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上一个主题 :: 阅读下一个主题 |
作者 |
童年记忆(1—23) |
 |
万润南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6/04/03 文章: 1370
经验值: 57959
|
|
|
作者:万润南 在 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
童年记忆(1)出生
人老了,近在身边的事往往忘得一干二净,小时候的许多事却记得真真的。就像一台计算机,静态存储器SRAM也还正常,动态存储器DRAM却老化了。趁SRAM还没出毛病,且写下童年记忆的点点滴滴。
1946年10月29日,农历丙戌年十月初五日,我出生在江苏宜兴。宜兴是我的出生地,也是我们家族的祖居地。六百多年前,万氏先人在元末明初从安徽凤阳避难到宜兴,到我,已经是第二十代。
江苏宜兴有两样东西闻名于世,一是紫砂壶;二是善卷洞。紫砂壶告诉你什么叫古朴大方、工艺极品;善卷洞则向你展示山中有洞、洞中有河、雾气缭绕、奇石玲珑的人间仙境。
善卷洞边上有个张渚镇,我就出生在那个小镇。当时我父亲在县银行张渚办事处。张渚在宜兴城的南面,爷爷说,按生辰八字,我是木命。水生木,就叫“润南”吧!无意之间,就把我和“泽东”对上了。
母亲说,我出生的时候是自己踢破羊水,双脚先出,两手抱着脑袋,顺顺畅畅来到这个世界。
据说,郭沫若也是以脚先下地的方式降生的。郭大诗人说,这大约是他的一生成为了叛逆者的第一步。
其实,这种非正常的出生方式非常危险,现在和过去都会被妇产科认为是难产。但这种逆潮流的出生方式,而且化至险为大顺,确实让我受益非浅。
一般来说,分娩过程会不同程度造成婴儿脑部缺氧。缺氧的结果是造成脑细胞死亡。我的这种出生方式,基本上避免了脑部缺氧的过程,这就存活了更多的脑细胞。脑细胞相当于计算机的存储单元,这就使我有足够的存储空间去存放各种信息,当然,其中有许多是垃圾邮件。
出生的时候采用什么姿势,我们自己大概无法选择。但对自己现在的生活方式和作息习惯,完全可以选择。那么,我告诉你:如果你不想老年痴呆,千万不要坐着打盹,更不要坐着睡觉。因为人睡眠的时候血液流动趋缓,坐姿会使血液较难到达头部,脑部缺氧会损坏你的脑细胞。脑细胞少到一定程度就是老年痴呆。
这是我们村里的新邻居说的。他们告诉我:有一位护理过多位老年人的朋友,发现老年痴呆的人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经常坐着就睡觉;而那些从来不坐着睡觉的,则鲜有老年痴呆。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从生悟到老,这自有其中的道理。
==============================================
童年记忆(2)失聪
我小时候说话晚,可能同我听力不好有关。我的左耳先天失聪,从小就只能独耳听世界。
有人说,独眼看世界,就是毒眼看世界,不仅看得深刻,而且还有那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潇洒。
独耳听世界的好处也多多。首先是听得真、记得牢。别人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我是一只耳朵听进来后,就出不去了,所以记得特别牢。你们看,我先天就比别人有优势,出生方式使我比别人有更多的脑细胞;一只耳朵又使我比别人更专心。
更幸运的,我是左耳听不见,这对我政治品格的形成贡献良多。我天生就不接收来自左边的信号,这就使我少有机会犯“左”的错误。我只倾听右边的声音,所以是先天的“右派”。
以上当然只是一些玩笑话。一只耳朵听,得到的语言信息也比别人少一半。语言这东西,只有听明白了,才能表达出来,很自然,我说话就晚了。另外,音乐世界对我来说永远是“单声道”,我体会不到立体声音乐的优美,这便是一只耳朵的可怜之处了。
母亲看到我迟迟不能讲话,能说几句也是含糊不清,稍稍有点耽心,从小就叫我“大头痴”。但教我认字没有障碍,也就放心了不少。有一天,母亲教我认了“刀”,又教我认“分”。我指着“分”下面的“刀”,说“一把刀”,又指着“分”上面的“八”,无师自通地解释道:“一切两半瓣”。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说文解字,那一年我三岁。
==============================================
童年记忆(3)迷路
听力不好,我很晚才讲话,认字却很早。在我连话都讲不清楚的时候,就会写不少字了。有一次在家门口走丢了,因为写了两个字,引起了行人注意,才被领回了家。
那年我也就是四岁,父亲的工作调到了上海,家住在上海杨树浦,是那种外表千篇一律的工房。那天我在家门口玩,看到了什么新鲜玩意,跟着多走了几步,一回头,就找不到家了。每一个门洞都像,但哪一个都不是自己的家。我辨认了一次又一次,就这样越走越远。
我没辙了。孩子都有自己在面临困境时的致胜法宝,那就是哭。我也不例外。这一哭,把警察叔叔哭来了。那时候的警察很和气,不像现在被誉为“穿制服的土匪”。穿制服的警察和颜悦色地问我:“你家长是谁呀?”
我的回答让他感到意外:“我不会说,我会写。”
“呵呵,会写字?”他笑着递给我一支粉笔,指着马路牙子:“那你就写吧!”
我蹲在地上,刚写了两个字,就碰到地面上的一个窟窿,于是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这时候已经有一大堆人围上来看新鲜。
“怎么了?不会写啦?”警察依然和颜悦色。
我嘟囔了一句:“写不下了。”
警察扬起了眉毛,回手一指:“怎么?这么大一条马路,还写不下你爸爸的一个名字?”围观的人群哄笑了起来。
这时候,人群中一位邻居大姐姐认出了我。便由她带路,警察护送着,回到了自己的家。
==============================================
童年记忆(4)上学
家里又添了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母亲忙不过来,把我和姐姐送到外婆家。外婆家在宜兴的西厢,新芳桥黄玕村。
外婆家所在的黄玕村很小,也就是十来户人家。前村朝南,有一条前塘河,村后是后塘河。村子就夹在两条河的中间。村东头是一座土地庙,村西头是一座瓦砾堆成的小山,长满了一人高的茅草。茅草丛中间辟出了一条路,这是我们上学的必经之路。
姐姐满了七岁,该上学了。当时农村许多女孩子不能上学,其原因是要在家里带弟妹。为了鼓励女孩子上学,当地小学实行了一条德政,现在应该叫便民措施吧,可以带着弟妹一起上学。上课时坐在边上,只要不吵闹就可以了。
我是这项德政的受惠者,不到五岁,我就跟着姐姐上学了,念的是半年级。学校离黄玕村还有一里地,叫英驻小学,英驻是个有上百户人家的大村庄。
开始我并不算正式学生,只是跟着听课。期末考试的时候,我也要了一份卷子。结果,我算术考了100,语文考了99,于是就跟着念下来了。从此我有了自己的新课本,不再用小姨帮我抄写的课本了。
还记得,语文考试扣掉的那一分,是因为我写错了一个字:把“野”右边旁的“予”写成了“矛”。至今还认为我“矛”得有理。因为千里茅(矛)草谓之野,何“予”之有?
