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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样板戏的孤男寡女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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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样板戏的孤男寡女及其他   
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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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样板戏的孤男寡女及其他 (1149 reads)      时间: 2007-12-21 周五, 上午7:51

作者:芦笛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样板戏的孤男寡女及其他


芦笛


老金说起样板戏的孤男寡女问题,老河不解,问为何不能双双干革命。人家就是不允许阿!不是说过么?原来大春和喜儿是情侣,但在芭蕾舞剧《白毛女》上却成了阶级兄妹,革命同志。但凡电台播放该剧录音,在大春来送白面时,解说员必然讲解道:大春和喜儿是阶级兄妹,在和地主阶级的共同斗争中结成了深厚的阶级友爱与战斗友谊。后来大春在山洞中找到喜儿,并不是迫不及待地“做个吕字”,而是立即忆苦思甜,然后领着她走向太阳(“太阳出来了,哟嗬咿呀嗨”),参加革命。那阵子奉行的是绝对禁欲主义,作为荒漠圣经的样板戏岂能开这个口子?

其实这问题我和个别铁杆知己早就注意到,并在70年代初讨论过了。咱们都想不通,为什么爱情与革命不两立?就算水火不相容,不在戏里谈恋爱不就完了?有什么必要把英雄全都搞成孤男寡女?我至今还记得自己作的解释。我说:据说西方过去贵族人家怕小姐闹出丑闻来,常雇佣退休老鸨或从良老妓作为她们的监护人。那些人改邪归正后比谁都左,而且深通钻穴逾墙等偷情勾当,看守的比希腊神话里的百眼巨龙还严密。江青同志就是伟大领袖派来监视全国青少年的从良老妓。这大概是为他们过去的放荡找心理补偿。

说这话时大概是71还是72年吧。现在想来,当时还是血气方刚,过于莽撞。这话要让那铁哥们举报了,枪毙都有余。

当然我也不是那么天真,起码比老河有点社会经验。说那话之前,我已经见过老巫在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反戈一击,出卖了所有弟兄。从那以后,我便为自己制定了严格的交友原则:绝不与可能发生利害冲突的人特别是同事深交,只和不在一个单位的老同学来往;发表反革命言论时只能对一人,绝不能有第三者在场。这样一旦被出卖就可以矢口抵赖并反诬对方,以此形成威慑,造成“此亦不敢先,彼亦不敢先”的互相牵制局面。

这些话,粉丝们看见了,大概要从此认为老芦或芦伯不是好东西了吧?可那就是当时的现实,无情的可怕的现实,把人变成霍布斯说的互相撕咬的群狼的现实,就是为许多人缅怀的纯洁的毛时代。睡在集体宿舍里,你就是梦里都得管住舌头。当年小河忍不住在家里大骂专案组的事,我是不会干出来的,哪怕在家里也顶多是低声和母亲一道诅咒老毛,绝不至于失控到大声发泄,株连到全家头上。对后果的恐惧甚至成了防止我自杀的最后一道防线——如果不是深知自杀必将连累全家,芦伯可能早就不在世间了,那么中国又损失了一个大文豪:)

总而言之,要在那人间地狱生存下来,前提是变成“铁面人”,决不能随便露出真面目来。芦伯如今以率真直言著称,无论在网上还是在私交中都如此,可那完全是因为生活在自由世界里,再不用戴面具、锁舌头了。

我有个至今尚是好友的老同学,当年过从甚密,后来我每次回国都要去找他。这家伙对我的友情当真是没说的。可我对他非但从来不讲心里话,而且还时时顺着他说,真诚地赞美毛主席的天才,周总理的节操,讲得头头是道,令他非常佩服。全部原因就是他曾在毛选扉页上工工整整地写下“毛泽东思想是真理”。我知道他那么做绝对是真诚的,因为他和我一样,喜欢看文史哲,如我在高中时一样入了彀。

事实证明我的谨慎非常英明。清查“五一六”那阵子,老闷的那群亲密战友统统给抓了起来办学习班,老闷也从大牢里给押出来和众人对质。为了自救,那伙人什么丑态都露出来了,甚至为了表示无产阶级义愤上去痛打老闷。我那位好友虽然没有这么干,免不得也要揭发他人,否则无法出那个学习班。

