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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芦坛第一帖：熊逸風度及文章與網及我之關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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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语
加入时间: 2008/11/24
文章: 38
经验值: 1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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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话语 在 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熊逸風度及文章與網及我之關係
這是個最好的時代，這是個最壞的時代。
——狄更斯《雙城記》
一
我一直在找一個人，找了很多年，也等了很多年。
二
大約十三年前，仲秋季節，我買到第一本談國學的書，在扉頁題字，以示鄭重。這種對傳統的敬畏之情，源于沉迷古畫的青春期，正是吾國吾土，一切皆好。少年情懷，長而彌堅，直至恭讀《中國學術思想史隨筆》，自開國學第一課。
結果看不懂！找來其他參考書，錢賓四、周予同、加上小杜，還是不夠通。於是自愧與先民之別，如若雲泥，慚愧慚愧。
這樣磨來磨去，倒是積了點概念，印象最深的，當屬“鵝湖之會”。八百年前的那場PK，我看了好幾遍。哥幾個輪番上，看看誰有理。可讀到最後，我犯了迷糊，朱陸呂三家村，各有道理，該聽誰的？
三
數年之後，網絡洞開，我受關天版主之邀，來天涯探頭探腦，揣想鵝湖之風雅，重現人間。
誰知慘遭911，虛擬社區不讓現實世界，日日血光崩現，各種不同方位的語式和思路，狂轟爛炸，摧枯拉朽，毀滅能力超過劫持飛機。可憐我，還沒等發言，就被震傻了。黨教育的那套思維方式，就象榮耀的雙子巨廈，漸次地，徹底地，崩塌了。嗚呼，我說不出話來！但以此紀念••••••
必須聲明，天涯並非摧毀我舊思想的元兇。之前的幾年，一些自由主義的毒物，已使我深受其害。單單林達的三部頭，便叫人上吐下瀉，死去活來。我－要－發－言！作為虛擬的論壇，發表言論的演習場，雖然不比議會大廳，但起碼，我有了第一個說話平臺。呵呵，實踐虛擬公民的虛擬言論自由的處女秀，盡在虛擬社區。
初臨BBS，如臨深淵，懷著講事實講道理講風度的心志，規勸眾鵝，不要械鬥。怎奈剛念完“三講”，我就立即失控，加入罵陣，上下開弓，左右逢源，身心實在暗爽，還夾之暗傷。遙想周先生當年，亦不過如此。佩服佩服！
四
我雖然中了自由主義的毒，卻無法忘情於國學。且慢，與其說難忘，不如說不懂。過去是怎樣，現在又如何？這點可憐的好奇心，如寶黛般愛怨纏綿，縈繞不去。害死我，也害死很多錢。
讀書，上網，上網，讀書，三年如此過。三年後，離家去國，淡入天涯。
我之觀察，網絡起碼有三大功能：一是曝光。特別暗箱，人的腦袋也屬於暗箱的一種；二是平等。憑你何方神聖，論壇之上，眾生平等；三是速成。成名快，謝幕也快，快到常聞新人哭，未聞舊人笑。舊人是誰，根本無人紀念。
我還發現個小秘密，一旦唱紅網絡，名人都突然愛惜起羽毛，發帖只為讓人觀瞻，卻不願交流。入其帖，如入紀念堂。
然而凡事總有例外，居然有喜歡和網友糾纏不清的，就是熊逸。
五
發現熊逸純屬偶然。幾個月前，我想起一則典故，網上搜查，撞見一頁《春秋大義》，漫讀了一眼，很覺意外，再讀之下，悲喜交織，雙拳捶胸，仰天熊嘯：天不負我。急忙找人。
