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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最后的噩梦──《黑崽子》第23章摘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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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最后的噩梦──《黑崽子》第23章摘译   
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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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31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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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最后的噩梦──《黑崽子》第23章摘译 (1089 reads)      时间: 2004-12-13 周一, 上午9:14

作者:芦笛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最后的噩梦

──《黑崽子》第23章摘译

芦笛


到达异国X个月之后,我火速赶了回去,去看望临终的母亲。

出现在眼前的又是那令人压抑的熟悉景象:那荧光灯漂白了的苍白的墙壁,病人痛楚的呻吟,消毒剂的刺鼻气味,单调的静脉点滴……耳闻目睹的又是那同一令人心碎的故事:腐败,野蛮,漠视以及对人命的极度漠不关心。

母亲在我离开后一个月就病倒了。一天清晨三点钟,她起来去排队为我的兄姐买排骨,在冰冷刺骨的蒙蒙细雨中一直站到中午,回家后就病倒了。

(下略)

兄姐们立刻把她送进了医院,大夫作了许多检查,但找不出病因来。住了一个月后她就给赶出了医院,因为大夫们嫌她占了床位,影响了医院的治愈率。兄姐们又把她送进另一个医院,几周后她又给人家赶了出来,连个诊断都没有。她只能躺在家里,不时因为各种并发感染被送进这个或那个医院,然后再度被驱赶出来。

兄姐们轮班请假照料她,那可是个全日制的工作。他们得喂她进食,帮助她大小便并作清洁,还要定时给她翻身、擦澡,以免她长出褥疮来并引起感染。尽管几个人分担这艰巨的工作,但几个月后大家还是都给累垮了,因为他们还得分心去干自己的本职工作。芦笳累得腰椎间盘脱出,几个星期内动荡不得;芦笙因劳累和焦虑害了应激性溃疡,呕吐了大量鲜血,连自己都得给送去医院抢救;芦箫倒是挺了下来,却因经常在单位缺席、迟到、早退而受到了降职处分。

尽管如此,结局还是不可避免地到来了。几个月后,母亲害了感冒。因为咱们住的那贫民窟卫生条件实在太差,感冒迅即恶化为肺部感染。她给送进了某个医院的急诊室,在那儿整整躺了一周。大夫们来了又去了,却谁也不耐烦为她作一次检查。

肺部感染随即波及胸膜,她的胸腔积满了胸水,病情迅速恶化了。尽管连实习大夫都只须看上一眼便能作出“胸腔积液”的诊断,却谁都没作出这诊断,更没给予相应的治疗。.当某个大夫无意间看到母亲那因为胸腔积水而膨出的肋间隙时,她竟然向兄姐们赞道:

“你们的母亲这辈子可真享了不少福!看看,她这把年纪,竟然还如此丰满,那皮肤还紧绷绷的,又光滑又亮,跟缎子也差不多!”

只是后来X-光片显示了胸腔大量积水后,母亲才从急诊室里转到了肺科。

一开头他们瞒著我,什么都不让我知道。母亲要他们不许打扰我。她说了又说,在一个举目无亲、语言不通的陌生国家里安定下来可不是容易的事,我得把全副心思花在学习上,不能为这些顾不上的事操心。她终日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苦苦思念最心疼的小儿子便成了主要的精神活动。她让兄姐们一次又一次地为她念我写回去的信,念到后来她自己都能背出来了。她常常喃喃自语:

“这倒真好。我还一直担心他不习惯呢。没成想那个国家的人会这么好,大家对他都客客气气,还处处热心给他帮忙。说是比咱们这儿的人好多了,好到没法比呢!那怎么会呢?他不是外国人么?人家也就不欺生?他这么说不会是骗我,想让我安心吧?”

只是在最后一次入院时,她才果断地要兄姐们立即给我写信,要我赶快回去。她本能地知道,如果还想见我一面,那大概就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不管我怎么高声呼唤,她都听不见我了,无论我怎么反复地恳求,她都再不能睁眼看看她一直在苦苦思念的小儿子了。持续的胸部感染耗尽了她的生机,衰竭的右心毒化了她的躯体。她就那么无知无觉地躺在那儿,一天又一天,一动也不动。

大约在我回去后两周的某一天,她短暂地恢复了神智。她听出了我的声音,立刻就开始焦急起来。

“小笛,你怎么回来了?回来干什么?”她双目紧闭,声音里透出了无限焦灼。

我泪下如雨,泣不成声,眼泪大滴大滴地滴在洁白的被子上,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于是芦笙便为我解释,说我回来看她。

“那你还有钱回去么?”她依然双目紧闭,声音更显焦灼。哪怕在这生死离别的最后时刻,她还是我那无私的慈母,生怕自己毁了孩子的前途。

我从吞声哽咽变成嚎啕大哭。芦笙赶快告诉她,我买的是来回票,回去不用再花钱。“妈,您就别犯愁了。小笛的学校正好放假,他是利用假期来探亲的,就跟往常在国内一样,根本就不会耽误学业的。您放心好了!“

