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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被我背叛的好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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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被我背叛的好人(二)   
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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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被我背叛的好人(二) (845 reads)      时间: 2011-11-26 周六, 上午1:24

作者:芦笛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1971年, 我首次进了工厂,在一家机械厂中当浇铸工。三个月后,我实在无法忍受那革命大熔炉,只好退职,回到街道办事处去再当“社会青年”(后来称为“待业青年”),从头再找工作。

不久就听说两家厂招工,我都去钻营过。第一家是个汽车配件厂,还是搞浇铸,而且主要是搞青铜浇铸,比原来那家还差,盖我听说,青铜因为含铅,浇铸时会释放毒烟,引起铅中毒。勿过,该厂的好处是,它是“全民所有制”,待遇要好些,起码有免费医疗。而原来那家机械厂则是所谓“集体所有制”,医疗费用只能报销一部份,不能全报。此外,那儿的浇铸工作量似乎没有机械厂的大,不至于像原来那家厂又热又累,完全超出了人类生理耐受力。我于是报了名,静候该厂审查。

另一家则是仪表厂,招的是电镀工,而电镀要用氰化物,那可是能招致闪电式死亡的剧毒药品。这正是俗话所谓“条条蛇都咬手,条条道都是死”,但本人一介黑崽子,还能指望什么好的?何况这家厂也是“全民所有制”。于是我也报了名,还上那儿去献过艺,也就是带着提琴与画夹去,拉上几个什么《新疆之春》、《新春乐》、《白毛女》等烂曲子,再打开画夹,拿出两份我画的宣传画来。那阵子举国“到处莺歌燕舞”,文艺宣传成了考核领导政绩的硬指标,文艺人才成了抢手货。面试我的军代表貌似十分满意,让我回家去静候通知。

接下来的就是政审外调,也就是招工人员到我所在的街道办事处去,向那些“鸡皮老太”了解我的出身什么的。那几位鸡皮老太把我恨进了骨子里,原因很简单——她们的孩子也是知青,至今在广阔天地炼红心,君问归期未有期,瓢泼大雨灌粪池,我却无耻地倒流回城,现在还要进工厂,去当最光荣的“领导阶级”,真是屎可忍,尿不可忍。好在她们仍有伸张正义的机会,那便是在招工人员来外调时危言耸听,把我家的“政治问题”说得无比严重,吓得那些人再不敢要我。我先后钻营了20多家厂子,没一个不是死在这道门槛上。只有我退出的那家机械厂是例外——那工作太烂,绝非人类可以忍受,所以该厂既未搞体检,亦未搞政审,就这么葫芦提招进去。可惜我又是皇帝身子苦力命,实在受不了那煎熬,只好悻悻退出(关于我在那厂的炼狱经历,请参阅我的回忆录中《苦涩的初恋》)。

因为有过这些惨痛经验,我开头也没抱什么希望。不料配件厂在外调后却表示,他们可以雇佣我。那负责招工的师傅姓王,年龄不大,似乎还不到30岁,好像也是文革中提拔起来的。他长得颇英俊,但有点口吃,话很少,看上去很严肃。我当然不好问他为什么还会要我,便去参加了所谓新工人集训,其实也就是在一起念文件什么的。集训完了,下周就得把关系从街道办事处转到该厂去,去正式报到上班。

不料到了周末,那位介绍我进仪表厂的荐头却来告诉我,该厂要我了。据说,负责外调的人事干部回去后跟军代表说,此人太黑,不能招,军代表却说:党的阶级路线还有“重在政治表现”这一条嘛,我们要有信心,把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改造过来嘛!那人事干部当然只好住嘴。后来我才知道,军代表的“政策水平”如此之高,是因为他野心勃勃,想出大名,正在策划“鸡毛飞上天,小厂演大戏”,上演红色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而我献的艺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以为,在他下的那盘很大的棋中,我将是枚有用的棋子。

我想,军代表既然如此开明,那以后换工种还是有希望的,遂断然决定去仪表厂。次日即到街道办事处去开出了介绍信,当天就到该厂报到,根本就没跟配件厂打招呼。那原因很简单,过去找工作是一种人身投效,跟到“扈家庄”、“祝家庄”去卖身为奴差不多,因此绝不能告诉雇主你是在“到处撒网,重点捉鱼”,只能跟对方说:“我只爱你一个,从未脚踏两只船。”当我决定跳上另一张船时,又怎么敢去跟另一家说:对不起,我见异思迁,另谋高就了?