那個連載的網站中規中矩，一切注明出處，所以找到祖版並不費力。我翻了又翻，想了又想，那個下午的驚喜和感慨，不亞於親眼見到淳化閣帖。於是乎，日日勤傍天涯，再找風流賣。
六
對我而言，熊逸的出現，意義重大。他就是我多年要找的人。雖然等候辛苦，好在上帝公允，過去有多委屈，現在就多值得。
我找人的目的很單純的，就為了滿足那點好奇心：過去是怎樣，現在又如何。
看官，不要小瞧這一問，一百五十年來，它不知耗費了多少腦汁，漚爛了多少英才。多少人為此赴湯蹈海，不惜以身飼虎（不是“虎來了”那個虎）。又多少人為此剔骨還父，割肉還母。
然而，要將“過去是這樣，現在又如何”通俗地邏輯地全面地表達透徹，卻是千難萬難。有水準的沒空寫，沒水準的不屑寫。所以你不作，我不作，大家都不作。其實，撰述準確而傳神的普及之作，連大師都頗費躊躇。因為牽涉到兩個關鍵的要素：一是謙卑，二是性情。至於識見與文筆，那是其次的其次了。
七
我們回到國學。
典籍的傳承方式，是靠每一代的詮釋與解讀。中國傳統的典籍諸多，因為缺乏通俗的現代詮釋，在認知層面，已然出現了斷層，由是而來的後果，一旦面臨文本的現代考問，必然產生非正常的回應，或棄之如敝屐，或奉之若神明。無知產生無畏，也產生敬畏。國學僅是一端。
時代有要求，學人自擔當。就拿我的啟蒙讀物來說，三十八年前，香港教育制度陳腐，勒令青年讀經會考，曹聚仁先生奮而反擊，辨古析今，激揚文字，痛斥當局，文章連載於《晶報》，後結集，是為《中國學術思想史隨筆》。
曹先生那代學者，深受五四影響，許多的解讀觀念，今天看來，或許已顯得過時。然而，此種精神，依然讓我尊敬有加。破除偽裝，還原真實，方顯學人本色。
八
轉眼國內學界（特指國學），無顏以對。也不必以顧准之高度來苛責諸生，只是改革開放三十年，網絡也橫行十數載，學界奉獻不出一本像樣的現代通俗的國學詮釋讀物，難道真的全算到政治的帳上？沒有一個人願意貼近平民，解釋過去的真相？呵呵，當代官學的注疏，恐怕只有五個字：自絕於人民。
江山代有才人出，好在不止學界出。我祈望民間的土壤，自發自育，暗生奇葩。
然而，等候不易。守株多年，連兔影也沒看見，有時懷疑，甚至絕望。誰知道奇葩會不會長出來。精神生態之惡化，早已網密如篦，制度的壓逼與齷齪，教育的摧殘和封閉，物欲的喧囂與瘋狂，無時不在吞噬著潛有天分的諸多頭腦。誰能倖免？此念一動，萬念俱灰，我開始嘲笑那點可憐的好奇心，不太當回事了。
正當我快要放棄之時，居然跑出來一頭熊！天不負我，天不負我啊。猩猩相惜，自古皆然。只是這一番泰山長嘯的背後的隱痛，又有幾人知曉呢。
熊逸的出現，堅定了我秉持多年的信念——希望在民間。這也證明，不是所有的人和事，都能被政治或物質吞盡或收買的，因為，它們大不過天。
九
熊逸治學，有三項顯見之天賦。
第一，博聞強記。這是做學問的底子。我不知道熊逸的記性好到何種程度，也無意將他和任何前輩相較，但從書內引證的繁多文獻可以看出，他對中西典籍自由使用之程度，若無長期的積澱，是不可能如此純熟的。熊逸的記性，相當可觀。
其次，思辨力強。熊逸擅長推理，考辯細緻入微，材料運用得體，推究適度，想像合理。讀其文，但見史事在剝絲抽繭之中，漸漸水落石出，其結論令人信服。這種本事，是研究國學的人士極大的恩賜。
再次，絕佳的歷史感。“日光之下無新事”。那句克羅齊的名言，不必重複了。熊逸有一樁本領，他能將周遭的生活事物，和歷史發生換算，製造出平滑的時空隧道，送你回去古代。這是史家最寶貴的識見與才能。
這三項交織一體，長期互動，便生出了第四項科技結晶：納米。熊逸對事件的體察入微，甚至到纖毫畢現的地步，有點不可思議。
十
現在，終於要進入主題的前半截了，很激動。掉句書袋先：
《易》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道不離器，猶影不離形。（章學誠：文史通義•原道）
不去管影和形，重點說道與器。道是形而上的，器是形而下的。形而下的器是可見的，它的功能是傳達看不見的道。文章即是器。文章要傳達的，是人之道。
