲突愈演愈烈时才出面充当了调和者。“绿协”的威望受到各方面尊重。刚才石戈就听见满楼人欢呼欧阳中华到来。
“我在后来的一份报告上看到,”石戈对陈盼说。“你从公安局把欧阳中华接出去时,他对欠了我这种人的情很不乐意,当场说过他会按同样方式还账,现在正是机会。”
陈盼笑了。
“他一定很乐意。”
陈盼离开不久,便有人把石戈带进三楼会议室。石戈马上断定坐在邢拓宇旁边的就是欧阳中华。一见面就能理解为什么传闻这个人拥有大批女性崇拜者。他有芭蕾舞王子那种脸型,既有艺术家的潇洒,又有极其冷静坚毅的气质,三十五、六的年龄,精心的保养和锻炼使修长身材仍保持少年一般舒展匀称,配上质地高级的进口服装,把身边人全衬得黯然失色。
在场的男人只有邢拓宇跟他还算旗鼓相当。虽然这位“人阵”的一号人物个不高,一脸伤疤,头发乱蓬蓬,看上去比欧阳中华老得多,却全身放射一种力量,让人感到燃烧的激情和不屈不挠的意志,是个能压倒一切的男子汉。他在八九年民主运动中是工人纠察队队长,被捕后受尽折磨,然而始终坚贞不屈。“民阵”宣扬“人阵”领导人在狱中叛卖,唯独找不到他的污点。这使得“人阵”把他从较后名次推为一号人物,并大力宣传他,使他成为群众中有口皆碑的英雄。
邢拓宇盯着石戈。屋里人也全都一言不发,象看一个怪物。没人让他坐,使他有面对法庭的感觉。他很累,两条腿感到身体重极了,身上脸上都有抢救时沾的血迹,衣服皱巴巴,一副惨兮兮的模样。
“我可以走了吗?”他问。
邢拓宇仍是半天没说话。
“可以,”他终于开口。“我正想见一见你是什么模样,没想到你能自己送上门来。”
“不是我自己……”
“行啦,我已经看够你了。”邢拓宇打断石戈有气无力的声音。“放你走以前,有两句话。第一句,刚才那根钢丝砍掉了十六个民主战士的头,而‘百字宪法社’是要砍掉整个民主运动的头,我相信你跟钢丝没关系,但你是‘百字宪法社’的幕后操纵者,你能否认这一点吗?”
石戈没做声。他知道否认也没有用,没有确凿的消息来源,邢拓宇是不会凭空向他提出这种问题的。
在形形色色各竖一旗的民间政治组织中,“百字宪法社”被所有组织视为共同敌人。连“人阵”“民阵”这样激烈对立的派系,对“百字宪法社”的态度也完全一致。这个组织专门攻击民主运动和民主制度。它从不上街,全部宣传都通过印刷品。成吨成吨的小册子和一份发行量很大的小报,散发到每一个角落,影响极广。与以往官方反对民主的宣传不一样,它的观点既有理论水平,又生动引人,有说服力,紧紧抓住一般群众求安定怕动乱的心理,所以尽管不见其面,这个组织却争取到相当数量的群众,使他们远离轰轰烈烈的运动。许多人想查清它的内幕。它不搞募捐,无人赞助,却能进行这样大量的印刷和成本高昂的传播。它的办公处狭小冷清,门可罗雀,只有几个守口如瓶无所事事的工作人员,却能进行如此有效的组织和运转。它的理论文章出笼速度跟印刷机那么快,不经长时间的推敲不可能达到那么高的质量,说明它肯定早就在做准备,而且班子规模必定很大。这个“百字宪法社”宣称:在适当时候,它将公布一个只由一百字构成的宪法,依据这一百个字可以建立一个全新社会。它不断渲染所谓的“百字宪法”,又不公布内容,不少人因此产生兴趣和期待。“百字宪法社”自己解释只有先通过对民主制的批判让人们丢掉幻想,放弃对民主制的盲目追求,才到适于公布“百字宪法”的时机。但民主阵营一致认为这只是幌子,一味攻击民主过于赤裸,它有必要打出一个耸人听闻的旗号,真正目的只在于为破坏民主运动做挡箭牌。不少人认为它是当局的特务组织。难怪屋里的人们都要用那种眼光看石戈。
“第二句,转告你的主子,他那一套在开明旗号下搞的诡计我们全清楚。你们当年派女特务在国外勾引流亡者,现在把那时偷拍下的照片捅给人阵,同时又把人阵领导人当年在狱中的口供提供给民阵刊物,让我们互相搞臭,让人民厌恶我们,而你们坐等渔利。今晚的钢丝事件也肯定是你们制造的,你们的特务此时正在到处散布谣言,企图挑起两派的武斗,给你们镇压的借口……”
石戈仍然没说话,但他的心里知道邢拓宇说得不假。虽然他并没有参与任何一件,也不确切地知道什么,然而对他来讲,这种小伎俩无论遮掩得怎样巧妙,都是一眼就能看透的。
“……告诉你的主子,你们不会得逞!这笔债记在你们头上,血债要用血来还,还帐的日子马上就到!”邢拓宇是个受过太多折磨的人,又刚刚被街上那满地人头所刺激,眼光里充满仇恨。“现在,你可以滚了!”
欧阳中华不引人注意地对石戈晃了一下食指,像是表明了账了。
“还我出入证。”石戈说。
邢拓宇愣了一下。
“你倒是忘不了你的狗牌儿!”
“如果我带不回这个牌儿,中央警卫局会搜遍这栋楼。”他的口气很温和。
“威胁吗?”
“不是。”
邢拓宇轻蔑地盯他一会儿,挥了一下手。“给他找!”
