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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东西方哲学的区别

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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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31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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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论东西方哲学的区别 (1423 reads) 时间: 2004-5-05 周三, 上午5:33

作者：芦笛在寒山小径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论东西方哲学的区别

芦笛

一、引言

这次的哲学讲座，写的完全是我自己的心得体会，特别是《论自由思辩在人类认识中的作用》一文，中心思想完全是我在青年时代想明白的。可后来为了写《二律背反》，我去查了一下康德老先生的说道，惊奇地发现过去说的话竟然和他有许多暗合。

这还不光是认识论上的重合。例如在“扫荡”期间，我跟“民主”派激战，告诉对方说，世人所谓“真理”，包括两重属性，“必然性”和“普适性”。我原来以为这是自己的思索心得，不料这次查阅，竟然发现是康老先生的说道！也不知道是他剽窃我，还是我剽窃他，唉。

昨晚为了写此文，又去翻阅了一下柏拉图的玩意，马上又发现自己那“数学是人类大脑的自由创造，客观世界里没有原型”的话，老柏早在公元前４世纪就说过了。Again，不知道是他剽窃我，还是我剽窃他：（（

总而言之，还是我在《漫谈文科教育对智力的摧残》说过的那句话：你要让我说清楚哪些思想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哪些是看来的，我根本就作不到，这就像你要我说出身上哪个分子是从昨天吃的菠菜变来的一样，我只能干瞪眼。

尽管如此，在写此文之前，我反复想来想去，实在是想不出此前有谁说过类似的话来。应该说，此文中心思想完全是我独立思考的产物。如果看官发现早有人说过类似的话，那一定是他抄袭我，不是我抄袭他。

二、不同的根

昨天我问贝苏尼：

“‘形而上学’究竟和‘哲学’有什么区别？为什么老海要说‘形而上学是哲学这棵大树的根’？你要是能答上这问题来，也就自然会知道东西方哲学的根本区别了。”

她自然是答不出来，所以还得我自己解答。海德格这句话是对笛卡儿的语录的引申。１７世纪，牛顿的《自然哲学原理》（Principia Philosophiae）被翻译为法文，笛卡儿写信给译者说：

“整个哲学就像一棵大树：树根是形而上学，树干是物理学，从树干长出来的树枝是所有其他科学。”

从这话里可以窥见西方哲学的发源。所谓“形而上学”是亚里士多德发明的非常笼统的名称。亚氏在写完《物理学》之后，把后来认为是谈论哲学话题的文字收集在《形而上学》之中。从此，“形而上学”便常常被西方学者当成“哲学”的同义词使用，但这是广义的。它还有个狭义的使用，那便是用来指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等人的哲学流派。不过这话不说也罢。

西方哲学从古希腊时代起源。从一开始，哲学和数学、自然科学就密不可分，其实是一个笼统的学科。大哲学家无不精通数学，有的还是大数学家，毕达哥拉斯、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莫不如此。

这传统从此在西方传了下去，这就是笛卡儿那话的由来：他把物理学和其他自然科学统统算成了哲学，而现代意义上的“哲学”则被他称为“形而上学”。在他眼中，“形而上学”研究的是世界本质那些更高层次的问题，当然是所有科学的根，而物理学是当时最发达的自然科学，所以便成了树干，从这树干上再长出其他科学的分支来。所有这些学科，都包括在“哲学”这个笼统的名称之下。

这话不但重复了古希腊人对“哲学”的笼统观念，而且指出了西方哲学的实质，那便是：无论从来源还是本质上来说，西方哲学其实是外向的“自然哲学”，和自然科学类似，是对大自然奥秘的客观探索；与之相比，东方哲学（指印度哲学，因为中国无哲学）是宗教哲学，最后归结为内向的人生哲学或社会哲学。

