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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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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4/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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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芦笛 在 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网恋
芦笛
“我真不能理解，你到现在还天天在网上写文章，到底为什么？”
她隔着咖啡桌探究地看着我。
这已经是她第四次或第五次问这个问题了。我没吭声，转过头去看了看窗外。外面还在下雨，满街五颜六色的雨伞。一个身穿黄色雨衣的男子匆匆掠了过去，那嫩黄色亮丽得耀眼。
“我不都解释过了么？”良久我才回话，“那是一种自我表达……”
“我真不能理解，”她微微蹙起眉尖，依旧探询地注视着我，“那到底有什么意思？完全是空的。正经人谁会上网？有什么意思？我跟你说吧，我过去上网是因为个人原因，心情不好，这才去解了几个月的闷。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我真没法理解怎么会有人把这当成正事干，而且一直干了那么多年？”
我苦笑笑：“那是因为我没什么正事可干。跟你不一样啊，咱们是loser，网络其实就是loser们的escape……”
“嗨！你怎么这么说！”她有点不好意思，赶快打断了我的话。
“真的，我说的是实话。”
的确如此。小小的咖啡桌隔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她代表着成功，我象征着失败。她是日进斗金的大班，我是面临失业的打工老仔。有趣的是，我比她出国还早上一两年。两个人的命运竟然会在十几年的光阴中变得如此不同，不能不让人兴阮籍穷途之叹，更何况当初她的起点根本就没法和我比。
分手前她又问了一两次这问题，仍然不得要领。最后她便走了，算是满足了“芦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的好奇心，却为我留下了一个日夜思量的问题。
真的，我为什么苦苦恋上这虚无缥缈的网络，忍而不能舍也？
略带自嘲地想起《离骚》上的那些诗句：“指九天以为证兮，夫唯灵修之故也”，“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哼哼，我在心底冷笑：别臭美了，你和屈原有什么可比性？如此说来，瘾君子也可以自称三闾大夫了。
但屈原难道不也是瘾君子？要不他何必在诗中反复解释内心煎熬逼得他别无选择？那岂不是间接承认了他也知道身不由己并不明智？
问题在于，如果他不是瘾君子，世上如今就不但没有《离骚》，也没有屈原这个名字了。
我没有《离骚》，这就是我这瘾君子和他那瘾君子之间残酷的区别。
所以，还是那位女客说得对，这完全是空的，只有不正常的人才会耽溺于此不能自拔。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雄辩地证明了这一点。试着给港台和海外的有名媒体写了求职信，不是石沉大海，便是婉言谢绝。几百万字各种体裁的作品，投下去竟然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后来看见五骆驼惊叹：“原来网上名声是虚的。”我立刻回答：“一点也不虚！有你这样的关心，也就值了！”
那一瞬间，多日来的愁闷如轻烟四散，心头联翩浮上暖人的记忆。
最先涌上心头的是一位和我在网上风雨同舟多年，不擅言辞、更不轻易流露感情的老友信中的话语：
“老芦，这一切我都是为你做的。有你作知己，足矣。”
接着又想起另一位网友的来信。他毫无保留地向我介绍了自己的一切，并热忱地提了许多求职的建议，还为我提供工作信息。就连疯疯癫癫游戏网上、从没一句正经话的某网友，也曾写来认真诚挚的来信，为我提供了许多建议和信息。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向我这个陌生人和盘托出了自己的私人信息，可我却从未投桃报李，告诉他们我的隐私。他们不知道我的姓名，不知道我的职业，不知道我的地址，甚至不知道我是南方人还是北方人。迄今唯一见过芦笛的网友，就是那位和我在咖啡馆消磨了大半天的商界女钜子。
然而所有这些人却对这样一个城府极深的人毫无保留地付出了信任，这才是最珍贵的报偿，这才是最难得的对我的价值的承认，这也就是我的《离骚》！
最后总算理解了那吟哦了一生的诗句：“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九死不悔，是因为没有别的活法更能实现自己的生命价值，而这价值并不能兑换为世俗的通货。
三年前我决心戒网，在《寒山小径》留下了告别词《一块烫石头》，在其中我说：
“随着桑榆晚景逼近，我越来越盼望世上真有这么一块烫石头，能让我找
到，搬到山顶上去砸碎。这思绪变得越来越频繁，说明我这一生处处充满
了遗憾与悔恨。
有意思的是，在某种意义上，我确实找到了那块烫石头，也确实把它搬到
山顶上去砸碎了。这石头就是网络文学。两年来，我每天搬石不止，花尽
九牛二虎之力把它往山上拖。尽管心灵裹上了厚厚的套子，我还是让它烙
得遍体鳞伤。不过，比起最后的报酬来，这一切折磨都是值得的，因为我
终于脱胎换骨，最后找到了自己真正的才能与价值所在。虽然我登上去的
那个山峰不过是魁父之丘，但这成就感已经足够让我陶醉了，因为我不过
是个庸人，有这份成就已是喜出望外。”
写下这些话时，我其实没有想明白什么才是实现了自己的价值，那其实就是“发现自己的劳动对别人有用”。
这话似乎太不着边际的高尚，但实情就是如此。人生最大的喜悦，还是发现自己对别人有用时的那份满足。
我对自己的一生不满，恰是因为发现代科研无非是一种社会化大生产，庞大的蜂群熙熙攘攘，酿造的是一幅由无数黑白点子组成的传真照片。单个的蜜蜂毕生心血化成的结晶，只不过是一个有则不多、无也不少的黑点。因此，我常常慨叹当初随便干哪行都比这强：作工程师，设计的桥梁或工厂就是自己的丰碑，当大夫，医好的每个病人都是自己努力的见证。可少了我的那几篇论文，这世界绝对不会就此两样。这些年来，我其实是一直在为自己的毫无用处而懊丧，说穿了，我不过是一个文凭包装起来的精致废物而已。
而这就是我苦恋网络不去的根本心理原因──我在其中找到了最大的心理满足，发现自己的劳动对他人有用。和我从事的本行劳动不同，在这里，我并不是可以随便哪一个人便能取代的。无数陌生网友已经为此作了证明，我的劳动价值将永存于他们的心中，这种个人成就，不是别的职业可以取得的。这不就是我一直在苦苦寻找的么？求仁得仁又何怨？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作者：芦笛 在 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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