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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一个中帮菜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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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一个中帮菜的回忆   
半瓶醋






加入时间: 2009/11/07
文章: 69

经验值: 2460


文章标题: 一个中帮菜的回忆 (527 reads)      时间: 2009-11-30 周一, 下午10:22

作者:半瓶醋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我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


本文纯属瞎编,如有雷同,敬请闭一支眼,眯一支眼。
-- 老 孙


1.

我记得当时,我们仨就坐在校门口对面的马路牙子上,任凭七月正午的阳光照得我们一脸一身的汗水,谁都懒得挪动一下。街上没什么行人,车也很少。我们在那里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已经坐了有半个多钟头了。
这天,真热。老张皱着眉头说。
是够热的,这天。我摘下眼镜抹了一把汗,表示同意。
过了一会儿,小忙咽了一口吐沫,不动声色地表明了他的意见,他说:真他妈热。
这是暑假前的最后一天,学校里的人走的都差不多了。楼门前支着的布告版上,写着分班名单的几张大白纸十分耀眼,也没有人去收一下。我估计老师比那些学生跑得还要快。操场上很空旷,只剩七八个打篮球的学生,他们你一下我一下,有气无力地在那里投篮,看样子是不愿意马上回家,但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我觉得他们挺无聊的。大热天干点啥不好,啥也不干最好。

我从来不打篮球,老张和小忙也一样。你可以说是因为我们身高都不够,但我不这么看。我觉得主要原因还是没兴趣。其实运动方面我们三个差不多,对什么都没有太大兴趣。老张那年心血来潮,运动会报名跑五千米,自己苦练了半个月,上下学一律跑步,有自行车都不骑,我特不理解。后来运动会上他好不容易跑完了,却没取上名次,我见他理直气壮地去跟裁判理论,硬说是自己多跑了一圈。我一向信任老张,但说实话,那次我不怎么信。
后来老张说,他自己也不怎么信。
不过我还是很佩服老张的勇气,我认为能跑下来就已经是巨大的胜利。到目前为止我总共活了三十多年,最多的一次也就跑过三千米。而且我相信,在我今后的人生中,肯定不会有机会跑得更多。
运动会正常状态下,我是坐观众席的主。不过有一年例外,那次我的大部分时间是游荡在田径场的各处看热闹,因为那年我在体育委员的怂恿下报了专业运动员不屑于报的项目,我报了五项全能。在运动会报五项全能的,基本上都是些像我这样的,五项全不能。大家一定知道,现代五项全能包括游泳骑马射击击剑和马拉松,这跟我们中学的五项全能没有重叠。具体有什么项目我实在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一项是中长跑,一千五百米,我根本没出席比赛,但比赛照常进行。
我的另一次运动会下场的经历,是更令人沮丧的。那次我报了最愚蠢的项目,三千米竞走。当时总共有二十几号人在跑道上扭来扭去。如果都是年轻漂亮的女孩,那场景可能会很好看。但事实是,扭来扭去的是一群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这看着只能让人感觉滑稽可笑。比赛中不时有人偷偷跑上两步,引得观众愈发乐不可支。
我最开始还是很认真地埋头苦走,并不理会身边偶尔超过去的一个又一个人,因为我每次回头,都发现身后总还有那么几个走得比我还慢的。我同时认为他们扭得也比我还难看。公正地说,观众总体上还是在为我们加油,但几圈之后我突然发现,身后那些比我扭的难看的都拒绝再扭了,他们都绝望地退出了比赛。我这时顺理成章地成为众人加油的焦点人物。这并没让我觉得自己很牛逼,相反只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傻逼。看起来退出比赛的人是很明智的。我心里说:我也去他妈的吧。我于是也以实际行动去了他妈的。

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孩路过,她穿着白裙子,脸蛋红扑扑的。她好奇地看着坐在路边的三个人,搞不懂我们在干嘛。老张小忙不闻不问的保持目视前方的姿势,我则诞着脸盯住了她的眼睛,直到她慌慌张张的扭过脸快速骑走了。我满意的撇了一下嘴。
哪天走,你们俩?我把目光收回到打篮球的人身上,问道。
明天下午,跟我妈一起走。我妈她们从今天开始也放假了。老张他妈是小学老师。
我也明天下午,也跟我妈一起去。小忙他妈是中学老师。
有关坐马路牙子这个习惯,我有必要多解释几句。这个习惯的养成过程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我们都知道这不是个好习惯。首先,马路牙子比较脏。对此我们并不很在意,解决办法是,如果有书包就把书包垫屁股底下,否则就吹吹灰凑合一下。马路牙子的另一个缺点是危险,所以我们通常不会选择过于繁华的路段。你可能会问:为什么不边走边聊呢?首先,走路要比坐着消耗更多的能量,而我们只想聊天,对锻炼身体没有兴趣。其次,走路会分散人的注意力,不利于集中注意力进行聊天这项事业。马路牙子有一个巨大的优点,就是随处可见。在后来的五六年里,只要我们三个见面,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就近找个合适的马路牙子。当把屁股踏踏实实的放在上面以后,我们就马上才思泉涌妙口生花了。

在操场上打篮球的几个人里,我发现了老四的身影。老四体育好是公认的,尤其以长跑见长。通常三千米以下老四根本不屑于报,起手就是五千,再不然就一万。每年越野赛老四都是年级第二,也只是到最后的几百米才被落下,而第一的总是那个另一个班姓张的家伙。两个人很熟了,每次运动会之前,都要碰一下头,不知内情的会以为两个人在分赃:今年你来五千的吧,我来一万的。另一个说:我来一万的我来一万的,别客气都一样。于是省去了艰苦的对磕,两人都可以轻松地拿到第一名。
在我看来,长跑是一项很不合算的运动项目。岂止是不合算,简直是亏大了。一百米十几秒就可以搞定,一万米跑下来要一节课的时间,关键是最后得分后者一点都不比前者多。而且那年头没有小巧的MP3之类的随身听,在众目睽睽下枯燥地一圈又一圈地奔跑,我钦佩的同时也觉得很不浪漫。
通常跑长跑的跑不了短跑,一个是拼耐力另一个是爆发力,两回事。不过就算这样,每年体育达标的五十米,老四也还是可以跑进七秒得满分,底子在那儿,没办法。只是相比而言,他跑的频率不快步幅巨大。老四除了擅长长跑,也喜欢打篮球。