尽管邢拓宇是个极端激烈的人,石戈在他面前并不为安全担心。即使没有欧阳中华的“还帐”,自己也不会遭扣留。身为一个组织的负责人,哪怕稍有一点理性,也会知道扣留政府官员会惹来什么麻烦,那和扣留一个无声无息的老百姓完全不一样。但他往外走的时候,面对的却是激愤而全然不考虑后果的普通民阵成员。在楼梯上他还只受到推搡,这么一会儿似乎全楼都知道了他是“百字宪法社”的“黑后台”。在二楼,一个嘴喷酒气的女人连抓带挠地剪掉了他一大块头发。这形象可怎么站在总书记访问日本的随员行列里?从二楼到一楼他几乎是沿着楼梯滚下来的,只觉得上下左右全是拳头和脚,他护住要害部位,挺住身子不让自己倒下去,免得被人群踩扁。
然而拳头和脚停住了,陈盼站在他面前。她头发乱了,衣服皱了,胸脯上下起伏。
他对着门上玻璃看看自己,嘴角破裂,鼻血流淌,右半个脑袋露出头皮。给他剪头的女人说奸细就要剃“阴阳头”他用手梳理一下左半边头发,好像刚从理发馆的椅子上站起来。从玻璃中,他看到陈盼在背后注视他。灯光下,她被撕开的领口里皮肤雪白,跟门外的黑夜对比,不知为何让人难忘。
他没回头,径直走出“人阵”总部,没入一阵紧似一阵的风雨之中。
东京
银座区
若想做一件不留下任何痕迹的事,最好还是避开系统,系统永远可能出现漏洞。
这次是他第七次来这里了。
再来七次,他可能也弄不清这座地下迷宫的结构。到处都有暗道,密门,夹层。走在里面,只记得无数个拐弯和上上下下的小巧电梯,与上头地面那个震耳欲聋,灯红酒绿的世界相比,安静得有点让人不自在。
这次穿和服的老板亲自为他引路,仅仅是因为他每次来都不啬金钱,还是因为今晚那个“少校”终将露面?沈迪的护照是新加坡的,腋下的手枪是德国的,可他的感觉却是道地中国式的。在那张肥肉成迭的笑脸上,他第一眼就感到老板今夜已把他当成了同路人。
“请。”在最后一条暗道尽头,老板伸出胖嘟嘟的短手,尽最大可能弯了弯球一样的腰。
一扇难以发现的门无声敞开。一个日本姑娘跪在门口向他行礼。姑娘身姿温顺谦恭,像个典型的日本传统女人,下身却光光的一丝不挂。柔弱的双腿在幽暗光线下如粉脂一般细腻光滑。
这个房间沈迪以前从没进过。很大,几乎可以在里面追逐。矮矮的顶。整个房间没有直角,全被软材料包着。连冰箱、电视一类的设备也都改装成软表面。进屋就像钻进一个大被窝。加上那张能供五、六个人打滚的大床和满墙日本春宫画,散发出一种淫荡的气息。
老板拍一下巴掌。一个高个西方姑娘托着酒盘进来。她只穿一件紧包臀部的黑皮短裤和一双长筒黑皮靴。一对圆滚滚的乳房在齐胸的金发中甩动。她向沈迪挤挤眼睛,一甩头把波动的金发撩到背后。
沈迪的模样讨人喜欢,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皮肤滋润,穿着讲究。一个四十出头功成业就的东南亚富佬,对女人可是一棵哗哗做响的摇钱树。然而,沈迪对那对乳房和那双粉腿只说一句:“这里不需要人。”
老板按下一个开关。对面一道帷幕徐徐移开,露出后面的玻璃墙。“请随意吩咐。”他把节目单小心地放在沈迪面前的茶几上。“祝你愉快,先生。”
他领着两个姑娘退出。门无声关上。
二十年前,沈迪刚开始出国执行任务的时候,这种场合曾使他长久地着迷。后来,什么都见过了,什么都尝过了,直到八年前,他的一个战友被传染上艾滋病,他从此再也不和外国女人发生性关系。无论那些老板怎么向他出示每个姑娘的体检证明,他也无动于衷。他惜身如玉,理智清醒,而且在他的档案里,每一任上司都写下同样的评语:意志坚强。
他对着粉红色话筒随便念了节目单上一个编号,只当成是来这里少不了的程序。
玻璃墙那边灯亮了,非常亮。一个夏威夷土人细致地表演怎样同时蹂躏两个日本姑娘。他们的每根毛发都清清楚楚。女人在褐色的身体下痛苦地蠕动。呻吟和喊叫在传声器里就像响在耳边。
艾滋病逼迫全球色情业大规模改革。这种转变不但使色情业从困境中解脱,而且以超过以往的势头更加生机勃勃地发展。人肉体上淫的能力从来有限,精神的淫却无止境。如果肉体被恐惧束缚,那么精神的淫欲就更炽烈,消费能力也会更强。玻璃墙那边是一面镜子,看不见这边,有身份的人物会觉得安心。情人可以边看边身体力行。如果有兴致的话,一扇小门相通,尽可以过去近距离观赏,或是戴上胶膜手套动手。如果实在有愿望,也有保险套充足供应。
沈迪已经来了六次,每次五万日元。花费公家的钱干这种事他当然没有意见。但无论是前六次还是这第七次,无论是轮奸、兽奸、脱衣舞、同性恋、施虐狂……什么都引不起他的兴致。他默默地来,默默地看,默默地付钱,默默地走。而在所有默默的过程中,他都在默默地等待。那个“少校”传来的信息就是让他来这里等待。他知道“少校”一定就在他身边,观察他、跟踪他,也许还用各种花样试探他,但始终不露面。
沈迪懂得耐心是自己最可靠的帮手。迄今为止,他对“少校”知道的只是这个“少校”是自封的,他每杀十个人便给自己升一级。从“列兵”升到“少校”,起码四十条人命垫在他的肩章下了。对这个人,沈迪为空等了六次而满意。凡是不让他运用耐心的人和事都使他不安,尤其是这一次。
玻璃那边一个女人被倒吊起来。另一个女人蜷缩在座椅上。褐色男人同时性交口交。野兽般的叫喊越来越悠长。
沈迪调低传声器音量,用遥控器打开电视机。中国大使馆里的记者招待会还在进行。多数电视台都在进行现场报道。摄像机镜头全对准招待会的主人。那个熟悉的面孔神采飞扬,从头到尾谈笑风生。全世界都在关注北京近来日益扩展的动乱,他竟能悠然自得地在异国他乡开玩笑,跟记者东一句西一句卖弄外语,到底是胸有成竹还是忘乎所以?