去上班后第二天还是第三天,便在厂门口看见一张布告,顿时“分开八片顶阳骨,倒下一盆雪水来”。那上面说,某某某思想反动,道德败坏,平时蓄意毒害青年,散布“谈恋爱要敢于刺刀见红”的流氓言论,在举行婚礼时公然唱黄色歌曲《草原之夜》,兹记大过一次,以观后效,云云。

过了两天,厂部又贴出一张更可怕的布告,上面说,某某某思想反动,野心勃勃,在群众中煽动对指导员(车间支部书记)的不满,经批判后不思悔改,竟然蓄意制造工伤,将自己的手致残,以此要挟恐吓领导,兹特撤去其排长(工段长)之职,并记大过一次,以观后效。

我不寒而栗:唱《草原之夜》固然是找死不拣日子,但为此就记大过,也太过分了吧?那什么故意将自己致残则完全是诬陷——只有疯子才会这么做。这家工厂怎么这么恐怖?记大过可是比挨批斗、遭毒打还可怕,那是永久打在骨头上的黑烙印,装在档案袋里伴你一生,即使是余含泪来也无法借去(余含泪有本烂书名曰《借我一生》)。

这还不算,本厂是个先进厂,其他厂子不断派人来参观。一天,我在路上看见原来那家机械厂的革委会副主任,吓得灵魂出窍,幸亏他没有看见我。不幸的是,当晚厂里举行文艺演出招待参观者,最后一个节目是器乐合奏。我万般无奈,只好上台,明知那家伙就坐在台下第一排,但实在无法逃避。

此后数日,我接到通知:下周宣传队全体上农场,边劳动边整风。周末我回家,却意外地见到了小姐姐。她去探亲,返回时路过本地,却在半路病倒了,是撑持着回到家中的。当时我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我于是决定,我不能再按规定上农场,只能留在厂里上班,这样可以晚上回来照料她。

次日,我起了个大早去上班。出门前,我把食物和饮水放在姐姐床前,跟姐姐说:我去请假,晚上回来照料你。姐姐昏昏沉沉地答应了一声,我就带上门走了。我俩都没想到这会有什么问题。

到厂子后,我便去找带宣传队上农场的头目请假。那家伙是革委会委员,也是个造反派出身。他一听就瞪大眼睛训我:你这人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有名堂?不行!我一听就急了,跟他反复解释:我姐姐病了,家里就只有我一人,需要我照料。我不是不上班,只是请求不去农场,这样我晚上可以去照料她。苦苦哀求半天后他才说,那你找军代表说去。我于是又去找军代表,军代表沉着个黑脸,没等我说完就厉声斥道:你这人果然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到考验你的场合就露原形!不行,林副统帅教导我们:集体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你今天非得去农场不可!我苦苦哀求,可他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竟然大吼:“我没功夫听你这些废话!你给我滚出去!”

我只好赶快回宿舍,收拾东西捆行李,一边收拾一边想:这些人怎么这么不讲理,硬要逼我去农场,一去就是三个星期?我不在家,谁给姐姐做饭?谁去照料她?她起来做饭突然昏倒怎么办?而且,我走时还跟她说今晚一定回去呢,她跟我一样,也是个焦虑型的人,到时不回去,她肯定要以为我出什么事了。这到底是个什么X巴厂,一个个牛头马面,连起码的人味都没有!

越想越气,越想越伤心,扛着行李走到“解放牌”那儿时,眼泪都几乎掉下来了。那带队去的革委会委员见状,似乎也觉得有点过分,便走过来要接我肩上的行李。我心里没好气,扭头硬把眼泪忍回去,一把推开了他,把行李卷扔上了车。

此后数日,我日日在焦虑中度过,生怕姐姐因为我不在而出什么事,当真是度日如年。到了第四天还是第五天,军代表也上山来了,我便在午休时间再度去找他上《陈情表》,请求放我下山,回厂上班,以便我能在下班后回去照料姐姐。

军代表的脸黑沉沉的,还没等我说完就厉声喝道:

“你这人怎么回事?不是都跟你说过了么?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我听群众反映,你自从上山以后,见谁都不理,跟掉了魂似的。我看同志们反映的一点都不错,你整个是个瘟鸡!你到底是对什么不满?对谁不满?你给我讲清楚!”