三、奇特的古希腊文明与东方的拥挤文明

我在旧作中曾提出“社会热力学第二定律”，认为文明不是无限发展的，发展到一定程度取得自稳后便停滞下来。证之以人类所有的文明莫不如此，唯一的例外是欧洲文明。当时我把这现像归结于欧洲的破碎地形和多国林立、互相竞争使它形成一种天然的开放系统，因此成了这个定律的例外。

现在看来我那总结并不全面，它忽略了文明对自身的规范诱导作用。西方文明的特点是外向，是人类对大自然的理解和征服，而东方文明的特点是内向，着重于解释人生烦恼的由来和寻求解脱之道。西方这个传统，正是从古希腊开始的。

众所周知，无庸置疑，古希腊由多个城邦国家组成，多数实行民主制度，社会对公民的制约基本上可以忽略，由此提供了高度的思想言论自由。泛希腊文明其实是地中海文明，学者们可以非常方便地籍海路周游列国。该地区物产丰富，气候温和，生存环境远没有中国和印度的严酷。这一切决定了人际关系松散，不至于像在东方那样，“关系学”成了一种至高无上的学问。

这些倒不足为奇。最奇怪的是，古希腊其实没有什么宗教，而这在一个幼稚社会中实在反常。众所周知，无庸置疑，宗教对人类的影响程度，和该社会的发达程度成负相关，社会越发达成熟复杂（sophisticated），宗教的影响力也就越小。反之，社会越落后幼稚简单，宗教势力也就越大。

但在古希腊却看不到远古社会通常能见到的那种宗教至上的局面。古希腊神话大家都熟悉，那实在不能算成是一种宗教。那里面的神祗完全是一群吃喝玩乐的playboys，跟中国江南民间相信的“五通神”也差不多。仙人们统统是世俗的健美冠军，不是靠崇高的道德和无边的法力来唤起信徒们由衷的敬畏，而是靠健美的肌肉和完美性感的身材来博得fans的艳羡。

最邪门的是，无论男女一律赤条条。我在大英博物馆见过爱神阿芙洛提（即后来罗马神话中维那斯）降临人间的裸体石雕。那照片其实早在国内看过，但见了真货时心头大震，如中雷击，情迷意乱不能自已，这ＴＭＤ算什么宗教情怀？！谁见过圣母马丽亚的玉体？据《封神演义》，纣王之所以亡国，完全是因为他在去拜九天玄女娘娘时，见到芳容想入非非，题了“淫诗”一首招来的。神仙是让你敬畏的，不是让你爱慕的。

可希腊诸神却做大不尊，您就是想敬畏也没门。天下再没比这些狗男女性丑闻更多的社区了。我常常想，其实现在西方崇拜的影星、歌星、球星，全ＴＭＤ是希腊诸神的传人。的确，西方对这些人的崇拜，完全是希腊传统，其崇拜性质和古希腊人对他们那些神仙的崇拜毫无区别，施瓦辛格就是当代的太阳神。

这一反常的社会现像，彻底解除了神权对自由思考的桎梏。社会上没有祭司／教会集团的有形迫害，思考者的思想深处也没有对触犯上帝的忌讳；相对富裕轻松的生存解除了人们形而下的世俗忧虑，而松散的人际关系使得人们得以从容地全神贯注地凝视大自然，这许多因素加在一起，便哺育出了无比灿烂的希腊文明，自然哲学就是那文明王冠上耀眼夺目的钻石。

用西方中世纪的黑暗一比，立刻就能看出这些因素的重要来：列国建立了专制君主制；全欧统一在教皇的神权下；教会成了各级党委宣传部，强行把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当成“马列主义”式的官定意识形态；教士那些政治辅导员则负责监督管制全民意识形态的正确性。在这种情况下，哪怕是敏感深思的笛卡尔也只能是基督徒，决不可能提出德谟克利特式的主张来。

