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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物馆里的希腊文明（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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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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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4/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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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芦笛 在 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过去生物学界有一种谬说，谓个体胚胎发育要经历整个种系发生的阶段，所以，人的胚胎在在子宫中先后呈现了单细胞生物、脊索动物、鱼、爬虫动物、哺乳动物的各种形态。我当年在中学学的还是这谬说，但听说近年已被证伪。
古朴时期的希腊似乎就是这种人类文明胚胎——在三百年的短短时段里，它将整个人类的社会发展史迅速而辉煌预演了一遍。
希腊城邦随着古朴时期而出现。这些城市国家最先由国王统治，后来人民不满，推翻了国王统治，代之以平民出身的“僭主”（tyrant）实行独裁。这个词当时并无太多贬义，亦非后世“暴君”的意思，而是指这些人不是太子党，不是靠遗传获得统治资格。这段时期有点像辛亥后的中国，其区别在于僭主统治有时被贵族寡头专政（oligarchy，也就是今日之“集体领导”）取代。
古朴时代晚期，雅典政务官梭伦（公元前约638年至559）推出了一系列政治经济改革，首次规定国策由公民大会决定。但他的改革过于超前，未能真正实现。公元前508/507年，执政官克里斯提尼在他的基础上作出重大改革，建立了由部落抽签轮流充任的议会与行政机构，以及由民众选举产生的法院陪审团，实行了最初的三权分立，他还创立了著名的“陶片放逐法”，由民众以投票决定，将反对民主政治的人放逐出雅典，保护其财产，但十年内不许回来。这些改革奠定了古典民主的基石，若干设计为后继的罗马采用。克里斯提尼因而在历史上被称为“民主之父”。
于此，古希腊进入所谓“经典时代”，也就是它的黄金时代。该博物馆说，民主制度的出现，极大地解放了普通人的思想，使得他们首次注意并理解了个人的价值，将其体现出来，于是创造力便如同火山爆发一样喷射出来（当然是我的再表述，人家用的是学术语言而非文学语言），使得古希腊文明如同美帝超级望远镜观察到的超新星爆发一样，在夜空中留下了令人目眩神夺的灿烂辉煌：
一般以雅典最后一个僭主被推翻的公元前510年作为经典时代的开始，但有的学者则从雅典赢得对波斯的战争的公元前480年算起。其实这又不是婴儿出世，不过是个大概其，前后50年都无所谓。公元前323年，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军事天才亚历山大大帝莫名其妙地死了，经典时代结束，为“希腊化时代”取代。在此期间，希腊文化艺术传到了北非乃至中亚一带，这些地方找到的希腊文物被称为“希腊化文物”，该期由此得名。