我给吓住了:再说下去,他要诬陷我对党对社会主义不满了,于是赶快分辩:

“我没有对谁不满,我怎么会不满?我只是担心我姐没人照料会不会出事……”

“你少来这套花言巧语!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你这人一贯欺骗组织。我早听机械厂的X主任说了,你在他们厂子里干过,是不是?!人家说,你是偷偷从他们厂逃到我们厂来的,是不是?!人家还说,你是兔子尾巴长不了,迟早也要从我们厂逃掉,果然你现在就暴露了!”

我又急又气:什么叫偷偷从机械厂逃到这个厂来?那个狗娘养的革委会副主任真不是人操的!我当初苦苦求他给我换个工作,他就是不答应,我只好告诉他,我是因为害了严重的肾炎和高血压,才从农村退回城市的。如果再从事那种高温工作,迟早要送命。他却说,既然如此,那我就不符合招工标准,他只能把我退回去。可他现在却倒打一耙,说我从那个厂子里逃掉!TMD,谁有那本事从党国任何一个单位逃掉?

“我不是逃掉,我怎么可能逃掉?我是……”

“住嘴!你现在不是就想从农场逃下山去么?你这个害怕农业劳动的可耻逃兵!”

这时午休时间已经结束,那伙女宣传队员叽叽喳喳又说又笑地走出了宿舍。军代表指着她们说:

“你看看,大家谁不是高高兴兴、欢欢喜喜的?有谁像你哭丧着脸,跟死了老子娘似的?你到底是对什么不满?呃?”

我哑然,转身悻悻地走了。下午收工后,我总算知道了军代表上山的本意。他主持召开了一个批斗会,被斗争的对象并非宣传队员,而是我车间的一个党员,在我们之前上山。他之所以被弄到农场来劳动,其实是被巧妙隔离了,估计跟如今的“双规”也差不多,区别只在于今日之“双规”是请犯人住宾馆而已。在此期间,整他的人就有充分的余裕去发动群众揭发,分化瓦解,整够他的材料,现在是万事俱备,群威群胆,大打出手之时了。

那家伙也早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他过去做惯打手,经验丰富,因此便在中午缠着军代表带上山来的理发员(那阵企业办社会,本厂有理发室)给他剃了个“公分头”,于是当他乘坐“喷气式”光临会场时,那两位负责“开喷气式”的同志都没法按操作规范抓住他的头发,只能改提衣领。虽然他被打成了紫茄子,总算保住了满头青丝,没被愤怒的革命群众一绺绺揪下来。

那晚,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最后断定:再不能请求下山照看姐姐了。事情明摆着,我若再坚持下去,不是被批斗,就是被记大过,要么兼而有之。军代表现已认定我对组织心怀不满,在这种情况下,我非但不能再继续要求,而且再不能愁眉苦脸,必须马上欢天喜地,这才能与“社会主义天堂”里的住户的心情相称,否则必然要被打成对党对社会主义怀着刻骨仇恨的阶级敌人。

于是次日我便奉旨海皮,完全变了一个人。我本来善于开玩笑,肚子里存着不少笑话,此时便把惯伎使出来,常常逗得大伙哈哈大笑。工厂的好处是,它是文化沙漠,工人没什么文化,不会如识字分子那样深文周纳,指控你贩卖“封资修黑货”。当然,在这么做的时候,我还是留了份心眼,从不说哪个笑话是哪本书上看来的,而是把它们当成了民间笑话。在干活时我毫不吝惜力气,挑的庄稼只有一位练过举重的汉子能挑起来。大家都不禁咋舌,称赞我毕竟是再教育锻炼出来的。

没两天我就改变了大家对我的印象。当他们听说我是老高三毕业生后,就更加肃然起敬。那阵子普遍文化水平很低,工厂里连高中毕业生都算有学问的人。有位大学生其实才高我一级,在大学混了一年文革就开始了。可他“知识分子”的架子还摆得十足,而我则平易近人,和蔼可亲。最后那天开鉴定会,大家都说我的好话。一位师傅甚至说,从我身上,他看到了毛主席再教育革命路线的伟大成果。

Meanwhile,我心里烂成了个烂柿子,时时想起安徒生《海的女儿》上那个每走一步就犹如利刃剜足的小人鱼。我夜夜失眠,牵挂担忧姐姐,又恨自己落进了这个虎狼窝,一不小心便要跌入万丈深渊。