一个瘦小的学生从校门走出来,我们都没理会。等走到身边冲我们傻笑,才发现是我们班的毛曹。
毛曹说:哎,你们仨,怎么还不回家?我们都照旧坐着,没理他。他毫不介意,又说:老张小忙,咱们仨开学就一个班了。小忙点点头,鼻子里嗯了一声。老张抬头说:我们俩正为这事儿犯愁呢。老张的犯愁得到了毛曹的同情,他很积极地给老张提供了一种独特的解决方案。他说:滚!然后看老张并没表现出想滚的意思,他转过头问我:老孙,咱们班都有谁分到你们班了?我想了想,说:有老四,那谁和那谁,还有几个女生,那谁那谁和那谁。我随便说了几个名字。听到其中一个名字,他惊讶地问:她也分到你们班了?她不是要学文科吗?毛曹关注的是一个漂亮女生。我没心没肺地说:我哪儿知道,没考上呗。
毛曹又问道:你们仨暑假都去哪儿?老张简短地回答:肇东,我舅家。小忙说:江北,我姥家。我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家呆着,你不要因为离得近就总去骚扰我。他有点得意地说:骚扰你?我要去北京!我一脸迷茫地问他:北京是哪儿啊?毛曹用他的方式对我也表示了一次同情,他说:滚!小忙充满关怀的叮嘱他说:去北京别忘了戴上帽子。毛曹说:滚滚滚!然后他自己很快地滚掉了。

能跟女人打成一片,又不招男人讨厌,我认为是很可贵的品质。这点上我跟老张小忙都做不到。事实上我们仨跟女生的交往都十分有限,根本谈不上打成一片,而是差得很远。毛曹属于具备这种特殊才能的人。毛曹性情随和脾气温和,没人会讨厌这样的人。他个子不高,但白白净净,五官长的也帅,还爱唱歌弹吉他,在女生堆里很有人缘。尤其是他那一头规整的偏分,在额前高高耸起,带着曲线滑向长长的鬓角。直到上大学以后我才知道,那叫飞檐。我认为这名字叫得相当形象。
飞檐不是天生的,要靠平日里的悉心保持。所以无论上课还是课间,大家常常可以看到,毛曹不时用手抚弄一下他漂亮的小偏分。那年冬天天很冷,毛曹为了维护他的飞檐,硬挺着不肯戴上帽子。小忙说戴上吧他说不用小忙说快戴上吧他说真不用小忙说多冷啊他说没事小忙说多冷啊你看他说还行还行小忙说何必呢别挺着了他说谁挺着了我真不冷。后来大家就看见我们三个人满操场追着毛曹,一定要给他扣上羽绒服的帽子。事情是小忙发起的,我跟老张只是积极参与了一下。帽子戴上摘下摘下戴上,这个活动前后持续了半个小时,直到毛曹的好脾气完全不见了,他差点气哭了。

那个七月的正午,我们三个人就这么呆呆的在路边坐了半个多小时。后来我肚子咕咕叫了几声。我说我饿了,我得回家了。


2.

老张后来去我们家的时候,我正在慢吞吞地吃午饭。当时是我妈去开的门,然后我听到她叫我名字,她说:你同学找你。
我看到老张站在门口,也注意到我妈眼里有几分疑惑。
老张换了一身衣服。他上身穿天蓝色的衬衫,下身穿一条贴身的瘦腿裤子,脚上是黑面白边的一双布鞋。他的衬衫最上面两颗纽扣松着,衬衫兜里揣着一盒打开的香烟。这打扮在我们那个时候,属于城市青年里很牛逼的打扮,也是大人眼中典型的街头小流氓的形象。

老张在形象上花的时间,比我和小忙加在一起都多。如果说老张当时的打扮比较前卫的话,我跟小忙的穿着基本上跟乡村教师在一个水平线上。我们班当时有两个人的发型是有名堂的,一个是毛曹的飞檐,另一个就是老张的中分。中分这种发型一般人不敢尝试,因为弄不好很容易让人想起汉奸,而汉奸是大多数人都不希望做的。老张成功的杜绝了大家在这个方向上的联想。
那年入秋,老张突然以一个板寸的形象出现在全班面前,让全体女同学大跌了一下眼镜,其中包括数目可观的隐形眼镜。后来据说不少人通过老张的同桌,向他侧面表达了她们的抗议。她们认为全班也就老张的发型看着还顺眼,她们据此认为老张事实上剥夺了她们的审美权。她们当时是这么说的,她们说:怎么说剪就剪了。
事实上老张连说都没说就剪了。
老张后来从他同桌那里听到这些话以后,什么都没说,连哼都没哼一声。他意思是,谁管你们那许多。我知道,其实老张心里挺得意。

老张站在我们家门口说,你下午有事没事。我说你进来说,他说不用。他说我就问一声你有没有事。他说你要是没事,咱们俩去找小忙,然后去我们家玩。我说我没事但是我还没吃完饭呢你吃了没有,他说我吃了你吃你的吧我就在外面等你。然后他就走了。
我三口并作两口扒完了饭,跟我爸妈交待了一句,就跑了出来。老张斜倚着自行车正在抽烟。他那辆自行车很新,墨绿色,二六手刹车。见我出来了,他扔掉烟头骑上车,把头往后座上摆了一下,对我说:上车。他的车看上去挺单薄,好在那时候我还没开始发胖,而老张自己从来就没胖过。
老张骑自行车是另一件值得他夸耀的事。有一次班里同学集体骑车出去玩,回来的时候有两个女生骑不动了,让男生带着回来。老张不是力量型选手,但他有绝活。他让别人带着女同学,他的两只手一手牵着一辆自行车,自己撒着把一路稳稳地骑回学校。那并排的三驾马车,把大家看得目瞪口呆。

我坐在老张的车后座上,东张西望的看风景,不时对老张的工作效率抱怨几句:你就不能再快点,都这么慢四化啥时候能实现啊。老张对四化不怎么关心,他说:你要脸不要。
小忙家住在繁华的市场旁边,那个市场被错误地建在了一条狭窄的交通要道上,从早到晚挤满了人和车。市场里有各种各样的摊位,卖着锅碗瓢盆柴米油盐菜果肉蛋,给人乱糟糟的感觉。这让我想起了大隐隐于市这句话。当然这里说的大隐不是指小忙,而是指他的父亲。那天是我们俩第一次去找小忙,地点是小忙以前留给老张的。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们俩不知道多少次穿越那个拥挤的市场,并会顺便在市场上照顾一下某个水果摊的生意。
在确认了小忙的家门之后,我们俩在门口喘了口气,时间大概持续了有十秒钟。我对老张说:把烟揣裤兜吧。然后我伸手敲门。
小忙的父亲开了门,并高着嗓门说:进来进来,你们小哥俩。