这里附带指出，许多人一提到“古希腊”，想到的便是如今地图上那个希腊国家（尤其是画地图成癖的稀统帅），其实两者并不完全吻合。雅典在击败波斯后，在公元前478年挑头建立的“提洛同盟”包括了爱琴海内诸岛以及爱琴海周边沿岸地区。小亚细亚半岛的西岸就在其中。小亚细亚后来被奥斯曼帝国抢走了，成了如今土耳其共和国疆域的大头。所以，所谓“古希腊”实际上包括了如今土耳其环绕爱琴海的领土。不要以为那些地方天生就是回回的。
希腊被罗马征服后便进入罗马时代，以后便是黑暗的中世纪。有的专家认为，这几个时代每下愈况：希腊化时期不如经典时期，罗马时期不如希腊化时期。中世纪就不用说了，谁都知道那是人类文明史上的断层，是基督教给人类带来的最大的灾难。
老芦是外行，从雕塑上看不出经典时代、希腊化时代与罗马时代的水平差别。不过，全面来看，经典时代确实是人类历史上出现的独一无二的奇迹，简直是神迹。整个西方文明的框架似乎就是在此期打造出来，此后西方的发展不过是“百代都行秦政法”而已：在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奠定的思想框架中折腾，沿着毕达哥拉斯、欧几里得、阿基米德开创的数学与科学的道路发展，按埃斯庫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阿里斯托芬设定的“悲剧”与“喜剧”结局进行文艺创作，在经典雕塑与此前的迈锡尼雕塑的“写形”与“写意”的两极之间来回摸索……
这些是我青年时代在地下读书运动中的感悟，当然不可能由博物馆陈列出来。我在那儿接受到的最生动最直观的阶级斗争教育，还是再真切不过地体验到了基督教给人类文明带来的阴影有多浓重、多黑暗。据说“崖山之后无中国”，我看是“古希腊之后无人味”。
剑桥哲学辞典指出，当中世纪后期的学者和艺术家们首次看到古希腊作品时，其中的理性主义以及“那种毫不自惭的人味”，让他们受到了巨大冲击与震撼，引出了文艺复兴：
“在此，感受不到人脑中那种超自然神力令其献身与效忠的重负。人本身，以及他的独特的能力、天赋、忧虑、麻烦、可能性，就是关注的中心。已经有人指出，中世纪的思想家原来跪着进行哲学思辨，但在这些新学问的鼓舞支持下，他们最终敢于站了起来，伸直了身躯。”
参观过西方美术馆的同志都知道，中世纪馆是最乏味的，具有催眠奇效，里面陈列的永远是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抱着圣婴的玛利亚，无不满脸哭丧，猿形鹄立，龟背蛇腰，其光辉形象远远不如革命样板戏的英雄人物。
我对此早有所感，在参观美术馆时，从来是以小跑掠过那些垃圾陈列室。但只是参观了这家博物馆后，我才首次无比痛切地意识到：古希腊只有世俗艺术，没有宗教艺术，其全部创作的中心，就是“人”，而中世纪欧洲只有所谓宗教艺术（也就是最蹩脚的党宣传），毫无世俗艺术，只有猿形鹄立、龟背蛇腰的“神”，毫无生动鲜活的“人”，在这点上甚至不如古代中国。而文艺复兴三杰的努力，其实也就如同当年苏联东欧那些修正主义者一样，试图让苏式社会主义长出人的面孔，猛打“擦边球”。他们虽然仍然只敢以圣经故事为创作题材，却让圣母化为母爱的象征，让宙斯、波塞冬、阿波罗借大卫的僵尸还魂，如同希腊雕塑一样，那些作品与所谓“神性”毫不相干， 表现的不过是凡人而已。
而这就是那些杰作的永久魅力所在——人对形而上的神没有任何感性亲和力，只有人自身才会引起咱们的永恒关注，令我们倾倒赞叹，低徊流连，如醉如痴，丧魂失魄（我们9点进去，4点半出来 [该馆例外地在冬季5点关门]，其间水米未进，出来后天旋地转，几欲虚脱）。
然而文艺复兴三杰的天才虽然或许超过了古希腊大师们，其成就在我看来却仍然不及。这是因为他们仍在戴着脚镣跳舞，题材仍然陷在圣经故事的窠臼之中，不敢把镜头对准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他们的创造的人物仍然是样板戏里的“高大全”，丝毫不曾流露出任何人性弱点。这与古希腊艺术可是两回事——从一开始，古希腊艺术家们的创作对象就不但是人性化了的神，而且还是毫无道德约束的神。