好不容易熬到下了山,我赶快跑回家去,姐姐已经走了。好在她留条告诉我,她估计是厂里不放我回家,也没怎么担心。现在她已经痊愈,已经回单位去了,让我不用担心。

我长吁一口气,但还是决定,那家厂子实在太左了,我若呆下去,被处分的风险实在太高。还是设法跳厂吧。正好我有三天假日——我们上农场劳动了三个礼拜,一天也没休息,回来后补休三天。那家配件厂的厂休与我们厂的不是同一天,正可利用这一点再去那儿探探情况如何。

于是我腆着脸回到那家工厂去,找到了那位负责招工的王师傅。王师傅一见我,脸就沉下来了,没好气地问:你来干什么?我说:我来报到啊。你报什么到?前些天你跑哪儿去了?对不起,我姐病了,我得伺候她,没法来报到。那你怎么不来说一声?对不起,我不知道还得来说一声。我想,等姐姐病好了,回来不就完了?反正还没开始上班,又没拿工资不是?

这鬼话的智力含量实在太低,但我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借口来了,也没指望对方会相信,不料他居然还是相信了,气呼呼地说:

“你姐病了,你要照料她,没法来上班,这我能理解,但你起码得来这儿打个招呼吧?只要说清楚了,我又不会不许你去(我心里叹道:唉,毕竟不是所有的人都是灭绝人性的畜生)。可你倒好,不声不响就跑掉了。哪有你这么办事的?连最起码的组织纪律都不懂!你不来,谁知道你还来不来,我们当然是以为你不想干,走掉了。可你倒好,过了这么长时间才回来,还说要来上班,上什么班?我们早就招了别人,那名额已经没有了!”

“名额没有了?那怎么办呢?我真不知道会这样。要是早知道,我一定会来跟您请假。唉,都怪我!不过,王师傅,您能不能再想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我又不是批指标的局领导!”他还是气呼呼的,不过看我垂头丧气的样子,也就没再说下去。沉默了片刻,他的气又上来了:

“你知道当初是怎么同意你进这家厂子的?当时我们去外调,你根本就不合格。可我觉得,你年龄这么大,又在农村吃了苦,熬到这份儿上才回城,要再没有工作,今后连找对象都成问题。所以我才反复跟领导说情,好不容易他才同意招你。可你倒好,招呼都不打、打一个,就跑、跑得无影无踪,让我、让我都没脸向上级交、交代!……”

他激动起来,变得有点口吃。我非常感动和感激,更愧悔交加,只能默默听着,他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长叹一声,说:

“唉,我再去试着跟领导说说吧,你明天再来听消息。我可事先告、告诉你啊,这次可不比上次,没、没有指标了,我只能试试。如果不成,你可别怪我。如果成了,你就得说话算话,再、再不能像上次那样不打招呼就不来,听见了吗?”

我诺诺连声,赌咒发誓说:我现在懂了,有事必须事先请假,绝不能不打招呼就不来。现在我姐已经病好回去了,不会再有什么事的,请师傅放心好了。

次日再去,他很高兴,告诉我,他总算说动了领导,领导已经同意再给我一次机会。但问题是,现在没有编制了。因此我只能作为编外职工参加工作,工资还是照样给,以后若再有招工指标,就把我转为编内人员。

我踌躇难言:这不就是临时工么?而且连名义都没有一个,只是个偷偷摸摸的黑人。将来能不能转正,只有天晓得。王师傅当然是难得见到的好人。我相信,若是将来有了招工名额,他肯定会兑现诺言,把我转为正式工。但如今这世道如走马灯一般,翻来覆去变得实在太快。他这么年轻就当上负责招工的干部,想必是造反上来的。谁知道他们掌权能多久?若是将来他倒了楣,那谁又来替我做主?不把我打成他的死党就算阿弥陀佛了。这风险太大,我得好好想想。

他似乎察觉了我的犹豫,问道:

“你听明白我的话了么?现在你只能算编外人员,不算正式工。但将来如果要招工,我们就把你转为正式工。你愿不愿?不愿就早吭声,我去告诉领导。”

我立即回答:“愿意!哪能不愿呢?总比没工作强吧?”