小忙的父亲是一位大学老师。那天跟小忙父亲的交谈,让我把若干描述性的名词和形容词落到了实处,比如风骨神韵胸襟,比如洒脱豪迈放达。我也从他父亲的身上,看到了小忙的影子。这么说事实上是有问题的,因为按道理我应该是在小忙身上看到他父亲的影子而不是相反。但此前我根本没见过他父亲,影子更无从谈起。
有关影子的说法,我在这里需要澄清一下。如果小忙知道我当时是这么认为的,他肯定会沾沾自喜。其实在我眼中,当时他不过是学到了他父亲的一点皮毛而已,内在的精神跟老人家还差得很远。换句话说,他还太嫩。一个重要的证据就是小忙的这个绰号的来历。
小忙这个绰号来自于老张。当时老张是这么评价小忙的,他说:小忙这个同学说的话,听起来像是小流氓。这马上得到了班级里很多人的认同。我认为这是小忙效仿他父亲不成,落下了东施效颦的结果。
小忙说话的主要特点是精简,这有时表现为尖刻和用词辛辣,让人感觉一针见血,入木三分。听的人有的说,小忙讲话,像是宝剑出鞘时金属的磨擦声,极端凌厉,令人寒冷。我觉得这么说太夸张了,要是那样的话,夏天听小忙讲两句话就可以消暑,连空调都可以省了,这对国家和个人都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小忙讲话的另一个特点在于他所持的观点。小忙说出来的话,往往出人意表不落俗套。有时候小忙故意追求出人意料的效果,或者干脆站在对立面反驳别人,以致于不顾及自己的真实想法。与人针锋相对的辩论让他感觉很有快感,尤其是他可以拿出一个个让人哑口无言的论据突袭一下,然后看着对方的窘态发笑。用上面那个人的话说,宝剑出鞘以后,大家发现小忙是在捏着剑尖跟人过招,而且根本不按套路打,让人手忙脚乱张口结舌。这么说我觉得就更夸张了,如果那样恐怕小忙早就剩不下几个完整的手指头了,但事实是小忙的手指头一直都完好无损。
小忙的这个绰号得到大家的充分肯定,对此小忙很想找机会对老张实打实地表达一下他的感激之情。他试图投桃报李,搜寻一个合适的称谓送给老张,结果在反击中荒不择路,错误地选择了土匪这个称谓。这个称谓并没有得到太多同志们的认同,主要是大家对土匪这个的形象没有太多概念。而小流氓的光辉形象则十分贴近城市生活,也是大家喜闻乐见的。后来老张跟小忙见面,连问候语都改成了:忙着哪,或者是:忙啥呢。搞得小忙一点脾气没有。
顺便说一句,小忙叫老张土匪,依据是老张冬天戴的一个皮帽子,是当时很流行的旱獭。单纯从这个角度看,老张的确有几分坐山雕的风范,而我跟小忙则更接近于深入虎穴之前的革命战士杨子荣,因为我们的帽子是最简单的棉军帽。老张冬天会穿一件棉袄,表面是滑溜溜亮闪闪的丝绸类料子,打着盘扣,跟前一阵流行的唐装差不多。再加一顶皮草帽子,那时候老张看上去就跟一个地主老财很接近,只是由于太瘦,会让人怀疑那是个抽大烟的地主老财。

实事求是地说,从气质上说,小忙并不具备一个流氓应有的气质。相反,在大多数时候,小忙表现出来的是良好的家教。这听上去让人沮丧,但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比如那个年代大家吃饭更自然,吃到香处吧唧吧唧嘴都属于正常现象,不像现在都这么装文明。但小忙不同,他基本上是把饭倒进嘴里而不是吸进去,然后闭着嘴把饭抿巴抿巴抿进肚子里去,而不是像我们那样嚼吧嚼吧咽进去。你如果注意过外国电影里的绅士贵族们吃饭,你就明白我在说什么了。当然这并不能表明小忙因此就沦落到绅士和贵族的地步,但至少我认为,有这个毛病的普通流氓是不多见的。有一次一起吃中午饭的时候,我突然说:小忙你吃饭真他妈文雅,没声,跟个大姑娘一样。他微笑着把嘴里的饭一点一点抿进肚里,才开口说话。他说:操。
如果一定要说我们当中某人更具备流氓或者土匪的气质,我只好很不情愿的站出来承认,那个人应该是我。小忙和老张在知识分子家庭长大,我也是,但我更多地接受了大杂院文化。不过我比较善于伪装,以至于不少同学对我的评价都是,老孙是个很深沉的人。所以当初次见面的小忙的父亲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下面那段话的时候,我对我的伪装水平相当满意。
小忙父亲说:你们小哥仨,你最大,以后你就是政委,要负责管好他们俩个。
我得意忘形地接受了这个任命,差一点没起立敬礼。我庄严地说:好,叔叔您放心。又扭头看着他们俩,一脸严肃地说:听见了吧你们都。
事实上我们三个里老张最大我最小。

从小忙家出来,老张小忙连同新任的政委同志一溜烟地骑着自行车,向老张家奔去。我们心头都很激动:伟大的革命事业正式开始了。


3.

我们在老张家楼下停好车,老张说:走,租两盘带上去看。
当时连VCD都没有,更不用说后来的DVD了,唯一有的就是录像带。录像带是要靠租的,就如同后来租DVD一个道理。现在大家都从网络上下载电影或者干脆在线看,这类音像出租生意终于要走到尽头了。时代的变迁是如此的迅速,让你一不小心就会落在后面。去带社租录像带回家看,这是我们那个年代的年轻人都会经历的事情,我们也因此知道了周润发刘德华万梓良胡惠中钟楚红关芝琳这些人。我没有错过这样的经历要感谢老张,因为我们家从来就没买过录像机。我猜小忙的情况也大致相同。
老张不光在形象上走在小忙和我前面,对于其他所有社会上的新事情,他都比我们接触得早,也接受的快,比如流行歌曲,港台录像,打台球弹吉他玩电子游戏,以及抽烟。我对于抽烟的尝试,只停留在每年过年放鞭炮的时候,当时三毛钱一包的金乌,足够我抽到第二年的春节。上大学以后,我终于开始比较正式的抽烟,那时候老张已经是个资深烟民了。
只有喝酒这件事我领先于老张。当时喝酒我只认得军工白,那是一种散装的白酒。我偶尔用攒下来的零花钱,偷偷去食杂店打上二两尝尝。有一次钱不够,只要了一两,老板的脸色就很不好看。
当时小忙以小流氓著称却烟酒不沾,群众们因此惋惜,认为他很大程度上玷污了这个来之不易的光荣称号,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流氓。多年以后,当我跟老张先后把烟戒掉的时候,只有小忙还在兢兢业业的弥补他少年时代的缺憾。

