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阅读上一个主题 :: 阅读下一个主题 |
| 作者 |
 贴旧作告诉马弟弟什么是“自我” |
 |
芦笛
[博客]
[个人文集]
论坛管理员
.gif)
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31803
经验值: 519161
|
|
|
作者：芦笛 在 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那一瞬间……
芦笛
刚刚下过阵雨，天乍放晴，朝阳从乌云后钻出来，照得路上的积水明晃晃的。前面是个弯道，我一如既往地没减速，这是我的一贯风格。就连娘子坐在旁边时我也如此，为这不知挨过她的多少数落：
“你当是拉货哪？坐你的车，心脏病都要给吓出来！我坐过的车也多了，从没见过你这么‘党杰儿’的开法！”
白在西方混了那么多年，她到现在也没怎么学会英语，不过话里常夹上中式发音的英文单词。如果是不熟悉她的人，起码得有高斯的智商才能破译出那哑谜来。
我喜欢开快车，喜欢到跟我的年龄不相符。有时我也寻思这是什么心理原因使然。想来想去，觉得大概那是因为我在现实生活中是个“废了儿”（学学娘子富有中国特色的英文），所以要在这上头找心理补偿。在高速公路上，如果超过了别人的车，我便孩子般心花怒放。如果让人超过了，我就忿忿不平地猛踩油门。记得某部好来坞电影上说，喜欢用枪的人是因为自己长了个小狄克。我对枪支毫无兴趣，却喜欢开快车，或许在潜意识中，我把公路当成了人生跑道。
一转过弯去，立刻就看到了对面那来势汹汹的吉普。本来那车应该在我的左边，但此时道路的左边恰好停了部剪树枝的车，把路的一半占了。那吉普本来应该停下来等我过去，但它竟然开了上来！
我目瞪口呆，茫然不知所措：左边是那部修剪树枝的车，一个惹不起的庞然大物。迎面是部四轮驱动的越野吉普，车前镀镍的防撞杠狰狞地闪着寒光。这算是什么选择哪？
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大概几十毫秒，大脑才下了紧急动员令，让右脚猛踩到底。事后我知道自己犯了错误：不该那样狠劲猛踩，踩死刹车只会让轮子打滑。这教义早在学开车时就熟极而流，不过那是纸上谈兵，事到临头人只会让本能支配。记得在一次电视讨论中，某学者说，上帝造人时，给人设计的应变速度是根据他那五英里的时速，而我现在的时速大概是四十英里（约等于５４公里）！
车轮支（口支）支怪叫，车子不但没减速，似乎还在潮湿光滑的路面上滑得更快了。我绝望地看着眼前的吉普铺天盖地地压上来。那车比我的大得多，高得多，车前的金属防撞杠此时看上去像个关住猛兽的围栏。那钢铁怪物一寸寸逼近，如同大白鲨对着束手待毙的我张开了血盆大口。我忽然看见对面那司机被恐惧扭曲的面孔。他长着一副再普通不过的洋人的脸，眼睛瞪到了极限程度，嘴巴不由自主地大大张开，前额上沾着一绺潮湿的深棕色的头发……
哦，我的脸大概看上去也跟那差不多吧，我自嘲地想，还说人家像肉食猛兽，敢情也跟我这草食绵羊一般怕死……
预期的碰撞终于在此时发生了。先是惊天动地的一声响，接着大白鲨的金属围栏便势不可挡地咬了进来，锋利地切入我那弱不经风的车头，只听得一连串刺耳的金属断裂声。直到把半个车头咬掉，那怪兽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我猛地向前扑去，躯干却又被安全带死死拉住，颈椎拼命地拉住不受管制的头颅，不让它向前飞出。就在这时安全气囊爆了出来，挡住了往前飞出的面孔，那膨胀的气囊把脸堵得严严实实的，堵得我几乎窒息了。可它一点也没减轻身体受到的剧震。五脏六腑都给震得换了个位置，整个身心浸进了一种苦涩莫名的混沌。