她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再度堕入昏迷。那就是她走前跟我说过的唯一的两句话,此后她再没醒过来。

尽管为悲痛彻底压倒,我还是不可避免地注意到周遭那惊人的变化,立刻就给惊得目瞪口呆。经济改革把医院员工的收入和他们提供的服务挂上了钩,于是医护人员便想尽一切办法来搂黑心钱。如今一张病床比旅馆的房间还贵。附近的一家旅馆竟然变成了该医院的什么“分院”。和总院不同,分院不必上缴利润,于是那家前旅馆就变成了总院的黑金库,医护人员和旅馆老板坐地分赃。如今那旅馆老板是再不用担心客源了,因为房间里总是住满了病人。

除了住院费之外,病人还得支付各种各样花样繁多的治疗、护理费用。打一次针的注射费是多少钱,为瘫痪病人翻一次身又是多少钱,为病人吸痰5分钟是多少钱,插一次鼻饲管又是多少钱……尽管我们从来不要护士干这些活,因为她们的服务质量太差,远远不如我们自己动手,但这些费用照样算到了母亲头上。因为母亲没有免费医疗,于是我们就必须在自己护理病人之后,还得为那些她根本没接受到的服务掏腰包。

大夫或护士不时会到病房来,向家属或病人推销廉价药。他们声称自己和药厂有关系,从药厂直接买到了优惠价卖出的药物。其实那些药是他们偷来的。当他们治疗享有公费医疗的病人时,就会拼命给那病人开贵重药物,但根本就不用,过后再把那些药物折价卖给自费病人。芦笙因应激性溃疡住院治疗时,她发现账单上多了许多根本就没用过的好药贵药。因为她是公费医疗,她也就没吭声,免得不必要地得罪大夫。

他们甚至连人血都敢吸。一次大夫要给母亲输血,我到血库去交钱。那收款员问我,病人到底是公费还是自费。我告诉她是自费。她便跟我介绍说,他们有两种血,一种既便宜又立等可取,但是不能给收据。另一种倒是可以给收据,但价钱既贵,还得去“血管站”批,手续很麻烦,要等好久才能批下来。鉴于我母亲是自费,她建议我买第一种,因为手续既简单,价钱又便宜,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收据,但我反正不能报销,即使有收据也没有什么用,所以还是以买第一种血最好。

我告诉那女士,我不需要什么收据,但我关心的是血液的质量。请问她说的那两种血的质量有无区别?

什么区别都没有,她说,这两种血质量完全一样,一样的又好又干净。他们不过是为了简化手续,方便病人,才把一样的血分成了两种供应方式而已。这完全是为自费病人着想的便民措施。

我恶心得直想吐──便傻子也能一眼就看出这猫腻来:既然没记录可查,当然他们便可尽情贪污那卖血的钱了。这些下作东西竟然把救死扶伤、治病救人的血库化作了强盗窝!而且他们连个撒点可信的谎的智力都没有。作为资深病人家属,我跟医院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还从来没听说过输血救人还需要什么上级行政机构的批准!

当然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把钱交了出去,买了那不给收条的廉价血。

很明显,在这种可怕的腐败环境下,要想让母亲得到应有的治疗,势必得去贿赂大夫。于是芦箫和我便去秘密地拜访了肺科的科主任。

主任非常客气,彬彬有礼得不像大夫,更不像那种级别的大夫。他早就听说我刚刚从外国赶回来。那阵出国还是相当稀罕的事。在中国那势利之邦,“出国”就意味著神通广大、手眼通天,能最大限度地吹胀一个人的形像,为他赢得无限的欣羡和敬佩。正因为此,兄姐们才在医护人员面前适当地吹嘘了我一番,指望着以此来换取他们对母亲病情的足够重视。

我们自然只字不提母亲的病情,更没有泄露此来何意。主任饶有兴趣地打听了一番异国生活,我尽己所知地介绍了一番,听得他无限神往。聊了一阵,我和芦箫便站起来告辞。我从口袋里掏出个信封来,放在茶几上,说那里面有我的地址,如果主任以后有什么事要我在外国办,按那地址跟我写信就行了。

主任立刻就把那信封拿了起来打开看,发现里面装了几百元人民币。他作势要把那信封塞回给我,但我微笑着把他的手推了回去,他也就及时地忘记了那一碴,更加客气地把我们送了出来。

就在母亲得到该科最高级大夫的重视之后,可怕的事故却发生了。

(下略)

眼前还有无数麻烦。母亲的遗愿是土葬,像她那一辈的许多人一样,她老人家不愿身后还让火烧了。但政府却下了命令,严厉禁止土葬,以免农田被侵占。这命令从停尸房就开始执行,除非是火葬场的车来拉,谁的遗体都不能离开停尸间。