后来那伙人被折腾够了,精神上的脊梁骨给彻底打断了,政府也就把他们放了出来。老闷又再度给押回去劳改(这家伙真倔,据说从不低头,在战友们斗争他时还跟对方大吵)。我那老友获得自由后又来找我玩。咱俩闲聊时从不提他进学习班的事,就当从未发生过。

其实我早从其他渠道听到了他们的表演,但我觉得非常能理解,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道义资格,去嘲笑指责鄙视那伙烂仔。我深知,能抗住我党整人神功的英雄好汉上帝还没来得及造出来呢。我如果进去了,也绝对干净不到哪儿去。我和他们的区别,只在于早就悟出要在那种烂污土匪社会里保持节操,避免玷污良心,唯一的办法便只有戴上铁面明哲保身,远祸全身,不要卷进必须靠出卖他人自救的麻烦中去。但那是狡猾度的区别,并不是道德上的高下。

正因为见过的烂污事实在太多,所以我不相信有谁能做反共英雄。海外媒体报道的英雄事迹肯定有艺术加工,要不就是那人天生气质比较反常。鼓吹“人民文革”的王司令、老郑等人,若曾被我党拎起来收拾过,那灵魂绝对不会干净到哪儿去,起码不能如芦伯这样,敢站出来大声说:

“告诉世界,我的良心比较清白,从未揭发过谁谁,而之所以能如此,乃是我足够狡猾世故!”

这就是我那老友后来的惊讶。他其实后来也觉醒了,开始和我发牢骚,但我仍然不附和,让他一直以为我“很正统”(那是当时的用语,意思是说坚信官方宣传)。直到我出国后回去找他玩,其时舌头早已解锁,某日谈起政治,我便随随便便地跟他说:共产党不过是个黑社会组织而已,让他惊愕失语。我也没在意。过了几天他又来找我,说,芦笛,你这小子太狡猾太会伪装了!骗了我这么多年!你就是这么对老朋友的么?让我倍感良心责备。

说了半天还没谈到这孤男寡女问题。我觉得这问题有多个原因:毛共革命虽然表面上与一切传统决裂,其实世上根本没有什么能和传统彻底决裂的社会现象,后期毛共表现出非常鲜明的宋明理学特征 。林彪四人帮乃是新时代的“清流”,特点是极端强调道德,彻底抹煞功利考虑,只是那道德被诠释为革命原则而已。所谓“毛主席革命路线”和“刘邓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区别就在于此。

这传统至今还在发扬,朱成虎为了坚持“国家主权的神圣原则”,不惜牺牲西安以东的全部人民性命就是最典型的表现。这烂传统势必一代代发扬下去,而今天国内乌烟瘴气人欲横流的现状,必将为其在未来的反弹作足铺垫。

另一个原因是,参加毛共革命的前提是灭绝人性,所谓“过思想改造关”的实质,就是用极其残酷无情的野蛮斗争手段,将革命者心中残存的温情、友谊等等人性人味彻底扫荡了,把革命者们改造为只知为革命利益无条件牺牲自己和亲人的机器人(斯大林所谓“齿轮和螺丝钉”)。很明显,爱情乃是必须重点铲除的人性,所以党必须严厉奉行禁欲主义。革命与爱情不兼容,北京不相信爱情。

早在所谓“民主革命时期”,党就英明地把女性当成紧俏商品,分为不同档次,纳入“供给制”。看看老革命们(诸如曾志、王光美、以及毛毛——虽然她不是老革命)的回忆录,立刻就能洞见这一点。老革命家们的夫妻确实不是人类夫妻,而是单纯的战友关系,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是祸福与共的功利纽带,而非正常的人类爱情与亲情,就连文人都这样,不信请去看老鬼回忆他妈,韦君宜谈她害病的丈夫,曾志回忆她当年的“恋爱”。文革的独特之处只在于,无产阶级司令部想把这套从党内完全彻底地推向全社会。

因此,在那个时代,“爱情”两字乃是“罪恶”的同义语。我有一次管不住舌头,跟厂子里某个和我一道搞文宣的同志说,别看现在没有爱情戏,将来一定会回来的。那家伙是个黑崽子,装作没听见,我大悔且大惧,立刻追加几句:这是恩格斯的教导,爱情乃是人类文学艺术的永恒主题。我也知道这顶不了什么用,过后心里惴惴了好几天,幸亏他没举报我。

有件轶事更绝。我一位同学返城后当了中学教师,还做班主任。某日某男生突然提问:老师,你说在任何事情上,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观点立场都完全相反。这当然也适用于爱情观,资产阶级的爱情观是骄奢淫逸,荒淫无耻,那无产阶级的爱情观又是什么呢?我那同学张口结舌不知所对,吭哧了半天才灵机一动,斩钉截铁地答道:

“无产阶级的爱情观就是计划生育!你小小年纪,关心这些问题干什么?!”

