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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谈中国源远流长的反智主义传统

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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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31805

经验值: 519217

标题: 再谈中国源远流长的反智主义传统 (1397 reads) 时间: 2010-2-04 周四, 上午8:30

作者：芦笛在驴鸣镇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再谈中国源远流长的反智主义传统

芦笛

已在楼下向“我要注册” 网友建议到此为止，但又食言而肥，因为我觉得他表现出来的反智主义传统很典型，所以还是再说一次已经说过无数遍的轱辘话。必须说明，这不是为他写的，是为有类似想法的读者写的，因此注册网友不必回应，回应了我也不会答复，因为觉得彼此毫无交流可能，不必徒然浪费时间，敬请原谅。

中国深厚的反智主义传统起源很早，《庄子》的《天下篇》中就曾抨击过他的好友惠施：

“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宁，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悲夫！”

关于惠施，我在旧作中介绍过，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古代思想家。他的某些说道跟古希腊思想家暗合，例如“飞鸟之景（芦注：通“影”）未尝动也，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完全就是芝诺悖论的东方版，而“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则是无穷小量概念的最初胚胎。可惜如此杰出的思想家，非但未能像在西方一样，为后世开启哲学与科学的先河，反倒湮没在无声无息中。若不是他的好友庄子出了大名，在其著作中三言两语地介绍过他的一些主张，则后世连古代曾经有过这么一个罕见的思想巨人都不知道，说来实在可悲。

为什么中国人会以漠然无视来默杀这样一位难得的天才？庄子上面那段悼词其实就说明了原因，这里不揣浅陋，勉力改写为现代汉语：

“用天地的大道来看惠施的小聪明，他犹如一个蚊子或一个牛虻一样劳碌不息，对于物又有何用！解释一事一物犹可，若要说能增进对大道的理解，危险啊！惠施看不出这点，将注意力散布于万物而不知厌倦，最后只落得个善辩的名声，可惜啊！惠施之才大而无当，因此一无所得，去苦苦探究万物而不知回头，这就如同用声音去穷究回声，用身体与影子赛跑一般，悲哀啊！”

庄子不知道，他在此说出了中国学者的永恒悲哀，也就是坑害了中国几千年的反智主义。

第一条是用功利主义的态度对待自然界，只问有无用处，绝不关心与具体功利无关的问题，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话来说，便是“对于马克思主义，我们要精通它，应用它，精通的目的全在于应用”。

第二条便是认定，必须从整体上去把握天地之道，鄙视惠施那种“逐万物而不反”，迷失在对具体事物的探索中的“雕虫小技”。换言之，研究具体事物的科学毫无存在必要，干这类事的人都是蚊虻一类可怜虫。而这“把握总体规律”也者，便是闭门造车，向壁虚构，根本不需要实证。

就是这两条害苦了中国人，使得自然科学未能在中国诞生。我已经反复在旧作中说过了，东西方对自然界的态度完全不同。西方从古希腊时代起，就把主客观区分得清清楚楚，建立了“真”的概念。对客观世界，他们从来充满了好奇心，有一种不可抑制的“打开黑箱”的冲动，绝不会满足于只看到现象，而是一定要去现象后面探索机制。这种冲动似乎如同咱们的食欲性欲一样，是一种生理冲动，可谓“第三欲”。它与世俗功利毫不相干，完全可以视为一种独立存在的欲望。

相比之下，中国人毫无这种“第三欲”，却将自然现象视为理所当然，从来不会问一声“为什么”。中国人打量世界的眼光无比实际，引动老祖宗探索动植物的动因只有两条：“是否可食”与“是否可入药”。除此之外，国人的所谓“抽象思维”就是所谓“整体思维”，亦即面对黑箱发挥文学想象才能，使用画鬼的方式，描绘出一套破绽百出的“百衲衣宇宙运行规律”来，再使用帝王心态，将这百衲衣强加给外界。

这就是晚清以前中国从未出现科学，只有原始技术发明的原因。再强调一次，具体原因是这么几条：

1）毫无学术好奇心，毫无探索客观世界内在奥秘的欲望，以世俗功利作为衡量学术的唯一标准（有趣的是，在治国一类技术问题上却又以儒教确立的道德规范为依归，真不知道是犯什么病）。

2）如低等动物一般，只有“物”“我”的朦胧分别，没有“主观”与“客观”的清晰分界，始终未能建立“真”的概念；以帝王心态“驱万物为我所用”，根据对“我”是否有用、有什么用的标准，向动植物强行摊派“主观性质”，甚至分出“君臣佐使”来，把人类社会那套搬到自然界去，连牡丹都莫名其妙成了“花王”。

