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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权贵朋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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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笛 [博客] [个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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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31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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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芦笛 在 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初二是我开始启蒙的时期,智力发育在此期突然出现了一个飞跃。此前我完全是个浑浑噩噩的顽童,成绩虽然不差,主要是靠记性好,但毫无理解力,因此学习兴趣缺缺。直到开始上初二,以学习平面几何为契机,我突然获得了理解力,学习兴趣陡增,觉得所学科目都非常好玩,对大千世界也开始萌生好奇心,首次试图用学到的一点数理知识(初三才开始学化学)去穿凿世界,只觉得其乐无穷。
那位被我坑得不及格的男生有次和我一道回家,在路上朝天扔了块石头。咱俩目送那石头飞上天,速度越来越慢,到达最高点后开始下落,速度越来越快,他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想了想,自作聪明地答道:很简单,石头刚出手时,还带着你甩它的力,这力比重心引力大,所以它还能向上飞,但这力越来越小,于是它飞的速度就越来越慢。飞到最高点时,石头上残留的力等于地心引力,所以它再不能往上飞了,速度为零。此后那力开始变得小于重力,于是它就开始往下落,随着那力变得越来越小,石头也就落得越来越快。我讲完后,那哥们佩服得了不的,连连点头,没口子赞我聪明。我嘴上不说,心里也十分得意。要到后来学了高一的物理,我才知道那完全是屁话。
那哥们颇有幽默感,物理是他的弱项,他因此在那上头花的功夫很多,不懂就来问我。有次他问我:什么是沸腾?我以为他是真不懂,便正二八经地答道:液体的内部汽化就叫沸腾。不料这小子板着脸说:错了!旋即把教科书递过来,用手指著书上的解释,一字一句地念道:“这种现象叫沸腾!”让我捧腹大笑。又有一次咱俩一道上厕所撒尿,完事后他问我:为何撒完尿后,人会情不自禁地抖一下?我想了想,答曰:尿含有许多热量,排出后机体丧失了这些热量,于是就觉得发冷,所以会抖一下。他说:错了!撒完后人摇头,意思是:撒完了,再不用撒了。那笑话也让我乐不可支。
班主席可不是这种顽童,他毕竟大我三四岁,成熟多了,带着我初次走进了严肃的成人世界。他和我都喜爱文学。不过,我是顽童式的喜爱,无非是图好玩看故事,而在他则是严肃的学习。那阵子本校最有才气的高中语文教师常在大礼堂里开课外讲座,所有年级的学生都可以参加。他带着我去听了好几次。如果不是他是我的好朋友,我根本不会参加那类课外活动。第一次去,我就被那才子老师彻底镇住了。他潇洒地站在礼堂的舞台上,随手在黑板上写下斗大的字。我还从未见过哪个老师的板书写得这么大,又如此龙飞凤舞,遒劲奔放。再听他讲的内容,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什么“立意,布局,谋篇”,什么“凤头猪肚豹尾”,我做梦都没想到过写文章竟有如此高深的学问,整个给迷得晕晕乎乎的,觉得那老师完全是金甲神人。
从此,我作文时也就上了点心,试图使用从那些讲座中听来的技巧,可惜从不成功。班主席则比我强多了。上语文课时,他总是记很长的笔记,那可不是老师讲的话,是他对课文内容的理解发挥。我们的语文老师可不是那位大才子,一点水平都没有,讲课干巴巴的,备受我俩鄙视。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在笔记本中写下很长的学习心得:《祝福》中的微言大义,《海市》中的风景描写,等等,等等。
正因为此,他的作文不断地被老师当成范文。至今犹记他中秋作文中的一句话:“月亮像个含情脉脉的少女,从云中鑚了出来,羞怯地凝视着人间”。当那文章被当作范文贴出时,全班顽童顿时炸了锅,纷纷嚷道:班主席真色啊!我虽然颇有同感,但那是我大哥的作文,义气不能不讲,于是就挺身而出为他辩护,斥道:你们懂个屁!这是拟人手法!你们想到哪儿去了!
