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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芦伯堕落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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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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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4/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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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芦笛 在 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芦伯堕落史
芦笛
小钟管我叫“老芦”，管他芦婶叫“芦嫂”，却管老河叫“河叔”，那理由是我做大不尊。这倒确实是实情，我天生上不得台盘，别人若对我毕恭毕敬，我就浑身不自在。但总不能让这小家伙占便宜吧？所以从此改口自称“芦伯”，如九哥作大众的哥哥一般。
小家伙居然会猜老河是我的马甲。我始终不明白，我反复公开过我在网上用过的马甲，主要的就是“韵谷”“信天翁”“芦笛”三个，都是事前声明了的，其实不能算马甲。以后我只会固定在“芦笛”上，不会再使用其他化名了。为什么只要冒出个新网友来，大众就要以为是我涅？白德为是这样，老金也是这样，老河现在也turn out是这样。猜老金还有点谱，他和我一样喜欢引用样板戏，毛语录和鲁迅语录，老白和老河可没有这习惯阿？其实要论猜马甲，我还真有两下子。但我都还有多次失手之时，何况是他人？
小家伙追究老菜帮或老帮菜们的吸烟喝酒史。其实并不是所有的老帮菜都有这些坏毛病。起码钟老帮菜大概就没这坏习惯，老非老东西也如此。烂菜帮就更不用说了。老河老金大概都烟酒不沾。老金在国内饭局比较多，革命小酒可能免不了。但估计他和我一样，能喝但不上瘾。酒瘾不比烟瘾，后者是“普世成瘾性”，而酒瘾则有中国特色，只由草根的外公那样极少数的先进同志实行三个代表。
我第一次抽烟，乃是1966年9月间的事。其时正值红色恐怖。全校革命师生除了红崽子们统统下乡支农，到离城大约四五十公里外的某县城郊区去帮助秋收。
那是我一生最愉快的假期，因为突然脱离了难堪的侮辱与没完没了的“挖黑烙印”，干部子弟全到北京朝见他们的伟大领袖去了。我去的那个村子只有我和另外一位黑阶级兄弟，他爹是国民党县长，“解放”后不是给抓了就是给毙了，反正是倒了大霉，只是我记不得到底是什么处理了，比我还黑些，正是黑老鸹落在猪背上，谁也别说谁（英文也有类似成语，很令人惊奇）。
那阵子正是秋收大忙季节。粮食全收到了打场上，夜里需要人看守值班。农民有家有口，自然没人愿干。我和那位阶级兄弟则跃跃欲试：第一比住贫下中农家里自在，第二住在草棚里有一种野营的罗曼蒂克感，日常生活里难得体验到。于是我俩当场就报了名，令管理该生产队的四清工作队员非常高兴，当即予以表彰，还说要写表扬稿送到我们学校总部去。后来那表扬稿也确实写出来了，但我校办的油印《秋收快报》编辑根据党的阶级路线拒绝刊登，只是由四清工作队在大队广播站播发了一遍。
那时我们还是挺能杰儿，从未熬过夜，晚上守夜，自然难免困倦。我正昏昏欲睡时，却见阶级兄弟掏出一盒香烟来，递给我一只，自己叼上一只，拿出火柴来笨手笨脚地点燃了。我也学样点着了，装模作样地和他一起抽烟，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罪恶感、兴奋感乃至成就感，觉得自己在瞬间内变成了大人。当天晚上咱们就把那盒烟抽了大概一半。那其实完全是演戏，并不吸到肺里去，在嘴里就吐掉了，当然也没有什么难受或是快感。
礼尚往来，人家请我，我当然也得回请。于是次日便到当地的供销社去，发现那烟相当贵，三角多钱一盒。我实在心疼，但又觉得这钱非花不可，犹豫了半天还是掏出钱来买了一盒。那阵子的学生就是倒吊起来挂三天三夜，也未必能从口袋里掉出个钢蹦来。若不是下乡劳动，母亲也不会特地给我一元钱的巨款，我却用来干这种吸毒勾当，可以想见我当时内心中天人交战有何等激烈。
卖烟的是个城里人打扮的年轻姑娘。我特别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是在犯罪，简直不敢看人家。但对方却笑容可掬，和蔼可亲，还搭讪着跟我聊了几句，满口省城口音，和当地口音截然不同。我不敢多说就匆匆走了。我在青年时代基本没和家人以外的青年异性说过话，何况自己是在双重犯罪：中学生抽烟，又是个罪孽深重的黑崽子。那女的知道我的黑底细后，只怕马上就要翻脸，所以还是少跟人家罗嗦为妙。
此乃我终生无法摆脱的心理疾障。人家一夸我，我就浑身不自在，历历想像出日后被人识破真相的难堪，为此没少让女同志误会过，以为我这人毫无心肝。这大概在心理学上算是难得病例吧。不过这也不去说它了。