今天,日本各大报刊的头版头条都把上午签署的“建立中日经济合作区协议”称为“日中关系新纪元”。日本政府大加庆贺,中国方面也一片振奋。一年前,中日政府间关于这个协议的全面接触刚刚展开,沈迪就被总参情报局单方面指派调查“黑龙会”在这出戏里扮演的角色。历史上,“黑龙会”是日本一些狂热的扩张主义者为占领中国东北和俄国远东地区而成立的组织。传闻它现在仍然秘密存在,并已逐步进入日本的权力核心,形成了一个颇有能量的集团。所谓“中日经济合作区”的内容是把黑龙江省交给日本经营五十年。日本方面为中国偿还一千四百七十亿美元的外债欠款,每年向中国政府缴纳“经营税”,数额是现在黑龙江省年度上缴利税的两倍半,并且年递增20%。协议条文详列了防止日本进行掠夺性经营的细致规定和保护生态环境的严格限制。此刻交出去的黑龙江一片衰败萧条,地力枯竭,森林伐光,污染严重。而五十年后,中国将收回一个由日本资金、管理和技术建设起来的崭新的黑龙江。谁都说这对中国是再合算不过的交易。连日本最权威的研究机构算出的结果都是日本最终无利可图。但正是这点令人怀疑。一向精明从不吃亏的日本人对亏本买卖为何如此热衷呢?日本的空间危机感一直很强。尤其在今天,几个小岛的领土对于世界第一流的经济大国实在是太狭小了。虽然它以震惊世界的方式在各个国家买了无数土地和工厂,但那种用日元砸向世界的钉子仅仅是经济扩张的继续,不能做为建立政治大国和军事大国的基础。“黑龙会”一直认为日本只有在大陆立足,才有民族生存和发展的前途。今天,一边是西伯利亚而另一边是中国大陆的黑龙江省会不会成为这个历史宿愿再次起步的踏板呢?沈迪对上层的政治斗争不感兴趣,也不看重意识形态原则和民族主义一类的教条。他只按系统下达的命令办事。他知道自己的系统和电视机上这张脸是两股道上的车。如果他的调查有结果,那不会是为了提醒这张脸不要上当,而是说不定哪一刻就会冒着烟扔出的炸弹。调查进行得并不顺利,“黑龙会”似在暗夜的迷雾中若有若无,每次抓上去都只有空空的潮气。近来他刚刚发现一点端倪,却又突然给了他现在这个新任务。
新任务不是来自情报局。情报局现在不知道,将来也永远不会知道。这是王锋直接召见他布置的。系统有能力有效率,但若想做一件不留下任何痕迹的事,最好还是避开系统。系统永远有可能出现漏洞。给他的任务就是寻找一个跟系统没有关系的局外人。“局外人”三个字太含蓄了。局外人有的是,而他要找的局外人必须擅长一种特殊的职业——杀人。
沈迪同时看中国大使馆里的记者招待会和日本女人痉挛的白腿,却没放过脑后一丝轻轻飘动的风。他沉稳地回过头。
门口站着一个瘦小的男人。
那是个典型的东方人,黑头发、黄皮肤,凸起的颧骨,两只不大的眼睛,单眼皮。无论在东京、北京、曼谷、汉城或是新加坡,这样的形象都可以立刻消失在街头人群中,和成千上万相似的面孔混在一起。这一点正是沈迪需要的。眼前这人的年龄似乎有点年轻,不过仔细辨认,也可以看出眼角标志阅历的鱼尾纹在浅浅延伸。亚洲人的外貌和实际年龄往往相差很多,沈迪对此不甚奇怪,使他意外的是眼前这个形象如此文弱,挂在嘴角的笑容甚至显得腼腆。当他奔波于世界都市间秘密物色对象时,那些大名鼎鼎的黑社会头目提起这个“少校”都有敬畏之色。但他对这个意外心里叫好。他喜欢外表不像杀手的杀手。
“你好,‘少校’。”他用汉语说。自从跨出国境,这是他第一次说汉语。
“你好。”
只听这两个字,最后一点顾虑就消失了。一个人的汉语怎么样,两个字就足够了。这两个字的回答就像从北京街头得到的,那么平庸,平庸得地道。当“少校”微笑着再说一句汉语时,无论哪方面的信任度都更加提高。
“我已经是‘中校’了。”
沈迪不知道对这种晋升是否该表示祝贺,只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关掉传声器。玻璃墙那边的男女变成无声电影一般虚飘。
入座前,“中校”转动墙上一个旋钮。四壁的调光灯从暗变亮。从这一个动作就可以看出他对这儿相当熟悉。沈迪确信,一架或几架隐藏的自动摄像机已经开始工作。摄像机的开关也许就和灯的开关连在一起。沈迪没动声色。杀手为了保证不被“灭口”,或是干完活不至拿不到全数付款,总是要留些证据做为威慑。如果一切遵守协议,“证据”是绝不会被使用的。这是杀手行当的“职业道德”和“商业信誉”。何况,亮度提高了,自己的钮扣相机也可以得到更好的底片。
“中校”很舒服地坐到他对面。“我怎么称呼你?”
“我们以军衔称呼好了,我是上校。”沈迪淡淡地咧咧嘴。
“我应当起立吗?”“中校”露出顽皮表情。
“不必了,你是你那行的上将。”
“不敢当,我只想干到少将就退休。”
“很荣幸,我还没晚。”
男人之间的寒喧顶多就那么几句。两个人沉默一会儿。“中校”摆弄他的手指。那手像女人的手一样纤细白嫩。天真无邪的眼睛似乎在等着听一段音乐或是什么童话故事。
“人们说,当你出来见面的时候,就说明你同意做生意。”沈迪说得挺慢,有板有眼。“人们还说,只要价钱合适,你不会拒绝客户提出的任何目标,是不是这样?”
