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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感恩   
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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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317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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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感恩 (1707 reads)      时间: 2007-3-07 周三, 下午1:37

作者:芦笛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感恩


芦笛


常有网友慨叹我生不逢时,诚灵网友在为《芦笛文选》写序时就这么说过。最近有人又在网上发类似感慨:

“《史记李广列传》里汉文帝评价李广:‘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以芦笛之雄辩,若身处上世纪新文化运动之时,陈独秀等辈又何足道哉。”

这说的是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悲剧英雄“飞将军”李广。李广结发从戎,勇贯三军,能征善战,所以汉文帝要有这番感慨。那意思是说他生不逢时,如果他生在汉高祖创业的动乱时代,当上万户侯又有什么稀罕的?如今天下承平无事,英雄无所用武,他当然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了。

这个典故便成了千年来文人感时伤世的附着点,大概以刘克庄这首《沁园春·梦孚若》最有名:

“何处相逢?登宝钗楼,访铜雀台。唤厨人斫就,东溟鲸脍;圉人呈罢,西极龙媒。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余子谁堪共酒杯?车千两,载燕南赵北,剑客奇才。

饮酣画鼓如雷,谁信被晨鸡轻唤回?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披衣起,但凄凉感旧,慷慨生哀。”

刘克庄是宋朝所谓“豪放派”词人,承苏、辛余绪。前人谓苏东坡“以诗入词”,辛弃疾“以文入词”。上面这首词就有典型的“辛味儿”,那“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就是最典型的“以文入词”,倒有三分像老辛有名的“甚矣吾衰矣”、“以手推之曰去”等等,直接就从典籍中引下来。可惜愚以为,这相似不过是皮相上的。豪放派除了苏辛两大家之外一无足观。苏辛的豪放气慨是天生的,模仿不来,强作模仿,便成了大话篓子,徒然令人生厌。这首词就颇有点那味道。

该词是刘梦见已经逝世的好友方克儒(孚若)后醒过来写的。上阕说的是他的梦境,他和方在梦中相逢,去宝钗楼、铜雀台等名胜畅游,再到五星饭店(或许那饭店就开在宝钗楼、铜雀台里,待考)大撮了一餐,吃的尽是山珍海味,天下只有方和他两人配吃,准备吃完喝完就驾上西域来的天马,率千辆高车满载的燕赵壮士,去建万世不拔之功。下阕则是他听见鸡叫后醒过来的感慨。他慨叹浮生苦短,至今还没建功立业,等到老了才有了机会。如果他生逢其时,遭遇明主,那又何必如李广那样蹉跎一生?越想越难受,于是披衣起床,只觉得满怀凄凉,慷慨生哀。

此类感慨,乃是贯穿古代中国文学史的主旋律,从屈原直到东海一枭,唱成了“滑牙”的老调子,让人看到最后直纳闷:中国文人的“戏路”怎么就会那么窄?这话早在《未掣鲸鱼碧海中》说过,不想再重复,还是来说李广吧。

其实作为武人,李广也没怎么生错时代。他经历了汉文帝、景帝、武帝三朝。自景帝开始,汉朝一直在和匈奴开战,到了“武皇开边”,更是频频对外用武。李广作为名将,按理说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可惜他却是有名的“数奇”将军,用今天的话来说也就是“霉运将军”,尽碰上倒霉事,身经百战却始终未能立下大功。为此他曾请教过当时的气功大师(或老师):

广尝与望气王朔燕语,曰:“自汉击匈奴而广未尝不在其中,而诸部
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然以击胡军功取侯者数十人,而广不为后
人,然无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岂吾相不当侯邪?且固命也?”
朔曰:“将军自念,岂尝有所恨乎?”广曰:“吾尝为陇西守,羌尝
反,吾诱而降,降者八百余人,吾诈而同日杀之。至今大恨独此耳。”
朔曰:“祸莫大于杀已降,此乃将军所以不得侯者也。”

这意思是说,李广曾请小说家王朔吃饭,席间问王:从朝廷对匈奴用武以来,他每役都参加。当初的老部下,从校尉以下因为军功封侯者有几十人之多,那些人的才能还不如中等,但他本人混到现在还没有立下尺寸之功,能让朝廷封给他个领邑。这到底是为什么?是不是他命相注定不能封侯?王朔问他心中有无悔恨之事。李广说,他担任陇西太守时,当地少数民族羌族曾经叛乱。他欺骗了其中八百多人投降,同一天就把他们统统杀死了。平生的悔恨就只有这一件。王朔说:祸莫大于杀已降,这就是将军不能封侯的原因阿!

