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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为恶虎无情抛弃的伥鬼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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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为恶虎无情抛弃的伥鬼们（四）   
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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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31803

经验值: 519161
文章标题: 为恶虎无情抛弃的伥鬼们（四） (1237 reads)      时间: 2006-5-30 周二, 下午11:47
作者：芦笛 在 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为恶虎无情抛弃的伥鬼们（四）

──黑崽子·红崽子之三


芦笛


高二一开学，我就惊奇地发现，从团委到各班支部都进行了大改组，所有的团干都由突击入团的干部子弟们充任了。孟书记再不是书记，成了普通团员，就连班干都不是，顿失往日威风，对我再不是什么威胁，反倒还成了我的同情对象。

老孟自然很丧气，但这人城府之深，和年龄极不相称。他平素就少言寡语，此时更是沉默寡言，只是那郁郁不得志毕竟还是写在了持续阴沉的脸上，让我这旁观者看得明明白白，这倒让彼此的关系改善了。我和权贵的关系都不好，但对掉毛凤凰则都怀有深切的同情之心，老孟并非唯一一个我因同情而改善关系的过气权贵。

说实在的，那阵我还真有点为他抱不平：接替他的书记完全是个老粗，和他可真是没法比。老孟就算没能耐学数理化，人家的文科成绩可绝对是第一流的，乃是传统型才子。可新任团支书完全是个满脑袋高粱花子的文盲痞子，行动就露出匪气来。

已经介绍过了，敝校是全市教育质量最高的中学。文革前党风还算廉洁，文革后期那种大规模公开走后门尚未形成全党风尚。党干们可做的，就是把子弟塞进好学校，以此提高他们的升学机会。所以本校其实是个贵族学校，塞满了政治暴发户子弟。不过，１９６３年前，那些人虽然自命不凡，不可一世，但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谁都没把他们当回事。但从１９６４年初，学校便开始实行“阶级路线”，吐故纳新，把干部子弟纳进团组织去。旦夕之间，那些纨裤子弟便成了新主子。

新主和旧主的风格划然而异，前者是没文化没教养满口脏话只知追欢逐乐的匪类，后者则是伪君子假道学狗腿子。前者靠薰天气焰欺负人，指望大众被他们的显赫家世吓倒，趋之若骛，团团罗拜，后者则躲在受害人背后，无中生有，无限上纲，密告上司，制造冤狱暗算人。前者让我鄙视到了极点，后者则让我怕进了骨子里去。

已经交代过了，我那时是智力势利鬼，又是个奉行禁欲主义的清教徒，因此，当道的红崽子们只能引起我道德和智力上的双重鄙视，使我讨厌那些人远远超过了失宠的狗崽子们。但４０多年后，我反倒觉得，其实匪类胜过伪君子，起码不会让你防不胜防，内心深处时时刻刻把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紧的，生怕一不留神说错话，给人家记下来密告上去，就此成了反动学生。红崽子们都是老粗，根本也就不学毛著，不如整人的狗崽子们精通党文化，也没有无限上纲、罗织入罪的聪明才智。所以，那些人可鄙，但不可怕。如果不是阶级路线使得孟书记失宠，就此失去害人的能力，我很可能真要毁在他手上。

不仅如此，如今心平气和地追思往事，我反而觉得，在那个人性遭到空前扭曲的虚伪社会中，红崽子们因为有恃无恐，用不着改造自己，保留下来的真实人性大概是同代人中最完整的。那些人确实是粗俗的痞子，但人家鄙俗得真实。

最令人惊奇的还是，４０多年过去了，中文网上活跃着的竟然还是这两种人：党朋仍然是没文化没教养满口脏话只知追欢逐乐的匪类，靠薰天气焰欺负人，指望大众被他们的权力吓倒，趋之若骛，团团罗拜；民运同志仍是伪君子假道学狗腿子，仍然在吃那碗永远吃不完的道德饭，仍然在怒斥“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者”（＝“犬儒”），仍然在充当大众精神导师，仍然躲在受害人背后，无中生有，无限上纲，密告上司，制造冤狱暗算人，唯一的进步不过是把当年的班主任改成了FBI 而已 。