“你想杀谁呢?”“中校”的表情似乎嫌沈迪转弯抹角。
沈迪明白这个赤裸裸的“杀”是为了使花架后面或是气孔里面的摄像机记录下更明确的证据,不过在那张柔软的嘴里说出来,倒一点没有粗鲁的感觉。
沈迪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似乎被正在电视上发生的场面所吸引。
屏幕上,一个满头大汗刚到场的日本记者抢下话筒大声提问,其中关键的一句是在他看了一下表之后所说的——十五分钟前中国黄河发生大决口。这是个出风头的表演。记者招待会已经开了一个多小时,主人肯定无法知道十五分钟前的事。但若是连这位主人都不知道,公布这条新闻的通讯社就会在电视观众心中留下深刻印象。主人却相应留下一个羞辱。记者话音刚落,翻译还没开口,一个剃着光头的中方人员便把一张字条递到主人面前。看得出主人完全按着字条回答这个问题。分明光头已经先得到黄河决口的消息,又不好中途打扰主人,便做好了防备记者突然袭击的准备。虽然只是一句“决口我们就把它堵上”,却恰到好处,足够了。只要没张口结舌,主人就不失面子。沈迪对那个只露一下就消失了的光头印象颇深。以往从未在这种场合见过光头,更主要的还在于:这光头是一个标志,拥有这样机敏属下的主人不会仅仅是个“过渡人物”。大概也可以由此得到解释吧,为何非得对他采取现在这种手段。
“认识他吗?”沈迪指一下变成特写的那张面孔。闪光灯在上面闪成一片。
“中校”的声音淡得像一股青烟。
“中国共产党总书记。”
黄河
现在,以社会主义体制保证的最有效治黄手段——人海战术失灵了。
有史记载的二千多年,这条水色幽黄的大河决口一千五百多次。它是世界输沙量最高的河流,每年有四亿吨泥沙淤积在下游河床。年覆一年,下游黄河高出地面,成为“悬河”。远看河中船就像在空中航行。从河南桃花峪到黄河入海口,这浩荡悬河全靠两道大堤约束。共产党执政几十年没决过一次口,举世视为奇迹,也被共产党当做自身治国能力的证明,但是这一次,也许就成了一个反面的证明。
七月二十九日,十七号台风深入黄淮地区。其外围的低空东南气流在黄河中游与一个强大的西风冷槽相遇,三门峡到花园口区间突降百年罕见的特大暴雨。洛河赵堡水文站的观测员只把脸盆往门外伸一下就接了半盆雨水,并且有一只被雨从空中打落的麻雀沉在盆底。伊河、洛河、沁河等黄河支流相继出现洪峰,与黄河干流洪峰汇合,通过花园口水文站时,流量已达二万一千四百立方米,接近一九四九年以后的最大洪峰。黄河水利委员会立刻向中央、国务院和河南、山东两省发出紧急警报。
“政治挂帅”是共产党的治国法宝,最能保证政府部门的忠诚。然而另一方面,也导致一旦政治形势不明朗,政府部门的效率就会陡降。“六四”的案翻与不翻,对每个官员都有太大的影响,天大的事相比也变成次要。加上动乱影响了组织、信息和物资系统的正常运转,等到抗洪救险好不容易动员起来时,险情已开始层出不穷。
过去,几小时可以动员几百万人上堤。现在,人民公社的解散失掉了最有效的治黄手段——人海战术。村干部在暴雨中喊破了嗓子,农民们却只顾挖自己田地的排水沟,修自家房顶或盖自家柴垛。好不容易凑起来的人懒懒散散,先争价钱,然后计较活的轻重,再想方设法偷懒。城市更组织不起来,人们全在忙于各种游行集会。以往抗洪有一支最强的力量——军队,这次却迟迟调不上来。
降雨面积不断扩大。七月三十日下午,山东省东明县高村堤段突然开始坍塌。三十多公尺宽的堤顶不到一分钟就只剩一层护堤石墙。河务局的徐工程师声嘶力竭地喊:“快投石料!”他记得一九五八年,在花园口看到过同样险情。当时上千名解放军战士抢着冲上去扔石块,一会儿就把缺口填住。然而现在,他刚喊完,所有民工却四散逃命。在他痛恨地跺脚时,轰然一声巨响,黄水像昂首的妖龙一样窜向正在低地逃散的人群。徐工程师成了这妖龙吞噬的第一块点心。他喊出最后的三个字是:“解放军……”
这条黄色的巨龙吞噬了一个个村庄,成千上万的性命,咬断了中国南北交通的大动脉——京沪线。无数耕地变为一片泽国。东明、菏泽、定陶、成武、金乡、鱼台相继被淹。工厂停工,学校停课。大水接着淹及江苏、安徽。
七月三十一日,下游暴雨未停,三门峡水库上游又发生特大洪水。本来水库已关闸蓄水,为下游抗洪减轻压力。一天之间,水库满槽。陕西的渭河、洛河,山西的汾河、涑水河泄洪不畅,全都开始泛滥。河南也担心三门峡水库一旦被冲决或漫决,自己首当其冲。三省联合向中央防汛指挥部施加压力:山东已经被淹,多淹少淹只是程度问题,保未淹的地区不被淹更重要!指挥部最终批准三门峡水库开闸泄洪。
五千秒立方米的泄洪流量加入到下游洪水中,使山东拼死拼活刚刚要完成的堵口又一次被冲决。当夜,山东数名村民强渡黄河,在上游河南省长垣县石头庄堤段内,用九十公斤炸药炸开一条老串沟上的民埝,使黄河主流改变方向,直扑河南省一侧堤段。加上南风大作,推波助澜,八月一日凌晨,河南省一侧决口。黄龙冲进河南境内,向北扑去。长垣、滑县、濮阳被淹。安阳被围。河北省也告急。山东方面则河水顿消,在最短时间内修复了高村决口。那几个强悍村民被当地百姓奉为英雄,披红挂彩。
“改革开放”以来,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的眼光都盯在“增长型”项目上,防洪投资持续减少,加上黄河连续十几年枯水,人们已经习惯忘记这个“中国之忧患”。大堤百孔千疮,獾、鼠繁殖。几天下来,除了决口处,全线大堤出现几千处裂陷、管涌,四面告急。
八月二日,黄河支流伊河上游转成特大暴雨,八小时累计雨量四百五十二毫米。千百条沟壑同时暴发山洪,冲垮陆浑水库。一万七千秒立方米的巨大洪峰直扑黄河,使黄河总流量猛然涨至三万八千五百秒立方米,超过历史上所知的任何一次洪水。京广线铁路大桥顿时被冲垮五孔。洪峰一过郑州,便在南北两岸同时冲开二十八个口子。大水南至徐州,蚌埠,北至德州、天津,只在史书上见过的“洪水横流,尸漂四野”又一次重现。