相比之下，东方是一个生存无比艰难的拥挤社会，在这种社会中，困扰思想家们的最主要问题，不是自然的永恒奥秘，而是如何从艰难困苦中求得解脱。作为一个古老社会，印度的哲学和宗教分不开，和希腊哲学的世俗起源完全不同。古印度那些伟大的思想家关注的中心问题，当然也是世界本质的终极问题，但出发点却完全和希腊哲学家不一样。对古印度哲人而言，参悟宇宙的秘密本身不是目的，最终目的是解释人生苦难之谜，由此“得道”，找出解脱的方法来。

这在我佛如来著名的“四谛”中表现得最清楚。那是他老人家在菩提树下苦苦沉思，一朝顿悟后首次向僧侣们宣讲的“四条高尚真理”：

“僧侣们，注意，现在说的是痛苦的高尚真理：出生是痛苦的，衰老是痛苦的，疾病是痛苦的，死亡是痛苦的，烦恼、悲伤、忧郁、绝望都是痛苦的……

僧侣们，注意，现在说的是痛苦原因的高尚真理：引起痛苦的原因是贪欲，到处追觅欢乐的贪欲，和肉欲结合在一起，便导致轮回……

僧侣们，注意，现在说的是结束痛苦的高尚真理：消除贪欲，放弃、遗弃、解脱、无拘无束（non-attachment）。

僧侣们，注意，现在说的是通往结束痛苦的道路的高尚真理，也就是‘八道’（高尚的八重道），亦即：正确的视角，正确的动机，正确的言论，正确的行动，正确的生活方式，正确的努力，正确的意念（mindfulness），正确的关注（concentration）”（据Great Thinkers of the Eastern World译出）

请注意，我佛这儿的思路很清楚，第一“谛”是指出“人生常苦”的事实，第二“谛”指出原因，第三指出解决原则，第四则提供具体解决方针。虽然他老人家没有达到西方逻辑思维的严谨，例如他指出了“贪欲”与“苦难”之间的因果关系，却根本没有证明之。在对症下药地给出药方后，他也没有证明消除贪欲的可行性，但人家可不像惯捣“月晕而风”之类浆糊、连因果关系的基本概念都没有的古代中国“哲学家”，思路井然有序，是非常清楚明白的。

但哪怕如此，也能看出东西方哲学的根本区别来。古希腊哲学家也探索因果关系，但对象完全不同。人家探索的是自然界的因果关系，例如“燃素的存在是燃烧的原因”“力是运动的原因”“重量是决定物体下落速度的原因”，等等，等等。而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思想家之一如来同志，探索的却是人生苦难的原因和解除的方法！

光这一点，就再深刻不过地说明了东西方哲学的关注对象不同。西方人的眼光投向大自然，思考是外向的、超脱具体人生和社会考虑的，而东方人的眼光则投向自己，思考是内向的，出发点就是人生考虑和社会，哲人们即使把眼光暂时投向天边，那无非也去寻求人生和社会的答案，最终眼光还是要收回来。

中国古代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哲学。记得海禁初开，西学刚刚引入中国时，当时的知识界就很为此争论了一番，最后当然还是认为有。这其实只反映了“政治上正确”，崇高的爱国情怀而已，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说明。

与古希腊有点相似的是，古代中国人压根就没有宗教（道教和道家无关，是后世才出现的，本质上也不是什么正当宗教），却根本没有什么自由思想。中国“思想”史的黄金时代是春秋战国时代。记得我在《中国为什么没有大思想家》中，昧着良心把那时代大吹了一通，提到了与古希腊并驾齐驱的高度，其实那不过是老芦上网以来说的少数违心话之一，看官不可认真。

没有宗教的束缚，也没让中国人插上了自由思想的翅膀。这其中最大的原因，我已经在《中国为什么没有大思想家》中说过了：拥挤的农耕社会形成的紧密严苛的人际关系、绝对君权的压制，导致中国人根本没有余裕把眼光投向大自然，去想那些形而上的问题。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中国人唯一的学问就是作人的学问。老庄和孔孟的区别，无非是人生方式主张的区别，并不是类似柏拉图师徒之间的那种形而上的区别。

