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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菜帮”和“烂菜帮”(3)---当牢卒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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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 [个人文集] 警告次数: 1
加入时间: 2005/12/05 文章: 2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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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河边 在 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小钟的“我们不过是一群庸人。而平凡才是我们所应追求的”一说让我想了好久,觉得这里面真是有平凡的智慧。想多了,就没多再去想烂菜帮的故事。今天本来想把那没几个人感兴趣的“价值观”再续下去(其实我倒觉得挺有意思),不料在加人的“老芦啥都懂”后跟了一贴后,脑子里又放起了电影,对“价值观”的兴趣立马索然,一下子想到老芦的一句话,“。。。。咱们这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于是就觉得这苦水漫上了嗓子眼,非倒出来不可。读者要是不想败坏情绪,过个快乐的节日,最好就此关上本贴,别理下面那些扫兴的事。
老芦的《介绍烂帮菜们〉讲得头头是道,好像他才是烂菜帮。比如学军一事,我就没提过,把它忘了。其实还真是有过(不明白为什么我现在会忘掉一些事,却常常不知不觉地想到另一些事!),最后的节目是实弹投掷,一帮孩子轮着上阵扔手榴弹。做法是大伙躲在安全线后,一个个轮着被叫入投弹场,由大兵教官把手榴弹打开,把拉圈帮我们套在小拇指上,然后听他的口令像往常练习那样把弹投出去。记得我刚把弹扔出去,旁边的大兵一巴掌把我撸进身后事先挖好的大坑,然后听见轰隆一声,好像也不很响。过一会大兵把我拉出坑,告诉我手榴弹没扔出多远,不下坑里就炸死了!我心里又激动又害怕,想这不就是活生生的解放军临危不惧抢救老百姓的事吗!回到家兴奋地告诉我妈,不料她一下变得脸色苍白,骂我小孩子不学好不念书去玩炸弹,也不准我分辩,只是没见过的凶狠样,一遍遍叮嘱我以后无论如何不许再去干那事,也不许和与我们同住的祖母讲。我那时只觉得我妈好扫兴。
前面说,文革开始时我已经完全懂事了其实不然,应该说完全记事了。那个年纪里最入迷的就是扎堆野耍,只要有地方玩就好。刚开始看到的各样残暴的行为,记住了,但不理解,也不问究竟为什么。连自己的父亲被关起来了也没觉得是件天大的事。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心里想的越来越多,人也就越来越没劲去野耍了。成了工人阶级的一员时,正好是16岁,开始进入了青春期,人也变得敏感,心里开始有了越来越多的问题。
我们一伙少男少女约150多号人一块来到沈电后,马上大多数就被分去当看守。那时正是轰轰烈烈地抓“516反革命分子”的时候(我至今也不清楚都是些什么样的反革命才算516),每个地方都是516成堆,好像我们那家工厂1600多号人里至少挖出了150!而且还在深入发展中,弄得干净的够得上当看守的都没几个了,这才有让我们小家伙顶上去的做法。
那时已有好几个人自杀了,我们被叫去开了几次会,每个人要保证自己当班时不死人。那时的审讯都是在夜里,我们根本就没见过那阵势:连着的几栋楼里关的都是516,喝骂声,哭叫声,伴着噼噼啪啪一到夜晚就此起彼落,不过凌晨二三点钟不会停。我是又怕又困惑,心想“革命真的不是请客吃饭”。最恐惧的是上夜班熬夜,因为年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整夜不睡。一旦打了瞌睡,警醒后立刻一身冷汗,害怕自己看管的516自杀了。马上从门上的小洞看进去,发现那人还躺在床上,一颗狂跳的心才稍安下来。可是后来发生了一起一个516死在床上的事,于是我们被要求每隔一段时间进屋实地检查516是否活着。那间囚室里放着便桶,囚徒不知多久才洗一次澡,气味熏人。最主要的是我真怕阶级敌人像上头说的那样会疯狂反扑,冲上来掐死我,根本就不愿进去。于是每次就让隔壁的弟兄和我一块进去掀一下囚徒的被子,看到他的眼睛睁开了就立刻离开。