当石戈透过舷窗俯看变成泽国的华北平原时,绝望一重又一重压上心头。视察水灾的专机上每个人都沉着脸,但也许只有他最清楚下面的情景意味着什么。他的班子曾做过黄河水灾的预报分析。那个分析里不包括目前狂躁的政治动荡,不包括去年开始的经济危机,也没考虑升至三位数的通货膨胀率,社会模块已在计算机荧屏上现出无数断裂,接近发散。实际的水灾比理论上构造的大,除了要加上政治动荡,经济危机和脱缰般的通货膨胀,还要加上那张轻飘飘的报纸。昨天的《解放军报》用特号字印出“爱国主义是立军之本”的社论标题。文中昂然提到:“卖国主义无论如何改头换面,也会被爱国主义的人民军队彻底粉碎”。虽然没有点名,可昨天是总书记从日本凯旋归来的日子。今日的工人日报、科技日报、北京日报相继转载,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却不予理睬。
一处高坡上,许多难民仰面向飞机招手。坡顶用石头摆出“感谢恩人解放军”的大字。他们以为飞机都是军队的。在灾区最危难的时刻,几十万解放军开进灾区,送来粮食医药、设备物资。救死扶伤,抢救财物,维持治安,筑坝堵口。灾区的百姓含泪感恩戴德,相比之下,就更加怨恨政府,怨恨那个刚从日本姗姗迟归的总书记。
北京
西山
他握住王峰的手使劲摇了几下,有一种蚍蜉撼树的感觉。
前导车通红的尾灯偶而在士兵之间的空隙中显露一下。陆浩然又瘦又小,平时坐自己的车,从不许警卫坐到前面遮挡视线。可在这辆装着隐蔽钢甲的军用面包车里,他被士兵的人墙紧紧围在中间。每个士兵都紧握武器注视窗外。王锋在电话里强调社会动荡,军队必须绝对保证自己客人的安全。
陆浩然很少与军队之间有直接联系。下午秘书通报军委副秘书长王锋请求通话时他有点意外,尤其还是个通过保密机打来的的电话。王锋只说“主席”想见他,说得很客气,但明确指定在今晚九点十五分,没有询问他是否有空或是否同意。
当然,他同意,而且为此取消了今晚在人民大会堂的一系列外事会见。
细节是两方秘书安排的。见面要求绝对保密。他坐秘书的车从侧门出了中南海。在黑暗中靠到这辆等待已久的面包车旁。两个车门同时打开,他只迈一步就换了车。
主席只当到军委第一副主席,四年前就退休了,一直住在西山养老,但如同在位的九年一样,他被军内始终不变地尊称为“主席”,即使是现任军委主席的中共总书记也不能让这个称呼转移到自己头上,尤其在高级将领中。
总书记经营军队也有不少年了。“六四”之后,谁都能看出未来只能靠枪了。谁抓住军队,谁就抓住政权。一方面军队地位迅速上升,一方面又要把军队变成党的驯服工具。总书记在军内做了大量工作,也颇有成果。军事院校出身的中层军官对他都有好感,他的意图也大都能畅通无阻地贯彻,然而不能由此认为他就掌握了军队,只能说军队暂时把“自己”退到幕后。军队是最讲“自己”的,不会让一个外人进入核心,表面上一套法定的机制在周密运转,但那并不是真正的军队,只是一层外衣。军队的心脏在西山。
陆浩然从公安部长处得知:近来每天都有各大军区的军用飞机载着将军们在南苑军用机场降落。他们直接被挂着军车牌照的“奔驰”牌轿车接到西山,呆上半天,又匆匆飞回。各总部各兵种首长也纷纷到西山谒见。中国最高级的轿车一时好像都集中到通往西山的僻静路上了。他预感军队正在筹划重大行动。解放军报的文章已表现出明确倾向。他不加犹豫地来见主席,正是因为他现在需要军队,而王锋的电话说明,军队此刻也需要他。
刚登上国务院总理之位时,他即使不能压总书记一头,至少也旗鼓相当。他长期主管国民经济,在国务院系统有雄厚基础和广泛关系,逐渐成为坚持计划经济的代表人物,被几位元老看重,共同推举他出来治理八十年代改革留下的“市场后遗症”,同时也是给被国外称做“温和派”的总书记设下一个牵制。那时“老人家”的绝对权威尚能保持不同派系的平衡。自从“老人家”去见马克思,对立和冲突就日益激化。新的组合,新的阵线,新的交易,新的对比,每天都在纷纭变化。他从攻势变成守势,现在则是步步后退,眼看退到悬崖边上了。
陆浩然总是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被人称为“强硬派”。自己其实太软弱。他虽然主张政治上严厉控制,但是在经济发展和政治控制发生矛盾的时候,做为一个搞经济出身的专家,却总是迁就经济的需要而做政治上的退让。然而这二者似乎永远有矛盾,难道退无止境?有一个逻辑是谁也玩不明白的:只有政治安定经济才能发展,只有经济发展政治才能安定。这是多年的口号。字面看上去二者相辅相成,为了政治和经济同时又安定又发展,他做了那么多迁就。可终于回过味来,当经济原则和政治原则实际上互为悖论的时候,经济不发展政治不会安定,经济发展政治也不会安定,反之一样,政治安定经济不发展,政治不安定经济更不发展。然而“温和”的总书记已经利用怕乱和怕失民心的心理,占领了太多的阵地。现在他又要再玩一把火,企图用为“六四”翻案狠狠捞一把了。
这是危险的一着,却也是很高的一着。陆浩然当然知道这位“温和”的总书记从不是个民主派,他冒这个险为的是他从中看到的可能收益:“六四”积淀的能量也许可以煅造成他手中的大棒,用来砸断“强硬派”的脊梁骨,这是他梦寐以求的。
“六四”造成的问题不在于死了人,损失了财产或弄坏了国际关系,那些没什么了不起,关键在于从此失掉了一种心理结构的平衡。不管表面怎样气壮如牛,执政集团多数人内心深处都暗暗发虚。历史最终将怎样评说?“六四”之后的东欧变化更加深每人的疑问。然而那时有老一辈在上面顶着,这种心理失衡还能撑住。临到自己面对历史的时候,“强硬”的牌子就谁也不再愿意沾边。一个个藏头缩尾,原来的心理颓势很快演变成行为上的虚弱。总书记正是利用这一点。为“六四”翻案是先天属于“温和派”的专利,不谈其中无穷大的政治资本,仅仅激发一下早已倾斜的社会心理,至少在“六四”问题上,人人就全都洗刷自己,唯恐摘不干净。各级当权者拼命做出“温和”甚至“自由”的姿态,这种自下而上的连锁反应,怎能不使“强硬”派不战自败!
