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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苦难丛生:我的外婆 之三  上坟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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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苦难丛生:我的外婆 之三  上坟照片   
幽灵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4/02/12
文章: 6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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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苦难丛生:我的外婆 之三  上坟照片 (476 reads)      时间: 2004-9-09 周四, 上午3:07

作者:幽灵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之三
我 的 外 婆


唐 夫


两年前的清明,天气格外晴朗,阳光把褚色的山区,梯田,小树和依房的竹林抹得分外醒目,一排排被耕牛犁起的泥块,扭扭捏捏,象黑黝黝的皱皮老蟒蛇,半沉半露,睡得正香。依稀的农家住舍,那不规则的砖瓦建筑残旧凌乱,密集的几间小屋半藏山沟,或斜依半坡,象儿童的积木凌乱挥撒沙盘。新色的砖块也不那么规则艺术,豪华与这里的山村没有缘分,比较江南沿海,还是凋残破败的千秋中国。时有可见――枯藤,老树,小桥,流水,人家――的景象依然。昏鸦当野味而绝迹了吧。

一辆黑色奥迪100型轿车,一会冲弛,一会爬行,一会昂首,一会翘臀,象疾疾的小虫,移动在丘陵表面。那盘山的土公路,凹凸的机耕道,新开垦待整平的路基,几乎要这不甘落后的黑虫掀个四脚朝天。幸好朋友借与的这车力量很不错,无论多么陡峭的坡度,迂回的弯道,总是有力登进,哪怕有的地段将底盘擦得嘎嘎直响。毕竟有点车龄,方向盘远远没有我在芬兰的雪铁龙车轻巧。我们在弯曲迂回的道上,一边行驶,一边不时询问在路边种庄稼的农民。几年来一次,道路新修,令我们无法把握。这里山势回旋,地角逶迤,远离重庆约百公里的川东,仍然朦胧上空,挤透云层的太阳很不情愿露出真容,而又不得不将必须负责的大地一视同仁。

这车宽敞,内外具黑,表里如一,旁座是弟弟长江,他的个子比我高,后排座是母亲和四妹慧兰。七十七岁还微微胖壮的母亲仍然精神矍铄,听着妹妹讲述埋葬外婆的过程,我的思绪又回到外公外婆的生前。“我死了舍(重庆人爱拖的尾音),要给我烧钱纸哟,你们不给我烧钱来嘛,我变鬼都要来抓你们,听到没有哇!”那是外婆曾经笑嘻嘻的话语,从她那已经有点歪斜的口里说出,给了我们必须照办的命令。“可以呀,你的银行折子要捡(意指‘藏’)好哟,掉了舍,没得钱用,我们不晓得哟!”弟弟长江和外婆说话从来这样二不挂五(当为‘吊儿郎当’口吻)。“掉了呀,那就再给你们投梦来囉,不给我烧,还是要抓你们。”外婆又那么乐呵呵的说,把“抓”字音拖得又重又长。她明明知道我们会“寄钱用不完的”。想到此,我问道:“上坟的纸烛阴钞等带够了吗?”隆隆的车声不甘落后的鸣叫,路边景物移换,妹妹接着我的话题:“哼,那还用愁!清明节里到处都有卖的,一会在场口街边停一下买齐就是。”想来也是,现在已经不是批“四旧”年代,能挣钱的活,人人见缝插针,无处不为。不一会,果然见到前面路边就有摆摊,一应俱全的上坟物品。


经问讯,邻近的村民都知道彼此的姓氏,很容易就找到那家十足乡村意味的院落。外公的两位姓丘的侄辈也是一大家子人户,那是外公的妹妹――我们称姑婆――曾经的家,姑婆已死多年。那天他们高兴而意外。两位表叔都七十来岁了,依然健朗,皱纹的额在微笑中加深。随即我们把弟妹家里搜集的衣物和另外买的礼品送给,托他们自己分赠。去屋后不远山坡上的墓地,那之前委托修砌的墓碑已经俭朴完善,照乡村风俗,青石雕刻的墓碑中央是外公外婆的姓氏名称,旁边是母亲和我们兄弟姊妹名排列。坟墓高约一米半,面积大概六七米平方。

睹物思情,默然的哀悼,静静的点燃纸烛,面对袅袅青烟,母亲首先面对墓碑跪下磕头,喃喃而语,语音简短。随后我依然踏上原地,当二位老人健在面前:“外公外婆,今天妈妈和我们都来看望你们二位老人家啦。您们在生的时候,没得到我们的报答,不孝的子孙只有在今天来给你们汇点钱,望你们生活得好些,不象活在那年头的困苦。您们还有什么困难,给我们投梦来,会照你们的意思一一办理。特别是我――你们的大外孙――难得回来一次,只有遥祝您们二位老人好好安息。我会永远记得你们一生辛辛苦苦养育之恩,莫担心啊。”接下来是弟弟:“外公外婆,大哥都把我们的话说了,今天就给你们汇款来,收到之后自己好好用呀,不够又给我们投梦,就再给你多汇点。”他还是那吊儿郎当的口吻。妹妹倒不说啥,只是磕头。