唔，这就是一直在苦苦盼望的结局吧？混沌之海中还载沉载浮地漂着一丝清明：总算可以验证究竟有没有彼世了。据说先是一条黑暗的隧道，隧道的尽头则是一片光明……
活了那么多年，此生却只有过一次近似死亡的体验。十多年前，我从摩托上摔了下来。在国内时曾多次从自行车上摔下来，但那次的体会却完全不同。尽管时速只是二十多英里，我却通过亲身实践，痛切地体验了动能和速度的平方成正比的物理学常识：头盔摔得粉碎，有机玻璃面具整个给撕去了，碎石嵌进了面颊。我就那么不省人事地躺着，躺了不知多久。那段时间整个在我的生命中成了无法追回的黑洞。直到警察来救起了我，在警车上我才醒了过来。
那一瞬间，我居然奇迹般地遗失了自己：我不知道自己的identity，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的出生日期，不知道自己的国籍，更不知道自己的职业和经历。我甚至问警察：“我是谁？这是什么地方？”对方哈哈大笑：“我怎么知道你是谁？You tell me!” 我有些不快，但还是追问那是什么地方。对方告诉我后，我又问：“奇怪，我不知道这个地方，我是怎么上这儿来的？”再次换来了他嘲讽的大笑。我忍无可忍：“Very funny, eh?” 他不作声了，却又让我吹管子，好确定我是否酒后驾驶。我嘟囔道：“真没心肝！哪怕人家就剩最后一口气，你们也要让人家把那口气吹在管子里，是不是？”那家伙颇有幽默感，再次大笑出声，旋即又向我道歉，说：“对不起，我这不是笑话你。你也知道，这是法律规定的。”
躺在医院里，我才一点点地拾回摔成了片片的自我。最先记起来的当然是母亲，其次是娘子，最后才是孩子，这出现顺序大概反映了他们在我的生命中所占份量的hierarchy， 最后记起来的是自己的国籍，那还是第二天的事了。如此重要的问题居然最后出现，可见我在骨子里就是个当汉奸的料。我至今尚觉奇怪的是：为什么在我丧失了自我之后，居然还会讲英语，不但能明白警察和大夫的话，而且可以应答如流，却又不知道那是英语？须知那并不是我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本事，是中年才苦苦学会的知识啊。
那次事故，让我彻底明白了笛卡儿“我思故我在”的真理。在往后的岁月里，我多次想起那无法追回的生命的空白，那一段类似死亡的时间。我常常想，大概死后也就是那种无知无觉的状态吧？一想到这个前景，心头的感觉就说不出的复杂：既觉得如释重负，又似乎怅然如有所失。过后梳理这复杂的思绪，总算是理清了其中的原因：无穷无尽的挣扎与失败，让我对此生厌倦透顶，再不想在来世重复这毫无意义的折腾。但另一方面，正因为我是个“废了儿”，便死也不甘心，下意识里总是指望着有个来世，让我重新好好干一场。这就是我那对是否有个来世如此矛盾的心理原因。
那次我是猝不及防地摔下来，没空多想，记得头盔着地前的一瞬间，我只来得及想：“倒霉，要摔下去了！……”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这次在碰撞发生前还有那么几秒钟让我充份意识到面临的绝境。这两次我都没死，对于死者来说，应该是哪一种结局更合理？意识到死亡的逼近而一筹莫展，还是糊里糊涂地送命？有谁又说得上来呢？
灵魂终于从混沌之海里钻了出来。我听见自己的车在痛楚地呻吟，虚弱地喘息，蒸气在嘶嘶地冒着，还有断断续续的流水声，大概是油箱漏油了。“不好！车要爆炸！”好来坞廉价惊险片的老套陡然冒出脑海：撞车后接之而来的便是爆炸！我赶快摆脱气囊的羁绊，摸索着关了电门，解开安全带，奋力推开严重变形的车门，钻了出去。