其实陆浩然和总书记一样,当时都未进入核心决策圈,对“六四”镇压并无直接责任。然而不同的位置决定了他必然要采取相反立场。用中国官场一句俗话说——“屁股决定脑袋”。“强硬派”是靠“六四”压倒“自由派”的。就像当年一开枪,即使嘴上仍然喊改革,路线和班子都发生根本变化一样,如果“六四”翻了案,“强硬派”的路线、班子也就得完蛋,“温和派”就会把“强硬派”踩扁。
一进入警卫森严的大院,立刻给陆浩然换了一辆最高级的“奔驰”轿车。风景秀丽的玉泉山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汽车在曲折的幽径中转了半天,停在一座古树掩映的别墅之前。王锋已经等在门口。
“陆总理,主席本想亲自拜访您,不巧患了感冒,请原谅。”王锋的微笑非常动人,牙齿雪白。
“哪里,年轻的拜见年长的,这是天经地义……”陆浩然比主席年轻近三十岁,比王锋又年长近二十岁,他意识到在王锋面前说“年轻”二字不太合适。“我早想来感谢解放军对灾区的支援了。”他握住王锋的手使劲摇了几下,有一种蚍蜉撼树的感觉。
王锋四十多岁,风华正茂,比他高一头,让他觉得像仰望一座挺拔山峰。那张英俊瘦长的脸上总是一副自信表情,肩膀宽宽,昂首挺胸,尽管夏夜炎热,一身合体的毛料军服却扣得严严实实。
“我们该受批评,到晚了。”
“哪里能这么说,这不怪你们。”
比起以往救灾,这次军队赶到的时间确实晚了不少,然而声势却比哪次都大。到处都是调动的军队,公路、铁路、满天飞机,军用物资滚滚如河。半个中国都能从早到晚听见“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行军歌声。晚归晚,这次军队获得的赞誉却比哪次都多,也最热烈。大部分灾区基层政府都已瘫痪甚至消失,全靠军队挑起了主要担子。今天受灾严重的河南、山东、河北、安徽、天津,加上受到影响的陕西、山西、内蒙,分别在各省市自己控制的报刊上发表文章,无限赞扬解放军慷慨无私的救援。同时,陆浩然特别注意,那些文章全都以不同形式不点名地攻击了南方几个富裕省“在全国帮助下富了自己,当国家危难时却袖手旁观”。这些北方省市彼此矛盾重重,对这个问题却出奇地口径一致,步调统一。耐人寻味的是,江苏虽然也是重灾省,却没有参与这场合唱。陆浩然对此只是旁观,对救灾也是敷衍。这都是恶果,看似天灾,实却人祸,只有让它充分暴露才能让人们认识这点。
王锋迈着军人步伐走在陆浩然旁边,不时做出礼貌手势。
五年前就任国防科工委主任的时候,王锋曾是全国最年轻的中将。最近,刚任命他兼任中央军委副秘书长,听说他又将成为全国最年轻的上将。他们传说他并不为此满意,因为现行的军衔制到上将就到了顶头,从而使他永远不能赶上他已故的父亲——五十年代的中国元帅.“既然不想当元帅的兵不是好兵,没有元帅军衔也就不会再有好兵。”人们说这是他的话。
穿过一间门厅,两条走廊,一个大会客厅,全都空空无人。在一扇黄色皮革包裹的门前,王锋握住把手对陆浩然说:“主席身体不适,医生只给五分钟。”陆浩然屏息凝气地点头。王锋轻轻推开门,做出请进手势。
里面是个小会客厅。一个干瘪的老人端坐在正中沙发上。陆浩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四年未在公开场合露面,主席的变化竟然如此大。过去那个高大魁梧的形象缩成一具木乃伊,变得又瘦又干。军服好似穿在衣架上。皮肤上一层层折皱。奇怪的是脸色倒显得很好,甚至称得上红光满面。陆浩然趋身问候,碰到那双遮蔽在白翳下的眼睛,不禁心里一抖。那双眼睛仍然射出往日的威严,直视人的心灵深处。
主席只动了一下手指。
“坐。”当年可比洪钟的声音如今苍老沙哑。
这个房间除了沙发茶几和地毯,没有任何多余的摆设。最引人注目的是墙正中悬挂的毛泽东像。下面摆着一扇高大绣屏,那薄如蝉羽的纱绢上绣着龙飞凤舞的毛泽东手迹——《满江红》。这首词中国人当年曾很熟悉,即使现在瞥上一眼,全部句子也会一字不少地直扑心里:
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
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
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此时此刻,猛然重见这些已似遥远过去的诗句,不禁使人怦然心动。
陆浩然只用半个屁股坐在主席对面的沙发上,两手相握夹在膝盖之间,前倾着身体。“我们第一次见。”主席说话很慢,“次”和“见”之间隔了好几秒。“但我了解你。”
陆浩然使劲点点头。他曾很多次见过主席,握过手,说过话。那时他只是机电部长,计委主任一类的头衔,根本不会在主席脑子里留下印象。等他当上总理的时候,主席已经退隐西山不露面了。不过重要的是后面一句话。主席了解任何他想了解的人,然而此刻说出的了解,是一种接受和认可。