班主席确实很色,我已经开始觉察到了。他是和我讨论课外读物的第一人,谈得最多的是他最心仪的超级文豪巴金。从他那儿,我第一次听说了《激流三部曲》与《爱情三部曲》。这还是我一生中有人首次向我坦然说出“爱情”二字而不脸红。我觉得满心不自在,但班主席却满怀激情地向我讲解封建大家庭的不合理,觉新怎么怎么被封建礼教迫害,怯懦地放弃了自己的爱侣,而觉民又如何如何勇敢地背叛了封建家庭,投入了革命斗争。受他的感染,我向他借了那些书,却觉得味同嚼蜡,实在坚持不下去,只好掩卷。我不好意思告诉他我从未把那些烂书看完,对情节不甚了了,在他讲述评论那“名著”时只能唯唯诺诺。所幸他需要的不过是个听众,并不是与我双向交流。因此,不知道故事也没什么关系。不过,从他的话里,我找到了原谅他的理由:他之所以恬不知耻地说出“爱情”二字,乃是因为那是反封建的,并不是因为他很色。
但我再偏袒大哥,毕竟无法长期欺骗自己。他开始向我提起班上一位女生,令我十分惊奇——那位女同学学习毫不出色,而且还是个侨生,而侨生在我们心目中就是怪模怪样的异类。
60年代初,印尼一度排华。中共派什么“新华轮”“光华轮”去接了几次侨,在报上大肆吹嘘“祖国的温暖”。我校因为教育质量较高,安排了不少侨生,我班就有两个。那伙人运气实在差,刚来就赶上了大饥荒。不过人家有海外根据地,源源不绝地提供救济,既有食物包裹,又有什么“侨汇卷”。他们住的宿舍外常常扔着吃完的炼乳罐头,那可是我等穷棒子从未品尝过乃至梦想过的神仙美味。他们奇装异服,裤管细到不可思议,裤带特别低,简直就是勒在耻骨上。男生留着“飞机头”,女生的发型也怪怪的,看上去说不出的不舒服。人手一部“莱琳车”(英国名牌自行车,50年代以前,英国轻工业在全世界领先),常常三五成群地骑着车冲出校门,跟群流氓也差不多。
我班有两个女侨生,我从未正眼看过她们,现在班主席却向我提起了其中的润华,极口称赞该生成绩怎么怎么好。我觉得十分奇怪:那女生的成绩不怎么样啊?班主席却正色道:你得看到华侨在国外受反动派迫害,没条件像咱们这样无忧无虑地学习,成绩当然普遍不好,但润华学习很努力,她的成绩在侨生中是最好的。而且,她不像其他侨生一样,比较艰苦朴素。看看她的穿著,你根本就看不出她是华侨。
我于是首次打量了一番润华,并未发现她与其他的侨生的穿著有何显著不同。只是她似乎没有其他华侨那样黝黑难看,比较白皙,在这点上倒确实有点像本地人。润华的座位原来离我们很远,但没多久全班就调整了座位,润华被安排到我们的后排。于是我便常常听到她和同桌讲小话。她说的照例是侨生那种口音很重的普通话,只是常说:“阿堵!”估计是印尼话的感叹词,听上去十分嗲。她还告诉同桌,她是雅加达来的,不过那不叫雅加达,叫耶加达,我们的发音不准。
每逢润华讲小话时,班主席从来不管,却偷偷支楞着耳朵听,令我暗自纳闷。有一次润华跟同桌说,过去在海外,听到的都是祖国的建设怎么怎么日新月异,《人民画报》和大使馆里展出的照片都是新建的高楼大厦,水电站,炼钢厂什么的,等到回来,才发现到处都是破破烂烂的,生活还没有在印尼好。班主席和我都听到了那反动议论。过后班主席十分激动,跟我说,润华错了,祖国的建设当然是日新月异,只是过去底子太薄,而且,帝国主义封锁我们,当然要影响我们的建设速度。不过,我们优越的社会制度彻底消灭了压迫剥削,将来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我深以为然,不过觉得这番话他应该去跟润华说,好帮助她提高觉悟。只是那时男女界限极为森严,即使是班主席也不可能去跟女生谈话。
班主席的激烈反应很自然,盖他那时已经进了“青年训练班”,快要加入共青团,后来成了是我们班最先入团的先进同志。他可真是虔诚的信徒。受他的影响,我也开始关心国家大事。那阵子中印之间爆发了边界冲突。我俩都非常关心战事进展,在报上看到我英勇的人民解放军大举反击,尽复失地,由不得心花怒放。可没几天中央却宣布撤回“实际控制线”,放弃了业已收复的沦陷领土,让我非常非常想不通,与班主席讨论了半天,他也没能说出个道道来。