的确，无论是儒家还是老庄，研究的对象都是社会和人生，提出的“学说”都是做人的学问。老子是唯一一个用零言碎语谈到万物起源的古代中国人，庄子则根本没有涉及，孔孟就更不用说了。孔子甚至世俗功利到了这个地步：弟子去问他死亡的秘密，他居然说什么：“不知生，焉知死？”对鬼神也采取“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的滑头态度，还“不语怪力乱神”，彻底缺乏形而上的好奇心。

即使是伪哲学家老子也罢，他讲了半天“辩证法”，最后归宿还是作帝王师，教政治家们怎么用阴柔老猾的手段去后发制人，战胜对方（伟大领袖毛主席为此终生受益，老子其实是毛泽东思想的主要来源，甚至可以说是唯一来源），在作了君王后又怎么统治羁糜百姓，用愚民政策把人民化为只剩下本能的动物。庄子则只会教你怎么逃避现实自欺欺人，他的什么齐物论、逍遥游、养生主等等，写得文彩华瞻，汪洋恣肆，可读性极高，可惜多半只有文学价值，中心教义说穿了非常肤浅，就是用相对主义的世界观来教你逃避血腥的现实，获得精神上的麻醉。这种学说，完全是病态社会催生出来的短效麻醉剂。和佛教哲学相比，它的浅薄不堪一提──我佛如来在菩提树下看见的因果关系，在庄子脑袋中就从来没有过一闪念。

综上所述，西方哲学从古希腊开始，就是自然哲学，研究的对象是大自然的深刻奥秘，不是人生的艰难困苦，而以印度哲学为代表的东方哲学则只是人生哲学，研究的对象则始终是人生。两者的出发点不同，归宿也不同，前者关注的是形而上的自然奥秘，后者关注的是人生与社会，前者寻求的是一个无所不包的“自在之物”、谜底的谜底、包罗万象、解释一切自然现像的哲学体系，后者寻求的是自身和众生从苦难中的解脱。似乎可以说，只有西方哲学才能称为超越俗世的形而上学。推动它发展的是超脱世俗祸福考
虑的单纯的好奇心，不是东方哲人那种大慈大悲的人道关怀。

四、方法的不同

因为起源和出发点不同，东西方哲学使用的研究手段也就划然有别。古希腊第一个哲学家大概算毕达哥拉斯吧。此人其实是个胡适说的“箭垛式的人物”，许多学说都归到了他名下。不过他的弟子比洛劳斯留下的残稿还在，可以从中看出老毕思想的蛛丝马迹。

毕达哥拉斯派的哲学主张完全以数学为出发点，连宇宙观都是所谓的“数学宇宙观”。例如比洛劳斯就认为，人类能够认识的事物都是可数的，可数性是人类认识事物的依据。因此，可以认识的存在在空间和时间上是有限的，可以认识的宇宙由可数的事物组成，但真正的宇宙既包括有限事物，也包括无限事物，两者由“和谐”统一在一起。

由此即可看出古希腊哲学在方法上的特点，第一，它是数学的自然延伸，是人类用数学知识解释宇宙的最初尝试，可以说是数学的一种运用。第二，数学概念直接引出了哲学上最重要的课题：“有限”、“无限”、“时间”、“空间”、“连续”、“不连续”等等。第三，数学提供了严谨的逻辑思维方式，使得各种西方哲学思想一开头就成了井然有序的体系。

简言之，因为找到了数学这个有力的跳板，古希腊哲学家们一开头就直接切入了哲学领域里的重大课题，而这些重大论题在中国古代“哲学”中却丝毫不见，无论是老子还是庄子，似乎都没有明确谈论过宇宙在时间和空间的有限还是无限。即使是在印度哲学中，这些重大问题也没有得到那么直接的剖析。