很强词夺理吧?哈哈,我的自以为是,是出了名的。我有个堂房舅舅,叫光浩,和我同年。我们一起上学,一起做作业。有一次,做完了作业,互相对答案。凡是不一样的,我都照他的改了,因为他是舅舅嘛。结果全错!一查,其实我原来的答案全对。
这次教训让我刻骨铭心。从此只要别人同我不一样,我就毫不犹豫告诉对方:肯定是你错了!
==============================================
童年记忆(5)分鱼
沿前塘河有一排民房,大部分村民住在这里。隔了村中央的一片宽阔的“场”,靠后塘河有一栋全村仅有的楼房,那就是我外婆家。楼房和后塘河之间是菜园,菜园的东边是一大片竹林。西边则毗邻一排平房,那是我小舅公家。小舅公是我外公的弟弟。光浩就是小舅公家的独生儿子——虽然我们同岁,我却要叫他舅舅。
前塘河是全村的公产,后塘河则归外公和小舅公两家所有。河里放养了许多鱼。每年都有一次干塘,就是把河水抽干,把全部鱼都捞上来。分鱼是全村的盛典,主持人则是我外公。
外公把捞上来的鱼按全村的户数分成十几堆,同时用麦杆做成十几根签,草签长短有序。每户派一个代表来抽签,外公自己则不参加。
然后每户按自己所抽得的签,由长到短依次抱走自己中意的那堆鱼。全村人都抱走了,剩下的最后一堆谁也不要的,就归我们家了。
我睁大了眼睛,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全过程。后来我体会到:这就是如何主持公众事务的一个案例。操办公共行政事务,主持人要有公信力。要取得众人信服的关键是要肯吃亏,不能与民争利。如何做到公平和公正,要有恰当的程序设计,这就是所谓程序正义。
童年的记忆,往往能影响你一辈子。后来我主持四通,当许多四通干部都分到了大房子,我却没有给自己留一间;在管理上设计了“五定两挂钩”等公平、公正的考核规则,都依稀可以看到我外公当年的影子。
==============================================
童年记忆(6)上街
我在乡下念书的那几年,外公的生活过得悠闲而潇洒。他生于1905年丁巳,属蛇,那时候他也就五十岁左右。在我记忆当中,外公很少下农田,除了偶尔出面主持村里的公众事务,日常活动主要是上街,到茶馆泡上一壶,天南海北地和茶友聊天;然后喝酒、看戏,顺便替家里买些油盐酱醋。
上街,就是到新芳桥去赶集。从外婆家往南走七里地,就是乡政府所在地——新芳桥,一个相当繁华的小镇。镇上有茶馆、酒楼、戏院、百货店、中药铺。对了,药铺的字号叫“向德生”,我的小舅婆,光浩的母亲,就来自这个家族。
周末,外公会带我上街,这是我最开心的日子。沿街的小吃:入口即化的酥糖、豆沙馅麻球、馄饨摊……只要路过,我就赖着不走,外公总会依我。还有各种玩具:两根竹管叠起来,安上一个机关,摇起来啪啪响的机关枪;各种面具,我记得有过一个齐天大圣孙悟空的,我们老家管面具叫“鬼脸壳子”;我还有过一只匣子上镶着两条金龙、木质剑身漆得银光闪闪,拔出来是双柄宝剑。戴上“鬼脸壳子”,舞着双剑,从村东头舞到村西头,我当年在外婆家还着实风光过一番。
我还跟着外公看戏。经常上演的是滩黄(锡剧)和绍兴戏(越剧)。滩黄戏多是帝王将相;绍兴戏则多才子佳人。外公很惊讶我居然也看得懂。一位长胡子、红脸膛、舞着大刀的武将出场,我就告诉外公:“这是关公!”一位师爷模样的布衣出场,在关公袒露的右臂上比划一番,关公则端坐不动,专心看着左手托着的兵书。我就说:“这是华佗!”至于他们咿咿呀呀地唱的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
在回家的路上,我告诉外公,关公和华佗,都是我从小人书上看来的。于是,外公就开始给我讲三国、讲水浒。还教我念诗,什么“床前明月光”,什么“独钓寒江雪”。外公是我最早的启蒙老师。
外公经常说:金山、银山,只有子孙出息才是靠山。外婆家土改时评定的阶级成分是中农,原因是我外公有三兄弟,分了家,每家名下的地并不多。生活能过得相对舒适,享的是子女的福。外公的五个孩子当中,我母亲是老大。父亲在上海银行工作,工资不算低。把我们寄养在外婆家,每个月都要寄相当的生活费。我有一个姨在香港。姨父、姨妈虽然只是普通打工仔,但不时从香港寄回来的那些食品和衣物,都足以让我们乡下人惊艳。我还记得小时候大姨回来探过亲,不说那些带回来的琳琅满目,光是随身用的那一卷粉红色、带着香水味、细腻、柔软的卫生纸,就让我至今都印象深刻。“这么漂亮的东西居然用来擦屁股!”为此我忿忿不平了许多天。
外公厚道、外婆会做人,他们在村里非常受尊重。
==============================================
童年记忆(7)外公
我母亲经常说:一个家哪,要一个馒头搭块糕。意思是说,两口子之间,一个松,另一个就得紧;一个甩手,另一个就得操心;一个悠闲,另一个就得辛劳。
在外婆家,既然甩手悠闲的是外公,那操心辛劳的就只能是外婆了。
我至今还记得一件小事:深夜,瓢泼大雨,天井里的排水沟堵上了,积水已是一片汪洋,再不疏通,雨水就要漫到堂屋来了。外公晚上照例喝了点小酒,也照睡不误。操心的外婆喊了声:“老头子啊!”老头子鼾声如雷;外婆便推一下外公,外公翻了个身,继续鼾声如雷。外婆叹口气,自己爬起来,戴上竹笠、批上蓑衣,冒着大雨,疏通排水口。这一干,就是小半夜。外婆全身湿透回到房里,大雨依然瓢泼,但落在天井里悦耳但却让人担心的叮咚声,已转为急促的噼啪声。外公那里,依然是如雷的鼾声。
外公少不了受数落,但从来不回嘴,坐在那里,静静地听、憨憨地笑。等外婆说够了,外公起身搭上长篮,请示一下需购置的项目,转身又上街了,继续他的潇洒。
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外婆操心。不仅是家事,村里的事,也归我外婆操心。东家娶妻了、西家生子了;这家没米了、那家缺柴了,外婆都要帮着张罗。凡有上门告贷的,外婆一般都有求必应。每年秋天,外婆家咸菜都要腌几大缸,我寻思全家怎么也吃不了这么多呀。开春了,外婆就打发我们去做散财童子,挨家挨户去送,虽然只是一碗咸菜,但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可是雪中送炭啊。