如果要用一句话总结这两种有趣的社会存在，那就是：

“脏话老拳卫党；天理大义救民。”

脏话老拳乃是痞子的绝活，而天理大义历来是道学家的专利。两者的对立，乃是中国数千年传统，所以这种现象存在于今日倒也不足奇，只说明国人永远无法摆脱传统而已。奇怪的是，过去是道学家当道统治，痞子在野造反，如今却整个翻转过来了，兀的不笑杀人也么哥！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却说阶级路线贯彻之后，我辈狗崽子便再没了前途。后来团中央大概觉得不妥，便在《中国青年》上发表了《重在表现是党的阶级政策》的社论。《中国青年》似乎从来是国内最开明的杂志，文革前便如此了。当时那种文章也只有《中国青年》能发出来。就为那篇文章，两年后团中央成了红痞子们的第一个造反对象。

但在当时，那烂文字成了黑崽子们唯一的救命稻草，所有的黑手都死死抓在这稻草上，包括区区在下在内。怎么个“表现”法呢？那就是和家庭划清界限，彻底背叛自己的反动家庭。怎么个背叛法？那就是争相辱骂父母，沉痛糟踏自己，将自己受到的毒害彻底暴露出来，供大众批判。用红色恐怖期间的行话来说，那就是“挖黑烙印”，这“挖黑烙印”的出典乃是我前头已经背诵过的最高指示：“在阶级社会中，每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

挖黑烙印的第一个高峰，乃是高二下学期的“写自传”运动。

所谓“写自传”乃是我党在延安整风运动中发明的整肃革命队伍的绝招之一。所有参加者都要一遍又一遍地写自传，负责审干的领导则仔细攻读这些不同版本，抓住其中不一致之处作为突破口，就此成功地把对方打成国民党特务，让其受尽煎熬，再在后期把他（她）“抢救”活了。

我党在“解放”初期接管教育文化界之后也使用过这一手。记得巫宁坤教授在他的《A Single Tear》（记不住是否这书名了）就提到过。另外让他觉得奇怪的是，政治学习兴由一个人读报，其他人听，而不是让大家自己下去看，开会时各自谈心得。后来他才悟出老粗们把“解放区”的文盲习惯带到高知中来了：当年我党没几人能读报，所以只能让识字的凤毛麟角读给文盲大众听，就此成了牢不可破的标准实践。恐怕直到今日，我党还在忠实地刻舟求剑吧。

将写自传这套用去审查来自国统区的经历复杂的“知识分子”干部犹可，用来对付我等红旗下长大的后生就是笑话了：除了出身，大家的经历不都是一模一样么？几行字就能写完这“传记文学”。

但组织上自有办法，那就是把这“写自传”变成“写他传”，各人代自己的父母树碑立传，于是，由黑崽子们带头，这“写自传”运动便变成了忏悔大赛。

明星当仁不让是老孟和老巫，两人都是下笔千言、倚马可待的大才子，写小说的高手。不过冠军还非老巫莫属，我这儿把《黑崽子》的有关段落翻译于下：

在讲完黑家史并引用大量主席语录作了批判后，老巫把矛头对准了自身。他以主席语录“在阶级社会中，每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作为开场白，然后问道：在这样一个罪恶的家庭里长大，他的思想到底打上了什么样的阶级烙印？那就是天生的怯懦，以及由此而来的在关键时刻背叛革命事业的天然倾向。

接下来，他给出了雄辩的例子来论证这一结论。

一天黄昏时分，他回忆道，他在街上闲逛，有个乞丐在他前面走着。这时对面走来一个穿着华达呢中山装的干部模样的人。当两人快要相遇时，那乞丐扔下了正在吸着的烟，那衣着华贵的路人立即就弯腰把那烟头捡了起来，在路灯桩上揿灭，放进衣袋，匆匆走开了。