看看这幅雕塑吧：
潘调戏阿芙洛提，公元前100年。
潘是希腊神话中的牧神，长着羊角、羊耳与羊腿，天性极为好色。希腊诸神自宙斯以下无不好色，但似乎没谁到潘的地步。据说，他经常躲在树后，见到年轻美貌的姑娘路过便跑出来调戏诱奸之。这雕塑陈述的故事是他搂着爱神阿芙洛提涎皮赖脸地求欢。阿芙洛提左手侮着羞处（并非别字，请参见《西游记》盘丝洞一节），右手握着凉鞋作势要打，但脸上却似笑非笑，欲拒还迎，厄洛斯（即罗马神话中之丘比特）飞来相助他妈击退性侵。但他似乎也熟知他妈的风流习性，见惯不惊，脸上带着微笑，似乎那是有趣的打闹。
甭说所谓神性了，您从这幅杰作中，能感受到什么易明教授强调的“文艺作品的思想性”？难道它没把人性中我们觉得不是十分光彩的那面描绘得淋漓尽致？连潘那直挺挺的阳具都雕出来了，当真是成何体统。可它难道不是魅力无穷的杰作？其永恒的艺术魅力，恰在于其毫无道学家的头巾气。
当然，经典时代的艺术家们创作的也不完全是这种风流神道，还是有着许多高大全的，他们同样展示了文艺复兴三杰笔下或刀下的耶和华的暴虐与威严，大卫的俊秀与神力，或是玛利亚的端庄圣洁，早期尤其如此：
海底捞起来的海神波塞冬的青铜雕像，据专家研究，其右手原来持三叉戟，左手扶着海豚，公元前480年
公元前460年的作品。对他到底是宙斯或波塞冬，专家们还在争论。如是宙斯，则右手抛掷出的应是雷霆，若是波塞冬，则应是三叉戟，即使是海神波塞冬，那也是仅次于宙斯的威风凛凛的二头领，盖航海在古希腊人生活中具有无比重要的作用，他们领略过海洋可怕的狂暴。然而这位威风十足的大神却患了包皮过长，需要手术矫正。
爱神阿芙洛提像，公元前4世纪原作，前2世纪拷贝。其名声似乎不下于断臂维纳斯（本来两神就是一神，只是名字不同而已）。我早在大英博物馆看过，估计那儿展出的才是原本，盖埃及和希腊的国宝都被大英抢走了。不过，我肉眼凡胎，看不出正副本的区别来。值得指出的是，该女同志与上面那个性侵受害人不大一样，虽然裸体，仍不失端庄。
正义女神忒弥斯，公元前300年
阿波罗神像，公元前2世纪
海神波塞冬，公元前125-100，右手持三叉戟，脚侧是海豚
胜利女神尼克或文艺女神缪斯之一，公元前125-100
阿蒂蜜思（猎神与月神，即罗马神话中之戴安娜），公元前100年，细部显示了雕凿了的眼黑与瞳仁。
荷米斯（又译赫尔墨斯，旅人、牧人与运动员的庇护神），公元前24至公元17。
这些作品虽然是人而不是神，但他们如同米开朗基罗的作品一般，还是堪称“宝相庄严”的。在我看来，这也就是文艺复兴三杰到达的高度。当然这也怪不得他们：基督教只有一个女性玛利亚（那完全是男人的宗教，奇怪的是现代女性还要皈依之，莫非她们喜欢作男人的排骨？），所以他们顶多只能借她来表现人类母性，无法表现女人的七情六欲，创作天赋受到了严格限制。
最超前也最独特的，还是古希腊艺术大师们从一开头就把凡人当成了表现主题。古希腊人不但发明了青铜雕塑，发明了浮雕，还把当时的大V当成创作对象，更发展出了独特的“墓碑文化”，或是在墓地上竖起死者的纪念雕像，或是在墓碑（grave stele）上用浮雕讲述死者生前的故事，寄托遗属的哀思。老芦无知，还不知道其他文明有无这种以凡人俗人为艺术主题的文化。
青年运动员，公元前450-425原作，公元前100年拷贝。头系“汗带”的运动员在夺标后双手举起什么东西（估计是奖杯之类吧），脸上既现出欣慰的微笑，又略有倦意。艺术家们起到了当年的体育记者的作用，用大理石“照片”记载了明星夺冠的那一瞬间。
这是他们“拍”下来的又一“快照”：
获奖运动员，公元前340-330
这场角斗赛的特写镜头更精彩：
宁死不屈的高卢人，他头盔跌落在地，右腿受伤，不得不跪在地上，但左手仍在有力地回击，公元前100年
