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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饥饿岁月(二)──《黑崽子》摘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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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饥饿岁月(二)──《黑崽子》摘译   
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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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饥饿岁月(二)──《黑崽子》摘译 (926 reads)      时间: 2004-12-10 周五, 下午9:40

作者:芦笛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饥饿岁月(二)

──《黑崽子》摘译


芦笛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我洋洋得意地接过面盆来时,“尖头”第一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立刻也往盆里吐了口痰。刹那间,我手上的面盆成了痰盂,所有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往里面大吐而特吐。我深信那些唾沫里含的营养成份一定远远高出于玉米面糊糊,不过卫生偏见毕竟还是压倒了饥饿,於是那天晚上便谁也没吃上饭。

第二天又是一个倒楣的日子。那天值日的是“尖头”和另一个男孩。“尖头”是一个个儿和我差不多的瘦小男孩,非常机灵,有时却又非常糊涂。他俩拿著脸盆到食堂去,就此杳如黄鹤,撇下全班人饥肠轳轳,在教室里望穿盈盈秋水仍然不见两人的踪影。众人正纳闷间,“眼镜”突然大叫:

“糟了!这两个狗X的一定把饭菜端到什麽地方,自己偷偷吃去了!”

全班顿时乱成了一锅粥,众人马上出动去找那两个卷逃公粮的贪污犯,就连女生们都叽叽喳喳地跟在我们后面。食堂当然是第一个搜索的地方,以后便是大礼堂、图书馆和一切公用场所,就连厕所都没放过,然而哪儿都没有那两个坏蛋的影子。

我突然想起来,尖头曾带我去学校工厂后的荒草中抓过(虫悉)蟀,那可是个非常隐蔽的地方,莫不是那俩狗东西躲到那儿去了?

我看了看大伙,旋即改变了主意:到这份上那糊糊也该给这小子喝得差不多了,再把大家弄去我还有什麽份?於是我钻出人群,偷偷直奔那地方。果然,在那密密的草丛里,是我们贪污的好兄弟!

尖头和另外那个孩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肚子鼓得象个皮球。这小子看见了我,便盛情邀请:

“芦笛,你来得正好,正盼你来呢!你看,我们一点没动菜,就等你来了。”

我扑过去一看,完了!这俩小子早把糊糊喝了个底朝天,只留下一盆大酱。我抢过他的勺子来擦了擦,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酱就往嘴里送,但马上便以更快的速度吐了出来。那玩意儿似乎是盐拌锅灰作成的,不仅咸到能腌了你的口条,而且又苦有涩还有股霉味。我赶快又抬起糊糊盆来,使勺子刮了又刮,搪瓷盆上顿时添了许多道道,如同现代艺术的“几何派”的杰作。吃下那点刮下来的糊糊,肚子反倒更加饿了。我只得把头伸进盆里,用舌头将盆底舔得乾乾净净,舔完后又仔细检查一遍,如同刷墙后看看有无刷漏的地方。直到盆子如同水洗过般的清洁,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那个聚宝盆。

“你个狗X的!”肚子越来越饿,我扭头看看尖头,不禁怒火腾腾,“我打死你这王八羔子!”

“你打吧,”他毫不在乎,仍然懒洋洋地躺在那里,“我可是动不了啦。哎哟!真舒服,我还从来没这麽饱过。为了这滋味,就让全班人打死,也值!”

我提起来的拳头又软软地放下了。这小子看上去也实在可怜,胀得跟个蜘蛛似的,又有三分象个葫芦,敢情吃多了也不是好受的。我这一拳下去,没准他鼻子里嘴里都得冒出糊糊来。与其撑成这样,为什麽不留点给我?这丫的就是没良心!

不用说,这“生存竞争,优胜劣败”的丛林中的失败者永远是女同学。她们向老师告状,於是每逢进餐大典,班主任陈老师便亲临现场指导“分田分地真忙”。可惜她刚从大学毕业不久,还没学会怎样收拾顽童,提供的吓阻作用可以忽略不计。在她的指导下,咱们的抢糊糊斗争照样轰轰烈烈,如火如荼。有时她也实行“三同”,卷卷袖子参加我们的搏斗,想虎口夺食,从头名好汉手中抢下那个聚宝盆来。只是她比该好汉还矮一个头,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一次她让对方的胳膊肘正中肋条,捂著左胁蹲了下去,半天作声不得。还有一次她让对方推倒在地,後脑勺几乎没撞在椅子角上。最后一次她与好汉持平,把糊糊盆当成了拔河绳,相持间不知谁用力稍差形成了个转矩,满盆的糊糊便把她的裤子淋了个透湿。眼看到手的鸭子又飞了,好汉勃然大怒,破口大骂陈老师,管她叫“臭婊子”。陈老师忍无可忍,扬手便给那流氓一耳光,流氓一拳就把陈老师送出丈八开外,沿途乒乒乓乓带倒了许多桌椅。

幸亏陈老师被打,坏事才变成了好事。流氓给开除了,学校也废除了集体分饭菜的制度,改为发饭票给每个学生,让他们自己到食堂去买饭。

虽然这明智的措施确保了菜饭的供应,如今我却又得把宝贵的能量花在排队上。一天三次,上千的同学排在食堂里,而卖饭的就那麽五六个窗口,这站队便越来越是个无法承受的重体力活,特别是当你的腿开始浮肿起来的时候就更是如此。走两三百米的路我就几乎要虚脱,心儿跳得跟要蹦出来似的,冷汗一身又一身。哪怕在夜里躺著什麽都不干,冷汗照样浸透了被子,泡得床头板的漆脱了色。行走的时候我会突然眼前发黑,天旋地转,摔倒在地。我再也不上学校的图书馆去了,因为没力气爬那层楼。