老巫先是大吃一惊，继而恍然大悟：这俩一定是特务，乞丐扔下的烟头里肯定藏着秘密情报，只有这才能解释那奇怪行为。但恐惧使得他失去了行动能力，他呆在原地，寸步难行，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人走开。

全班同学都被这惊险故事吸引住了，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老巫就在这时痛哭失声：

“我真是个胆小鬼！”他响亮地抽泣道，“我犯下了什么样的罪行啊！工厂电站水库可能被炸，军事机密可能被盗出国去，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我给那俩特务吓瘫了！我知道这些严重后果，我当时就想到了！我知道，如果我不及时报告，人民的生命财产就会受到损失，可尽管明知这一切，我还是没有胆子去报告！我真是个天生的叛徒，就跟我爸一样……”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把头埋在课桌上。全班鸦雀无声，只有老巫断续的抽泣打破那笼罩了全场的死寂。

尽管老巫的忏悔造成了巨大轰动，组织上仍然不信任他。写自传后没多久，他就被人家从“青训班”里除了名，好为那些花花公子腾出地方来。不仅如此，就连行政内阁的位置他都没保住。当我们从暑假返回学校开始最后一年中学学习之时，班主任告诉全班，老巫和另一位黑崽子同学再不是班委了（以下就是由此引发的改选班委的“阶级斗争”，见已经贴出的《黑崽子》第六章）。

我那时已经被“阶级教育运动”洗了脑，成了志壮坚信马列的信徒，但我并没有效法老巫和老孟的榜样。相反，我觉得写出那种惊险小说来（我当时也给老巫carried away了，但过后立刻就悟出那不过是文学创作而已），其实是哗众取宠，属于欺骗组织。此外，在内心深处，我也本能地意识到，他们其实是抓屎抹脸。越是这么糟踏自己，组织上就越觉得你这人特别复杂，不可信任（当然，这想法我当时不敢正视，因为它属于我改造不彻底的见不得人的一面）。所以，尽管我对革命无限忠诚，在这忏悔大赛中的表现却非常平庸，只是实事求是地交代了家庭问题，没引动任何人的兴趣。

有趣的是，这忏悔大赛本来没红崽子们什么事，但他们竟然也卷进来了。他们没有黑烙印可挖，便争相暴露自己的“黄色思想”，并积极揭发同侪不堪入耳的丑事，诸如偷窥浴室厕所等等。当然，在马悲鸣看来，此类壮举或许不如强奸那种最高形式的爱更结棍，但毕竟也该属于纯真的爱情。

我那阵正因为暗恋可可而无限烦恼，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乃是天生的流氓色鬼。听了那些故事后才如释重负，作出了两个重大发现：第一，我并没有什么反常之处，流氓之心，人皆有之。第二，和红崽子们比起来，我简直纯洁如新生羔羊，真正需要改造的是那些灵魂肮脏的匪类，不是我这种正派同志。

后来红色恐怖就来了，老巫和老孟都成了红崽子们重点伺候对象，反倒是我这从没担任过任何职务的落后分子，因为引不动人家的嫉妒心，只是享受了一般伺候。

老巫和老孟的反应方式完全不同。老巫奋起造反，成了仅次于老闷（他是反工作组的右派学生，造反资历和蒯大富一样老）的老造反，在红色恐怖高峰揭竿而起，令我无限佩服。

老孟则让我无限鄙视。人家已经把话说得连白痴都能听懂了，他老人家居然就是不醒水，还在做梦“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还在那儿自作多情地“重在表现”。他的梦想就是为红崽子们作“笔杆子”。可惜人家看不上他，于是他只能和另一位忠心耿耿（或曰奴性至死不移）的黑崽子联名，写大字报捍卫省市委，并在大学里的造反派来我校串连时挺身而出，和那些人激辩，让我看了又好气又好笑，着实奚落了他一顿，告诉他热脸是贴不上冷屁股的，趁早死了心才是。当时大家都是落水狗，我说话再不用忌惮了，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深感屈辱，但毕竟没有发作，倒让我有三分佩服他的自制力。