3）因为第二个原因，始终没有因果关系的观念。这观念是从印度引入的，但只局限于因果报应。

4）因为第二第三条原因，始终没有实证的观念，因而连“知其然”的水平都没达到，不知道区分主观感觉与客观存在，不知道一个现象的确立必须经过实证。

5）因为第三个原因以及单音节语言的坑害，始终未能建立逻辑思维习惯。

在我看来，这就是传统中国何以未能产生科学的根本原因，它与社会制度无关，完全是读书人的心态使然。

再说一遍：没有探索外界奥秘的好奇心，就不可能产生科学，而没有科学的指导，不知其所以然，就不能产生高阶技术发明，只能产生“四大发明”那种原始低阶技术发明。

因此，古人也能炼钢铁，但因为不想知道钢铁的内部的组成与结构，不想明白其中原理何在，当然也就不可能建立金相学与化学，因此永远只能停留在秦汉水平，绝无可能制造出高碳钢、中碳钢、低碳钢、合金钢等各种各样的钢材来。炼丹术士为求长生术，歪打正着发明了原始的黑火药，但这发明就此成了长不大的僵鸽，不但再无改进余地，而且对科学的产生与发展毫无启迪、刺激或推动作用。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时至今日，古人那套背时作法还在贻害现代国人，“我要注册”网友的发言就是明证。

注册网友以丝毫不懂医学之身，来此断言“现代医学不是科学”。外行胡说八道不打紧，竟然引得老非与老金那些内行大腕下场表演，说起来也真是好笑。这且不论，还连累老芦长篇大论地讲解常识，告诉他什么是科学，什么是技术，话说了万万千，仍然毫无效果。这说明反智主义的背时传统在现代学子脑中的积淀几乎是不可破除的，奈何！

“我要注册”网友佯装作了个科学定义，然而他实际上使用的标准则是“是否有用”，不信请看这些胡话：

【医学的目的不是给病人解释清楚你为什么会生病，而是把病治好。

只负责解释清疾病产生原因，不负责治病的，那叫”生物学“”生理学“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所以一个理论要被称为”医学理论“的话，它一定是要直接或者间接为临床服务，否则不能冠以”医学“之名。

医学中临床为王，其他一切都是为临床服务的。如果没有可靠证据证明，这个医学体系所采用的大多治疗方法，都具有远期改善患者生存质量的效果，那么这个医学体系当然不科学。】

您说这是什么浑人？连医学院开哪些课都说不上来，竟然连生物学、生理学“负责解释清疾病产生原因”的胡话都能说出来！哪怕是高中生也不该犯这种错误吧？敢情注册网友上中学时没学过生物学与生理卫生？

这也罢了，最令人绝望的还是他那堪与其无知媲美的理解力的缺如，整个就是那个“吃最后一个饼子”的笑话。估计注册网友不知道那个笑话，有必要在此讲一下：

某蠢人吃了两个饼子，肚子还不饱，于是又吃了一个便饱了，于是他如梦初醒，作出了一个伟大发现，说：我怎么那么蠢？早知道吃这个饼子即能果腹，那我何必去吃那两个饼子？

请注册网友自己说说，这笑话是不是为你度身定做的？只能解释发病原因和机制的理论，不负责治病，就不是医学？你怎么就不会想到，不知到发病原因和具体机制，也就根本不可能发明出有效的诊治技术来，而中医恰恰死在这上头？

我不是都解释过了么？打针乃是最简单的技术发明，绝对“负责治病”，然而若是没有那前几个饼子，诸如解剖学与组织学（那绝对“不负责治病”），不知道动脉、静脉、毛细血管网的存在，不知道皮肤、皮下组织、肌肉等个层次结构，人类也就不可能发明皮内、皮下注射、肌肉注射、静脉注射等技术。而如果没有微生物学常识，不知道血循环原理（这些也 “不负责治病”），即使发明出来，那也只会要么将病原微生物注入血流，要么将空气打进去，造成脑血管栓塞。

这就是典型的反智主义：功利熏心，认定“‘医学’的第一目的就是改善病人的生存质量”，将前面的饼子一律打为无用，立志去找到那最后一个饼子，还要将这种反智主义强加给他人，声称：“我想中国人，美国人，刚果人，潘多拉星球的纳美人都会在这个问题上达成共识”！

就是这反智主义，使得开化比大多数欧洲人早得多的中国人在后来远远落在人家后面，也是中医再也无法发展的根本原因。已经反复说过了，原始初阶技术如四大发明与中医的共同特点是只知其然，不知也不想知其所以然，而西方高阶技术的出现前提，是有知其所以然但不管具体用途的基础科学垫底。不知其所以然，便只能有二踢脚、竹蜻蜓、霉豆腐治创伤、黑火药、种人痘；知其所以然，就有宇宙飞船、直升飞机、各种抗菌素、TNT直至氢弹，以及各种各样的预防接种。