更重要的是，东方哲学缺乏西方哲学那种体系上的严谨和自洽。我在《疯人自答说老子》中就列举了老子不计其数的逻辑错误，而这种可笑的错误在同代的古希腊哲学家的著作中根本就找不出来，更别说古代中国“思想家”们根本就没有古希腊思想家们那种利用逻辑手段建立庞大然而井井有条的理论体系的能力。诸子的书基本上都是杂乱无章、重复颠倒的零言碎语。

印度哲学家当然要比中国“思想家”们强到不可胜计，但佛教那博大精深的体系似乎也有散乱重复、缺乏论证的毛病。在这方面，倒是印度教的两个分支比较重视逻辑，其哲学思想也非常深邃复杂。可惜由于研究对象专注于人世，没能像西方那样获得长足发展。虽然昨天说的那位二元论者Ishvarakrishna的哲学思想与印度宗教传统无关，其思考方式非常接近西方人，可惜又只有那么一个白乌鸦。

毕达哥拉斯在希腊思想史上留下了厚重的阴影，柏拉图就深受他的影响，由此开了所谓“数学哲学”的先河。此后西方出的大哲学家们有许多都是“一身二任，公报私仇”。例如大哲学家笛卡儿本人也是个大数学家，他发明了“笛卡儿坐标”，建立了解析几何，从此把时间、空间、运动这些原来是哲学专题的问题引进了数学领域。“数学哲学”一直延续到近现代，推出了许多丰厚的成果。

更重要的是，西方哲学的这个良好开端，其实导致了自然科学的勃兴。柏拉图本人迷醉于数学世界的完美，以致他认为数学图形和数字并不存在于此世，也不是经验可以感知的，一定来自于前世的记忆，他因此提出一切科学必须是数学的应用，如果不能充份应用数学的科学必然不是完美的科学。

这哲学思想深深地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西方学者。一般人只知道牛顿是伟大的物理学家和数学家，却不知道他的物理学研究其实是沿袭古希腊的传统，用数学原理去研究运动这个哲学课题。实验物理学的诞生当然始自加利略，但牛顿才是真正用数学原理去穿凿物理运动的第一人。正因为此，他才把自己的学术巨著题为《哲学原理》（中文译名似为《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

物理学是最早也最成功地使用数学原理研究自然界的科学。正因为此，笛卡儿才把“形而上学”当成“哲学”这棵大树的根，把物理学当成了“哲学”的主干，把其他科学看成是物理学这主干发出来的分支。从自然科学史的眼光来看，这完全是合理的：牛顿在古希腊哲学（也就是笛卡儿所说的“形而上学”）思想的指导下，使用数学原理去研究自然现像，这完全是古希腊哲学方法的天然发展。在这个意义上，说哲学是科学的根，似乎完全符合历史。

牛顿作的一系列研究，在他个人无非是满足一种求知欲，在社会看来无非是发扬古希腊尊重科学的传统，其实和当时的生产需要毫无相干，完全是“屠龙之技”。我党那超简化的“历史唯物主义”完全说倒了。准确说来，应该是牛顿作出了一系列毫无实际用途的理论发现（＝科学），此后这些理论才在实际中找到用途而转化为技术的基础。

托党的福，到现在大多数中国人也分不清“科学”与“技术”的区别。记得几年前《自然》杂志上有篇国内某科学家的文章，抱怨到现在中国还在把“科技”并提，云云。我的同事们都看过那文字，诧异地问我是不是真的，我只好难堪地点点头。

扯远了，在我看来，古希腊哲学家们一开头就用当时唯一的有力手段──数学去穿凿世界，这种做法为后人开了个好头，由此形成了科学研究的传统。中世纪后欧洲回归古希腊传统，自然科学开始勃兴，从此形成哲学的营养源：科学上的重大发现不断地为哲学提供新的视角与课题，使得哲学家们形而上的思维越来越复杂和深入。另一方面，许多科学家在作出重大发现后也难免要思考那些终极问题，因而产生哲学思想，例如德国物理学家马赫、数学家希尔伯特，法国生物学家莫诺都是这样，在身后分别留下了份量不一的哲学见解。