村里最穷的,是两家外来户。一家是打渔佬;一家是刨烟佬。打渔佬叫王二小,原来安家在船上;刨烟佬姓韦,则是靠自己的手艺带着全家盲流的那种。共产党领导他们翻了身,给他们分了地,在村上安了家。安一个家,什么都得从头来,谈何容易。给他们最多关心和帮助的,是外婆。
刨烟佬在土地庙的西厢房安家,村里人担心会不会冒犯了神灵,都来找我外公商量。外公沉吟了一下,然后说:“没关系的,因为毛泽东的星宿大,压得住的。”
外公一言九鼎,老韦家安心住了,村里人不担心了。我也刻骨铭心地记住了一句话:“毛泽东的星宿大”。
==============================================
童年记忆(8)外婆
我们这个年龄的人,都看过《沙家浜》。里面有两个人物,一个是沙奶奶,一个是阿庆嫂。把这两个人物形象叠加起来,就是我心目中外婆的形象。
阿庆嫂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外婆家的八仙桌,摆的是流水席,招待的是乡、村干部。一到晌午时分,一队人马,摇摇摆摆过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帽子往左边斜,脖子朝右边歪,挎着一杆汉阳造,那是民兵队长顺根伢。
村干部领着乡领导到田头转转,渴了、饿了,就转到外婆家了。外婆忙着烧水、做饭、递烟、摆点心。一个个吃饱了、喝足了、一抹嘴、拍拍屁股就走了。在他们吃吃喝喝的时候,顺根伢会让我摆弄他那杆从来就没有子弹的汉阳造。我把枪栓拉开、合上、扣扳机,一遍又一遍,感觉好极了。
穷亲戚来了,外婆的招待更热情。除了好吃好喝,还安排住下来。记得三年困难时期,在楼上打地铺的,满满的有一排人。
对流浪来村里安家的刨烟佬,外婆给与更多的关怀和帮助。人们常说: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刨烟佬的儿子叫韦金龙,女儿就叫韦金凤。金龙和我同岁,长得孔武有力。外婆待他,如同自己的亲外孙,好东西有我一份,也有金龙一份。出门时,外婆会把我们拉在一起,嘱咐我们:“大家是好朋友,要互相照应。”我明白,外婆是用心良苦,怕外面有人欺负我,帮我找了个保镖。
金凤比我们大四、五岁,十岁的小姑娘,已经长得亭亭玉立,齐肩的长发。因为缺乏营养,脸色略显苍白,衬得黑眼睛格外明亮。我和金龙去念书,她也跟着我们上学。我坐在第一排,她坐在最后一排。
为了表示尊重,村里人都跟着我管外婆叫外婆。两口子吵架了,找外婆评理去!家里有难题了,找外婆商量去!外婆经常说:富不骄横、穷不失志。总是把别人看得很大,把自己看得很小。外公敦厚、外婆睿智,我认为他们配合得珠联璧合,外婆却说,外公和她生肖相克。
外婆小外公一岁,属马。外婆总说外公和她是蛇盘马脚:相克。其实,相克才能相生。老俩口相濡以沫,一起活过了跨世纪。2001年,外公以97岁高龄离世。三个月后,外婆就平静地走了,在睡梦中,安详得像在熟睡。也许,没有蛇盘脚了,外婆觉得不习惯了吧。
外婆年轻时身体并不好,因为操劳,脸黄肌瘦,早就是一头白发,白得一尘不染。晚年时,两鬓反而长出黑发,皮肤白里透红、如同婴儿。传说中的鹤发童颜,还真有其事。直到最后一天,外婆脑子都极为清楚。看到村上她那一辈都走光了,下一辈也走得差不多了。外婆说:“唉,活得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只有看透了人生,才能有如此的智慧,才会有如此的洒脱。
==============================================
童年记忆(9)帅哥
我外婆年轻时候一定很漂亮。五个孩子当中,大舅最像外婆,而我大舅可是村上公认的大帅哥。
村上有三大帅哥:老帅哥叫戴锁才;大帅哥是我大舅;小帅哥是我二舅公家的小龙舅舅。他们帅得不一样:老帅哥有点像梁朝伟,尤其是那种忧郁的眼神;我大舅依稀有当年赵丹的模样;小龙舅舅则有点刘德华的影子。
他们不仅帅气,而且都有一副好嗓子。但他们唱的也不一样:戴锁才唱的是山歌;大舅唱的是洋歌;小龙舅舅唱的是小调。从唱腔上分,一个是民歌;一个是美声;另一个则相是流行歌。
我至今还记得戴锁才唱山歌的场景。抬水车是农村的一件重活,要十来个壮劳力同步用劲。这时候,我外婆会提着牛鼻茶壶,站在一旁督阵。
大家就位以后,外婆就会下指令:“锁才伢,唱!”
“嗨哟来……”这一声,高亢得直上云端,能传出几里地外。十几个人跟着合唱:“嗨哟!”
“嗨嗨哟来……”这一声转为低沉悠扬。 “嗨哟!”,众人跟着低沉。
我后来再也没有听到过如此好听的山歌。从高亢到低沉,婉转得如行云流水;从低沉到高亢,过渡得九转十八弯。那旋律,不亚于阿炳的“二泉映月”。当然,前者有更多的阳刚,后者则有更多的悲情。
戴锁才有个女儿,叫君英,比我大四岁,是村上最漂亮的姑娘。小时候,母亲也会同我开玩笑:“大南啊,将来你要娶谁当老婆呀?”我就用小手指向君英。当然,后来我没有娶到君英,因为她嫁给了小龙舅舅,成了我的堂舅妈。
他们后来全家移民到纽约。1984年,我从科学院被公派到佛罗里达大学当访问学者,途经纽约,还专程去拜访过小龙舅舅和舅妈。他们的两个儿子都已长大成人,一对翩翩美少年,比他们老子当年更帅。
当时我心里感叹了一句:愿天下俊男美女皆成眷属,其后代绝对是优良品种。
==============================================
童年记忆(10)鬼神
子不语怪力乱神。外婆家离孔圣人老家远了点,富乡僻壤,教化所不及。所以在乡下,我听见过许多怪力乱神。
江南水乡,自然多水,水中有鬼,俗称淹死鬼。我不仅信其有,而且是亲眼所见。当然,我见到的淹死鬼,不是它的本尊,而是它的变身。河塘里有一种水草,会开一种非常漂亮的黄色小花。村里人告诉我,这种花就是淹死鬼变的。
开始我也是将信将疑,直到村东头一对小兄弟让变成黄花的淹死鬼拖了去,从此也就深信不疑。俩兄弟在河边玩,弟弟想摘河里飘着的黄色水草花,不小心滑了下去,哥哥伸手去拉,也跟着沉到河里。
村东头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我们闻声过去,这对小兄弟已平躺在门板上,灌满水的小肚子胀得滚圆。人们徒劳地压着他们的肚子往外控水,但俩兄弟已经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