现代医学又何尝不如此？它之所以能“负责治病”，乃是两大革命性突破使然，一是化学疗法，二是微生物学的建立。在此之前，鬼子称得上能治病的，只有外科。按照注册网友的定义，那时当然是没有医学了。然而若没有解剖学，组织学，胚胎学，病理解剖学等等一系列发现，那么后来的两大突破也就只会是空中楼阁，根本就不会导致真正“负责治病”的临床医学出现。吃了就能立见功效的最后一个饼子，只存在于姨爹的梦想中。

当然，人体是个极度复杂的系统，很难彻底查明所有疾病的具体发生发展过程，以及受累的全部系统。即使查明了病因，也未必有办法医治。例如艾滋病，西医到现在也没有什么特效药，但不能因为这些挫折，便连查明what，how and why的必要性都否定了。如果19世纪以前的科学家们因为当时没有什么治疗手段，便放弃对人体结构的探索，则诊治技术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指数式增长。若像“注册”网友那样主张“在用字上狠下功夫”，为了“负责治病”瞎碰乱撞，那结果无非是“鸡血疗法”再度在神州大地上全面复兴。

当然，对外行来说，不了解这些毫不足奇，据此断言“现代医学非科学”也可以宽容，但一个自称学科学的学生，连科学与技术的区别与联系何在都拎勿清，那就实在说不过去了。这种低级错误，连鬼子中学生都恐怕不至于犯吧？为何国产研究生（？）就是有本事闹出这种笑话来？

我想，主要原因还是，传统中的反智主义给提倡吃最后一个饼子的同志们提了气，使得他们豪情满怀，把反智主义当成了大智慧，将提倡理性思维当成“科学教”痛批。“我要注册”把这点也表达得很好。我说：

“中医理论的建立靠的是模糊错乱思维，跟科学理论的建立方法背道而驰，既无法用科学方法整理而获得发展，更不可能为西方医学提供什么革命性思路，是个迟早要被淘汰的死胡同。”

“中医的理论建立方式与西方科学方法背道而驰，其特点是：第一，完全没有客观概念，第二，完全不知道主客观之别，第三，因此，完全没有实证观念，提出的所有观念都找不到物质基础，纯属主观向壁虚构。第四，用错乱模糊思维建立‘理论’，用形而上观念解释本来是形而下的事物，非但无从落实，而且无从自圆其说，破绽百出。所以，它是用一种‘反逻辑’的方式建立起来的，既不可能给西医、遑论整个西方科学方法带来任何启迪，又不可能用西式手段整理提高，完全是个死胡同。”

他便据此批我是科学教徒：

【科学教徒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是：科学理论以外的一切学说、假说，都是荒谬的，愚昧的，应该批判和取缔的。

这种观念的荒谬不言而喻。】

【“跟科学理论的建立方法背道而驰，既无法用科学方法整理而获得发展”，并不是中医无法发展的原因，你所说的理由不是一个事物得到发展的必要条件，这是“科学教徒”的典型思维：唯有科学可以拯救一切，唯有科学可以发展一切。】

【芦老大说得太对了，但是这样的东西在西方也不少呀。弗洛伊德的”自我“”本我“”超我“，以及经济学中的若干若干东东，都完全符合芦老大指出的所有特征。看来西方也不是只有符合科学标准的东西才能存在。】

您说这是不是典型的反智主义错乱思维？我是说，离开使用西方那套科学手段，就不可能揭开客观世界包括人体内部的奥秘，而不揭开奥秘，也就不可能发展出一种有无限发展生机的现代技术来。他却连这简单常识都无法理解，有那本事将这歪曲为“科学理论以外的一切学说、假说，都是荒谬的，愚昧的，应该批判和取缔的”！

看来在中国还真不能批科学教，否则将为一知半解的工农兵学员们的反智主义信仰注入无穷底气。从这个角度来看，方舟子的圣战还是值得乐观其成的。

最后回答陈大夫：谢谢你给的那个链接。你怎么没看见上面说，中医辨的病，都是西学中的大夫帮助确定的？我学中医那阵，许多人就已知道了中医没本事看病，为此发明了“西医诊断，中医治疗”的中庸之道。在西医传入之前，中医当然也能辨病，可惜只限于一目了然的病，例如天花、红白痢、疟疾等等。那种病，连文盲都能“确诊”，实在没什么可吹嘘的。就连个“风寒（热）犯肺”，中医都无法鉴定那到底是上呼吸道感染，是支气管炎，还是肺炎，是不是？

作者：芦笛在驴鸣镇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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