这就是西方哲学的优势：它和数学共生，使用类似数学思维的严谨方式建立，先于自然科学出现，和两者都有某种共生关系，于是便能不断得到两者的回馈和滋养，本身能不断地发展深化。

如所周知，眼下哲学的发展远远落后于数学和自然科学。在我看来，这似乎是哲学研究对象的性质决定的。我已经说过，哲学回答的问题有许多其实是信仰问题，根本就超出了人类的理性认识范围。但许多人似乎并不这么想，英美所谓逻辑分析学派就认为哲学问题可以用科学手段来解决。现代美国著名哲学家奎因甚至提出应该把哲学当成一门科学，说明“哲学科学化”确实是个时代趋势。

相比之下，东方哲学从诞生那天起就和数学与自然科学无关，倒与宗教密不可分（印度）。如前所述，它的关注对象是人生和社会，是向内心求解而不是向自然求解，动机不同，决定了手段也大不一样。无论是印度教、佛教还是宋明理学，讲究的都是在个人主观世界中狠下功夫，通过瑜珈、打坐、禅定、苦修、内省等自我道德修养，达到个人的“圆满”。这一套其实西方中世纪也有人玩过，那些苦修士们无不如此。根本思路是靠摆脱肉体的欲念之后，获得神智上的圆通。

这种在灵台方寸之中不断折腾，当然也可能折腾出辉煌的智力成果来──我佛如来那些说道不就是在菩提树下苦苦打坐后悟出来的？但这毕竟是死水一潭，西方中世纪的所谓“经院哲学”篇幅浩繁，可基本上是一堆垃圾。总而言之，它比不得外向的自然哲学，每日每刻有新发现来刺激思索，为新的世界观提供视角。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传统东方哲学很像中医：没有发展的后劲，永远被伟大的先驱“盖了帽”。我佛如来死了两千多年，到现在也没再出过一个他那样的伟人。

更糟糕的是这种哲学研究方式会导致神秘主义，或是无穷无尽的所谓“机锋”之类的故作高深的“玄学”。晋代的士子就最喜欢这些狗屁名堂。记得大将锺会去拜会“竹林七贤”的稽康，后者正在打铁，见到锺来了，照样大模大样地打他的，理都没理那达官贵人。锺会脸上挂不住，站了一会儿就走了。稽康这才停下来问他：“何所见而来？何所见而去？”锺答：“见所见而来，见所见而去。”

这种废话在当时人看来，简直是聪明得不得了。但老芦迟钝，实在看不出它有什么高明之处来。奇怪的是中国人就喜欢玩这套。佛教传入中国后，中国人自己发明出个禅宗来，禅宗反对坐禅苦修，主张“顿悟”，而且一反传统，不兴开学术讲座。据徐仰药的说法，那是因为禅宗五祖其实是个骗子，本人根本不熟悉经书，无法传授，只好混说“不可说，不可说”，用这无耻办法来蒙混过关。

小徐此说，在我看来颇有道理。例如某僧苦修多日，还是不悟，便去请教师父，师父不答，却抄起棍棒来痛打他一顿。该僧被打得莫名其妙，回去想了半天，“顿悟”了，便也抄起棍棒来，跑去把师父痛打了一顿，这就是“棒喝”的出典。

按后人解释，师父的“棒喝”，乃是告诉他，禅理可悟不可说，语言无法传达。如果强作解释，反而坏事，严重误导听众。徒弟的“棒喝”，乃是告诉师父，他明白这层道理了。

这在我这粗汉看来，全ＴＭＤ胡说八道。世上岂有“不可说”的道理？最深奥难解的玩意，莫过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但只要你有足够的数学物理知识，照样可以明白那些深奥复杂的道理。西方的哲学书也是这样。康德的书，德国人看起来都吃力，但只要你熟悉了他那些特殊话语，基本意思还是可以琢磨出来的。但凡说“不可说”者，要么是自己不知道，要么是没有足够的表达能力。那师父打徒弟，多半是答不出来给问急了，徒弟打师父，则多半是武力报复。舍此“以小人之心度高僧之腹”的解释，还真没法解释这高深“禅理”──言语无法传达的高深道理反而能用棍棒交流。这ＴＭＤ也不用研习佛经了，开拳击场布道得了。