可惜我的恶毒讽刺并没让他放弃“事业心”。我后来发现，但凡是学生时代出过风头的同志，难免以政治为终生职业。青少年时代的走红大概在他们心中刻下了“天生我材必有用”七个金光闪闪的大字，让他们从小就活在“我是人民领袖”的幻觉中，因此总是要不甘寂寞，一有风吹草动就要跳出来实现宏图壮志。东西方其实都如此，西方的私立学校，其实传授给学生的也就是“我天生就是老板”的自信心。

于是老孟每七八个月就要跳出来表演一次。当老保受挫，他又去投机造反事业，为一位“求贤若渴”的武斗瘟神当帝王师，可惜再次投错门庭，在清队运动中断了好几根肋骨。可他仍然“烈士暮年，壮心未已”，总是在折腾，于是每次运动都有份：清查五一六、悼念好总理、一直到六四。

直到今天，我仍然时时想起老孟来。我敢说，如果他出了国，肯定要成为民运中的文曲星、理论家甚至思想家吧，he simply can't help it. That's his destiny. 他的思想我倒也领教过，那便是“文革是好学生和坏学生的生死大搏斗”，“文革不过是几个夫人的争风吃醋”，等等。

红崽子们倒是“从绚烂走向平淡”。许多人就跟马悲鸣一样，红色恐怖那几个月就是他们的人生高峰。除了二三子子承父职之外，其余的人似乎都郁郁不得志，特别是那位立志１８岁就要做将军的混混。

因为和那些匪类不搭界，我后来几次回国都和他们毫无接触，不知他们的心态如何。只是有时难免要觉得他们如今一定是不平家，起码要痛恨生不逢时。的确，如今所谓的“干部子弟”的老子哪有他们的老子资格老？小胡子不必说，便江总也不过是大军过江前后入的党。可别说他们的子弟，就连个局长、处长甚至科长的子女也是百万富翁，在国外享尽荣华富贵。他们的父母当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打下了花花江山让积极分子及其子弟们尽情受用。将来中国不爆发痞子革命则已，一旦爆发，则这些同志及其子女肯定要再来一次穷棒子翻身。

如今回想往事，我觉得红崽子们才是毛泽东思想的真正传人，红色恐怖其实深得圣意。如果不是因为毛要整他们的老子，则红痞子们绝不会失宠。

这道理是明摆着的。已经说过了，共党革命的目标，乃是为了追求“结果的平等”而剥夺所有人的机会，严禁社会成员凭本事费厄泼赖。这其实很“科学”：如果实行机会均等，公平竞争，则革命造成的表象上的平等立刻就要被打破。根据这个道理，学校万万不能实行“在分数面前人人平等”的费厄泼赖，否则立刻就要出现优胜劣汰的“不公平”局面。

因此，从理论上来说，红色恐怖完全符合毛思想的原教旨，“分数挂帅”确实是对缺乏竞争能力的痞子们的迫害，必须彻底砸烂。学校必须是无产阶级也就是他们的学校，政权必须是无产阶级也就是他们的政权，这才符合“贫雇农打江山坐江山”的革命传统。党官僚集团搞的不良不娼的“重在政治表现”，令黑崽子们以效忠换取极度有限的成功机会，其实是对毛思想原教旨的背叛。从这个角度来看，高干子弟红卫兵造反完全是应该的，无怪乎它当初要获得毛的支持。

可惜这套弄得太过分之后，便是所谓“物极必反”，弄得官僚集团复辟后，干脆连“又红又专”都不讲了，彻底搞起“分数挂帅”来，这才让中芦能参与公平竞争，一路斩关夺寨，杀出国门。如果硬要说这是斗争的结果而非统治集团恩赐，那似乎也只能把功劳算到斗得事情“走向反面”的红卫兵、张铁生、于洋等同志头上去吧。

所以，４０年后回想当年的恩恩怨怨，我心如止水，为红、黑两崽子都感到惋惜：不是那个荒诞的时代，也就不会把出身经历能力完全不一样的两类人都化成了罪人，咱们这一代乃是被无情浪费了的一代，and for what？！

【全文完】

作者：芦笛 在 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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