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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彦芳：梦祭

NABC60

加入时间: 2008/04/24
文章: 2900

经验值: 136653

标题: 任彦芳：梦祭 (320 reads) 时间: 2013-10-14 周一, 下午10:31

作者：NABC60 在驴鸣镇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任彦芳：梦祭

　这是什么年月，我又回到了故乡？是冬天，街头如何还有卖猪肉的呢？乡亲们在一边看着，让我买一块好肉，不肥不瘦的。我买了，上秤约，我看到是化珍哥的脸庞。我装到口袋里，我回到了老家。我见到了二爷爷，我和二爷爷说话。他的脸还是红红的，说话声音洪亮。我问过年了，家里有肉吗？二爷爷说有，我打了肉，就在这儿过年吧。我这才想起，我也买了肉的。我如何把肉放到另一房间了呢？我是吃两家的，那房子是我表兄住着哩。我知道他有劳动力，他还年轻。我要和二爷爷一同过年，我还是把称的肉拿到二爷爷这儿吧。

　我把肉拿出来的时候，却醒了。我睡在北京我的大房子里，天就要亮了。我的思绪还在梦里。听自鸣钟打了五下，凌晨五点。

　二爷爷呀，你为何今夜来到我的梦中？你如同活着一样和我说话，嘱咐我些什么，我却没有记住。我这才想到，这是２０１０年１２月９日。整整半个世纪过去，在１９６０年的冬天，是不是这一天呢，我也记不清说不准，你因冻饿而离开了故乡，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是你唯一的希望，唯一的痛爱，可在你离开人世时，我却没有在你身边。你饿死后，乡亲们才给我捎来信儿，我回去，再也听不到你的叮嘱了；你是有话要对我说的，可却听不到了。

　我回家后，才知道我们村有不少老人都在不久前离世了。我的叔叔安慰我说：他是有福的呀，他死在自己的炕头上了。没有出五服的另一个爷爷却是死在路边的。他说是去到外边讨饭，他也不想想，谁有饭会给你吃呀？他走出村口，迈不过车沟，便倒下了。

　在我们为二爷爷守灵的时候，我听亲人们说了更多的死亡的事，一一数着村里死去的人名。对于死亡，人们也麻木了。活着有啥意思呢？想开了就是这么回事，人早晚得到一个地方去，到时候同到阴间见面去吧。

　我为二爷爷打灵幡，送到坟地，人说他没有白痛我，我算为他送终了。

　为何过去五十年，二爷爷又出现在我的面前，出现在我的梦中？

　我想起二爷爷的一生。青年时，他是义和团的二师兄，他曾和义和团首领张德成一起，在我村立坛，有多少少年小伙，也都成义和团员，他从小迷信有神附体便可和洋人打，结果他们打到天津，被洋枪打伤，回到了故土。父亲参加共产党，爷爷反对，二爷爷却全力支持；他参加了父亲领导的和国民党政府的斗争，砸容城县官产局，砸白沟河盐店，二爷爷都是积极的参加者。父亲被捕后，二爷爷营救奔波，二爷爷没有儿子，便把父亲视若亲子；父亲牺牲后，二爷爷又把我当他的亲孙子。在我幼年，我觉得二爷爷是最亲的人。然而就因为他听我的话，他却受了大难哪。

　１９５５年７月，我从北大休学回到家乡，参加家乡的合作化运动，我亲自组织了一个合作社。二爷爷一生劳苦，最后有了十四五亩土地，他只有两口人，是中农成分。他想指着这土地养老，他不想入社。但我要说服他入社。他问我：我以后没有劳动力了，谁养活我呀？我回答他：你入社不会吃亏的。你就听党的话吧，走向社会主义，你会越来越有福了。送你到养老院，就什么也不用愁。。。我为二爷爷讲远景，说得他呆了。他最后只说了句：我听共产党的话，也相信孙子的话。入吧。他入的是我组织的初级社，那时定下的地五劳五分红的；我为二爷算了一笔帐，他入了十四亩多地，也能分不少红，是够他们老俩吃喝用的了。可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初级社并成了高级社，土地不再分红了。二爷爷极为恐慌，他问我为何把他一生积钱置的地没收了？他如何办？“我没有劳动力呀，工分还够我吃的呀？”

　我不知如何回答二爷爷。我只能这样安慰老人：您老放心，我大学毕业有工资，我养活你们。１９５６年９月，我回到北大继续读书。１９５８年开始吃大食堂了，把百姓的锅全砸了。１９５９年，我回到家乡，我听到的全是民怨之声。我的二奶奶对我说了个民谣：吃树叶，啃树皮，千万别忘了毛主席。二爷爷听了竟愤怒地吼叫：“你再说这反动话，看我送你上法院，让你劳改去！”二奶奶小声为自己辩解：这是人们都说的。二爷爷叮嘱道：你这是在家里，如果在外边让人家听到，有你的好看，不把你抓起来就是好的！

　我这年为农民给毛泽东主席写了一封反映农民心声的信，在我回北大时从前门邮局发了出去。可不久北大便开始了反右倾学习，我却因说真话而被批判。１９６０年，我先听到大舅饿死的消息，我没有回家；我分到全国文联工作，为了大家能加点营养，领导派我们几个人去搞小球藻，但我和大家一样还是浮肿了。我没有给家里写信，我每月发了四十五元的工资，第一件事，便是给二爷爷邮上十五元生活费。可没有想到的是这年冬天，二爷爷奶奶先后离开了这个没有希望的世界。

　五十年后，二爷爷，你来和我说些什么呀？我想对二爷爷忏悔自己：当初，我不该让你入社呀，我不该骗你呀，我不该。可我当时是真诚的呀，我真的相信了毛泽东的话，我真的以为中国人民从此奔向了共产主义天堂，我曾如此欢呼过共产主义的早日到来的呀。

　二爷爷，五十年过去，你在这一天来我面前，是想听我的忏悔吗？我在梦里没有对您说话。现在梦醒了，我说的话，二爷爷，你在九泉之下还能听到吗？

　对二爷爷，对死去的亲人们，对死去的乡亲们，对全国三千七百万饿死的同胞，我是有罪的，因为我曾如此狂热地宣传过三面红旗，那是让多少同胞死亡的旗子呀。我作为这个给同胞造成死亡的组织的一员，我是有罪的，我要向死者忏悔。二爷爷，地下有灵，你会听到孙子的含泪的忏悔吗？

　　　２０１０年１２月９日　凌晨六点写，七点完。将此稿烧到路边以祭之。

作者：NABC60 在驴鸣镇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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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悲鸣：是否还要减个零啊？ -- NABC60 - (0 Byte) 2013-10-14 周一, 下午10:33 (77 rea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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