中苏大论战更成了我俩课外政治讨论的中心。那阵子两国矛盾已经暴露出来,报上开始陆续推出《九评》(可不是法轮功的《九评中国共产党》),那大气磅薄的文章让咱俩迷迷瞪瞪的,佩服到了极处,更痛恨万恶的现代修正主义集团及其头子赫鲁雪夫。古巴导弹危机爆发后,我俩更是对赫鲁雪夫的怯懦鄙夷到极点。班主席还特地画了一幅漫画:肯尼迪手里拿着导弹挥舞,赫鲁雪夫跪在地上告饶。那画画得实在太糟糕,无论是肯还是尼,一点都不像,但我俩都觉得十分解气。
没多久,我就开始忧心忡忡,为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的前途担忧起来。一天,在回家的路上,我对班主席说,你看,苏联人民在列宁斯大林的领导下,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可赫鲁雪夫上台后却走上了修正主义的道路。将来中国会不会也出这种事啊?班主席愣了一下,沉吟良久后说,是啊,是有这种危险。我更加忧虑了,问他该怎么办。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最后说,你放心好了,难道你能想到这问题,党中央毛主席就不会想到么?毛主席肯定早就想到了,他老人家会有办法的!
关心国家大事,并没有让班主席忘掉润华。他越来越频繁地提到润华,最后几乎每天都要说起她。他开始失眠,每天早上来上课,脸色都很难看,学习成绩也开始直线下降,平面几何尤其如此。一次期中考试,他把草稿纸慢慢地往我这边推过来。我开头没注意,他却用胳臂肘碰了我一下,我于是往那张纸上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1. ?3. ?4. ?5. ?”立即明白他不会解那几道题,要我帮他,不禁暗自佩服这种作弊方式的巧妙——即使监考教师看到了,那几个问号也完全可以解释为他自己的思考。超度同桌,我可是资深高手了,小学四年级时和我同坐的小队长考试就全靠我帮忙。为朋友两肋插刀我可从不含糊,而且从未被抓住过。但如此巧妙的作弊方式,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我于是不动声色地把那张草稿纸拉过来,变成了自己用的,再在上面写上答案。为了避免露馅儿,我特地对每道题都使用了与我所用不同的解法,再用手肘压住那张纸,慢慢推过去,然后再放开手肘,那草稿纸就变成了他的。我听到他轻轻地长吁了一口气,似是如释重负,心头的感觉复杂到难以言状:欣慰:因为我帮了好友的忙;震惊与失望:我崇拜的大哥竟然也会干这种欺骗勾当;鄙夷:大哥怎么会这么笨?一道题解不出来还说得过去,可总共就五道题,他竟然有四道不会!这TMD算什么事哪?
自此之后,作弊成了常规,几乎所有的考试,无论是单元考、期中考、期末考,大哥都需要我超度。这种事干多了,心头的失望与鄙夷就越来越甚。而且,我敢说,班主席之所以成绩直线下降,完全是因为他“思想复杂”,人太色,心思都动到润华头上去了。没准他常常向我提起的失眠,就是胡思乱想引起的。
一个偶然的发现让我作出了这确凿的结论。那天小组开会学习,由班主席念报。润华因为坐在我们后面,便成了我们小组的成员。我坐在她对面,而班主席则坐在我俩旁边。我闲极无聊,眼睛呆呆地望着虚空,既绝不会去看对面的女同学,也没看班主席。过了半天,我却从眼睛的余光中看见班主席突然停止念报,眼睛离开了报纸,迅速地先看看润华,又看看我,然后又迅速地收回目光,恢复读报。
那一瞬间,受辱感腾腾地从心底涌上来:很明显,班主席虽然在读报,余光却看得见我们。因为我和润华面对面坐着,他一定出现了错觉,以为我俩正在无语凝睇,于是醋意大发,停止读报,来查明我俩到底是否在眉目传情!