李广的“数奇”是出了名的,连皇帝都知道。武帝令大将军卫青击匈奴,行前面授机宜,告诫卫青,李广年纪大了,又是有名的霉运将军,不要让他充当与匈奴接战的先锋,以免连累全军失利。于是卫青在发现匈奴人的踪迹后,便遵照圣意,令原来充任前锋(前将军)的李广改去右军,取东道迂回前进,而他自率中军进击匈奴。李广不服力争,卫青不听。李广只好依军令行事,加入了右将军赵食其(念“异基”)的右路军,和中军分进合击。因为是迂回前进,又没有向导,在途中迷了路,所以在卫青和匈奴接战,对方遁去之后,右路军才赶到原定集合点。

卫青因为没有抓住匈奴主力,一无所获,本来就不高兴,于是便要上书给皇帝,说明曲折,询问李广迷路详情,李广不回答。卫青便令长史(秘书)催促李广到将军幕府(兼有参谋部、秘书处、军法处等功能)去投案受审。李广说:“部下无罪,是我自己走丢了的。要受审,我去!”然后对部下悲愤地说:

“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

遂引刀自刭。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

秦汉军法都很严,李广不愿下狱受辱自杀了,和他一道行军的右将军赵食其就“独下吏,当死,赎为庶人”,下狱受审,判了死罪,交钱赎买了死罪,变成了平民。如果李将军不自杀,若交不出钱来,只怕还是难逃一死,那还不如自行了断。

因此,李广确实是个令人同情的悲剧英雄。和其他悲剧英雄不同,他的悲剧似乎不是别人造成的,既非奸臣谄害,亦非昏君枉杀。唯一可以责怪的,似乎只有卫青不该临战前卸了他的前锋之职,把他调到迂回前进的右路军中去。但别说古人迷信心理很严重,哪怕到了近现代,据说蒋介石还喜欢用“福将”。李广是出了名的霉大斗,又已60多岁了,让他作突击前锋确实不是很合适,更何况还有皇帝的嘱咐。所以要怪,似乎只能怪他命运不好,年轻时没能立下奇功,过了花甲之年还得去冲锋陷阵。

正因为此,中国历史上但凡是蹭蹬一生的文人,都要从李广这个历史形象中发现自己的身影,开口便是“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我从小就浸泡在这种文化环境中,到后来便养成了强烈的逆反心理,有时竟然觉得一部中国古代文学史,除了苏东坡那例外,似乎就是一部文人的自恋自怜史。于是不但自己不好意思再东施效颦,而且在网上见到当代“李广”、“冯唐”那些大话篓子或对影自怜之辈,还每每忍不住冷嘲热讽,当真作孽。

这不是说我这蹭蹬了一生的“废了儿”有苏东坡式的旷达,“以兹误生理,独耻事干谒。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沉饮聊自遗,放歌破愁绝”之类的感慨,大概为一切郁郁不得志者共有。而这所谓“不得志”,在我乃是成就不但远远小于预期值,而且小于我自己的主观能力。这就是我为何要在《芦笛文选自序》那首诗最后写下:

“我是……
我曾是……
我会是……
那恍惚的痛苦永远是
那个无情的问题
我本来可以是……”

所以,我和前辈一样,同样过了充满痛苦的一生。不过我比他们更难受,他们还能怨天尤人恨命运怪时代,那烦恼是外向的,而我的好快刀专门杀向自己,责怪自己为何没有在给定温度下膨胀到了最大限度(我在中学时代曾作过“数理比喻”,认为人的成就和物体的膨胀差不多,既是本身的膨胀系数决定的,又取决于温度)。我早就知道,人的成就有如说是取决于智商,莫如说是取决于情商,于是我的悔恨,便是日日夜夜琢磨自己的性格缺陷,一条条列举出来,再痛加批判。

这结果,便是让我陷在日甚一日的忧郁症中不能自拔,退休之初更是如此。可惜忧郁症与“忧国忧民自怜自恋症”不同,对自己的责骂决无可能变成先辈式的大言壮语,当然也就不可能变成传统式的杰作。这心情一度颓唐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直到我听到了一位朋友的棒喝。

那位朋友大概是终于受够了我那难以驱散的阴霾,某日如并州快剪刀一样,干脆利落地剪断了我长篇大论的自我折磨:

“行了,你就别再委屈了,想想你中学同学大才子老巫吧,你不是说,当年巫芦齐名,而你心知肚明,自知巫才十倍于你么?人家20岁刚出头就给害死了,你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这佛门狮子吼令我就此大彻大悟。的确,我还有什么不知足?我过去虽然愚不可及地出于虚荣,强迫自己终生去从事一种深恶痛绝的职业,但幸亏还没老成废物,便对余生享有了全面的支配权。过去不是“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么?如今爱干什么便能干什么,上无老板,下无部属,再不用去操心那些无聊透顶的俗务,不正是我多年梦寐以求的自由境界么?

