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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权贵朋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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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笛 [博客] [个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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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31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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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芦笛 在 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这题目是骗人的,我哪有什么权贵朋友?凭我这臭脾气,哪会跟权贵来往?又有哪个权贵会跟我这傲骨嶙峋的酸丁来往?要论权贵朋友,也只有不懂世事的少年时代有过,那所谓“权贵”,当然是儿童世界里的,当不得真。
说来奇怪,我这辈子奴性最足的时期,竟是少年时代。所谓“奴性”,倒不是一般指的阿谀逢迎权贵,藉此换取垂青,而是真心实意地崇拜领导干部,并对人家的垂青受宠若惊,虽未如余大郎一样,但凡提起“军机处”、“上书房”、“摄政王”、“童贯”便眉飞色舞,如乍膺九锡,连骨头都酥了,却也为领导的赏识心花怒放。这下贱德行直到高中时代才自动脱去了,从此便走向反面,极度鄙视一切领导干部,直至今日。
我在回忆录里介绍过,我们上小学初中那阵,班级领导干部(包括行政干部与政治干部)多是大男生与大女生。所谓“大”,指的是个头大,多半是年龄大造成的。儿童世界是丛林世界,由“狼羊律”那“宇宙运行规律”支配。教师都是宫廷政治家,权术高手,因此常把丛林之王提拔入领导岗位,靠这些心腹爪牙来“以夷制夷”,维持班级的安定团结。我所谓的“权贵”就是指这些领导同志。那权势当然是虚幻的,作不得真,然而却是成人世界的逼真模拟。事实上,成人世界的真实权贵就是通过这虚拟阶段培养出来的,胡锦涛同志就是众所周知毋庸置疑的一例。
我与第一位权贵的友谊已经在回忆录里写过了,该同志是我们班的班长(那时叫班主席),学习成绩很好,对同学也不是很霸道,虽然告密是免不了的,但那是领导干部的天职,怨不得人家,因此我对他深怀好感,十分崇拜,而他对我似乎也颇有好印象,于是在小学六年级时,我和他以及另外一位非权贵弟兄效法桃园三结义,结拜为义兄弟,发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祸福与共,甘苦同尝。
从那之后,凡是上学放学,我都和他一起走。大概因为具有惰农基因,我从小是个大懒虫,早上从来起不来。直到上高中,母亲每早叫醒我去上学,都是个耗时甚多的艰难工程。有许多次,她老人家不得不把我的被子抢走,让我冻得受不了,睡意全消,只好悻悻地爬起来。然而自从我拜了这个桃园大哥后,这就再不是个问题了。早晨都是他来叫我去上学,只要他叫一声,我立即就出声答应,接着便以最快速度起床,以免大哥在门外久候。这变化让母亲倍感惊奇,为我交上了这么个益友而庆幸。咱俩的深厚友谊,一直维系到他把我从新华书店偷去的全部书籍骗到手,再背着我把它们完完整整地交给班主任那一天。
案发后,家长当然是格外震惊,我结结实实地吃了好几顿“条子面”(用竹条鞭打),颇有点吃不了兜着走的惨痛状。打完后,家长语重心长地告诫我,那位班长不简单,以后再不要和他作知心朋友了,切不可对他讲真心话,但也不要得罪他,甚至不能怀恨在心,要知道他救了你,如果他不报告老师,让你沿着那犯罪的道路滑下去,你这辈子就完了,只有进劳改队的份儿。
这番话对我来说是过于高深,我似懂非懂,但也本能地觉得自相矛盾:既然他救了我,那就是我的大恩人,何以还要让我对恩人敬而远之?不过,我这人天生不会记仇,条子面造成的剧痛消散后,也就忘记了他给我带来的困扰。当然,从此以后,我与他便是面和心不和了。这也倒不完全是我严格按照家长的指示行事,或许主要还是他自己也觉得尴尬吧。