从此我对水中漂浮的黄色小花,怀有深深的恐惧。
还有一种磨哀鬼,在别的地方没有听说过。这不是传说,而是我亲耳所闻。深更半夜,夜深人静,村西头会传来一种凄厉的声音:叽哩呱……咕嘟……叽哩呱……咕嘟……村里人说:这是磨哀鬼在叫。传说村上有过一个童养媳,婆家逼着她没完没了地推磨、舂米,最后被虐待致死。冤魂不散,变成了磨哀鬼。
有一个晚上,我和舅妈、小姨,三个人睡在楼上大床上。突然,舅妈问小姨:“听见没有?”小姨问我:“听见没有?”大家都听见了:叽哩呱……咕嘟!叽哩呱……咕嘟!清晰得让人毛骨悚然。据说鸵鸟遇到紧张,会把头埋在沙堆里,我们也是出于这种生物本能,把头钻到被窝中央,憋得透不过气来。
从外婆家往南走一里地,是去新芳桥途中的第一村,叫大麦浪。路右边是一条灌溉渠,路左边是一座庙:白鱼娘娘庙。每年发大水鱼汛期间,会有不计其数的白鱼逆水游上来,在小小的灌溉渠里堆得层层叠叠。据说它们都是来朝拜白鱼娘娘的。
又是一个关于童养媳的凄美传说。有一家买了一条大白鱼,让童养媳到河边去宰杀。刚划开肚皮,白鱼就流眼泪了。童养媳不忍,就把白鱼放生了。回到家里,自然不好交代,于是被毒打致死。死后,童养媳被草草埋葬在乱石岗。以后每年大白鱼会带着子子孙孙来这里朝拜。细心的人们还发现,白鱼的肚子上有一条浅浅的黑线,据说这就是当年留下的划痕。
当地的人们出于敬畏,在乱石岗上修了一座庙,这就是白鱼娘娘庙。
==============================================
童年记忆(11)金凤
童养媳变鬼也罢,成神也罢,这都是传说中的故事。但就在我们身边,活生生的,一个好女孩要做童养媳了。
这个女孩就是金凤。刨烟佬家里穷,要把十岁的女儿送到顺根伢家里做童养媳。顺根伢有一个弟弟,叫小胖,也就十三、四岁;还有个妹妹叫香妹,比我们还小一点。金凤要给小胖去做童养媳。
南方的童养媳,大约相当于北方的娃娃亲。家里收一点菲薄的彩礼,女孩就要到男方家去,实际上是先当小保姆,成年后再正式成亲。
金凤自然是千万个不愿意,她要继续念书,仍跟着我们上学堂。课堂里,班主任许月英老师,一个慈眉善目的胖姑娘,正在给我们讲课。“呯”的一声,教室门被一脚踢开,站着凶神恶煞似的刨烟佬。
“你给我出来!” 刨烟佬指着金凤。
金凤低着头,誓死不从。刨烟佬冲进来,一把头发,抓住金凤就往外拖。许老师吓得手足无措,金凤声嘶力竭地哭喊。拖出教室后,刨烟佬把女儿往肩上一扛,扬长而去。哭声渐渐远去,教室里依然被惊吓得鸦雀无声。
金凤再也没有来上学。后来,我离开外婆家了,到上海,到北京……但对金凤、金龙姐弟的命运,心里总有一份牵挂。文革期间,借大串联的机会,我回到外婆家,没忘记打听他们的消息。
因为后来有婚姻法保障,金凤并没有嫁给小胖。前村的寿昌伢是地主的儿子,多才多艺,吹弹拉唱,样样精通,说话风趣幽默,很有女人缘,却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因为他成分高。金凤偏偏不怕,把自己嫁给了他。
至于金龙,则和香妹上演了一出轰轰烈烈的爱情大戏。
反正,顺根伢虽然扛着一杆破枪,却是赔了弟媳妇,还搭上了自己的妹妹。
一个是地主崽,一个是童养媳,一对苦娃子,却喜结良缘。
唉,苍天有眼!
==============================================
童年记忆(12)香妹
大串联回外婆家,当年的小伙伴们,纷纷给我讲述金龙和香妹的故事。
我记忆中的香妹,一个拖着鼻涕、蓬松着头发、眯着眼睛的邋遢细丫头。过了这些年,架不住女大十八变,香妹也出落成名符其实香喷喷的大姑娘了。上门来提亲的,不乏其人。家里选了一家经济条件不错的,还收了人家的彩礼,就等着过门了。
香妹却早就同金龙好上了。从小就在一起,耳鬓厮磨,两块石头也磨出感情了。更何况金龙要模样有模样,要力气有力气。俗话说,男追女,难如推倒一座山;女追男,易如捅破一层纸。既然是香妹看上了金龙,这层窗户纸,早就被捅破了。
金龙给当年的小伙伴们描述过他的第一次:那天晚上,她一把抱住了我,抱得铁巴紧。那丫头,“火头子老”啊!
这里的“火头子”,是我们乡下话,如果文绉绉地翻译,就是“爱情烈火”的意思;这里的“老”,则是“旺盛”的意思。
香妹家里却是怒火万丈,不许他们再见面,风风火火地要把闺女赶快嫁出去。他们便商议如何私奔。
他们经过缜密考虑,认为不能马上行动,否则送了彩礼的男方上门来要人,香妹家里不好交待。也不能嫁过去以后私奔,不能让那小子占了便宜。最佳时间点应该是洞房花烛夜。
洞房花烛夜,新郎还在酒席上应酬,香妹托辞不胜酒力早早进了新房,金龙则早就埋伏在新房的窗户底下。一切按既定方针办,他们私奔了。
当时的中国,吃饭要粮票,住店要证明,他们又能奔到哪里去?在外面飘了几天,走投无路了。他们相信,如果这个世界上还剩一个地方可以救苦救难,那就是我外婆家。深夜,他们摸黑敲开了外婆家的后门。
外婆对他们爱怜有加。吃了、洗了、安排他们睡下了。第二天,外婆把两家的家长约到家里。大家坐定之后,外婆招呼躲在房后头的小俩口:“出来吧!”
不等双方家长发作,外婆就用斩钉截铁的明快,毋容置疑的决断,作了宣判:“细佬家自己愿意在一起,要成全他们!”
金龙家面露喜色,对外婆是满心的感激。香妹家则面露难色。外婆立刻补充了一句:“那边的彩礼,要给人家退回去。手头不够的话,先从我这里借。”香妹家也释然了。谁都明白,这样的借贷,很少有还的。
走出家门,谁都觉得有面子。因为外婆说了:“要成全他们!”
外婆一辈子行善无数,我觉得这一件,最值得称道。
==============================================
童年记忆(13)茄子
我在宜兴外婆家读完小学二年级,要到上海父母身边去读三年级了。我从小也算是“颠沛流离”,从县城到上海,从上海到乡下,都是母亲抱着、外公用箩头挑着。这一次,是我头一回自己迈步离开外婆家。
从黄玕村往东北方向步行三里地,便是新建,那里有轮船码头。我和外公在那里搭上了班船。小火轮噗噗地喘着气,不紧不慢地把我们载到了常州。在那里换乘上那种站站都停的慢车。火车哐当哐当地摇晃着,把我们晃到了上海。
大清早从外婆家启程,到上海已是万家灯火、满天星斗的深夜。马路上已是空落落的,一辆摩托车呼啸而过,外公赞了一句:“这放屁车,跑得真快!”