老张家楼下没多远就有一家带社,我们三个钻进去,抱着个脏兮兮的大目录本子选带子。老板是个中年男人,他穿着跨栏背心大短裤,手里摇着把扇子,眼睛盯在自家的电视上,根本不理我们。老张选了一个枪战片,小忙选了一个生活片,我选了一个武打片,都是香港的。后来老张挤眉弄眼的低声跟我们俩商量:要不要来一个黄色的?对此小忙跟我都明确表示了无所谓的态度,我们说:随你大便。
小忙的父母都是搞文字工作的老师,母亲教初中语文政治历史,父亲教大学文秘。受家庭熏陶,小忙的文学修养比我和老张高出一节。比如看录像,老张喜欢枪战警匪,我喜欢武打喜剧,小忙却要看磨磨唧唧的生活伦理片。再比如看书,老张说他喜欢看侦探小说,我说我喜欢古典小说和科幻,问小忙,他就会说:传记,散文。说散文的时候他的脸还要主动红一下,以示歉疚。散文我基本上看不懂也根本不会去看,不过我还是挺钦佩喜欢看散文的小流氓。刨除家庭影响,从我们的爱好上看,老张比较务实,我比较脱离实际,小忙则比较超脱。
小忙的家庭影响和自身修为,使他成为我们班里少有的文理双修的牛逼人物,也因此深得另一个牛逼人物的赏识。这个人就是我们的语文老师老范。老范五短身材黑脸小眼,其貌不扬。在第一天的语文课上,他声如洪钟,不管不顾的给我们大讲诗经伐檀风雅颂,让我认定这是个喜剧人物。
比如老范可以某一天对我们说:从今天开始,大家只需要起立不用说老师好,他也不再说请坐而是坐下。再比如老范可以在我们筹备元旦晚会精打细算时走进来,拍桌上五十块钱,什么也不说转身走了。再再比如他可以进门就说:今天我不想讲课没有原因就是没心情大家自习,然后自己背着手转来转去看热闹。有关老范的故事,完全可以写成一本书,并且超过五十万字,所以在这里我放弃想简短总结这个人的企图。
事实上说老范是个喜剧人物很不准确,而按照社会通行的标准,说他是个牛逼人物也有失偏颇。总的来说,老范具有叛逆的性格和我行我素的勇气。这可能也就是老范欣赏小忙的本质原因,因为小忙基本上跟他一丘之貉。所以大家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场景:老范趴在小忙的课桌上,跟小忙没大没小的嬉皮笑脸的低声而热烈的交谈。顺便说一句,小忙的课桌在第一排,这无疑为他们俩的卿卿我我创造了良好的客观条件。
小忙从不透露他跟老范的对话内容,这在我们班成为一个谜。我试图说服我同桌向小忙的同桌展开侦查,以便可以迂回解开这个谜,因为她们俩是闺中密友,从能力上说我不怀疑我同桌具备这样的能力。后来,当我委婉地提出了这个有建设性的想法之后,我同桌也委婉地暗示我应该多关心眼前人。她是这么暗示我的,她说:你管人家干嘛。
十年后,我同桌成了我老婆。

我们拿着几盘录像带跟着老张进了屋,马上都把衬衫扒掉,让自己凉快些。然后才注意到老张的奶奶一个人在里面的小屋里。我立即装成一个有礼貌的乖孩子,满脸堆笑地去问候老人家。他奶奶冲我笑着发出啊啊的声音。老张解释说,抗美援朝那会儿他们家从朝鲜回国,路上他奶奶中了毒气,听力和讲话都受到影响。我说老张你个熊样居然还是华侨啊!老张说:侨眷侨眷。老张的奶奶在那里摆一种纸牌,既不是扑克也不像麻将,连老张都搞不懂是什么。我坐在那儿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名堂,就回到外屋去看录像了。

老张的枪战片我们很认真地从头看到了尾,中间还不时发出感叹声或者评论两句。我的武打片前半个小时大家还都有兴趣看,后来,当男主人公神功练成,下山复仇时,老张手持遥控器开始向后跳跃,屏幕上的人物动作迅速如同木偶。等到发现男主人公的马子突然死了,我们吃了一惊,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于是又回头去找。最后老张终于跳到了结尾,男主人公后来又泡上了个更漂亮的新马子,我们对此表达了我们的羡慕之情。我们说:这个狗屎。事实上我们几乎没有错过任何情节,所以我们一致认为,很多电影的长度其实完全可以减半。如果在现在,我们就会用一个新名词来描述:灌水。
小忙的生活片开播不久,大概只有十分钟,老张便对某些文艺作品得出了一个更大胆的结论。老张认为有一些电影完全就是个错误,垃圾,根本不应该诞生。不过这只是我的个人理解,老张并没有这么说。老张当时说的是:还是来看看我的鸽子吧。然后他把电视闭了。