此后多年内,我不断想起这事,每次都为他在那小小年龄竟有如此之深的城府感到震惊。他最令我佩服的,是在“引蛇出洞”过程中表现出来的沉得住气。事实上,早在我把第一部贼赃借给他看时,他就发现那是偷来的书了(书的封底没有“新华书店售出之章”),然而他却能不动声色,继续向我借书,每两三天便借一本,同时从不归还借去的书,一直到他确认已把我所有的贼赃都弄到了手,才向老师密报。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竟有如此忍劲与表演才能,若无其事地忍了足足几个月才发难,只能用天赋来解释。换做我,早在发现之初便嚷得天摇地动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救我?以这种苦心孤诣的背靠背方式?他为什么不在私下警告我,或是直接报告我的家长,却要处心积虑地把二十来本贼赃收集完毕,然后再不辞辛劳地把它们背到学校去?要知道书籍很重,一个少年要把那二十几本大部头(记得有全套《水浒》、《三国》、《西游记》、《说岳全传》、《平妖传》、《林海雪原》、《烈火金刚》等等)背到学校去,估计得背两次。从客观效果来说,他确实救了我,但若不是我随机应变,当场编造了一个“特务拉人下水”的惊险小说出来,而是老实承认那些书确实是我偷的,很可能就被送去劳教,那我一生也就给彻底毁掉了,如今网上也就少了一位大文豪,专写不要钱的书,去赎回年幼无知时犯下的罪。
当然,他那阵子不过十二三岁,未必会想到那严重的后果。而且,在学童心目中,学校与老师是第一权威,远远超过家长。这或许就是他不报告我家长而去报告老师的原因吧。但不管怎样,他在此事中流露出来的非凡的政治家天赋不能不令我永生难忘。在隐忍不发,“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这点上,我看他甚至超过了毛泽东,只比斯大林略逊一筹。
奇怪的是,这位天生的政治家并未走上从政之路。初中他和我同校不同班,仍然是班主席。他们班就在我们楼上,隔着一层薄薄的楼板,我时常听见他对全班同学发话。见面时当然也打招呼,但很少交谈。毕业后他上了中专,我则留在本校上高中。好几年后再见,他已经进了厂,似乎是个低级技术员,而我刚刚办好了从农村病退回城的手续。我想到他们工厂去工作,为此登门求助。凑巧的是,那个厂子里有我的两个小学同学,一位就是我那桃园大哥,另一位则是一位大女生,本班的中队长,那时是该厂的妇女干部。两人我都求过,两人都答应帮忙。我顺利通过了体检,政审时却被刷下来了。再次登门求老同学施以援手,两位都说爱莫能助。此后我便再也没见过他们。看来那位桃园大哥虽有充足的政治家天赋,却没有足够的权势欲,因此未能在文革中或文革后脱颖而出,白白浪费了天生的政治才能。
第二位权贵朋友也是位班主席,不过是初中班上的。他和我小学同校不同班,也是个大男生,高大魁梧,力大无穷,在我等小男生眼中凛凛如天神。他是他们班的班主席,进中学后就当上了我班的班主席。不过初一时他并不是乖孩子,而是我班的头名好汉。在他之前的头名好汉因为打老师和偷东西被开除了,他原来屈居第二,至此便晋升为头名。他倒不是前头名好汉那种纯粹的流氓,但那阵也十分顽劣。
刚上初一时,大饥荒才开始,主粮是萝卜、玉米、霉红薯之类,虽能果腹,却在学童腹中制造了满腹的五谷之气,上课时便纷纷释放出来,教室随之变成了陈年老公厕,师生必须戴着防毒面具才能坚持下来。
我们的俄语老师是刚从师院毕业的,还不知道怎么收拾顽童们,于是便成了欺软怕硬的顽童的欺侮捉弄对象。可他还想与同学改善关系,下了课也不走,和我们一道站在户外,利用课间休息答疑什么的。有一次班主席满面堆笑作好学状,向这位老师请教某个词怎么写。那老师不知是计,当即非常热心地弯下腰去,用粉笔在地上写出那个单词来。班主席马上转过身去,把屁股对准了埋头写字的老师,放了一个非常嘹亮悠扬的响屁。全体围观革命群众顿时大笑,那老师满面通红地立起身来,却并不发怒,只是伸出一个指头对着班主席凌空虚点数下,喃喃责备道:“你呀,唉,你呀!”随即在哗笑声中转身走了。
后来饥荒日甚一日,学校自动解体,老师根本不来上课,同学们倒是天天进学校,那不光是惯性运动,主要还是上那儿去喝玉米糊糊,因为所有的人都必须在单位吃集体伙食,在家开伙是不可能的。教室变成了娱乐场所,几个品行较烂的顽童把几张课桌拼在一起,坐在旁边的课桌上,打牌赌饭票。我等无赌性者则懒洋洋地躺在室外的空地上烤太阳,呆呆地等着喝玉米糊糊的时刻到来。班主席有时也参加他们的赌博,但并无执着嗜好,也未和那几个混混结成拆白党(阿拉伯上海老话),联手作弊,骗取“尖头”那傻小子的饭票。
冬天有时天阴,冷得要死,腹中空空,毫无御寒能力,我等烤太阳党只好转移到室内,在椅子上缩成一团索索发抖。饥荒前,遇上冷天,男生们常在下课后在教室的角落里拼命挤成一团,称为“挤油渣”,藉此取暖。但饥荒发生后,这种取暖活动是再也没有能量进行了,大家只能干挨。有次班主席冷得受不了,站了起来,把一把椅子推倒在地,用他的高腰皮鞋(那阵子的皮鞋式样与现在不同,似乎都是高腰的。他家家境还不错,穿得起皮鞋,我则直到文革大串连才第一次穿上了皮鞋,此前都穿家制布鞋。但我远非最穷者,我班有位同学,直到初三都还打赤脚来上课,就连冬天也如此)把椅背和椅腿逐一踩断,又把椅面斜放在讲台的台阶上,用皮鞋把它跺开,接着便在教室里点起了篝火。我先是呆呆地看着他如何把一个双人座椅变成一堆木柴,如同看人变魔术一般入迷,心里暗自钦佩他的大胆与豪放,然后又与众人一道围着篝火取暖,说不出的舒服开心。