一下去就碰上了那家伙，他气势汹汹地逼上来，一个劲地对着我嚷嚷什么，我却一个字也没听见。我动了动四肢，发现它们都还完好如故，再看看自己的车，那样儿简直是惨不忍睹。大白鲨咬去了它的半个脑袋，自己却基本完好无损。水蒸气还在嘘嘘地冒，汽油流了一地，在积水的路面上映出斑斓的虹彩。
这小日本做的玩意还真TMD 结实，我下意识地想，一会儿娘子看见这车，不知道要怎么个心疼法。她从来把这些东西当成活的。上次去扔她那破自行车，她一路走，一路唠唠叨叨地安慰着那破车子，跟人家道歉，沉痛检查自己不该这么绝情负义，过河拆桥，不过家里实在没地方放她了（据说那车是个姑娘），那汽车间已经让破烂塞得满满的……
“你到底会不会说英语？！”那家伙一把拽住了我的手臂，疯了似地大叫大嚷，“你有没有执照？是不是非法开车？你开车太危险！你碰坏了我的车，必须百分之百地赔偿！”
“你毁了我的车！”我突然醒了过来，怒气勃发，“放开我！你是不是想打架？你为什么开到我这边来？你违反了交通规则！”
咱俩就这么吵下去，最后我实在忍无可忍：“你喝醉了！我早就闻见你的酒气了！你犯了法，我这就报警！”
那小子突然沉默下来，半晌没说话，接着掏出了一盒万宝路塞过来，那亲热劲简直就跟老朋友似的：“你还好吧？真的没事？我看你的面色挺可怕的。你不抽烟？唔，你说得对，万一把那汽车点着了。咱俩去喝一杯压压惊，算我请客，啊？你有没急事要办？开我的车去，没问题！唔，你说得对，你的保险不覆盖我的车，那是犯法的。我说，咱们就通过保险公司解决吧，２０对２０，怎么样？”
这家伙醉得连帐目都弄不清了，我想，什么２０对２０？只听说过５０对５０！大概以为我是个非法移民，可以吓唬一番，这会儿尝到厉害，来跟我套瓷了。不过君子不为已甚，只要他赔我车，我也不会去报警。明摆着，警察一来他就得给捕进去，何必干得这么绝？
但这小子就是看不出厉害来，硬是不同意我的赔偿方案。就这样，警察来了，照例是那套例行公事：把两人分开，交代政策：迷死脱，你没有被逮捕，不过你说的话可能会在以后被用来作反对你的证据，你有权保持沉默，色，你明白吗？色，现在请你讲讲经过，我把你的话写下来，你慢慢地说，好吗？谢谢你。色，你看，这管子是一次性使用的，从未让人用过，现在我解释它的工作原理，你明白吗？现在请你吹这管子，一直吹到我叫停为止，行吗？谢谢你。色，你通过了检查。作为给你的信息，那位奸徒们已经被捕了，我们这就把他带走，这是他的名字、地址、电话号码，这是警察局号码和我们的名字，有事请跟我们联系。谢谢你的合作，再见，色。
警察走后，我打了个电话，让保险公司来把那残骸拖走，然后慢慢走回家去，神经末梢还沉浸在微细然而实在的余震中。快到家门时，整个事件的涵义才猛地浮出了脑海：我刚才遇到了车祸，但毫发无伤，既没阵亡，亦未受伤，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大幸的是我没成残废，更没成植物人，不幸的是还得活下去，下周还得上班，可现在没车了，又怎么去呢？
2002-6-10
作者：芦笛 在 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
|
|
| 返回顶端 |
|
 |
| |
|
|
您不能在本论坛发表新主题
您不能在本论坛回复主题
您不能在本论坛编辑自己的文章
您不能在本论坛删除自己的文章
您不能在本论坛发表投票
您不能在这个论坛添加附件
您不能在这个论坛下载文件
|
based on phpbb, All rights reserve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