从老张家窗户跳出去,是一片宽阔的平台,那里是老张鸽子的世界。老张养了有二三十只鸽子,他们品种各异,分别被安置在一栋四层的鸽笼里,有的住单间,有的是标准间,其余大多数住集体宿舍。老张对他的鸽子们了如指掌,包括来路习性飞翔能力身体状况饮食偏好。我相信在老张心中,每一只鸽子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老张抱出一只纯白鸽子,告诉我们说:这是个母的,前两天我刚给它治了治病,现在还在恢复期。老张说:一周前我就发现它不吃食,后来连水都不喝,也不飞了,整天就趴那儿不动。我仔细检查了一圈,发现原来是有一根很长的线,一头挂在它的舌头上,另一头吞进了喉咙里。我费了半天劲给拿出来了,现在好多了。
我也曾有过养鸽子的经历。那时我们家住平房,只养了两只最普通的羽林,但幸运的是,我经历了从买鸽子到鸽子下蛋孵蛋小鸽子破壳大鸽子喂食直到小鸽子成长起来的全部过程。后来我们家搬到楼房没多久,我经历了有关鸽子的最后一个环节,我把鸽子一家四口给卖掉了。
老张一手抓过一只羽林,说:该活动活动了。他把两支鸽子扔上天空,其余的鸽子几乎同时一跃而起。这时,周围不知从哪里,一下飞出来一大群鸽子。我看到老张的鸽子加入到鸽群中,看样子总共有一百多只,有一些还带着动听的哨子。这一大群鸽子在天空中久久盘旋,后来它们迎着太阳飞去。我们都用手遮着阳光,目光一直追随着它们。远处有一座高大的教堂,教堂最高处是一个巨大的喇嘛台,上面有一个十字架。那些鸽子纷纷落在喇嘛台和十字架上。那圆圆的喇嘛台,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这期间老张的父亲回来了一趟,但马上又走了。不大一会儿,老张父亲提着一塑料袋冰棍进门,他笑呵呵地对老张说:老三,让你们同学过来吃冰棍。老张在家是老小,上面有一姐一哥。小忙在家也是老小,上面是一哥一姐。不过小忙父母不叫他老三,他们叫他小多,多余的多。只有我是个光杆司令,这件事等后面再说。
老张父亲是我见过的最随和的家长。尽管小忙父亲也很和气并谈笑风生,但实话实说,初次见到小忙的父亲是让人拘束的。这种拘束直到后来才慢慢消除,那时候彼此很熟悉并且在一起喝过两顿酒。而对老张父亲你只需要五分钟,就可以消除所有顾忌。对于我这种惯于伪装的人,五分钟后就可以松口气摘下面具放肆起来,这不仅令我非常愉快而且是相当令我吃惊的事情:原来家长还可以是这样当的。
当得知老张父亲是某无线电厂的党委书记后,我的吃惊达到了极限。在我见到老张父亲之前,我理解的党委书记有两种,一种是吹牛逼的,另一种是装牛逼的。如果全中国的党委书记有十分之一能像老张父亲这么亲民,和谐社会早实现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三个人受到的家庭教育截然不同。我不是教育家,所以你不要指望我讲出什么大道理。我就给你举两个例子吧。比如买冰棍这件事,如果是在小忙家,小忙父亲会掏出十块钱对小忙说:去楼下给你同学买冰棍,真不会照顾客人。如果在我家,我爸就会察看一下家里有什么,然后说:老孙,西瓜切好了在厨房里,你和你同学去吃吧。当然,我爸不会真的叫我老孙,这个你应该明白。而老张父亲就可以亲自去把冰棍买回来。
再比如养鸽子这件事。我能想象的场景是这样的。
场景A. 小忙要养鸽子。
小忙:爸,我想在家养几只鸽子。
小忙父亲:养什么养,养那玩意做什么。
小忙:我就是要养。
小忙父亲:你要敢拿回来,我从窗户给你扔出去你信不信。
结果:当然是没养成。

场景B. 我要养鸽子。
我:爸,我想在家养几只鸽子。
我爸:嗯,怎么会突然想到养鸽子这种事是不是看你们那个戴狗皮帽子穿地主棉袄的同学养了你就也想养?楼房养鸽子很麻烦的住平房的时候并没有反对你养吧咱们家阳台不大都被杂物占满了根本没地方你自己去看看。
我:我还是想养。另外,帽子不是狗皮的。
我爸:唔,帽子是不是狗皮的不重要只要保暖就好养鸽子也不是完全不可以但养鸽子很不卫生而且占用很多时间牵扯很多精力耽误你学习你现在上高中了再过两年就高考了应该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习上另外养鸽子也容易跟邻居发生冲突惹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你如果想培养业余爱好的话那还是早上跟我去公园打太极拳吧你可以从二十四式简化太极拳学起太极拳是一项非常好的运动不光可以强身健体而且修身养性另外…
结果:跟小忙一样。

场景C. 老张要养鸽子。
老张:爸,我想在家养几只鸽子。
老张父亲:在家养太不卫生了。嗯,让我看看…还是在外面的平台养吧,你看咱们家外面平台那么大,闲着也是闲着,养鸽子正合适。你想养几只?
老张:养个三五只就够了吧。
老张父亲:三五只太少了,要养就养一群。江边的花鸟鱼早市有卖的,你自己去挑,来,给你钱,五十够不够?明天我从我们工会小李那儿先给你拿两只回来。
老张:养太多没地方放啊,一个纸壳箱子也装不下。
老张父亲:纸壳箱子哪行啊,一下雨不全完了。你得搭个架子,先在墙里埋进去两根角铁,然后在上面搭个几根钢筋,钢筋上面放一个铁丝笼子,笼子里面再垫点草,然后…
结果:就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


4.

我自己把我现在写的这个东西定位成自述式小说,写的是老张小忙我们仨的青涩岁月。准确地说,是岁月中的一天。我后来决定给这篇东西加个题目,以便让它看着更像个东西,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包装一下。我最初想到的题目是:二十年前的二十四小时。后来觉得不好,假模假式的有装逼的嫌疑,而装逼决不是我的本意。
我们三个人之间的故事要都交给我写,会把我累死的。就算累不死,我这么个懒人也绝对干不了这么一项大工程。而且就是现在,我们之间的事情也还在继续,怎么可能写得完呢?所以能把一天写出来,对我就已经算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看在这个份上,写得没啥意思你也要多少体谅我一下。
有关青涩岁月的文学作品有很多,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要让青涩岁月跟情色岁月发生关系。从这点上说,我感到很对不起观众。行文至此,本文已经过了大半,可是读者还没发现有任何情色的迹象。而且我在这里很遗憾地告诉读者:后面也不会有。如果你觉得很失望,那么你可以现在就停止阅读,以便节约你的宝贵时间,并且我为我没能在本文一开头就表明这一点而深表歉意。

情色这件事,要怪就怪时代。在我们那个时代,早恋基本上等同于洪水猛兽。高中生要是在生活作风上犯错误,用赵老师的话说:这人就他妈身败名裂了。
所谓知子莫过父,小忙的父亲形容小忙时,用了一个很贴切的词。我想他这样评价他的儿子,肯定是有些得意的,他说:他那小子,傲不愣等的。不愣等的含义我不是很理解,但傲是骄傲的意思这点我还是有把握的。所以作为很骄傲的小忙,就算有怀春的思想也不可能有具体行动。而老张本身是个如此顾及个人形象的人,当然不会让自己有身败名裂的机会。算下来如果说有,也就是我,在我同桌给了我那个关心眼前人的暗示以后,跟她偶尔眉来眼去一下。
跟老张有瓜葛的,是一个跟他同名同姓的女生。为了叙述的方便,我们就叫她女老张吧,当然我有必要强调一下,这并不表明她很老。女老张跟老张是初中同学,当时不是一个班。女老张初中时学习很牛逼,以至于每个老师都知道她的大名。后来有老师上课时拿很难很难的问题来提问老张,老张站起来吭吭唧唧半天,最后说回答不上来,老师就很吃惊地说:你你你你怎么会回答不上来你你你你不是那个著名的老张吗你你你你都答不上让别的同学怎么办你你你你太让人失望了。老张就红着脸说:此此此此老张非彼彼彼彼老张也。老张升高中不幸跟女老张同班,而且还在开学第一天同桌了三五分钟,后来是老张死皮赖脸地要躲开人家,当机立断换了座位。再后来我们文理分班,也就是本文故事发生的背景时间,老张居然又跟女老张分到一个理科班,直到高中毕业。
我和小忙对此的评价是:猿粪啊。
老张和女老张的故事,老张曾多次跟不同的人讲述过,所以他肯定比我讲的动听多了。有一次我在老张家,听老张跟他老婆和外甥讲这个老掉牙的故事。老张是要把这个故事作为例子,对他外甥进行励志教育,但我实在没看出哪儿隐含了这方面的教育意义。我确信这故事他老婆以前肯定听过而且不止一遍,但当时他老婆还是坐在小板凳上认认真真地听完,然后感叹说:这么奇特的事,真够写本书出版的。对于这种说法我表示怀疑,但当时我没有发表意见。事情是奇特的事情,写本薄一点的书大概也够了,但出版我看会很难:一对少男少女纠葛了六年的时间居然与爱情无关,什么读者会喜欢读这样的书呢?
这也让联想到我现在写的这个没有情色的东西,我感到很不乐观。我看我还是快点把故事讲完算了。