最无聊的是，现代中国人还在孜孜不倦地玩这把戏。随便在网上转一圈，你就立刻可以看见大批网人特别是小青年故作高深与神秘，写出来的东西莫名其妙，后面还跟了一大堆喝彩的帖子。我也曾玩过这游戏，在国内某坛子上玩了一把“深奥”，立刻就有人要拜我为师，跟我出家学禅去。前两天天一黑也玩了一把“哲学感”，立刻就把贝苏尼哄得五迷六道的，让我看了啼笑皆非。

总而言之，东方哲学因为内向，不但给限死了发展空间，也无法使用逻辑手段，更不可能从自然科学发展中得到滋养。看来它和传统艺术一样，正在面临生存危机，日益枯萎。如果说它过去曾经是人类智力开出的奇葩，那么今天留下来的便只有欺骗大众的廉价神秘主义。记得我曾告诉加人，如果在网上见到无法看懂的“哲人作品”，那绝对只证明作者是白痴而不是他本人的智力有问题。这话的依据就是上面说的这个道理。

当然，西方哲学采用的科学方式也会造成严重的副作用，这就是因为自身体系的完美自洽，容易诱导人们误以为它是自然科学揭示的那种“客观真理”。马克思主义犯的就是这种严重错误，由此在全世界造成的灾难罄竹难书。从这个角度来说，反倒是消极谦卑的东方哲学不会引出重大社会灾难来。

五、中国人面临的特殊难题

如上所述，中国本是个“哲盲国”，历史上根本没出过可以凭自身学术水平登上世界舞台的大哲学家（不是靠反种族歧视之类的政治考虑）。西学东渐后，似乎就只出过在西方无人知晓的冯友兰。

最不幸的还是是共党执政造成的浩劫。我党把“哲学”变成了论证他们执政“天然合理”的党教条，哲学系就此变成了党校。

改革开放后这种情况并没有从根本得到扭转。其中最致命的错误是，似乎国内没谁认识到西方哲学是怎么发源的，使用的又是什么手段，因此莫明其妙地把哲学算成了文科。任何人只要识字，就可以滥竽其间，只要嘟囔出一通谁也听不懂的话来，夹以大量拗口的洋名，便可以安全地充当“哲学家”，博得大众的cheap applause。

在我看来，世上没有比这更南辕北辙的荒唐事了。科盲要学哲学也不是不可以，但只能学东方哲学那些不需要数学和科学知识的玩意。没有相当的理科知识功底，我实在无法想像如何可以明白西方哲学，不用说现代哲学，就连古希腊那些玩意都成问题。这次关于芝诺悖论的讨论就特别说明了这一点：没有起码的微积分观念，您就是再聪明也不会明白，何以该同志那些荒唐的谬论会构成对后人的严峻挑战。

在这种国情下，让国内哲学系学生学习西方哲学不但是世上最荒唐的事，而且是残忍的折磨。我的建议是，现有的哲学系应该与佛学院合并，全体师生改行去研究佛学。未来的哲学系必须算理科，从理科学人中寻找教师，从学理的中学生中获得生源。

另一种折衷的改革方案是把哲学系分为“东方哲学系”和“西方哲学系”，前者属文科，后者属理科。

如果不进行这一改革，则中国将永远是哲盲大国。不过这其实也没什么关系，after all，哲学本是一种智力体操，跟体育运动似的，没有也行。传统中国人丝毫没有体育概念，两千年下来也没见少生几个人。

2003年12月28日

作者：芦笛在寒山小径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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