班主席的这一豪举,赢得了我的衷心崇拜。而且,他不像头名好汉那样,欺负弱小同学如我者,颇有点仗义执言的侠义心肠,于是我便自然而然地把他看成了《七侠五义》上的那些大侠。不过彼此还是没有太多的往来。只是他家与我家相距不远,放学后有时一道走。
有一次在回家的路上,他突然问我:小芦,发育是怎么回事?我答曰:发育就是长大呗。又问:那遗精是怎么回事?我哪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是班上最小的学生,对男女间事一无所知。但我岂能露怯?不懂也要装懂不是?幸亏我从小就喜欢胡乱阅读,绝不放过一张字纸,恍惚记得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什么“精满自溢”的字眼,于是便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胡乱扯了一通,听得他满头雾水,我自己也更加糊涂了,越发语无伦次,不知如何收场。好在他并不问下去,让我得以蒙混过关。要到后来我自己也有了这种事,才悟出当初他为何会问我那问题。
后来上初三,有门课是生理卫生,专门介绍男女在青春期发生的变化,但即使学了那些课,大家仍是稀里糊涂的。我班另一大男生曾偷偷告诉我,隔壁那个班的美貌班主任有病,盖她带全班同学去农村劳动时,上厕所时曾拉过血。农场的厕所是露天的,男女厕为同一粪坑分开。为了便于掏粪,粪坑便开在男厕这边。适逢该班一位淘气男生去与那美女班主任一道去上厕所,看见鲜血从那边的便槽里流入了这边的粪坑,给吓得目瞪口呆,过后逢人就说。那大男生告诉我这秘密时,咱们早就学过生理卫生了。我立即判定,那并不是拉血,而是是教科书上说的“月经”,心里暗笑那同学愚蠢,却兀自装天真,并不说破。其实我也高明不到哪儿去,对男人为何遗精、女人为何有月经一点都不知道,因为教科书从不告诉你人是怎么生出来的。要到高二我堕入单相思,去书店乱看医书,才猜出了男女间是怎么回事。在那个年代,我算是先知先觉了,若是可可和我好时有点性知识,也不至于把我打成流氓,为此忍痛和我绝交,而她那时都已经二十三四岁了。她后来告诉我,她真正知道男女间事,还是结婚后的事。
和班主席成了好朋友,是初三的事。在我们那儿,初一(1960-1961)是大饥荒最严重的一年,连正常教学都无法维持。初二开始逐步好转,大家虽仍是镇日饥火烧心,毕竟还是有点卡路里可以支持学习了,于是学校又恢复了正常上课,同学们也都逐渐恢复了学习的心思。那时的学生都很认真地看待学习,认为好好学习是学生的天职。受家庭影响,我尤其如此,即使是在饥荒最严重的初一,我饿得昏天黑地之余,有时也会为学校竟然自动解散而暗自焦虑,偶尔翻开教科书,发现什么都不懂,不禁非常着急。现在学校好歹是恢复授课了,我不禁如释重负。
班主席的心思大概也差不多,学习非常努力。有次学校里贴出了他的作文,令我十分佩服。不料有天放学后咱俩又一道回家,他却突然对我说,我看咱们班,最聪明的就是你了。我万万没料到这话会出自我佩服的人的口——到那时为止,我的作文还从未被学校当范文贴出过。受宠若惊之余,我只能连连否认,并举出了这一事实,他却不以为然地说,我只是语文还行,其他就不行了,而你每科成绩都好。我于是又举出我们班的全优生,他却摇头道:他是苦出来的,而我根本不用功,成天胡闹,成绩还这么好,完全是天资使然。我无话可说,心里却美滋滋的——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夸我聪明,过去我不但在学校是问题儿童,在家里也只有被百伶百俐的哥哥姐姐笑话的份儿。万万没想到,我并不是他们笑话的那个“笨虫”。
班主席的夸奖是第一只报春的燕子。开始学平面几何后,夸我聪明的同学越来越多,到最后连老师都开始报以青睐,凡是难题都让我上讲台上去解,解完了免不得要夸上两句。有位同学因此上了当,以为我有什么先进的学习方法与学习经验,向老师提出要和我同桌,不料他和我坐了一学期,成绩却直线下降,以致期末物理学考试不及格,必须补考。他愤愤地说,我躲在家里学好了,来上课时却带着他一道胡闹,害得他成绩大幅度滑坡,云云。
班主任听信了他的抱怨,而且,我闹得实在也太不象话,被科任老师提撸着耳朵或衣领丢出教室去成了家常便饭,便派班主席来和我同桌,以对我实行零距离监控。记得那是初三上学期的事了。
这一维稳措施果然奏效,我的课堂表现立即就改善了。我倒不是怕班主席,我是崇拜他。而且,大侠对我这么好,我总得讲点义气吧?在心底,我又一次把他当成了我的桃园大哥,只是那阵子毕竟痴长了两岁,再不好意思提出结拜了。
(未完待续)
作者:芦笛 在 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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