习惯了乡下的空旷和一望无际,高楼林立的大城市让我感到不安和局促。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新的生活开始了。
那时候我们住在巨鹿路271号,门前是小菜场。我们家租的是二楼的双亭子间,房东是楼下德泰生南货店的老板。老板姓柴,宁波人,有两个公子,老大叫松年,老二叫永年。那个叫松年的很不是东西,常常欺负我这个乡下人。
我和姐姐上巨鹿路小学,都念三年级。
母亲对我们的学业抓得很严。每天都要背课文、默生字,而且有体罚。背错一句话、写错一个字,要用尺子打一下手心。我很少受罚,姐姐却常常挨打。姐姐因此觉得母亲偏心,一有抵触情绪,学业更受影响。
其实我姐姐另有其聪明之处。她口才好,灵牙利齿,不像我笨嘴拙舌;她唱歌好,我却是五音不全。中国传统的教育思想,总是用一把尺子去度量,不知埋没了多少人才。
耳不聪则嘴不灵,在家里又只讲宜兴话,所以我的上海话很蹩脚。这让其他小朋友非常瞧不起。从乡下到上海,教学方式大不同,但我很快适应了。学习成绩虽不“出类”,但也略为“拔萃”。所以被任命为小组长,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当“官”。
当了小组长,我很尽责。找了一本新日记本,写上全组同学的姓名,后面划上许多格子,统计他们每天交作业的情况。交了就打勾,不交就打叉,一目了然。班主任冯老师在课堂上表扬了我。
这引起了同组的一个外号叫“茄子”的妒嫉。这个外号源于他的长相,想象一下:一付长脸,额头小,下巴宽,而且往上翘,像不像一个茄子?有一天,“茄子”神神秘秘把我拉到一旁,说他今天没有来得及写作业,但希望不要给他打叉。然后打开他的铅笔盒,说可以挑一支铅笔或一块橡皮送我。
那一年,我也就七岁,“茄子”最多八、九岁,小小年纪,就懂得行贿!我拒绝了他,告诉他东西我绝不能要,但可以网开一面。对他说:先不给你打叉,空着。赶快把作业补上来,再划勾。
我以为是帮了“茄子”的一个忙,谁料是遭了暗算。一会儿班长就来查我的作业登记,看到那个空格,和茄子对望了一眼,没有多说半句话。躲在一旁的茄子,一脸奸笑。
第二天,班长就宣布我们那个小组改由“茄子”担任组长。
上海小赤佬,真真不得了,小小年纪,不仅懂行贿,还会设局、陷害、踩着别人往上爬。
后来听到有这样一种说法: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三个湖北佬,打不过一个四川佬;三个四川佬,斗不过一个上海小赤佬。
我这个乡下佬深以为然。
==============================================
童年记忆(14)父亲
父亲,通常都是男孩子心目中的英雄。当我在外婆家的时候,乡下就有许多关于我父亲的传说。从大人们零零星星的交谈中,我印象深刻的有两条:一是本事大,二是信用好。
本事大,是说我父亲会两只手同时拨两架算盘。父亲在银行工作,算盘打得好,这不稀奇。能左右开弓,而且又快又准,就让人们叹为观止了。
信用好,说的是父亲曾受人之托,保管过一笔县银行的巨款。当时米价飞涨,我母亲有经济头脑,建议用这笔款买米保值。我父亲却是专业头脑,认为没有得到授权,断断不可。归还这笔款项时,钱币的号码、顺序,捆钞票的线绳,都丝毫未动,一时被传为佳话。
家庭一般有两类:严父慈母型或严母慈父型。我们家是前一类。我们小时候看到的父亲,一脸的严肃,话很少。印象深刻的,是父亲的整洁和敬业。
外公的生活习惯随便到近乎凑合,父亲却是另一个极端:整洁到近乎讲究:头发永远油亮得纹丝不乱;料子上衣永远干净得体;裤线永远笔直;三接头皮鞋永远锃亮得一尘不染。
父亲随身使用的东西:公文包、钱包、笔记本、钢笔、小剪子、小梳子,样样都精致,而且摆放有序。别人动用一下,事后父亲肯定有所察觉。他会眉头一皱,咕哝一句:“谁又乱动啦?”这时候,通常是我母亲出来承担责任:“是我啦!”
父亲不仅自身整洁,而且要求环境的整洁。每天早上,我一睁眼,看到的场景永远是父亲拿着一块抹布,在那里擦东擦西。不仅要窗明几净,就是角角落落,也容不得一点灰尘。
受外公和父亲的双重影响,我的生活习惯凑合起来直追外公,整洁起来也就够得上我父亲的一半水准。
父亲非常敬业。如果全世界要评选十个模范公务员,我认为父亲应当榜上有名。他从来不请假,甚至不休假。提前上班,延后下班,就是星期天,也要去上半天班,这一切都是自觉自愿。我父亲当时在一家私人企业,只有老板,没有上司。老板不来上班,委托我父亲主管单位的财务、总务、外务、杂务。父亲把这一切管理得条清理晰、井然有序。老板委托的工作,父亲处理得往往比老板预期的更圆满。
父亲的单位在茂名南路97号,记得是属于锦江饭店周边的建筑群。那一片都是非常高档的商店。周末父亲加班的时候,会带我们到那里去。布置得精致高雅的橱窗,常常使我流连忘返。不同于外婆家小桥流水、茂林修竹,这里是美轮美奂、欧陆风情。就审美趣味而言,完全是两个极端。儿时在无意中所经历的不同文化的震撼和潜移默化,使我的一生都受益匪浅。
==============================================
童年记忆(15)母亲
一个家、一个单位、一个团体,都需要一个核心,也会自然形成一个核心。我们家的核心,是我母亲。
母亲比父亲小三岁。十八岁嫁给我父亲。他们的结婚照,放大了,足足有14吋,一直挂在外婆家的堂屋里。照片上的母亲留着刘海,明眸皓齿、鼻梁笔挺、浅浅的酒窝,略带青涩,漂亮得风和日丽。
母亲十九岁生我姐姐,二十一岁生我,以后都是隔两岁一个。我七岁到上海念三年级时,母亲也就二十八岁,已经是五个孩子的妈妈,但依然是青春年华、光彩照人。
大舅继承了外婆的长相,母亲继承了外婆的为人。不仅是继承,还要发扬光大。我母亲比外婆更海派,也更随和。无论走到哪里,都人缘极佳。虽然母亲只是家庭妇女,却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不仅关心,还要参与。从乡下到上海,身边总是围着一批穷朋友、小朋友。全村的人管我外婆叫“外婆”,却管我母亲叫“大姐姐”。好像在辈分上有点乱。
母亲如何善待他人,我曾讲过一件小事:有一天母亲把一件缎子面丝棉袄晾在外面晒太阳,也许是让风吹跑了,再也没有找回来。后来邻居冬天把它穿出来了,却在外面罩了一件旧布衫,下面还露出了一截。看到以后,反而是母亲觉得不好意思,想方设法帮对方下台阶。
母亲常出头为民请命,用现代的流行语,叫做为弱势群体代言。晚年时母亲还宝刀不老,居住小区的物业费收得很贵,却管理不善,大家公推“万奶奶”做代表,去和物业公司交涉。他们在电话里告诉我这件事,我听了哈哈大笑,说我母亲:你八十岁的老太太,还领头聚众闹事?
李玉说:妈妈可惜念书少,要是再多念点书,可不得了。
母亲文化程度也就是高小,却读了许多书。家务之余,常常是手不释卷。那时候,我除了看自己的《格林童话》、《民间故事》,也开始偷偷看母亲塞在枕头边的书。我记得有张恨水的《啼笑因缘》、苏青的《结婚十年》、巴金的《雾雨电》。读这些书,我在似懂非懂之余,也记住了一些细节。例如苏青的书里有一章“三颗樱桃”,主人公从一株结了三颗樱桃的果枝上摘下了一颗,隐喻自己退出了一场三角竞争。我觉得那意境、那比喻,真美!