大哥怎么会把我想成这种色鬼!我愤怒地想。没错,班上是有这种不要脸的色鬼,我前面那女生就是一个。最近那女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天天都要从她座位上扭过头来,就那么盯着我发呆,让我如同芒刺在背,浑身上下每个骨节都不自在。为了逃避她的呆看,我把头东躲西藏,可一点用都没有。咱们的教室有点像波音机,课桌共分三列,左右两列每行各两个座位,中间那列每行四个座位。我坐在左列右边那个座位,紧挨着通道,她坐在前两排,中间那列左边的第一个座位,也是紧挨着通道。这样,当她转过头来呆看我时,视线便毫无人头遮挡,我再怎么躲都无法躲开她的视线。我能做的,就是在路上遇到她时便吐吐沫。可惜该同志比较迟钝,对我的厌恶之心毫无觉察,依旧持之以恒,坚持呆看活动。不仅如此,我还发现,近来我常常在我家那条街上碰到她,而她家根本没住在那附近。很明显,她不知怎么知道了我家的地址,其实是特意到那儿去转悠,可见到我后却又毫无表示,只不过是让我多了一个吐吐沫的机会而已,真TMD又色又蠢!
如今大哥却认定我是那种不要脸的色鬼!还生怕我和润华好起来!天下还有比这更严重的侮辱么?
这愤怒毁掉了咱俩的友谊。开头只是疏远,接着便是龃龉,最后以大吵终局,完全撕破了脸。考试时,他再不向我求助,我也根本不理他,迅速做完就交卷走人。有时回头看见他还在那儿苦苦思索,心里也觉得他可怜,但旋即又硬下心肠来。不过这种感情折磨没延续多久,因为不久我俩的座位就分开了。我猜这是他向班主任提出来的,正如当初他设法把润华调到我们组来一般。若非他主动要求,老师不大可能这么做——当初让我和他同桌,就是要让我这捣蛋分子处于干部的有效监控之下。
我俩分开后,就再也没讲话。直到他入团前夕,才主动找我谈心。他解释了过去种种误会,但绝口未提润华。这也很自然,盖我从未捅破那窗户纸,他大概还以为我对他的单相思毫不知情。他主动提起了作弊的事,态度既诚恳,又痛心,说自己犯了错误,欺骗了党和人民,准备把这事向组织上汇报。实际上,前天组织上找他谈话,给他发了正式的入团志愿书,他就想向组织上讲了。总之,这事他不会隐瞒下去的,入团后一定会向组织汇报,云云。
这番表白激起了我极大的反感,我再是不更世事的少年,也看透了他的用意:现在他马上就要入团了,很怕我把那事说出去,一举摧毁他的光辉形象,让他入不了团,于是说出那番话来,指望我反对,因为坦白必然要连累到我。
我怒火腾腾,立即大声答道:
“你用不着说这些!你放心好了,我芦某人不是那种告密小人,这事只会烂在我心里,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哪怕你和我成了仇人,我也绝不会做这种事!”
他愣了一下,满脸飞红,讪讪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能是什么意思?”我无情斥道,“你扭扭捏捏、吞吞吐吐地说那番话,不就是怕我说出去么?”
“我确实不是这个意思……”他满脸的冤屈。
“行啊,既然你不是这个意思,那就是我冤枉你了。那好办,我这就去找徐老师坦白,怎么样?要不你跟我一道去,呃?”
他嗫嚅了半天,仍然没能说出一句话来,我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直到毕业,我俩再没说过一句话。尽管对他充满了鄙夷,毕业考试与升学考试时,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替他担心:如今没有小弟的超度了,大哥你该怎么办哪?
作者:芦笛 在 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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