母亲的遗体给推进停尸房时,我掏了一盒贵重的香烟出来,想塞给那儿的工人。他粗暴地一把打开了我的手,冲著我大叫大喊,要我们立刻去给火葬场打电话,把尸体拉走。我低三下四地哀求他,芦箫却向我摆了摆手,满口答应那工人我们这就去跟火葬场打电话。随后他就把我拉到了一边去,悄声告诉我别担心,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那小子知道我们其实是他的顾客后,立刻就会改变态度的,他不过是一个庞大的地下企业的第一个环节而已。

另一个严重问题是账单。尽管科主任交代部下给我们多打折扣,他们仍然开出了七八页的账单,总计两万多元,而那时就连高工的月薪也就一百多元。我们全家捆在一起也拿不出那笔钱来。于是大家便分头去找关系。我找到了一个朋友的朋友,她认识那医院的会计,当下就带著我去找她。那会计听完她的介绍后,二话不说就从我手中接过账单去,拿起笔来,接连在上面打大叉叉,当场就划去了好几页账单。尽管我为悲痛弄得痴痴呆呆的,还是不能不注意到她那惊人的大手笔,为她如此轻率地对待账目大吃一惊。全靠那财经制度如此腐烂,现在那总数才总算降到了万元以下,勉强达到了我们的承受上限。

半夜,芦箫和我悄悄出动,去偷走母亲的遗体。在停尸房外,我们遇到了在那儿等候的两个农民。中央禁止土葬的红头文件给当地农民创造了就业机会。在当地的干部领导组织下,他们组成了一个地下网络,专门为那些想土葬病故亲属的顾客提供服务。那是一揽子买卖:你交给他们一笔钱之后,剩下的一切事都由他们负责,从偷走尸体直到建造坟墓。

那白天凶神恶煞的停尸房工人不久就露面了。他根本不跟任何人打招呼,什么话都不说便轻轻地开了锁,把我们悄悄放了进去。我和芦箫把母亲裹在一床棉被里,放到农民开来的手扶拖拉机车斗中。尽管芦笙丈夫的司机朋友愿意用为他控制的“解放牌”来为我们帮忙,但农民们事先就警告过芦箫,说大车太打眼,很容易引起注意。一旦被抓住,麻烦就大了,还是用他们的拖拉机更安全。于是我和芦箫就坐在颠簸的拖拉机车斗上,护送著母亲的遗体开出医院,开出灯光明亮的城区,开往漆黑的乡间。

出城后,拖拉机给拦下来两次。每次检查的官员都查问车上拉的是什么东西,那农民司机都对他们说,车上拉的是他生病的母亲,他刚刚从医院里把她拉回来,准备拉回家去,他家住在什么什么村,他本人叫什么名字,云云。每次那检查的官员听了回答后,便向敞开的车斗看了一眼,看到棉被包裹著的母亲的遗体,什么话也没再说就放行了,并没上来检查,大概是怕害上传染病吧。

最后拖拉机总算开到了一个山脚下。那农民司机告诉我们现在可以不必那么紧张了,当地干部就是那地下企业的老板。不过,他要我们还是尽可能地轻言轻语,千万不敢弄出大的响动来,一旦给管理山林的干部抓住就糟了。

过了一会儿,芦笙丈夫找来的卡车就开来了,车上拉著其他家人和一口棺材。我们把母亲从拖拉机车斗里抬到了帆布蓬遮盖著的卡车厢中。姐姐们在手电光的照耀下,为母亲最后一次擦澡,然后给她穿上了寿衣。我们把穿戴好的母亲放进棺材后,农民便钉上了灵柩。此后他们便回家睡觉,我们则默默地坐在车厢里等待黎明到来。

农民们一早就来了。他们把沉重的灵柩挑上了险峻陡峭的山岭,在光秃秃的半山腰停了下来,找到了兄姐们选好的吉穴,接著就开始挖掘。

坟墓终于修建完毕时,已经临近黄昏。我们在墓前烧了许多给母亲在另一个世界使用的纸钱,依次向母亲磕头告别。一切完毕后,大家便丧魂失魄地走下山去,撇下母亲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躺在那儿,永远躺在那儿。

几天后,我离开家乡,返回北京。一到北京,我便一头病倒了。过去一个月中,我的整个大脑都关闭了,人就跟僵尸一样,完全由本能支配,根本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一切就跟在梦幻中一样,根本就不像真事。

如今我躺在病床上发著高烧,呻吟著滚来滚去,日日夜夜心里来回来去就是那些事,整个事件的涵义便猛然浮出脑海,让我的灵魂不寒而栗,从头一直抖到脚:我……

(下略)

一周后,我强撑病体,登上了飞往大洋彼岸的飞机。当飞机怒吼著冲向蓝天时,我的脑袋空空如也。对脚下的土地,我已经没有多少眷念之情,那最强有力的感情纽带已经被切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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