他告诉我此事时,我不禁捧腹大笑。笑完了,我不禁佩服他的急智:的确,要成功地避免这可怕的政治陷阱,用我党唯一允许的话语回答这难题,没点机智还真做不到。同时我也觉得这回答虽然搞笑,其实是唯一正确的回答。的确,即使是在文革前或文革后,又有哪个我党的“理论家”能告诉大家什么是无产阶级的爱情观?我党从来只知道性,不知道爱,只许做,不许说,更不许描写爱情。就连做,也必须纳入党的计划管理。如果有办法控制全民,则党要控制的恐怕还不止是生育,连行房都必须实行“全国一盘棋”,吹哨开始,吹哨结束,达到伟大领袖反复提倡的“统一思想,统一认识,统一部署,统一指挥,统一行动”的“一元化”理想境界。

最后答老加的过量马屁。主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只知皮毛。我有点文艺常识毫不足怪,那是环境逼出来的。文革对西方艺术特别是器乐在中国的普及起到了空前绝后的促进作用(唐网只怕又要出来指责我为文革招魂,要我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了),其原因是样板戏使用西洋管弦乐。

样板戏确如老金所说,是文化荒漠里的绚丽圣经,而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样板团自然就成了神职人员。如同《红与黑》上的于连因拿破仑倒台,无法再靠穿红色军服爬上去,只能靠穿黑色的教士服出人头地一般,当时的青少年当然要对西洋乐器趋之若鹜 。若能被样板团挑中了,立刻就是一步登天,可以逃过去广阔天地炼红心的厄运。那时几乎是家家弦管,户户笙歌,青少年们下腰的下腰,劈叉的劈叉,拿顶的拿顶,拉琴的拉琴,画画的画画。你是过来人,总该有点印象吧?

主子当然也想走这条路,倒不是想进样板团——我深知自己错过了最佳年龄——而是想进工厂,为此苦练提琴。我的回忆录曾谈过此事,只是懒得翻译了,在此三言两语打发了吧。

我病退回城后在城里折腾了一年,先后钻营过20多家工厂都没成功。每次都是主动找上门去献艺:拿出提琴来奏上一段《北风吹》或《清华独舞》,放下提琴,拿出画笔来当场画幅伟大领袖红宝像。这两项本事都是最当红最走俏的:工厂都办文艺宣传队,都搞“大批判专栏”画宣传画,以此作为该厂的政绩和成就。我卖弄这两下子,立即便技压当场,令对方以为发现了有用人才,当场就答应招收我,可接下来外调就完蛋。

尽管如此,我最后还是靠提琴混进了工厂。那人事干部去外调回来说不能要,但军代表野心勃勃,一心要“鸡毛飞上天,小厂演大戏”,演革命芭蕾舞剧轰动全城,所以破例要了我。

这就是我为何对文艺略有所知。在宣传队里混过几天,自然要耳濡目染,学到点皮毛。例如我知道鬼子连在舞台上旋转都有讲究。旋转乃是芭蕾舞演员的常见动作,但一般人去转,立即就要失衡跌倒。歪?盖人家早研究出来了,身子可以匀速旋转,头万万不能,只能每次旋转90度。例如旋转一圈即360度,身体可以匀速旋转,但头部必须以四次突兀动作转完,每次极迅速地转完90度后稍息片刻,等转速较慢的躯体跟上来后,再迅速转90度,决不能与身躯同步旋转,否则演员就会因觉得天旋地转而摔倒。你不信去看电视播放的芭蕾舞,一定是这种转法。它的生理学依据是什么,大概还得问老非老东西。

但知道这些毫无意思,不过是多点谈资而已。何况我知道的这点,在内行看来不值一哂。例如我对酒文化就远没有路过和小爱那些烂酒鬼知道的多,只是人家不卖弄而已。


作者:芦笛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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