“……我知道政治局常委中只有你一个人反对那个丧权辱国的协议,你拒绝以总理身份去日本签字。干得对,有骨气。什么‘经济合作区’,那是日本鬼子又一次占领东北嘛!”主席的话仍然那么慢,苍老沙哑,但是在陆浩然耳朵里,却有雷霆万钧之势。“我也知道你五次要求召开政治局会议,提出旗帜鲜明地制止动乱,反击翻案风。你做了可贵的斗争,我们感谢你。”
陆浩然不断点头,本想说一句“我辜负了老一辈的期望”,却没有说出来。眼睛在眼镜后面痒痒的,有点湿润。
动乱是那个总书记一手挑起的,他却不时装出一副惊讶模样,又次次都置之不理。陆浩然下令抓的动乱分子全叫他放了。前几天借口陆浩然不执行常委多数会议,宣布由他自己以国家主席身份代行总理职权去日本签字,等于罢了陆浩然的官。连连失利使陆浩然心里积满郁闷,突然知道西山一直在关注和支持他,感动得全身发热。
“那个二等兵忘乎所以了!”主席脸上的纹路勾勒出一种天然轻蔑。
一直听说军队高层将领私下把从未当过兵却当上军委主席的总书记称为“二等兵”,此刻亲耳听见,又是从主席嘴里说出,陆浩然不禁感到一阵由衷的快感。
“我们不会答应,”那双威严的眼睛在眼皮的折皱里盯着他。“六四是一条界限,永远不许迈过,不管他是什么人!”
陆浩然凝重地望着主席。
“我也不答应。”他的声音如发誓一般。
主席看他一会儿,难以察觉地点点头,吐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休息。他的两条手臂平平地放在沙发扶手上,两腿端端正正,全身始终纹丝不动。不知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总让人想起假人。这个长征时的红军团长,五十年代的陆军上将,在那些年代也许无足轻重,到“六四”就已是平暴的主要决策者,今天更是毛泽东时代顶天立地的最后一名旗手。
王锋用手绢为主席擦掉嘴角流出的口水,体贴仔细,跟护士一样。
主席当年是王锋父亲的老部下。眼看这“元老派”顶尖人物和“太子派”顶尖人物的默契,陆浩然有一种滋味复杂的感慨。这种血缘和情感上的联盟是自己永远无法得到的,这也是自己一到关键时刻就势单力孤的原因。
主席再度睁开眼睛,已经没了刚才的光彩,仿佛这么一会儿就用光了所有力气,声音也低了一截,更加沙哑。
“王锋是军队的全权代表。”
那双暗淡的眼睛消失在眼皮折皱中。助听器导线沿着细软稀疏的白发无力地垂下。陆浩然不太清楚这句话全部意思是什么。是指王锋一会儿将代表军队与他详细讨论,还是指王锋以后就成为军队的化身呢?主席没往下解释,谈话看来到此为止了。陆浩然悄悄起身。
“军队,”主席最后一次睁开眼睛。“将支持你出任总书记。”
山东半岛
201海军基地
有效威慑的前提在于秘密性,如果潜艇行踪被敌人掌握,它就无异于一个用黄金堆起来的废物。
虽然隧道洞口的值班上尉一眼就认出王锋的通行证是最高级别的,带领全体卫兵立正敬礼,例行检查却一项不少。计算机识别,指纹核对,他的“奔驰380”也和所有汽车一样开到专用地沟上检查有无爆炸物。王锋显出不耐烦的样子,考验上尉是否屈服于大人物的压力而放松检查。最后他很满意。
上次来这已经相隔四十多天。在王锋的记忆里,这是最长的一次。这一段全部时间都花费在西山别墅的接待和谈话上,简直一分钟也离不开。陆浩然是最后一个谈话者。把那位未来的总书记送上汽车不到五分钟,他就开着这辆“奔驰380”登上旋翼已经转动的直升机。飞行途中他美美地睡了两个小时,降落前给北京家中的妻子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两小时以后回家,当然,他没说他正在山东上空降落,看妻子之前先来看一艘潜艇。
汽车在隧道里要走五分钟。一路的岗哨都接到上尉的电话,移开路障敬礼放行。王锋自己开车。除了在正式场合,他很少用司机。隧道里灯火通明,比起它所通达的山洞却又显得黯然。宏伟的山洞比白昼还亮。千万只灯布满全部空间。隧道直达一座人工建造的码头。码头下面现在无水,是个干涸的巨大的深坑,足有三百米长,二百米宽,从上到下挂满防撞橡胶。坑底是倾斜的。大海被一道巨闸挡在山洞外面,当闸门升起,海水涌进灌满,潜艇就可以从水底驶出山洞,直接在水下出航。现在,坑内只有一艘座落在密集支架上的巨型潜艇,尚未完工。
过去,这里被海军用做秘密行动的码头。王锋费了很大劲才从海军手里抢过来。他上任国防科工委主任不久就开始建造这艘导弹核潜艇。他一直主张军队应从数量型转向质量型,从人力型转向武器型。在他的战略观念中,一艘用现代最新科技装备起来的导弹核潜艇胜过一百万军队。一个国家只要有一艘,就能以它的核威慑保障任何强敌不敢贸然侵犯。当然,有效威慑的前提在于秘密性,如果潜艇行踪被敌人掌握,它就无异一个用黄金堆起来的废物。今天,在布满卫星和红外线的天空下,保密甚至比潜艇工程本身还难。王锋在主席的支持下,占有了这个世界稀有的潜艇码头,将海水排干,改成施工船坞。新修的隧道口伪装成仓库大门。所有的设备、原料、部件都伪装成入库物资。为了迷惑卫星,有时先把物资运进周围真正的山洞仓库,再假扮各库调运物资倒进这里。光是为了这种障眼法,就有一个汽车营常年不懈地奔忙。那一营士兵直到退役也不知自己忙些什么。这种防范只是为了对付卫星与那些没有生命的光电仪器。王锋知道这是相对容易的。最难防的是人,尤其是自己人。如此一个浩大工程,涉及无数部门和人员,要想让每个人都守口如瓶纯粹是做梦。他用的方法是不让任何人知道全貌,每个部门每个人都只知道有关自己的那一点。至今,连中央军委、总参谋长、海军司令那一层都不甚清楚这里到底在干什么,干到了哪一步,花了几千亿元最终能造出个什么。