现在想来，那女的可能是城里下去的，与周围的土包子们格格不入，遇上我这“洋学生”难免眼睛一亮，有“他乡遇故知”之感，所以服务态度当然要罕见的好。
第二次抽烟就是正式下海了。其时我已返城进了工厂，起因极度无聊。
此前在文革期间，我常到老闷老巫的造反兵团去玩，那造反兵团是全市的，包括普通中学、中专、技校在内，自然也就认识了一伙中专和技校生。那伙人不像普中生那样单纯正统，因为和工人阶级接触过，他们无论是对男女情爱的态度，还是讲吃讲穿，都要更接近正常人性些，其中自然不乏有吸烟者，很让我们这些清教徒普中生看不惯。
我返城时，大部分同学还在乡下当苦力，老同学都不在，只有去找那伙烂仔玩。周末常常一群人聚在一起，或到公园去，或在某人家里高谈阔论。有点像王朔小说里的情景。见面第一件事，就是团团散烟，人手一枝。我照例是接过来点燃了，吸在嘴里就吐出去。开头倒也没人说什么，后来某烂仔就不饶了，说我吸假烟。我问何谓吸假烟，他说必须吸进肺去才算真的，接着就示范给我看，先猛吸一大口，再作深呼吸。我见他深呼吸后吐出来的烟非常之少，似乎那烟基本都给肺部吸收了，不由大奇。
他接着就要我跟着做。我吸了一口，他立刻喝道：不许吐出来，现在深吸一口气！我照办，立刻就给呛得连心脏都几乎给咳了出去。众人哄然大乐。我不服气，继续尝试，在反复呛咳之后，终于能做到把大部分烟都吸进肺部了。
但没多久我就出现了“烟醉”，也就是超量的尼古丁摄入引起的轻微中毒。那滋味极度难受，似乎比酒醉难受多了：头晕目眩，恶心想吐，内逼甚急，总之是机体所有的平滑肌都兴奋起来了。我急不可待，忙着跑到街上去上厕所，更是让那伙烂仔在后面疯狂嘲笑。
那就是我正式吸烟史的第一页。此后我就开始了吸烟。那动机很奇怪，其实是一种出于自暴自弃外加三分自怜的自虐。当时我的工作环境非常恶劣，正在经受又一次深刻的幻灭，觉得此生就只能烂在这剧毒环境中了，不如再给自己额外增加点折磨，折腾死了算球了。
所以，我抽烟并不像酒鬼们那样是为了追求快感，而是故意追求难受。这动机非常奇特，大概是一般人无法理解的吧。
因为是自虐，所以开头抽的乃是最便宜的品牌，9分一盒。刚开始一天一枝，吃完晚饭抽，当时有民谣道：“饭后一只烟，赛过活神仙。”我可不觉得有什么神仙的潇洒快活。当然慢慢地也就不再有那些反应了。机体逐渐适应了过量摄入的尼古丁，变得开始依赖外来的尼古丁。买的烟档次逐渐上升，一直增加到了3角几一盒。而且剂量逐渐增加，先改为一天三枝，跟服药一样，每天三次。以后进到10枝，又变成15只，在出国前一直在此水平徘徊。出国后比较stressful，增为20枝/日，接着逐渐增到30枝/日。退休后闲着手痒，便增为40枝/日。只有外出旅游时下降，因为occupied.
不用说，我也多次试图戒掉这烂习惯，可惜我意志薄弱，每戒一次，剂量反倒提高一次。所以后来我也就懒得bother了。最煞有介事的那次乃是在出国后，几乎是义无反顾的悲壮。
我出国的第一反应，是发现物价高得吓死人。进了商店根本不敢买东西，因为看了物价后立刻就会把它翻译成人民币，而那阵子国内物价非常之低，实在无法接受付出那笔巨款，只是为了买回区区一盒香烟。看来非戒不可了。
我于是痛下决心，把所有的烟都交给和我同住的一个印度人，请他每天只发给我三枝烟，早午晚各一枝。但戒断症状立刻就出来了。尼古丁是神经递质之一。我过去摄入大量尼古丁，体内便关闭了生产它的工厂，同时神经还提高了感受阈值。现在进口突然停止，当然要使国内经济陷于瘫痪。那滋味真是难以言状：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全身肌肉酸痛，最要命的是脑袋整个给罩进了云雾里，头顶就像结了一块冰，根本不可能集中注意力去想问题。而我那阵子正需要密集使用脑力。
实在难受得不行，我就去买了好几瓶酒来，试图用酒精兴奋起神经系统来。可灌下几瓶去，一点用处都没有——酒精不能代替尼古丁。难受到极点之时，我甚至把纸卷成烟卷状，点燃了猛吸。由此不难想见那些吸毒分子在瘾发时遭的是什么罪。这印第安人的罪恶发明当真坑人。
不用说，这次戒烟壮举以惨败告终。我实在活不下去，便瞒着那印度人去偷偷买了盒烟，立刻就让他发现了。那家伙相当认真，大为生气，指责我说话不算话，欺骗了他，立即把我让他保管的烟统统掷还给我。我也懒得惭愧，索性就此放弃戒烟，又大抽起来。一度戒断或大幅度减量之后再度抽烟，第一枝烟又会让你感到轻微“烟醉”，头晕乎乎的，但那感觉非常之爽，虽南面王不易也。
我不是不知道吸烟的种种坏处，我恨死抽烟了，但我无法摆脱。据说戒断尼古丁比戒断海洛因还难。我导师青年时代抽烟，后来戒了。据他说，他在戒了20多年后，见到别人抽烟仍然会感到诱惑，而且梦里常常梦见抽烟，感觉非常之爽，醒来后非常想抽。但他知道，只要吸一枝，大坝立刻崩溃，所以一直没有滑入那罪恶的泥坑。
这教训就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见可欲，其心不乱。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犯了路线错误的头子，改也难啊！”沾染上恶习后，再改就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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