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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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标题: 我的“折腾”史 (1917 reads) 时间: 2010-2-21 周日, 下午2: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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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芦笛 在 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我的“折腾”史
芦笛
那天跟几何网友为贺梅案争起来，我说，贺绍强口口声声贺梅是美国公民，以后要回美国去，既然如此，那又何必演出现代《灰圈记》，把孩子生拉活拽拉回中国去，为的不过是她日后再度回来？原话当然没有这么说，说的是“何必折腾”。
此话一出，几何网友十分upset，说他怎么也无法理解我在这种感情事务上如此冷酷，只考虑金钱。我之所以如此，大概是因为经过文革锻炼的缘故吧。我很不快，于是损了他几句，好在现在没过去的精力了，并未破口大骂便下线了。现在才知道，原来暴怒还是要有体力和精力作基础的。
今天进来，先在坛里看见几何网友的道歉，接着又看见他专门写给我的站内短信，也是道歉的，并说他已经修改了原帖，云云。我赶快回了封信，说我太过敏了，接着就把我骂他的帖删去了。但我知道，他虽然道了歉，但那不过是因为冒犯了我而已，并不是认同我的话。很可能他到现在仍然还是无法理解我为何那么说。这其实毫不足怪，倒不是因为他没经过文革，但确实与个人的经历有关系。有的事，没有那个阅历，你再怎么解释，人家也未必会理解。
我出国时，孩子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这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尴尬的事，考虑的不只是我一个人，而是一个家。留学生最大的困扰，是前途的不确定性——你根本不知道能不能留下来。在这种情况下，是否把孩子接出来，就成了最大的难题。
连白吃都想得过来：如果你把孩子弄出来了，即使忽略语言不通对一个八九岁孩子心理发育的冲击，也很可能误了他的前途。例如我若在国外呆上个四五年，最后呆不下去，还是得回国，那孩子也就给毁了：中文一塌糊涂不说，国外搞的又不是应试教育，他绝无跟上同龄学童的可能，只怕连中学都进不去，那该怎么办？但另一方面，若是我在拿到永久居留才把孩子弄出来，那又太晚了。语言过不了关不说，年龄大了，要迅速适应国外截然不同的环境也就难了。难不成让他像我一样，始终与归化国之间横亘着一个无法逾越的文化障碍？
为这个无比棘手的难题，我不知道折腾了多少（当然是在枕头上折腾），最后想出来的中庸之道是：让孩子小学毕业后再出来。那时年龄已经大到可以承受环境骤然改变的冲击，却又没大到无法跨越语言障碍的程度。而且，到了那个年龄，中文就不可能彻底忘记无遗了。即使我最后必须回去，他也就是个耽误了三四年而已，不至于一点中文根基都没有，跟个外国人似的，得从头学起。
于是就这么定了下来。我一个人在国外苦苦熬了三年多，那滋味真是不堪回首。洋插队者都该知道那寂寞，我一个有家的人突然变成单身汉就更别提了。但如果只把太太接出来，那孩子的学习谁去抓？当然只能是两国分居了。
好在孩子似乎还有出息，我不在身边，居然还能去拿什么作文比赛的大奖，比他爹当年能干多了。甭看他爹是大文豪，小学也是作文尖子，没少参加作文比赛，可从未拿到过名次。听到这消息，我很高兴，拿奖什么的当然是屁话，关键是他喜欢文学，那中文就不可能丢得干干净净了。语文不是学校能教的，全靠个人爱好。
后来孩子总算出来了。可惜我的计划还是不周密，忘了计入一个遗传因素——他娘学习外语的天资等于零，而孩子偏偏在这点上像了她，于是学起英文来，似乎比我快30岁才学还吃力。刚来头两年，孩子遭罪，我也陪着遭罪，甚至陷入巨大恐慌：万一他英文始终学不会，我最后又不得不回国，那他这牺牲不是白白付出了么？耽误了几年学业，英语也没学会，混到十五六岁，再回国去从初一学起？
最令人担心的，还是孩子会不会因为身处逆境而遭受心理创伤。这我可是亲眼目睹的。记得孩子来后没几天，我带娘儿俩上街。我和太太进银行去给她开户，让孩子在门外等。出来时，但见一个中国妇女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那眼睛里流出无限的慈爱。我一看就知道那是个母亲“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把我那孩子当成倾泻母爱的对象了，于是便上去搭讪。果然不错，她和她丈夫都在我那个大学里，正准备把孩子办来，而且是准备使用“邮递方式”。难怪她放心不下，要仔细打听孩子的出国体会。
此后两家人便有了点往来。过了几个月后，她孩子也来了。那天学联开派对，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跑上台去，落落大方地笑嘻嘻地跟大家说：我叫某某，刚刚来，我跟大家跳个舞好不好？接着便跳了一阵子，跳完后鞠躬下台，跑到她母亲身边。我一看，奥，原来是那位邮递来的孩子。于是我们便过去和她父母聊天。此后那孩子和我孩子一道进了语言补习学校，两家人彼此走动就更频繁了。