不是说一只馒头搭块糕吗?如果说父亲是糕,那母亲就是馒头。父亲内向;母亲外向。父亲是一丝不苟的刻板;母亲是顺其自然的随和。父亲是高山流水,鲜有知己;母亲是海纳百川,广结善缘。父亲是专才;母亲是通才。父亲让我们有所畏而不敢;母亲使我们有所恃而不恐。
这是一个平衡的普通家庭,我就在这样一个普通家庭长大。
==============================================
童年记忆(16)小忠
父亲的钱包里,夹着一张照片。一个光屁股男孩,可爱极了。照片上的男孩,不是我,也不是弟弟小南,而是我们三兄弟中最小的一个。那时候他一岁,本来应该叫伟南,现在却改了名,而且还改了姓。
这里面有故事,一个关于袍泽情谊、一诺千金、骨肉离散、终极团圆的故事。
父亲不善交往,难得有一位好朋友,姓储,既是同乡,也是同事。从县银行到上海,一直在一起。储先生比父亲年长许多,高而瘦,那模样,有点像马三立。膝下仅有一子,所以非常羡慕我父亲的儿女满堂。
储先生的独子十多岁了,自然是金贵得很。越金贵的东西,往往也越脆弱。一场车祸,独苗夭折了。老夫妇悲痛欲绝。
那时候,我母亲刚怀上老五,还不知道是男是女。
储先生来同我父亲商量,想认领小南:“老万啊,你看,你有两个儿子,而我……你嫂子也不可能再生育了……”大男人的戚戚然,有时候让人更加恻隐。
我母亲舍不得。无奈当中,出于袍泽情谊,父亲便作了一个承诺,如果老五是男孩,那就续你们储家的香火。
老储家香火命不该绝,老五恰恰是男孩。储家老俩口欢天喜地,准备了全套婴儿用品,高高兴兴来接驾了。母亲还是舍不得。父亲也舍不得,但一诺千金,也不忍让老俩口再绝望。于是伟南就变成了储忠——要忠于储家的意思。
母亲没有少伤心。父亲内向,表面上不露声色。但钱包里的婴儿照,不时凝视照片的沉思,当时我们不懂,现在回忆起来,颇能理解父亲当年心中的痛。
好在两家一直有往来。逢 年过节,不是我们去储家看小忠,就是储家夫妇带着小忠来团聚。
储先生的老家是义章,离我外婆家也就三、四里地。文革期间,我串联串到外婆家。听说小忠在那里插队,便去了一趟义章,想接小忠回外婆家玩几天。也许是因为文革,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了,储家非说我们外婆家成份不好,只让我们兄弟俩在田埂上空站了一会儿。我是独往又独回。回到外婆家,很是伤心了一阵。
文革以后,小忠上了复旦,念的是金融系。八五年,四通创业的艰难期,正经历新生事物诞生过程的阵痛——被告状、受调查。当时我父亲在四通管财务,压力很大,累得眼底出血,没有人愿意来帮一手。
危难中想到了小忠。当时他在上海工商行工作,又是新长征突击手,又是第三梯队人选。听到父兄召唤,小忠放弃了大好前途,义无反顾来北京入伙四通,上了贼船。演绎了“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现代版。
谁也没有料到,我们一家会用这种方式团了圆。
==============================================
童年记忆(17)造句
“我长大了要成为……”
第一次回答这个问题,是在三年级语文课上造句。我记得自己的回答是工程师。我当时心目中的工程师,就是盖房子、画图纸。果不其然,我后来上了清华土建系。尽管到初中时我就改了口,说想成为高尔基式的作家,但不管用了,命运之神只满足你最初的愿望。
班上其他小朋友的回答,记不清楚了。只有一位小女生,细眉凤目、清秀白皙、弱不禁风、嗲声嗲气,她的回答让我至今记忆犹新。她说:“我长大了要成为护士小姐。”
我们家的领导,李玉同志说:她当年想成为拖拉机手,后来果然下乡了。你看,我们那一代人,大多数是想从事一种具体的职业。
当今的新一代,可不得了。
前些日子看凤凰电视的节目《鲁豫有约》。嘉宾是三个小女孩,谈话内容是聊她们假期夏令营的有趣故事。她们也就是七、八岁,我当年造句的年龄、孙女朵朵现在的岁数。一个个豆蔻年华、青翠欲滴,天真可爱得让你不忍喘一口大气。
谈话结束时,鲁豫问了她们这个传统的老问题:“长大了你们想成为……”
她们的回答让我倒抽了一口凉气。
第一个回答:“我要像我爸爸那样,有权!”
第二个回答:“我将来要有名。”鲁豫说:“那我将来再去采访你,可以吗?”小姑娘立即恩准:“好吧。”
第三个说她将来“要有钱。”鲁豫附和道,“是啊,没有钱是不行的。”小姑娘小声补充了一句:“也就是当个富婆吧。”
后来看到一个视频实况录影:记者采访广州刚上一年级的小学生。也是问“你们将来长大了想成为......”
一个女孩认真地说:“将来长大了我要当贪官!”
记者怕是口误,就问为什么,女孩显然深思熟虑:“因为贪官有很多很多东西!”
我彻底无语。
我孙女朵朵一年级读的是国际学校,结业典礼上,每人要说一句话,恰恰也是回答这个问题:“I will be ……”(我将来要成为……)
她妈妈用视频记录了全过程。一个金发碧眼的奥地利女孩说:“I will be a princess.”(我将来要成为公主)
朵朵对此颇不以为然。评论道:“princess?那是童话里的人物。”
轮到朵朵时,她字正腔圆、一字一顿、语惊四座:“I will be myself.” (我将来要做我自己)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最难的就是做自己。朵朵却在不经意间,对自己的将来作了如此的承诺。当爷爷的,惟有祝福。
==============================================
童年记忆(18)回家
在上海巨鹿路小学读完三年级,放假了,想家了,我吵着要回外婆家。
在我心目中,“家”,是一个可以撒野的地方。外婆家是“家”,而上海不是。
在乡下,我可以放开嗓子喊,撒开丫子跑,在上海却不可以,太憋屈。在乡下,吃西瓜是一人分半个,用调羹挖着吃,西瓜汁能喝个够,多痛快!在上海却把西瓜切成薄薄的一瓣一瓣的,汁都流光了,真可惜,也真小器。在乡下,我是外婆的“大头外孙”,村里人把对外婆的尊敬和报恩,都转化为对我的呵护和善意,那感觉,不说是小皇帝,那也是小王子。在上海,我是乡巴佬、阿曲西,受欺负、被歧视。
我很少到弄堂里去玩。只要一出门,就要受欺负。冷不丁,后脑勺被拍一掌,屁股上被踢一脚。回头看,一个个装得若无其事,那个德泰生的小开,叫松年的,得意地一脸坏笑。上海小赤佬,真没种,连欺负人都不敢堂堂正正。
上海人很会骂人。他们会笑嘻嘻地骂你,转弯抹角地骂你,像唱山歌那样骂你。他们会亲热地搂着你的肩膀,管你叫“阿乡”,其实仍是在骂你“乡巴佬”。上海人最瞧不起的,是苏北人。班里有个苏北同学,他们背后用非常难听、侮辱人格的称谓叫他“江北ZL”。当他的面,却称之为“法国人”。