当时我们在老张家看完录像看完鸽子,又打了半天电子游戏。那是第一代电子游戏机,台湾产的任天堂,我们叫它红白机。这个东西我跟小忙都没有,所以玩得很起劲。我们主要玩的是一个叫坦克大战的游戏,两个人各操纵一辆坦克,保护基地消灭敌人。我们三个轮番上阵大呼小叫,玩得不亦乐乎。
电子游戏后来一直伴随着我,直到我彻底结束我的学生生涯,前后十几年的时光,其中大部分时光是欢乐的。这跟游戏有多好玩无关。后来我曾分别在老张的单身宿舍和办公室跟他以及他的同事们切磋俄罗斯方块,甚至于在我结婚的前一天晚上,还跟老张一直切到深夜。我结婚那天,是老张二十五岁生日。当时老张特意从北京赶了一千多公里,回到我所在的城市,来参加我跟我同桌的婚礼。他是坐火车回来的,带着他跟小忙合钱为我买的礼物,一台最新型爱华组合音响。小忙对电子游戏这个东西的兴趣一直不大,他也只是跟我们在一起时,才会玩上两下,水平也是顺理成章的臭不可闻。我想在当时,小忙内心是蔑视这种低级趣味的。但小忙如果听到这种评价,是一定不会承认的。他会说:老孙你就胡扯吧你。

后来老张说:走,我领你们去一个地方,玩更好玩的游戏。更好玩的游戏指的是专业游戏,要去游戏厅,玩街机。老张领我们来到他家附近的话剧院楼上。那是一栋漂亮的俄式建筑,铺着木地板的大厅里架着几十台游戏机,都红红绿绿的闪着诱人的光。我们每人买了几个硬币,然后分头行动。老张直奔角落里的一台游戏机,小忙则就近找了台机器就玩了起来,我转了一会儿,选了个打麻将的机器。麻将机就是跟机器对打麻将,玩的人赢了会有奖励。具体地说,屏幕上会出现一个漂亮女孩扭扭捏捏地把衣服脱掉,赢一局脱一件输一局穿一件,全脱光了就给你换下一个女孩,如果等到女孩的衣服都穿上了,你就GAME OVER了。我认为这是典型的日本作品。
在女孩脱衣穿衣的间隙,我会回头看一眼老张和小忙。我发现老张始终霸占着那台机器不动,周围围了一小圈观众,小忙则每次都在不同的机器上。后来小忙的币没了,来看我打麻将,很快我的币也没了,就一起围到老张的机器前面。老张说:没币了?我们说是。老张说:你们猜我到现在用了几个币。我们都胡乱猜了一下,老张得意地竖起右手食指晃了晃,说:一个。老张的玩法叫做一币打通关,游戏厅最恨的就是这种人。通常这种水平高的,可以一个币玩一下午都没问题。
老张玩的游戏是这样的:一个战士手持刀或枪,可以走跳跪卧,然后就是闯关,见人杀人见狗杀狗见金子捡金子。他一边玩一边向我们展示他的水平,告诉我们后面会出现的情景以及处理办法。他说:这儿需要跳一下,这儿可以捡到一个手雷但暂时不要用,这儿要过关了,马上会从背后出现一个人三条狗,所以得赶快跑到尽头然后转身,先用枪把人打死,然后把枪换成刀杀狗,比较有效,第一条狗得趴着杀,第二条跪着杀,第三条扑的比较高,所以得站着杀。老张在这个游戏上浸润了大量心血,水平终于达到了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地步。后来老张说,每次玩完这个游戏,骑车回家路上如果车前面有行人,他会下意识地使劲握一下车把而不是车闸,他感觉那样前面的路人就会消失,像游戏里的敌军战士一样,倒地毙命。

如果你是从本文开头看到这里的,你一定还记得我上面假想的三个场景。按道理,我们不同的家庭教育,结果应该是这样的:老张最率性,小忙最自律。但事实刚好相反。这让我看到了人的本性的力量。比如打游戏,老张会在一个游戏上一直玩到完美,就算对大量的重复工作早已失去兴趣。这在小忙那里是不能想象的。小忙的风格是,没玩过的新游戏都要试一下,玩一会儿知道怎么回事了,就没兴趣了,然后换下一个。我的态度则是这个挺好那个也不错,玩这个可以玩那个也行。
再比如我在这里写这个东西,写发生在我们三个之间的这几桩烂事。如果是小忙,他根本不会做这件事: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再让他以文字形式描述一遍,这么没有创造性的工作他怎么会去做呢。而换了老张,只要他开始写,他会一直写完。不仅写完,而且第一行字和最后一行字一样工整。我则会是这样:我会努力把这个东西写完,但会慢慢失去耐心,最后虎头蛇尾。你如果不信,现在就翻到本文的最后一节,看是不是全文最短的。
但事情总有特例,换句话说,小忙也会循规蹈矩老张也会叛逆。我们的班主任是个教政治的年轻姑娘,有一次她心血来潮,在我们班搞了一次不记名问卷调查,题目都是关于政治信仰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基本上都是选择题。现在看来,根本不是心血来潮那么简单,真实动机应该是要摸清在押人员的思想动态,便于政府管理。后来我偶然看到了全班同学的答卷。小忙的回答中规中矩,具有很大的迷惑性,不知道的会这么以为:这是一个多么优秀的新一代革命青年啊!老张的答卷比较混乱,我是说卷面看上去比较乱,这完全不符合老张的作风。具体地说,老张对任何问题都没有直接给出答案。他的做法是对那些问题本身提出质疑。比如说有这么一道题:

问题:你相信什么?请选择。
答案:A. 马克思列宁主义 B. 共产主义 C. 毛泽东思想 D. 以上全是

老张的做法是这样的,他先在马克思的名字下面划条线,旁边写着:为什么没有恩格斯?然后在列宁主义的下面划条线,旁边写着:列宁创造过什么主义吗?然后画一个大圈把A和B都包含进去,旁边写着:从资本论的角度说,这两者是一回事。然后在毛泽东思想下面划条线和一个指向大圈的箭头,旁边写着:大部分被AB包含,矛盾论实践论以及论持久战是辩证法在中国的具体应用。然后在D后面加上:E. 以上都不是。最后在请选择后面写道:E,注:我只相信我自己。
老张最糗的是,这么一张答卷上,他居然还留下了他的名字。后来我注意到,我们年轻漂亮的班主任上课时,时不时的提问老张,而且她的鼻子变的有点歪。

提到我们的班主任和叛逆的话题,让我想到老四这个人。老四跟老张是初中同学,据老张介绍说,老四的叛逆在初中就已经充分显现。初三的时候,他们俩自作主张,搬了个课桌到教室最前面,然后两人很神气的坐在那儿,置所有人于不顾。后来老张是这么形容老四的,老张说:我觉得能跟老四坐一起,我很有面子。因为老四这么骄傲的人是不会轻易让人近身的。老四是这么个人,他要喜欢你,他能把心掏出来给你,他要是不喜欢你,他根本不尿你,而且他会常常挤兑你让你下不来台。
平日我看到的老四,表现出来的也常常是独特。比如老四上课时的坐姿,不是单腿跪在椅子上,就是一只脚放在椅子上抱着膝盖。冬天跑步时要求整齐划一,但你会看到队伍里总是有一个蹿起的头,保持着自己的频率,那必定是老四。后来老张对老四的评价,在我们的女班主任那里得到了印证。那年班级准备参加合唱比赛,因为练歌的事情,老四跟班主任发生了正面冲突,当时老四很不给面子,他当着全班同学拂袖而去,嘴里还念念有词不太干净,搞的班主任很是下不来台。不过从好的方面看,那次以后,我们发觉她漂亮的鼻子又正了过来。
我在这里提到老四的主要原因,本来是想介绍一下我跟老张小忙是怎么混到一起的。但事实上,具体过程我也不记得了。我能记得的是,最初的形影不离的三人帮,是老张小忙和老四而不是和我,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我加入了而老四退出了。从结果上看,是我替代了老四,这让我的年轻的中国心里很是不舒服了一阵。
后来,二十年以后的一天,我们四个第一次坐在了一张桌上。我意思是,我们都坐在椅子上,围着同一张桌子。那天,大家都没少喝。


5.

从游戏厅出来已经是晚饭时间,我们各自回家吃饭,并约定一起去看通宵电影。事情是老张提出来的,老张是这么说的:反正晚上也没事,明天下午就走了,可这一天造吧。造是我们的方言,大概意思是不管不顾的胡闹。小忙马上说他没问题,我犹豫了一下,说:行啊。他们俩都知道我被父母管的比较严,也都知道原因。所以类似这种活动,我是需要费力说服父母的。
我曾有一个哥哥,大我两岁,在初中的时候,一个夏天,我们去江里游泳,从此他没有回来。从那以后,我父母对我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后来老张的哥哥因病早逝,我感觉得到他的撕心裂肺。那以后,老张父母再也没叫过他老三。

事实上我后来并没有费太大劲就说服了父母。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我感觉像一只自由的鸽子。我蹬着老张的自行车飞快的来到他家。小忙早已经先到了,两个人正在翻老张的集邮册。见我进门,小忙说:我都睡了一觉了。对此我并不相信。老张起身收拾集邮册,我要求翻一下,他说:太多了,不赶趟了,以后吧。我看的确好几大本。我说:选一本选一本,看完再走。
后来我从老张那里得到一个集邮册,是他空出来的,我把我数目不多的邮票都放了进去,那些邮票都是我哥生前集的。我拿去给老张看,老张翻了一圈,指着一张民国孙中山的邮票说:你这一本加起来都不如这张值钱。老张是行家,他说的话我信,我说:你拿去算了。

我们赶到电影院时发现通宵电影还没开播,就在电影院门口吃了几串烤羊肉串。烤串是老张最得意的食物,小忙和我也很喜欢吃。我们后来曾在一个个寒冷的冬天的夜晚,围在烤炉旁,边跺着脚边一串接一串地吃那些不知是什么动物身上的肉,并赞不绝口。直到前不久我第一次去新疆,甩开膀子想大吃一顿正宗烤串,我一个人点了一桌子结果基本都剩下了,我发觉我的牙口不行了。

老张的姐夫个子不高,长得很帅。他是电影院管理员。老张理直气壮的对收票员自称是他姐夫的小舅子,然后向我们俩一比划:这俩是我同学。收票员一脸怀疑:他有几个小舅子啊?他小舅子我见过,不是你。后来我们还是很顺利地混进了空荡荡的影院,并找了居中的最佳座位。观众少的可怜,我们看到前排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两个男女在搂搂抱抱,还发出低低的笑声。小忙冷眼看着,冒出一句:不是什么好鸟。后来他们不笑了,也分开了,各自嗑着瓜子说话。
老张姐夫路过,很平静地冲我们笑了一下,然后很平静地走过去了。他很平静地走到前面时,用手电晃了那对男女一下,用很平静的语气说:别嗑了,再嗑就要破费了。没等他走出几步,那里又传来嗑瓜子的声音。他站住回头,手背在身后拿着手电,手电的光柱从背后直射到那个男人脸上。他很平静地说:咋地啊,说话不好使是不是。那个男人可能不想在女人面前丢面子,但他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不知低声骂了一句什么。只见老张姐夫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上去就是两撇子,嘴里很平静地说:你跟我装啊。我刚攥着拳头准备跳出来,就听见那个男人的求饶声,他说:别打了别打了,眼镜都让你打飞了!
那对男女看电影嗑瓜子包括聊天的心情,肯定都受到了严重影响。实际行动上,他们很快就很平静地离开了电影院。当时第一个电影刚播完,我们三个一商量,坐到了第一排的正中间。这里通常是领导的座席,我们体验了一下做领导的感觉。此后再看到有领导坐在头一排看电影,我们就很同情他们。

那天具体看了些什么电影,我一点印象也没有,甚至于总共看了五个还是六个都不记得。需要说明的是,这不是后来忘记的,而是当时就没记住。走出电影院时,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努力回忆,试图把一个个电影按顺序分离开。这个过程持续了大概有十五分钟的光景,其中包括我们的互相补充和互相纠正,后来我们都放弃了。
我们跟随老张回到他家,一起笨手笨脚的爬上他们家直不起腰来的吊铺,并排躺下,倒头便睡。


6.