和大多数同学一样,我也患了浮肿病。水肿首先出现在前额和眼睑上,接著就是下肢,最后肿得我连鞋子都没法穿。一开头这玩意儿还挺新鲜的:你对著镜子朝著两颊各按一指,便出现一对酒窝,你要多深就有多深,半天都不会消散。等到后来可就没那麽有趣了,两条腿肿得明晃晃的,蚊子咬一口就得冒半桶水。肿胀的皮肤薄得跟工厂用的透明描图纸似的,非常容易破口。如果不小心让变小了的鞋磨破了脚,那口子就先流水后流脓,永远不会收口。喝“饭”的时候我常常一低头便在清汪汪的糊糊里照见我自己的样子,这时我就想起了小学吴老师让我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自己有多美的劝告。的确,吴老师说得真不错,糊糊里我的尊容确实是丑陋无比,在那副肿得没有轮廓的面容上,不使放大镜我还真找不到那肿成一条线的眼睛在哪里。

整个世界减为一个东西──食物。全部人生沦落为一个动作──吃。我到处看见馒头、烧饼、油条、红烧肉、鸡蛋糕和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它们写在教室的黑板上,印在我的教科书的每一页里,漂浮在老师的脸上,更充塞在我的梦中。一天二十四小时,我只有一个念头:吃,吃,吃…在梦里我吃得特别欢,然而越吃便越饿,直到胃里那揪心的疼把我从梦里唤醒。

渐渐地,学校里不再上课了,同学上学校去一开始纯属惯性运动,后来则只是为了到那儿去喝饭。每喝完糊糊便要出一身大汗,浑身上下象给蒸酥了似的,连捏死蚊子的力气都没有。於是大伙儿便横七竖八地靠著暖气片或坐或躺,让那半热不热的暖气片烤热我们虚弱的身体。我们就那样半死不活地一坐就是半天,呆呆地瞪著前方,谁也不开口,谁也不动弹,只有那眼睛的间或一轮,才显示出我们是活物。就是从那时起我才知道连讲话都需要力气──对一个“吃鸭子开荤”的顽童来,那可真是个令人吃惊的发现。几年后我在《知识就是力量》上看到:二十万人同时讲话的功率才相当于一节电池点亮一个小电珠。我当时真没法相信那则文字。对於我来说,一个腹中空空如也的人讲话时,花的力气足可推动泰山。

老师不管我们在干什麽,他们饿得连书都教不动,岂还有余力来管学生的闲事。他们根本就不到教室来,“学校”变成了“食堂”的同义语。不过教室里还是有人在活动,世上总有些人的精力要比别人充沛。尖头、眼镜、“豌豆”和“老扁”老是坐在课桌上打扑克赌饭票。尽管想要占有更多的饭票的欲望几乎是无从抵御的,我却从来没有下过水──我知道上去只有输的份儿。眼镜、豌豆和老扁是串通了糊弄尖头的,无论他和谁打对家,从来只有输的份。他在上半月就把饭票输得精光,下半月就只有到处举债度日。因为谁也不会出借宝贵的饭票,他便只能以月息百分之五十的高利贷向眼镜他们借。这小子能活下来真是奇迹。

不过尖头自也有谋生之道,这小子是现代的神农加李时珍,什麽玩意儿都进过他的嘴:(虫悉)蟀、蚯蚓、屎克螂……,不管什麽恶心的东西,他全吃过。他随身带了一个自制的油漆罐做的小炉子,在上头烧烤蚯蚓一类的野味,还美其名曰是“活烧麻雀”。有一次我在学校工厂后面见他烧烤类似小鸡腿一类的肉食,立即嫉妒得几乎晕了过去:要知道我已经两年没见过一滴油星、一个肉分子了啊!

“给…给我…”激动之下,我连话都说不囫囵了,何况脑子一直都是晕晕乎乎的,舌头大了似的不服使唤,“不…不然…我就要打,要抢…”

他怪怪地看了我一眼,大大方方地把那啃了一半的“鸡腿”递给了我,我兴奋得双手直多嗦,差点没把它掉在地上。还没等回过神来,“鸡腿”便已下了肚,什麽味道都没来得及尝出来。我后悔吃得太快,可惜已经没法挽救了,只能将剩下的骨头咂了又咂,那味儿可真美到了心里去,实在是没法形容。抬起头来,却看见尖头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肿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里似乎流露出了三分得意。

“你知道你吃的是什麽肉吗?”他终于得意地笑了出来,眼睛便彻底地消失在肿胀的眼皮中,两颊堆起两块鼓鼓囊囊的水泡,在阳光下倒也油光可鉴。

“什…什麽肉?”倘若是平时,不用他开口,光从那表情,我就知道上了当,然而饿昏了头的人是没有智力的。

他不说话,只是从身後拿出个鲜血淋漓的老鼠夹来,上面还夹著个老鼠头和一张皮。他把那玩意直往我眼前凑,大概以为我会象个小姑娘似得吓得惨叫一声就此昏死过去。然而饿昏了的人头脑和反应统统是麻木的。要在平时,我肯定会恶心得吐出来,然而那时我却什麽感觉也没有,只恨他打断了我的吃兴。

“别…别他妈扯淡!”我把他的手推开,“管它什麽XX肉,是肉就行,还…还有吗?你要是藏著不拿出来分,我…我就要打,就要抢…”

因为没吓住我,他非常失望,不过倒是爽爽快快地让我搜了身,确证所有的肉都让他吃完了。一番搜查又让我浑身大汗淋漓,眼前一黑差点没栽到他怀里去。

“哥儿们,”他大模大样地宽慰我,“这玩意儿学校里的厕所多的是,我还看见有条尺把长的。可惜这老鼠夹太小了,赶明儿我让我爸给我买个大号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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