下面是其他职业的凡人的写真：
青年女性像，公元前400年青铜像原作，公元1世纪大理石拷贝
这幅作品令人叹为观止之处，是艺术家对衣褶的精妙处理。老芦是外行，不过觉得雕塑裸体，似乎要比雕刻这种穿着薄裙的雕像容易——雕塑家似乎必须具备X光眼，能透视眼前的大理石，知道该在何处下刀，才能让她的膝盖在准确部位凸显出来，而且大腿轮廓还能透过薄如蝉翼的长裙逼真显现。如果是泥塑都还好办——可以任意加添修改，而石雕只能减损不能增添，然而这却丝毫没有难住艺术家们。
对比一下这幅公元前六世纪末的女性雕像身上的衣褶，不难看出艺术家们在两百年间取得的巨大进步，而这是您在佛教庙宇中绝对看不到的：
因此，上面贴的正义女神与胜利女神像上同样精妙绝伦的衣褶，足以说明那不是个别天才的超常发挥，而是艺术家们数百年来一直传承着的看家本领。
墓前女性纪念像，公元前300年原作，公元前2世纪拷贝。这幅作品的惊人特点，是艺术家对眼睛的处理。石雕最难表现的是眼睛。早期的艺术家们要么整个把眼球挖空，填入画了眼黑与瞳仁的眼球，如这个公元前2世纪制作的医神像（填入的材料丧失了）：
要么如下面这些公元1世纪的神态生动、优雅动人的女性头像的作者一般，干脆不在眼球上伤脑筋，凿出个球面即可，使得这些美女成了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盲人：
直到公元2世纪，艺术家们才作出了天才发明：沿着眼黑凿出细细的圆形轮廓线，将瞳仁凿空，凹进去的眼黑轮廓线与瞳仁的反光造成一种特殊效果，使得观众不但觉得雕像双眼炯炯有神，而且能看到透明的眼黑，这特别适用于表现白种人，盖他们的眼黑颜色较淡，看上去是透明的：
罗马皇帝海德里安（上）及其宠臣（下）的胸像，公元130年
然而上面那幅墓前女性纪念像据说是公元前300年原作，公元前2世纪的拷贝，可她的眼睛却是以类似后世的方式雕凿出来的！或许这是个别天才的超前发挥，而这一发明未被后世艺术家注意到。然而却也不然，上面那猎神是公元前1世纪制作的，人家的眼球也作了类似处理。所以，或许当时各地的艺术家不兴交流，先进发明未能及时得到全面推广吧。
牧羊人， 他身穿农民的服装，一个肩头裸露，赤足，左手抱着一只羊羔。受公元前3世纪类似作品影响的公元前1世纪的作品
女祭司像，这个雕像是她儿子献给正义女神忒弥斯与复仇女神涅墨西斯的。公元前3世纪。
墓地纪念像，未完成作品，公元前2世纪。
青年纪念像，这是他哥在他死后为他立的，公元前1世纪
请注意，表现牧羊人之类普通劳动者的现实主义作品，直到18世纪才在欧洲出现。然而这类作品其实早在古希腊的经典时代就已成批涌现了，后世所谓“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两大流派，其实早就同时存在于古希腊的雕塑之中。由此可见，欧洲所谓“文艺复兴”其实拖得很长，直到18、19世纪，人类才完全挣脱基督教的紧身衣，回到了古希腊人开创的康庄大道上。
谓予不信，请看这些精妙绝伦的杰作：
一手按着鸭子的顽童，公元前3世纪
抱着小狗的孩子，公元前1世纪
抱着鸽子的孩子（未拍说明，年代不详，因为是浮雕，估计是墓碑上的，是伤心欲绝的父母请人为死去的女儿作出的生前记录）
马童，公元前140年。他左手握缰，右手持鞭，神情紧张、急迫、焦虑、凝重，给人一种急如星火的感觉。在这种难以想象、难以相信的杰作之前，什么赞叹似乎都是多余的。
（未完待续）
作者：芦笛 在 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上一次由芦笛于2014-2-07 周五, 上午2:45修改，总共修改了3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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