不仅如此,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自娱么?我过去为了自己在他人心目中的光辉形象,强压下对文史哲的天然爱好,放弃从思索与写作中获得的难以言传的巨大乐趣,就算取得了巨大的世俗成就,那又便如何?能算真正得到了人生的幸福么?及时结束了这种削足适履、反主为客、强己从人、舍本逐末的卑微人生,终于从社会的重轭下解放出来,从此尽情享受真正的自由,“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我反倒若有所失起来,这是不是忒也可笑了些?

而且,如今我爱看什么便能看什么,爱写什么便能写什么,想说什么便能说什么,每有所思必有所言,每有所言必无不尽,爱赞美谁便赞美谁,爱批判谁便批判谁,既不用担心政府收拾我,又衣食不愁,不必因受人豢养而桀犬吠尧,强迫自己去说无耻违心之言,如同夏夜那无忧无虑的夜莺,“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陶醉在由此而来的巨大乐趣中,我那烦恼难道不比古人的更无聊?我这种庸才,国内多如恒河沙数,如果我不出国,敢上网写一行字么?比起无数天资胜我十倍、知识积累胜我百倍的国内英才来,我难道不是万里挑一的幸运儿?

更幸运的是我活在网络时代,要查什么典籍,只需打开电脑,瞬间内就能把国学原典调出来。为了考证某字是否为某朝国讳,我使用电脑搜索,只需两三小时便能查遍上古典籍。古人青灯苦读,白首穷经,几曾敢梦想过这种方便?

最重要的还是,我无心插柳,竟然引来了做梦也不曾想到过的遍地浓荫。思索与写作本是我最大的人生乐趣,正如棋迷牌迷终生溺此不拔,与名利追求毫不相干一般。我上网写作,其实完全是自娱,看着脑海里的奔腾思绪在屏幕上清晰地流出,那享受简直无以言传。我还从未体验过比这更有意义的人生活动。在我,存在的意义不但如笛卡儿一样,体现在思索之中,同样也体现在写作里,乃是“我思故我在,我写故我在”。

但出乎意料的是,竟然会有那么多的人从我的自娱中获取了不少教益。每逢我看到青年网友来信真诚地感激我,说我教会他们的东西,乃是学校或其他地方都学不到的,我都要免不得感慨万千:既惊讶,又感动,又觉愧疚。有位青年网友甚至对我说,我的劳动非常有意义,只要有几个人学会了这种理智的思维方式,他们就会传授给其他人,如此一波波散开,最后全民的智力素质总有全面提高的那一天。看了这话,我那感觉之复杂当真是难以言状,几乎有一种开假支票的感觉:天哪,他们会不会认错了人?For God's sake,我并不真是网上那个张牙舞爪的轻狂辈!

更令人感动的是,许多网友都来信告诉我,我猜的不错,他们之所以买《芦笛文选》,乃是出自一种回报心理。最难得的是一位国内青年网友,据说他连正式工作都没有,也竟然想以此方式报答我,大概他一个月拼博所得也就只能买上一本吧。当我看到这些滚烫的话语时,便是铁打的汉子,也忍不住要泪水潸潸……

谁说中国人没有感恩情怀?谁说现代人丧失了古人的侠义心肠?我遇到的所有这些人,从呼延先生、老狼、老非以下,哪个不是素昧平生的陌路人?又有哪个是出于私心杂念而不是无私动机,献出了真情、汗水和心血?

这一切不能不融化沧桑在我心底留下的深深的冰雪,消解了我积淀已深的对人性的cynical的怀疑。需要感恩的不是他们而是我,是他们的古道热肠,让我不但最终找到了生命的欢乐,找到了人生的价值,而且重新发现了一个不那么阴暗的人类。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之所以长戚戚,乃是因为不知道感恩。


作者:芦笛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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