他满意地点点头,要我第二天来上班。我说:我既然今天已经来了,就干脆到车间里去干活吧,明天再来正式上班。他很高兴,带着我去了车间,把我介绍给那儿的班长。车间很小,据说是新建的,专门浇铸青铜铸件。我去那阵,他们正要开炉,那炉子不是我见惯的冲天炉,而是个比较小的熔炉。开炉前,那炉口冒着幽幽的绿色火焰,看上去跟鬼火一般瘆人。开炉后,小小的车间里弥漫着呛人的烟气,似乎也是绿色的,我禁不住想起了“日照香炉生紫烟”。

我上去干了一阵子,和班长抬着铜水细心浇那些模子,而王师傅则蹲在一旁看。活倒是不是很重,但最大的问题是烟气太盛,呛得人几欲窒息,而且也够热的,虽然比不上当初那机械厂的炮烙酷刑,但一样让我挥汗如雨。我过去干的是铸铁,那火焰是红色的,似乎也没有那么呛人的烟气。浇铸完后,我只觉得嗓子眼里痒痒得难受,胸口发紧,喘不上气来,心里不禁暗暗叹道:这活儿也不比那家机械厂好到哪儿去。热不说,还有毒烟。有如慢性铅中毒弄成个残废,还不如在那家厂里氰化物中毒闪电式死亡来得痛快。

王师傅蹲在一旁看我干活,似乎很满意。班长也跟他说:这小伙子还行,一个生手能这样,也算不错了。王师傅点点头,却又长叹一声,道:唉!只是他自己耽误了。现在招工指标已经用完了,他只能算编外职工,以后能不能转入编制,只有天知道了。

我心头一紧:这么说,他也没把握?

当晚,我躺在床上左思右想:我如果要去那家厂子,必须先退出那破仪表厂,这肯定要坐实我那“一贯欺骗组织,兔子尾巴长不了,想逃出厂去”的罪名,必然要引来军代表的雷霆之怒。他盛怒之下,批斗我还是小事,若是斗完了,他还是不让我走,那我往后这日子就别想过了。就算他让我走,给我记个大过,作为永久纪念又该怎么办?我带着这个终生纪念品,还有希望去那家厂子工作么?就算我有转正可能,到时人家一看档案:好啊,你欺骗我们,去某个工厂工作了个把月,犯了错误挨了处分,却隐瞒这段历史,想混进我们这家工厂来!你当我们这儿是什么地方,垃圾库?没门儿,回你的街道办事处去呆着吧!那岂不是扁担没扎,两头打塌,那又该怎么办?自己本来就是个黑崽子,现在档案袋里装了个处分,这辈子还会有哪家工厂愿意要?

我几乎一夜没睡,在床上翻来翻去。临到天快亮时,我终于打定了主意:我别无选择,还是只能在那家烂厂呆下去。

这可真是个沉重万分的决定,我只能对着虚空默默地说:王师傅,您是我这辈子遇上的唯一一个好心干部,也是我这辈子唯一对不起的人。不过,我实在是没法再回到您的工厂里去。就算那名额还在,就算没有铅中毒的危险,我也有可能在被记大过后,被那家厂子踢出来。那时您就算再同情我,再为我说请,估计领导也不会同意接收我。所以,只好对不起您了,来世我当牛变马报答您吧。

就这样,虽然跟王师傅说好第二天我就去上班,可我又一次无耻欺骗背叛了他,再也没回到那家厂子去。假满后我就回到了仪表厂,贴上满面春风,继续扮演社会主义乐园里的海皮住户。

此后我不断想起王师傅,想起了我是怎么欺骗他的。而这欺骗之所以能得手两次,完全是因为他同情我,正所谓“君子可欺以其方”。我一再利用他的同情与信任,欺骗背叛了他,不仅伤了他的心,而且两次让他在领导面前坐蜡。就算忽略这些后果不计,经过这两次欺骗与背叛,他以后也再不会同情哪个倒楣鬼了。我以自己的卑鄙言行,至少锻造出了一个人的铁石心肠。

到后来,这良心煎熬就越来越甚,清夜扪心之际,眼前常常浮现出王师傅那不苟言笑的严肃而英俊的面孔,此时我就想写信给他道歉,甚至想次日就到他们厂去,向他说明一切。但我每次都又想,能说什么呢?伤害早已造成,再说什么也没用了,把那业已沉淀的罪孽搅起来,于人于己两无益。

这冲动我在考上大学、考上研究生、出国前夕都发作过。每次都被我压下去了。后来也就渐渐淡忘了,直到生命的暮霭悄悄落下时,往事才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历历浮现在眼前。此时我就满怀感激地向着虚空说:王师傅,感谢您,是您让我在最黑暗、最绝望的罪恶年代里,看到了人性难得的光辉!

作者:芦笛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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