此时此刻,我看着墓碑,想那泥土下面覆盖着二位老人各自的骨灰盒,盒里是他们生前唯有的遗物,那骨灰曾经有血有肉,有神有质,亲切的外公外婆,与我们活跃共同的三十多个年头,多么的珍贵,一但失去,就再不能挽回。时光啊,残忍的时光,谁都无可奈何。那遥远而流逝的情景,回到我的心灵。活生生的外公外婆,看着我们蹦蹦跳跳的成长。

随着点燃的纸烛冒着青烟,冉冉上升,将我的思绪带走到遥远的过去。

从醒事起,夜晚的昏灯下,我可以站立了,就依偎在外婆膝前,天天夜晚看她揭开绑腿,一圈圈的环绕脚杆,从小腿开始,双手交接布头,象牵动一条长藤,好久好久才解除整个足来,脚拇趾以后的四趾弯在足底已退化成小小的颗粒,那趾骨弯曲,皮肤白细,脚背高高,脚心深陷,活生生的三角。我不由一个又一个的疑问,为什么,又为什么?


“为了嫁人呀,姑娘家家的,不缠足嫁不掉呢!”
“嫁什么人呀?”

“问你外公去嘛,呵呵!”外婆笑起来。
“为什么要问外公呀?又不是外公缠的。”

“嗨,你大了才知道,你是个儿嘛,要是个女舍,在我们那年生,有你好受的。”外婆又唠叨起:“我们那时候呀,才五岁呢,就开始绑上了。谁敢不缠,哭都不许,大人把你(指自己本人)提在院子中间,一歇(阵)篾块掺得你囉囉旋,饭都没得吃呢。哪象现在哟!还是孙中山才解救了妇女嘛。”外婆不知从哪里听来是孙的功劳。其实,宋朝(人民政府)就不强求裹足,明朝中央领导需要的服务姑娘,一经录用就要命令解除裹足。写“镜花缘”的李汝珍更是诙谐万端,用那个男人林之洋来品尝这滋味:“只觉得脚上如炭火烧的一般,阵阵疼痛,大叫坑死俺了!”那挖苦是令人忍俊不止。听外婆那么淡淡的说得自然,可我想到每个小女孩子,就这么天天折腾,那可是多么残酷的罪恶。说来,还是唐后主李煜干的坏事,竟然铸金莲台,令宫女舞蹈其上,这样一来,民间趋之若鹜。岂有不作亡国之君之理。山西大同女人更是特别炫耀,曾在每年农历六月初六的“靓脚会”。女子带凳脱鞋高跷小脚展示为荣,怕比现在的选美更热闹。连总书记康熙同志解放了全中国,下达中央文件严禁裹足都执行不了,可见民间之顽习。真的解放妇女,还得归功于美国人民,见中国女留学生小足惨不忍睹,由传教士在中国大声疾呼,奔走启蒙,才将这摇摇欲坠,风吹荷叶的根基更改。本在康梁变法之际,广东就率先放足了,可四川内地,晚了十多年才改革开放,那正是我外婆出生的时候。未得先进风讯所以。那双小足随外婆八十五个春秋(我的前文记为83岁,得妹来信更正),早起贪黑,三寸小足承受挑水担煤重压之苦,终身不懈,天天捆绑解洗,真是所有中国男人(汉族)的罪过。那时候的流行儿歌:“老太婆,尖尖脚,汽车来了跑不脱………”每当我这样跟唱,总要被外婆吵:“跑不脱嘛,我拿篾块来,你总跑得脱的。”说吧她又呵呵的笑。硬朗的外婆那时候还不是弯背,那时对外婆总是爱笑,幽默特别,话语快利。可怜的外婆,还那么小就被活活绑成残废。


外婆生于1905年,在大清(人民)政府快下岗了的末期,也是中国风雨飘摇之际。外婆是重庆上桥人,属于沙坪坝区,现在已经是高楼鳞次栉比,当年的田土早就被水泥覆盖。那时候为重庆近郊,距离市中区不到20公里。外婆十九岁和外公结婚,生过九个孩子,因病夭折,唯有她的女儿,即我们的母亲幸存。有个舅舅活下来,聪明伶俐,好学,谁知在读书的九岁时一场大病,成了癫疯(重庆叫这病为母猪疯),发作时候倒地抽搐,一边斜对称的手足残废。这是种世界性病症,患者几乎同样,我在;芬兰的医学杂志上也见到这样的病人。那时候我们生活一屋,舅舅活到六一年,举国缺粮,他本是很能吃的,因长期吃不饱再加病魔,终于奄奄一息,死时36岁,属于中国短期内被活活的饿死――四千三百万(联合国有记录)――之一。最后那几天舅舅天天叫饿啊饿,脚肿得不行,外婆就在旁一边哭诉:“儿呀,不是妈对不起你呀。这是年生不好呀,哪个都没得法哟。”每天的一点菜稀饭,维持不了舅舅的生命,他终于倒床,叫饿的声音慢慢变小,变弱,无声,最后无息。要舅舅活命,只有腾出别人的口粮,可都在死亡边沿,爱莫能助。我们只有傻呆呆的望着舅舅停在床上,成了被毛泽东这个伟大魔鬼,钱学森等伪科学家胡作非为的牺牲品。舅舅死时,外婆大哭不止,最后对舅舅的尸体声嘶力竭几乎咒骂:“你呀,你是我前世的冤孽,你是来收账的,你要我赔你,我争(意‘欠‘)了你的呀,你哟……你哟…….”外婆哭得最后没有声音和气力。等外公回来的时候,外婆几乎昏迷。外公默默无声站了好久,最后轻轻的劝说:“儿都去了,哭有啥子用嘛。给他办后事,愿他来世有个好运。”估计外心里仍然想的是“遇合”而已。