因为这样隔门关一个相互干扰太大,我这一组被搬出了大楼,移到了一个废料堆旁边的小屋子里,小屋子旁新盖了一间房给审讯的人用。我的班上又加上了我的师傅,一位早我分到这家工厂的30多岁的退伍军人。我们的位置则是在囚室门外面搭的棚子里,生了一个火炉,晚上就呆在那里。我的师傅每到上班时间就弄本《欧阳海之歌》的一类小说看,然后偷机会找上夜班的女工去聊几句。所以去检查囚犯的事从来是我的。一个人,我还真是怕,所以每次都是站在门口吆喝几声,看见犯人动弹了就行。那时真羡慕没来当看守的烂菜帮子,不明白为什么要让我这样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来干这事。若干年后,当年的专案组小头头(后来自己也被专案了)告诉我,那时“出身不好”的小家伙都要分给“三代红”的工人,还要送上“火线”经风雨见世面。
这晚又是我们的班。老家伙照例看小说,我隔会上门口吆喝两声。过了午夜,我又去吆喝,囚犯对我翻翻眼,咕噜了二声。没几分钟,屋子里(门总是开着的)传出一阵阵的“咕噜”声,师傅于是让我再去看看。我照例站在门口吆喝两声,516便停了声,我就回到火炉旁。可是没几分钟那“咕噜”声又来了,而且更响一点,我便又被支去查看,于是又是两声吆喝。就这样来来去去搞了好几趟,那声音越来越响。师傅不高兴了,要我到他床边去看看。我哪有那个胆子,还是站在门口吆喝,可这次不灵了,516不停地咕噜,拉到颈项的被子下面好像有个东西在蠕动,嘴角呼呼地向外流哈喇子。我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一个劲地吆喝让他老实点,好好睡觉。可他就是不理睬,呼噜呼噜地继续着。
师傅在外面终于坐不住了,上来查看我究竟在吆喝啥。他见那情景,立刻上前掀开被子,只见516的手抖动着搅动陷在脖子上的绳圈里的一个吃饭用的勺子,嘴上满是泡沫,眼睛大瞪着。师傅立刻为他解套,一边吼着要我马上去叫起专案组的人。
就那么几秒钟吧,我的腿就筛糠般地抖起来。我这一生就抖过那一次,那是一种控制不住的颤抖,混着想吐的感觉,就想马上坐下去。我强忍着,去隔壁专案组叫醒了值班的。他一听马上叫我去医务室把值班医生叫来。
我觉得自己当时好像没法正常的走或跑,而是连走带蹦带跑地来到医务室,冲到里间把值班的叫醒了,那家伙一听下了床就跟我走,出了门在路上问我人是否放下了。听我回答后,让我等他一会,他要回去穿上外衣。
等我们来到囚室时,里面已经有二三个人站在床边。就那么一会儿,本来精廋干瘪的516完全变了样,头一下子胖得像个大皮球,眼睛成了一道线,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嘴巴里仍在发着呼噜声。医生上前翻开他的眼睛,用手电照了一下,对大家说没大关系。然后转回头训了516几句话。
我只觉得内急难忍,悄悄出门在黑暗中找了个地方排漏,一边不停地打着抖。
不到一个月,我去接晚班时,发现囚室的向着专案组的屋子的那面墙开了一个半人高的洞,加了铁条,516就背朝铁条坐在一个木箱上。白班的看守对我说,那家伙又自杀,一头撞上墙,头上撞破了一块,医生来看过了,一会要来为他缝合。我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地上和516的衣服上都是血。516的手捂着脑袋,弓着腰坐着。又是上次那个医生,回来后给他把伤口缝上了,一边又训了他一顿。
那一阵我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就是那些东西。我第一次开始想到,不知我爸被关起来的10个月里是否自杀过。后来,我不止一次想问他,但从来没说出口过,一直到今天。听我姐说,我工作后不久有一次回到家里不知为什么突然大骂专案组什么的,吓得我爸马上去关窗子,一边让我住嘴。我则大吼大叫,一家子都乱了套,不知出了什么事。
我自己记得的则是我没法正常睡觉,每天真怕去上班,盯着专案组把我换掉。没多久,专案组和我谈了一次,说我没有经得起考验,让我回车间上班,继续改造思想,等等。
若干年后我才慢慢明白,和老菜帮不同,我那伙当时真的是懂得太少,父母也不把我们当大人看,我们则拼命想找到独立感,有事不敢也不愿和父母说,经历那种心灵震荡时,我们根本就没个去处。说起来你也许不信,我来美国后看过心理医生。中国人大多不信这个。但我觉得我们很多人恐怕真的不知道我们经历过的恐惧到底会给我们留下些什么。
作者:河边 在 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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