这“法国人”的称谓,让我大惑不解。许多年以后,我才悟出上海小赤佬骂人的高明。苏北人在上海,大多从事服务业。所谓“扬州三把刀:剃头刀、切菜刀、修脚刀”。理发店的剃头师傅,大多是苏北人。理发店门口,常常有一个圆形的灯柱,里面转着红、蓝、白三色斜条。法国国旗是红、蓝、白三色旗。你是法国人,所以挂法国旗。从职业歧视,到地域歧视,拐了这么一个大弯,还是要骂你“江北佬”
人到晚年,回忆着这童年生活的点点滴滴,我心里充满了感恩,包括对那些欺负过我的上海小赤佬。人的成长,需要被呵护、被娇惯,也需要受欺负、被歧视。智慧是平衡发展的结果,情商同样需要被平衡地磨练。如果一味被娇惯,我也许就永远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霸王。当然,如果一味被欺负,就可能没有自信而畏畏缩缩。童年时的交错体验,让你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生活中有玫瑰、也有荆棘。得意时不要忘形,失意时不失自信。特别是记住了一条:永远不要仗势欺人,因为被人欺负的感觉,我懂。
我吵着要回外婆家。只是回去玩一个假期,我央求;假期结束我会回来,我承诺。父母没有时间送,恰好我母亲有一个表婶,在上海帮人家,就是当保姆,她要回宜兴。表婶就在我们前村住,所以父母就托她把我带回外婆家。
跟着表婶,我高高兴兴地踏上了归乡路。
==============================================
童年记忆(19)表婶
俗话说:一表三千里。但我家这个表婶,也就是一表三百米。她家的前门是前塘河,外婆家的后门是后塘河,中间是菜园和“场”,间隔也就是三百米。
认真论辈分,她是我母亲的表婶,是我的表外婆。因为她年纪和我母亲相仿,我也就没大没小,跟着叫“表婶”了。鲁迅笔下有个豆腐西施,瘦骨伶仃、模样俊俏,大约就是我记忆中的表婶。
我跟着表婶,坐火车、乘轮船。我们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顺便走访了表婶的三、四家亲戚。每到一家,表婶都会送上一小碗猪油,作为见面礼。其过程,让我第一次领略了什么叫刀切豆腐两面光。
在第一家,表婶说:我带了几碗猪油,给你们的这只碗最漂亮。她说的当然是事实。因为其它几碗在那里明摆着,可比较,一目了然。
到第二家,表婶说:你看,这一碗最满。她强调的是数量。
第三家,她说:给你们的这一碗最白。强调的是质量。
最后一家,表婶说:这一碗最好,是一直藏着没拿出来,特地留给你们的。这就无法验证了,但任何人听了都会高兴,起码不反感。
回到村里,外婆自然是嘘寒问暖,问我一路的情况。我就把表婶送油的经过学了一遍。外婆听了,淡淡地评论了一句:“三角落婆”。
当时我不懂这“三角落婆”是什么意思,外婆也没有解释。我想大概是“媒婆嘴”的意思吧。后来人生经历多了,理解到为人处世,诚恳待人,要用心,而不是用嘴。
表婶家的大女儿是哑巴,不会说话,但极聪明。下面一连三个儿子,和我们兄弟几个年纪相仿,是一起撒尿和泥的小伙伴。六二年困难时期,宜兴那么富庶的鱼米之乡,也穷到饿死人。我们村上唯一饿死的,就是她家的二儿子。可以想见作为母亲的悲痛。表婶四十出头,就早早离世了。唉,一个善良的好人。
记忆中同表婶有关的,还有一件特别的事。有一天,我放学回家,走到村头,一脚岔进路缺口,猛一抬头,发现全村变了样。我看到了从没见过的宏伟大宅院,粉墙青瓦,门前一对石狮高大轩昂,墙上画着大大的红圈。
我呆在那里好长一段时间,直到路旁的表婶喊了我一声:“大南啊,还不回家?”眼前的一切突然消失了,回到了往日的村景。
据村里老人说,我们这里原来是个很大很富的村庄。当年闹长毛,杀了村民无数,放火烧了这个村子,现在的村落是在废墟上重建的。我看到的,就是当年的老村。
难道这世界真有阴阳两界?
==============================================
童年记忆(20)假期
回到外婆家的那个假期,我玩疯了。捡田螺、粘知了、捉蜻蜓、摸鱼钓虾、爬树抓鸟……是啊,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大有可玩的。
最好玩的,是跟着小舅到瓜田里去守夜。外婆家种了大片的瓜田,西瓜、黄金瓜、香瓜、水瓜……守夜,就是在瓜田里架起一张竹床,支上蚊帐,小舅还带上他那支竹笛,在野外过夜。繁星满天、蛙鼓虫鸣、凉风习习、笛声悠悠。什么叫人间仙境?此其谓也。
但我最想听的,不是笛声,而是另外一种声音。夜深人静,瓜田远处传来清脆的扑哧一声,那是西瓜熟透了以后的自然爆裂声。小舅会打着手电,迅速发现目标,然后把咧着嘴的西瓜抱回来。我们一起呲着牙大快朵颐。那种甘甜、那份水灵,城里人永远品尝不到。运到城里的,都是生瓜蛋子,沤熟的西瓜,再甜也带点馊味。唉,城里人,真可怜。
外婆家后门东边,是一大片竹林。我常把外公的竹刀偷出来,砍一株粗的,做水枪;砍一株细的,做弓箭。一不小心,把手削了,血流如注。外婆心疼得没有半句责备话。不,有责备,是冲着外公的:“竹刀这东西,也不放放好,让小孩子随便就能拿到!”我左手大拇指上至今还留着一个疤痕,就是那个年代留下的印记。
痛苦的日子永远难熬,快乐的日子总是飞快。转眼假期就结束了,要开学了,要回上海了。我开始耍赖,坚决不肯回去。是的,原来我承诺过假期结束就回上海的。夫小孩者,言不必信,惟好玩是归。
你们一定好奇我当年如何耍赖。嘿嘿,现在回想起来还有点难为情。小时候我让外婆娇惯得在家里脾气坏极了,闹起来惊天动地,谁也劝不住,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但到了学校,却乖极了,老师的话,言听句从。外公常常批评我是“两面派”,把老师的话“鸡毛当令箭。”
结果,是外婆给外公下令箭:“明天到学校去找孙教导,看能不能让大南插个班?”
孙教导说:“我们学校又不是菜园子,想进就进,想走就走!” 话说得难听,但面子是要给的。我如愿以偿,留在外婆家读书了。
那年,我不到九岁,该上四年级了。
==============================================
童年记忆(21)作文
四年级那一学年,印象深刻的有两件事:作文和读书。
我还记得首篇作文,是记一次郊游。小时候背的唐宋诗词,什么花褪残红、什么江水绿如蓝,不由自主地蹦到作文里来了。还用了“穿过了田野、跨过了小桥、渡过了溪水、登上了山岗”之类的排比句。老师大为赞叹,把我的作文当成范文,在班上朗读了一遍。
从此就一发不可收拾,我的每篇作文几乎都要被朗读。语文课上的作文讲评,是我最爱上的课程。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高中。我的作文本,成为班上同学的收藏目标。但愿还有人保存了那么一星半点......