舅舅被停靠在家里最后面的很小的一间小窄屋,头上点盏菜油灯,很昏暗,我们都不敢进去看。那小屋平常堆放点陈年的旧物。现在成了舅舅的太平间。停放了三天以后,外婆叫了位道士来给舅舅开路,这为道士姓廖,十几年后他的儿子成了我的好朋友,同住一室,因他被欺压而引起不的不平才对抗书记,到后来坐牢,这是后话了。当外公带我一块去弄回来的棺木,将舅舅装进,换到正屋里停放,父亲叫我去那间的灶台上拿火柴,夜深中,只有舅舅停在那里,我心惊胆战绕过他的棺木,差点摔一交跌扑在他头部的木板位置,一身鸡皮疙瘩冒得老高。可怜的舅舅,少年不到就患疾病,中国是对残疾人没有丝毫福利的社会,他活得难受,死得更难受,终身没有成婚,正常不发病的时候,自己用个小篮子出去拣垃圾,煤炭花(一种没有燃烧尽的煤渣,还可用于燃烧。)舅废旧的报子去卖,一分分的存钱,藏在墙壁的夹缝里,不慎被我发现,邀约弟弟一块偷来零花,那是一分一毛两毛的纸币,我们当时好高兴呀,可丝毫没有想舅舅来得多么的辛苦,真是坏到极点。一两元钱,我们花得痛快,那种没有道德和良心的行为,我至今想起来只有痛苦,自责。无法偿还舅舅。他知道我们拿了,问我,但我们不承认,这样的事发生过两次。舅舅存钱当一种安慰,他从来就没有花过钱。衣服是外婆给他做中式对襟,筒筒裤。一年四季就两套对换。舅的模样和外公一样,个子高高的,至少有我现在的高度,身材也好,皮肤净白。他患的病带有神经错乱性,一但发作,见到谁在旁边就立即出手打,抓住什么就拿什么打。为此,他在外面给人打得头破血流,在家里也给捆起来打。人啊人,当初为什么就这么的不理解,当他为健康人处理,当罪犯处理。其实,他就是打人就一瞬间,打一下子。这样的病让他吃了好多苦头。当时的人只知道报复而不会理解。野蛮和原始充斥了社会,直到今天,中国不少人的内心仍然极度的野蛮,可以干出任何伤天害理之事。天安门前的血迹不就是例证。

苦命的外婆,为此常常唠叨自己没有儿子,那是她终身的遗憾和痛苦。

1963年的日子开始慢慢好起来,渐渐街头有了农民的菜蔬,市场上有了允许农民卖的粗粮,死亡的危险渐渐离去。就在这时候,父亲说动母亲,自己悄悄在外面租赁了房屋,“宵遁”似的全家搬走。我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忏悔他曾经这样残酷的折磨的外婆,我想起总十分内疚,妹妹也这么刻骨铭心的体会。但外婆的晚年,妹妹也可以负担外婆的呀,她的条件环境最好。但妹夫流露的意思不高兴外婆在家,人老啦,需要看护,弄不好怕出问题。我一度接外婆到我所在的工厂去住,才几天,外婆就不习惯了,工人上班之后,宿舍里冷冷清清,她觉得难熬,又闹着要会南岸自己的家,哎!对于老人,那时候我真不知道怎么办的好。渐渐忙在生意里,连去看望外婆的机会都越来越少。再说搬走的那天下午,我放学又跑回外婆家,见屋子空空的,外公不做声,独自默默的坐着,目光惨然,外婆用手巾不停的擦泪,家里静悄悄的,妹妹不知所以,呆呆的看着外婆外公。正屋的厅堂桌子靠近柴灶,旁边是个单独的小煤炭火炉,一点没有煮饭的痕迹。残旧的木头捆绑房子,石灰涂抹的墙上裂缝各种各样的路线,有的蜿蜒,有的直斜,象给生命奇特的暗示。外婆走到灶边,用火柴擦亮,点着一点引火的纸,烟雾起来…………

那烟雾仿佛和我眼前的烟雾一模一样,将人的灵魂飘逸到无影无踪的远方。

【待续】

2004/9/8 夜晚 毕

照片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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