王锋把车停在码头边上。四周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西德的雷达,美国的计算机、荷兰的潜望镜、丹麦的电机、日本的涡轮……这艘潜艇一大半设备是西方国家的产品。为了绕过巴黎统筹委员会对共产党国家的限制,弄到这些东西费尽周折,价格也高出几倍。王锋对这一点毫不含糊,他认定只有采用西方技术才能在现代军事对抗中立足。
“报告!”丁大海在车前立正。他穿一身海军便装,没有军衔,没戴军帽,因而不能敬礼。看得出这使他相当尴尬,甚至手足无措。
“随便吧。”王锋亲切地拍拍他的肩,和他握手。丁大海三十五六岁,一米七左右的个,肩膀宽得吓人。圆圆的脑袋,头发只有半寸长,肤色又黑又红,浑身肌肉把军服撑得圆滚滚,像个典型的胶东船老大,却戴副葡萄酒瓶底那么厚的深度近视眼镜。他是这艘潜艇的监造人。
进入潜艇内部还需经过两道岗。第一道岗是进入外壳。精通潜艇构造的人能发现外面看见的庞然大物并不是真正的潜艇,只是一个伪装。还有一艘接近完工的潜艇套在里面,只有持红色通行证的人能进去,那才是这项工程的真正对象。这个花招是王锋的得意计策,专门用于对付内部人。多数参与施工的人都不知道真相,即使他们看得出来是两套壳体,也以为是新式结构呢。王锋知道这项工程不可能永远不让那些自以为有权知道一切的人物光临。自己当军委副秘书长时还可以兼任国防科工委主任,马上就要当秘书长了,兼职必然得放弃。继任的主任肯定要过问,必须抢在那之前让潜艇完工出海,只留下一个空壳。那时只要几个关键的人守口如瓶,知道内幕的水兵随艇出海,别的人就谁也弄不清怎么回事。当初设想这个“金蝉脱壳”之计主要目的是为了对付西方的情报机关,现在的意义则要深远多了。
他喜欢设计和实施计谋,也许这是天性。儿童时他的理想是做一名优秀的间谍。文化革命中,无论当红卫兵领袖,还是参与暗杀江青的阴谋,或是做为父亲的特使游说高级将领,他在政治方面的天才都得到了最肥沃的土壤,催放了早熟之花。那时他的理想已经是当国家元首了。与多数军队高干子弟一样,他未成年就进了军队。不同的是,他没有把军队当成暂时栖身的避风港,而从一开始就认定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是千真万确的真理,把军队视做政治生涯的起点。他不赶时髦去搞作战、侦察、军事研究等,全心全意地投身于尖端武器。他认定未来战争是政治家使用高科技武器进行的,而不是靠士兵的刺刀见红。他的每一步几乎都完美地实现。现在,就快到迈出最后一步的时候了。
他对潜艇每一部位都仔细审视。总设计师、总工程师和生产总指挥紧张地跟在他身后。他经常来这里进行这种视察。有多少实际意义他很清楚。尽管他在军事工程学院学过导弹,尽管他对全世界的武器装备如数家珍,可在具体的设计、制造和施工问题上,他那点知识对身后这几个老总来说连小拇指都算不上。他并不想指教他们,他只要他们紧张,要所有的工作人员经常看见中将的军衔在这里亮相。他什么都不用说,沉默而专心的审视,再加上几个尖刻的问题,就足以使这些老总身上出汗,使他们像拉车的马一样,不时被眼前无声晃动的鞭影所提醒。其实,当他长久站在刚刚安装完毕的螺旋桨前,他的眼睛看着巨大闪亮的黄铜,脑子里出现的却是黄河在中原大地上旋出的扇面。
他很满意这次黄河救灾的部署。过去每次抢险,军队都是从一开始就在最前线。险过了,没有成灾,人们马上也就忘了。固有的弊病,问题和矛盾依然如故,越过越舒坦。军队的自我牺牲抢了弊病的险,换来了无能者的安全和错误路线继续为所欲为地害国害民。而这次,他先用种种借口拖延军队出动,使形形色色的问题大暴露,同时又不露丝毫破绽,把军队不能及时出动的原因引到地方不配合,中央不创造条件等客观问题上。他看不起有些将领不堪目睹“国家受灾”的婆婆心肠。损失几万个亿算什么,如果不让这场大水冲掉错误路线及其代表人物,别说几万个亿,亡党亡国也就在眼前了。而且,他信奉一个古老的教导——“等人快死的时候再救人”。这次军队出动得最晚,得到的民众感激却最深,新闻媒介的赞誉最高,受灾地区的拥戴最坚决,不就是这个古老真理的体现吗。更重要的是,通过这次救灾,完成了只有几个军方最高领导掌握的行动——重新部署军队。受灾地区如此广大,需要的人力如此之多,情况又如此混乱,恰逢其时地给大规模调兵找到了最好的合法外衣。现在,已经人不知鬼不晓地完成了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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