然而如此活泼可爱孩子，很快就在我们眼前萎谢了。那变化再明显不过，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再不是刚来那副无忧无虑的落落大方模样，变得非常内向、木讷、胆怯。大人跟她说话，她只用“是”与“否”作简单肯定或否定，眼睛从不看人，似乎跟我们讲话构成了一种难以承受的负担，巴不得尽快摆脱。我知道，这绝对是她遭受的文化休克所致——孩子的心灵特别脆弱，其正常存在时时有赖于他人接纳、认同与肯定，这种心理需要并不亚于身体发育的营养需要。如今她却给骤然投入文化黑洞，跟谁都无法交流，无法接收环境发出的接纳信号，那巨大的压力绝不是一个八九岁的女孩能承受的，只怕那折磨比当年小学班主任发动全班学生孤立我还更难受。
奇怪的是，她父母似乎没有意识到这种“文化孤立”对孩子的心灵摧残，反而觉得孩子的变化无法理解。她娘曾几次跟我们说：我们家这个孩子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完全变了，哪儿都不想去，天天呆在家里。我这才发现，原来我当年遭受全班孤立也有好处，让我无师自通了儿童心理学。
好在那孩子语言天资比较高，年龄也比我孩子小。随着她钻出语言黑洞，便渐渐恢复了生机，当然不如过去那样活泼可爱了。这印记或许是终生难以消除的吧。
比起来，我孩子钻那语言黑洞真是钻得焦头烂额，痛苦万状，到第三年才算有了一隙之明。幸亏鬼子的学校要求不严。若是在国内，只怕要连留几级，而且老师还要勒令家长去医院给孩子开弱智证明，以免拉下全班成绩，影响教师的奖金（我当年工厂的一个朋友的孩子就曾遭到这种待遇。说起来国人真是心壮如牛，什么打击都能承受。或许，人的敏感度不一样吧。最令我惊奇的是，我那朋友遭此侮辱，居然庄敬自强，宠辱不惊，视死如归，并不因此跳到天上去）。
幸亏我那孩子因为我实行斯巴达教育，还比较tough，并不曾因此彻底崩溃，待到钻出那无底洞后，居然还照样牛逼烘烘。当然，这只是外表，谁知道他内心是否留下了难以消除的创痕。
然而我可没法牛逼烘烘。我这人从来缺乏安全感，凡事只往坏处想，那永恒的噩梦还是那个：万一呆不住要回去，孩子怎么办？两全之策，似乎还是给他开小灶。好在我事前早就想到了这一茬。在孩子他娘出来前便交待，一定要带全套初中教科书来，咱们两条腿走路，中英文双解教育，哪一边都不落下。何况在我看来，鬼子的中学教育水平实在TMD低，学那点浅薄内容，也配称为教育？
可惜鬼子的老师跟国内的是两回事，爱TMD管闲事，比家长还知道疼爱孩子似的。某日，学校来电话召我前去。等我去了，好家伙，一屋子的老师，摆好阵势轮番围攻我，说他们发现我那孩子在课堂里用中国教科书作代数题，经盘问，是我给他布置的。我这是虐待孩子，给他增加额外负担，干扰他们的正常教学，etc, etc。
我告诉他们，这与他们的职业尊严无关，是为了孩子的前途，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留下来，如果回去了，以孩子现在这点水平，绝对无望考上同级学校。因此，我必须确保他有国内的同等学历水平。他们既然知道疼爱孩子，就该理解我这心情吧？
这一下可了不得了。那伙浑人无法设想，我那孩子竟然会考不上同级的中国学校！这不是对他们先进的教育的悍然否定么？我再解释也没用，跟那伙浑人争论了整整一个下午，最后我说：难道你们愿意他回国后失学不成？答曰：我们不能看着你虐待孩子，孩子的身心健康才是最重要的。你这么做，除了额外负担外，还必然要给他造成很大的confusion，对他的智力发育也没好处。争到后来，我只好说，行了，以后就让他混吧，我不管了。那伙浑人这才如释重负，好像家长操心孩子的学习是不务正业管闲事一般。
后来我和太太吵架了，闹得非常厉害，甚至到了谈论离婚的地步。我问，离婚后，孩子归谁，跟你还是跟我？太太说，我要回国去，他还是跟你吧，跟我没前途。这不光是指学习，更是指环境，这儿的人好，正派，孩子在这儿不会学坏。我一听非常感动。我对太太可是再了解不过了，整个一个感情动物，然而她居然愿意作出这种对一个母亲来说是根本不可能承受的牺牲。我于是说，算了吧，别离了。我也知道那孩子跟你亲，跟我没缘分。到时我辛辛苦苦把他养大了，他还不是要私奔到你那儿去？那我不是连老婆带孩子都丢了吗？我就是作了再大的孽，也不该遭受这种报应吧？说得她破涕为笑，天大的风波就此烟消云散。
所以，我怎么也不明白，同样是为人之父，贺绍强为什么让孩子拿了美国护照，立志要让她日后终老于美国，却要把她生拉硬拽地拉回中国去，为她人为制造文化隔膜，使得她失去自身定位，处在一种持久的混乱中？这么做，到底是为了利用孩子作“锚”，好借此死死拉住美利坚，还是因为骨肉情难分难舍？
是个人都能得出答案吧？楼下就有网友转贴的贺绍强的电话录音，连白痴都能听出那意思来吧？那无非是利用鬼子对孩子成长的关心，企图玩悲情，让自己能回美国罢了。
当然，这或许不是罗秦的意思，然而罗秦作母亲的权利，就只能以剥夺孩子的幸福来保证么？为什么我们的同志就是要把孩子视为一种财产，只关心谁该拥有，看不到孩子的身心健康与福祉？我太太也没多少文化，为什么她就能心甘情愿把这权利让渡给我，为的不过是孩子能在一个健康的环境里长大成人？老芦本是天下最不称职的父亲，然而即使是我，如果面临罗秦式的痛苦的抉择，也会毫不犹豫地放弃我的“所有权”。
作者：芦笛 在 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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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折腾”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