从老张家出来已经是近中午时分,我们三个人都饿着肚子,外面的阳光也依旧灿烂,明晃晃的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睛。一切都像是昨天这个时间一样,那时候我们坐在学校门口发呆。由于刚刚睡醒,我感觉还迷迷糊糊的,对过去的这二十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感到很不确定。
老张家楼下出来就是路口。小忙把自行车推上,他说他该回家了。路口有一个低矮的小发廊,在半地下室里,门用一个破音箱依着通风,放着很大声音的流行歌曲。
老张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过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他说:爱伦的歌不错。
老张当时说爱伦的时候,用的是英语的腔调,说的是Alan。我跟小忙都没吭气,我们俩既不知道他说的爱伦就是谭咏麟,也不知道谭咏麟具体都唱过些什么歌。

小忙拍拍车座子,看了我们俩一眼,说:走了。我想说滚吧滚吧但我没说。他翻身骑上他的黑二八,没多久就消失了。他一定觉得自己的作派很潇洒,但其实我看到,他上车的动作一点都不潇洒,基本上连滚带爬的,而且差点从上面摔下来。
如果说我跟老张还有机会去运动场上试吧试吧的话,小忙连试的机会都没有。这个我归结为运动神经欠发达。比如五十米达标,老四可以大步流星地跑个满分,小忙能勉强及格就不错了。小忙高大的自行车跟他自己的身高很不匹配,这令他上下车常常手忙脚乱。有一次小忙从老张那儿骑车回家,正赶上天下大雨。路上小忙撞在了我们钟爱的马路牙子上,自己一个前滚翻从车把前面跌了下来。他跟我这么描述的时候,我脑海里就显现出他腾空跃起的情景。那次摔得真不轻,鼻青脸肿的。后来小忙偷着跟我说,其实最重的伤不在脸上。他压低声说:车把咯到我下面了。我愣了一下,马上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起来。

老张把他的自行车推了过来,对我说:假期我也不用,你骑走得了。就扔你那儿,开学再说。我没搭腔。他又说:后闸皮子磨得有点狠了,刹车时注意点儿。我接过车,拧了几下车把上的胶皮套,又按了两下车铃。我说:行了,回去吧。然后我跳上车骑走了。
在前面拐弯的地方,我试了一下刹车。车稳稳地停了下来。车座的高度也合适,我左脚点地,右脚放在脚蹬子上,我把衬衫脱下来,搭在前车把上。
我扭头看了一眼路口,老张已经消失了。街上没什么行人。我看见那个小发廊门口,三色的转筒灯懒洋洋地转动着,还听得见那里传来的音乐声:

遥遥晚空
点点星光 息息相关
你我那怕荆棘铺满路
替我解开心中的孤单
是谁明白我
……


2008.1.23
后记

我就是小忙。有了前面的描述,你一定对我有了印象,但那不是我。我是说那不是我记忆中的我,那是老孙记忆中的我。人的记忆不是那么准确,至少我的是不准确的。我常常只留下对我有利的,而将那些不愉快的都从我的脑海里清除了,不是刻意的,我有点没心没肺。
小忙就是我。开始我不叫小忙,叫流氓。我对这个称号既不满意也不反对。
我不是流氓,或者说我不是我理解的流氓。我对流氓的理解不是那么清晰。 隐约感觉,流氓都挺帅的,哦,不对,用今天的话讲应该是酷。其次,我觉得流氓挺有女人缘的,后来知道了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更坚定了我这个认识。再其次,我觉得流氓挺讲义气的,胆子也大。可我显然不具备上述三个要素。
我挺单纯的,那些少年少女心里想的在我这没有任何显露的迹象。不过我知道我是装出来的。我心里有人,我初中的同桌,在初中和我比翼齐飞的同桌。她考上了我们那儿最牛逼的高中,她是我拒绝和女生过多来往的力量,在某种程度上, 她已经成为了我寄托情感的化身。直到高中毕业她才被另一个同桌替代。我发现,我和现实中的人不如化身来往的多。
流氓不是老张封的,是老四。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冬日的课间跑步前,还没开始蹿头的老四对盯着他前面人的后脑勺失去了兴趣。我知道他不是特意转身和我说话,他是想和我说话引起我身后的女生的注意,我身后就是女生方队。天真冷,我和毛曹在玩戴帽子的游戏。老四只穿了套运动衫,冻得哆哆嗦嗦的。但老四没有在意寒冷,只是缩着脖,手插着兜。得得瑟瑟的像个小流氓,我说。老四开始倒打一耙,眼神却没在我这,目光越过了我,在我身后的某个女生那儿得到了嘻嘻的回应。老四说流氓你才像流氓你就是流氓流氓,毛曹没有放弃这个溜缝的好时机,他落井下石地附和着。他俩的声音越来越大,我身后的嘻嘻声也越来越大。
这件事对我打击很大,从来都是我给人起外号,比如毛曹,怎么今天莫名奇妙的没送出去反倒弄自己头上了。后来,我知道了我在别人眼中就是流氓,大学同学毕业留言时,也有说我是三分流氓的,我知道他打了折扣。再后来,我知道了我在自己眼中也是流氓,血色浪漫里的钟跃民和我共鸣了好久。我就是流氓,不打折扣。如果说,老张有一度想在外表打扮上接近流氓,老孙主动地接近他那几个儿时的小流氓,我觉得,我在内心里,更接近流氓。
我的记忆不准确,至少我不记得那个七月的那一天了。但所有的事又是那么清晰,老孙说得有鼻子有眼,不可能完全是杜撰的,以至于我不敢怀疑他们不曾发生过,更不敢怀疑正文里的不是我。也许,那就是我,也许,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别人眼中我是谁。
本来我想写得长点,彻底驳斥老孙对我的污蔑,但我发现,我写不下去了。今天有今天的故事,精彩也罢,潇洒也罢,糟糕也罢,那是我的故事。故事里的大多角色登场又下去,不变的却依然不变。我知道,在地球的某个角落,始终有人注视着我。

小忙阅于20080315

作者:半瓶醋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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