我自己的作文,除了第一篇,其余的都在记忆中模糊了。倒是我儿子万方在小学四年级时写的两篇作文,我至今都记忆犹新。
一篇的题目是《一等星和六等星》,大意是说:仰望夜空,有的星星大而亮,有的星星小而暗。人们按照它的亮度,把星星依次分成六等。最亮的是一等星,最暗的是六等星。万方写道,有的六等星,其实比某些一等星大得多,只是因为离地球远,所以显得小而暗。而有的一等星,其实并不大,只是因为离我们近,所以才显得大而亮。然后笔锋一转,说观察社会上的人,道理也一样。有的人其实很优秀,只是因为离我们远,看不到他的光彩,因此不被重视,没有得到公正的评价。
另一篇写的是《我最喜欢的动物》。出乎常人所料,万方最喜欢的动物,是乌鸦。他写道:一般人都不喜欢乌鸦,因为它长得丑,叫得也难听。甚至认为它不吉祥,因此讨厌它。文章一转,说乌鸦其实是一种益鸟,每年要吃掉多少多少害虫,默默地为人类做了许多好事。再一转,说有的人也像乌鸦,貌不出众,喜欢提批评意见,说的话不好听,但都是对社会有益的建议。结果被讨厌、被冷落。有一次我和一位年长的朋友聊起我儿子的这篇作文,他立刻联系自己,大声说:“我就是这样的乌鸦!”
在同一年龄段作比较,万方的作文写得比我好。不论文采,就思想境界、立意深远而言,要比我当年高出许多。
四年级的时候,我开始担任我平生第二项公职:图书保管员。农村小学没有多少书,全部儿童读物,都放在一只肥皂箱里。我负责出借登记、图书保管。书籍主要分两类:一类是中国民间故事和外国童话;另一类是苏联儿童读物。苏联读物中,记得有《铁木耳和他的队伍》、《阿廖沙锻炼性格》……,当然,其中还有我们胡学长也读过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
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如饥如渴地读遍了所有的书,有的书还读了好几遍。对我童年时代影响最深的,是高尔基的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许多段落我抄过,甚至背过。
俄罗斯教堂的钟声,轻软地敲在我的心上……
==============================================
童年记忆(22)看戏
小时候,我跟外公到戏院里去看的戏,除了华佗替关公刮骨疗毒,其余都记不得了。记忆中印象深刻的,还有一出村里老乡自己演的戏,叫《打面缸》,是逢年过节的保留剧目。套一句现在的流行语,该剧“很黄很暴力”。而我当年,“很傻很天真”,所以现在回忆起来,很逗很有趣。
这是一出四个丑角和一个旦角的戏。英驻村上最漂亮的姑娘,一个叫祥珍的,担纲女主角,演一个想从良的妓女。四个丑角:一个县太爷、一个四老爷、一个师爷、一个差役。村里有点谱的男人,都争着演这四个角色。
一开场,妓女跪求县官大老爷,恳请从良。县太爷顿起色心,一边把妓女许配给差役,一边打发差役去外地投书,想当晚就去差役家里占便宜。谁料“丑类所见”也略同,师爷和四老爷,也怀着同样的鬼胎。
捷足先登的是师爷。敲开门,调戏了几句,刚想有所作为,又有人敲门了。接踵而来的是四老爷。师爷慌忙躲到灶台底下。四老爷一付轻骨头样,肉麻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敲门声又起,吓得躲进了面缸。县太爷登场了。
县太爷的噱头最足,一改公堂上的道貌岸然,满嘴的淫荡小调。而且像变戏法似的,从裤裆下掏出酒壶,从宽大的衣袖里掏出一盘又一盘下酒菜。演到此处,全场往往笑翻了天。
突然敲门声大作。原来是差役觉得不对劲,在半道上折回来了。县太爷慌忙躲进了床底下。进门后,差役亲自为娘子烫酒、擀面、煮饭。结果灶台里烧出了师爷,面缸内擀出了四老爷,床底下拖出了县太爷。一个个在擀面杖的追打下抱头鼠窜,一场闹剧落幕。
此剧是如此的贴近生活。因为在乡下,村干部仰仗权势,也常常上演类似的喜剧。看到大老爷们丑态百出、丢尽颜面,被人一顿暴打,谁都觉得过瘾。
后来在文革中看样板戏《沙家浜》,当胡传魁唱到“水缸里面把身藏”的时候,我就会从心里笑出声来,因为联想到了《打面缸》里的县太爷。我一直觉得胡草包躲进水缸,其实同日本人没什么关系,应该是阿庆回来了,才更合情理。
我们有新编历史剧,为什么不按这种更合理的情节设计,来一出《新编沙家浜》?
我还设想,如果把《打面缸》的丑角换成某“书记”、某“长”、某“秘书”,把妓女换成闻名中华的“公共情妇”,改编成小品,在春晚上演,一定十分叫座。
==============================================
童年记忆(23)棒喝
英驻小学很小,老师少,学生也不多,所以两个年级并在一起上课。
有一间房又高又大,原来是地主家的祠堂,平时是五、六年级的教室,全校甚至乡里开大会时,就是礼堂,《打面缸》就是在这里上演的。另有三间平房。一间作为老师的办公室,另外两间分别作为一、二年级和三、四年级的教室。
上五年级了,我满了九周岁,可以加入少先队了。入队仪式就是在教室兼礼堂。结上了红领巾,佩上了一道杠,敲起了队鼓,吹起了小号,飘起了星星火炬的队旗,心里那份激动,仿佛一切都升华了、崇高了。后来读《第三帝国的兴亡》,才知道有声有色的大场面,能对人心造成震撼,因震撼而盲目,是人类的普遍弱点。这一弱点往往被利用来鼓动因盲目而产生的狂热。
我订阅了《中国少年报》和《少年文艺》,每一期、每一页都读遍了、读烂了。那个年代,求知的欲望,如饥如渴,渴得像海绵吸水。《三国》、《水浒》,已不满足连环画了,找到原著,看得昏天黑地。喜欢高尔基笔下的阿廖沙,崇拜保尔.柯察金,还偷偷的爱上了冬妮娅……
因为学生不多,一间教室,两个年级,各坐一边。一位老师,同时上课。前半堂安排这边预习,另一边讲课;后半堂这边讲课,那边做作业。
五、六年级的班主任,也是小学的教导主任孙志斌老师。有一次,他布置我们先预习课文,就转到六年级讲课了。他在那边问了一个问题,冷场半天,还没有同学举手回答。我虽然一只耳朵,却听明白了,还把答案想清楚了。于是在另一边就雀跃起来,举着手,半蹦着高,嘴里还喊出声来:“我来!我来!”生怕失去自我表现的机会。
没料到孙老师勃然大怒,用教鞭敲着讲桌,呵斥我骄傲自大、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了不起。一顿倾盆大雨、当头棒喝,我懵了、蔫了,大概这就是所谓震撼教育吧?从此就灭绝了性格中的“张扬”,变得“少年老成”了。
前些天我在网上看到一个比较中美教育的帖子,对孩子的“自我表现”采取鼓励还是压抑,完全是两套不同的思路。也许,我的经历可以提供一个例证。唉,那一年,我还不到十岁。
当我转到上海念书的时候,在老师和同学眼里看到的这个乡下孩子功课好、懂礼貌、不是非,还……少年老成,几乎是零缺点,从此前程似锦。
这一切,要归功于孙老师的当头棒喝。
==============================================
作者:万润南 在 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上一次由万润南于2010-4-20 周二, 上午6:07修改,总共修改了12次 |
|
|
返回顶端 |
|
 |
|
|
|
您不能在本论坛发表新主题 您不能在本论坛回复主题 您不能在本论坛编辑自己的文章 您不能在本论坛删除自己的文章 您不能在本论坛发表投票 您不能在这个论坛添加附件 您不能在这个论坛下载文件
|
based on phpbb, All rights reserv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