二千年經學傳統中所爭之“道”，是理念範疇的。猶記中學時代，老師教導我們，韓子曰：文以載道。這話我奉為天條，從沒質疑過，而近幾年我則認為，道應當是理念與靈魂結合而產生的一種生命狀態，所以韓愈的名言，我轉而表述為“文以載人”。因為道只有歸置於具體的生命，才發生切實的意義。
人之道特性繁多，層面甚廣，其中一端，便是“風度”。熊逸的風度，透過其文章，準確地說，透過其文體，表露無遺。
十一
據說，在歐洲，若稱一位文學家為文體家，是對他的最高贊譽。
熊逸創造了一種文體，別開生面，來詮釋枯燥的經學。
或許網友聞之不悅，不就是網絡文體嘛。不排除網絡的影響，並由此而生的語態。然而，單單網路文體，豈能造就熊氏著作？熊逸對材料的取捨拿捏，均來自生活的觀察和積累，網絡只是生活之一斑。
文體，流露自然的熊性，反應真實個體的狀態和性情。
上文說過，解釋歷史的普及之作，連大師都發怵。因為需要兩個要素，謙卑與性情。我說的謙卑，是一種心靈開放的品質，我說的性情，是一種愉悅生活的本真，這兩樣，熊逸兼而有之。
這位說了，那熊逸不成了大師啦。打住，我可沒這麼說。“兩要素”大師也不一定有，有了，也不一定成大師，還需要諸多條件。
熊氏文體，我稱之為現代漢語的話體文。熊氏話體文，通俗質樸，輕鬆散漫，比白話文還要白，比大白話卻要文，因而更貼入生活，讓讀者覺得親切平等，毫無架子，很容易陷入文本。所以我認為，平實的，開散的，是熊逸話體文的第一個特性。
作者不但與文本內的古人，今人，中人，西人，內人，外人自由對話，雙向交流，還能一直跟文本外的看官秋波暗送，眼去眉來。這個特性，私意以為，乃是借用了評書和相聲形式（注意到嗎，熊常提“評書”），開場，登臺，亮相，鋪陳故事，抖包袱，後現代的小解構，無厘頭，讓你不斷投入，津津有味，樂而忘返。
所以，話體文的第二個特性，是表演的，講說的。如此才能縱論古今，橫貫東西，隨意表現生活萬象，而不至於形容局促。
不知大家是否覺察，熊逸一直在扮演一位教師，常常用誘導的語式和辭彙，讓你不由自主，跟著他聽課，思索，補課，溫習，作業，考試，總結•••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完成了對你的教化。
那位說了，這語言的魔力也太好太強大了吧。哈哈，你忘了，文以載人。這是人的謙卑和性情決定的。因謙卑，你能和他交友，對話，爭論；因性情，他能分享快樂，智慧，理性。
我讀熊逸很隨意，抄起一份列印稿，斜倚歪躺，思緒隨流隨靠，無邊無沿，朦朧中，但見草台支搭，社戲開鑼，無論學界精英，販夫走卒，各取所需，各得所好，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戲臺上，三教九流，牛頭馬面，帝王將相，才子騷人，古今中外，歷史再現。君不見，大大小小的歷史零碎，高高低低的中西學術，在熊爪之下，全燉得骨爛筋酥。
正是：
演悲歡離合 當代豈無前朝事
觀抑揚褒貶 座中常有劇中人
這種江湖身手，連大內總管余英時看見，也會退讓三分。
十二
熊氏話體文的其他各種不足，不多贅述，優勢反面便是劣勢了。譬如：鬆散就容易扯淡，表演就容易忘形，通俗易流入低俗，而江湖就可能野雞。最難是分寸，失控一點，高明即變敗筆。文章難作，個中得失甘苦，作者比外人清楚。
我只講一點。熊文有一絲“浮”氣。這與道德無關，而與敬虔有關。
十三
熊逸風度及文章與網及我的關繫，大至就是這些，謝謝各位參與。我有幸與諸位詮釋了熊逸。
至於熊逸到底是誰，哪裏人氏，真名筆名。我一無所知，也從不打聽。只要每天看見熊在網間出沒，就很開心了，不是嗎？
最後，我只想鄭重地握一握熊爪。無言感激。
二00八年四月十一日
附註：
這篇文字的題目，無疑是抄襲周先生的，那是我最喜歡的文章之一。本文獻給熊逸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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