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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为恶虎无情抛弃的伥鬼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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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为恶虎无情抛弃的伥鬼们(二)   
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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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为恶虎无情抛弃的伥鬼们(二) (1253 reads)      时间: 2006-5-27 周六, 下午11:30

作者:芦笛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为恶虎无情抛弃的伥鬼们(二)

──黑崽子·红崽子之三


芦笛


前文贴出后,马悲鸣申辩道,他从来是全优生,未曾受过“分数挂帅”的迫害。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在红色恐怖期间参与犯下那些令人发指的法西斯罪行,活活整死4、5名师长,抢劫了平民百姓的无量文物珍宝呢?其他红崽子犯罪,还可以说是他们因为成绩不好,造成心态失衡,在心底埋下了深重的屈辱感,“霹雳一声震乾坤,打倒土豪和劣绅,往日见人矮三分,今天要做顶天立地的人哪!”你又是为什么呢?遮莫天性酷爱作土匪,“为艺术而艺术”?

水蛮子网友说,1962年后,黑崽子顶多只能当课代表,我说的史实不确。我说蛮子同志,侬大概是景颇山上下来的伐?格种事体勿好充老居。请问毛是何时发出“千万无要忘记阶级斗争”的伟大号召的?党的八届十中全会哪年召开?方海珍同志何时唱:“细读了公报激情无限,望窗外雨后彩虹飞架蓝天”?似乎都是1962年的事吧?伟大领袖的指示要具体落实到中学学生干部任命上来,好歹得有点时间吧?

过去林思云指控我“隧道眼”,那意思是我不能把个人经验当成全国情况。所以,尽管大饥荒是我本人的痛苦经历,它仍然没有发生过。这种昏话都能说出来,只能说明该同志白在中国混了那么多年,竟连我党最忌讳“独立王国”,从来强调“全国一盘棋”、“一元化领导”都不知道。毛中国从来是个极度homogeneous的国家,只有白吃,才会以为只有喝下一锅汤,才能知道那汤有多咸。

爱你喂,我在前文说的,不是本地的特殊现象,老郑在北京,胡平在成都,两人的回忆录写的情况和我所知也差不多。俩同志都是当学生干部一直当到文革爆发。大概清华附中要开明得多,老郑那团干部竟然当到最后,而老胡的团干部似乎也就是1964年左右给抹了,变成了班干部。记得他在《中国之春》(《北春》?记不住了)上回忆道,他夙有大志,立志学习青年毛泽东冬泳,每年都是成都第一个下水、最后一个上岸的青年野心家。但到了1964年后,“阶级路线”越来越结棍,他建功立业的机会越来越渺茫了,不能不无限惆怅,云云。这和本人的经历完全一致,虽则敝人天生无野心,更从未当过学生干部。

还有一点要说明的就是,并非所有的学生干部和积极分子都是吴之荣。这主要取决于当时的政治空气。举凡全国投入疯狂的整人运动时,学生干部便少有良心清白者,而这主要是在50年代。似乎可以有相当把握地说,从什么“反右”、“拔白旗”等等烂污事体中过来的大学高中的学生干部,恐怕没几个良心是清白的,而这些学生干部的主体乃是狗崽子或灰崽子,这点大概也是无从否认的。虽则我没有统计资料支持这一结论,但这乃是明摆着的──50年代的大学高中里,剥削阶级出身的学生是主体,红崽子们还来不及大规模进去呢。

因为大饥荒,毛中断了残民运动,1960年到1963年乃是毛中国最宽松的时期,学生干部良心也自然相对清白得多。但即使是在这种太平年月也仍然有天性卑污的积极分子,下文要介绍的孟书记就是一个。

后来红色恐怖就爆发了,伥鬼们统统被我党公开打入另策,胡主席等人黄粱梦断,凄然向隅,这其实是拯救了他们。不难想象,倘若我党不厉行阶级路线,不管狗崽子们是否积极,一律打成候补阶级敌人,而是按照既往经典模式开展“阶级斗争”,使得胡郑等同志得以继续积极下去,依旧充当我党爪牙腹心,则他们一定会在越来越猛的整人运动中,犯下比前辈狗崽子积极分子们更可怕百倍的罪行。毛共奉行的从来是“投名状”战略,所谓“积极分子”也就是“积极犯罪分子”的代名词,想不犯罪根本也就作不了官。而对夙有大志的胡主席那样的人来说,三日不做官便皇皇如也,乃是人生第一需要。

所以阿,依阿拉伯看,无论是老胡还是老郑,其实都欠了红崽子们的情──人家剥夺了尔等的犯罪资格,把犯罪的“天赋人权”抢了过去,自己去大犯特犯,乃是尔等的恩公恩婆,尔等还有什么下不去的?

文革后我上大学,学校里的政治空气就完全变了。建“国”以来第一次,学校里基本实行了“分数挂帅”的费厄泼赖,当然仍有学生干部,但好在不再强调“又红又专”了,即使提倡“红”,那也不是“以敢于并善于整人为红”,而是什么“五讲四美三热爱”,学校风气健康了许多。就算学生干部在毕业分配时享受优惠,那也是应该的──人家毕竟花费了许多时间作社会工作。所以,当时同学们之间的关系很健康,很正常,算是我一生中最放松的时光。我这落后分子依旧落后,隔三差五逃学,不过再没人在政治上纲上线,我和学生干部们的关系一直很好,因为那些人再不是当年见惯的靠整人走红的伥鬼了。

由此可见,是伥鬼还是公仆,关键还是看我党的政策。即使在以整人为革命的罪恶年月,学生干部中也有正直者。我在《黑崽子》第六章《风暴前夜》中提到的两位黑崽子班委就是这种人。唯其如此,他们的班委给老师抹了才会引起全班抗议风暴。

爱你喂,还是来说孟书记吧。

孟书记尚未谋面,其名便如惊雷而贯吾耳。我们那个贫民窟乃是藏垢纳污之地,富集了“社会渣滓”。我家隔壁住了位家有“杀关管”的狗崽子,比区区在下黑多了。该同志和我同届不同校,据说是他们学校的第一号大才子,高中升学考时技压全区(还不是全校),可惜放榜时名落孙山。不仅如此,他还给打成了“反动学生”,若干语录被人家细心搜集起来,编辑成卷,藏之名山。不过据他说,那些语录并不是他匠心独运,而是人家集体创作出来的。但这种分辩自然无济于事,于是该同志就在初中毕业后成了社会贤达(当时称为“社会青年”,亦即后来的“待业青年”的先驱)。

因为是邻居,彼此要好,于是大人和我都免不得要前往慰问。他自然很感激,于是在痛定之后,便告诉了我一个不幸的消息:他之所以倒霉,乃是因为和同学孟修文吵了架,当众羞辱了孟。孟怀恨在心,便向班主任奏了一本,并耐心发动了几个弟兄,作了深入细致的政治思想动员工作,集体创作出他那些语录来。孟因密告有功,便被保送到我校来上高中,因为敝校乃是全市教育质量最高的。他要我吸取他的沉痛教训,提高反革命警惕,不要让那家伙坑了。我也没在意,想着不一定会同班。

不料后来我到学校去看自己分在哪一班,竟然看到孟修文雄踞榜首,不仅如此,他还是我的同桌。这一下我可傻了眼了,原来遥远的威胁,旦夕间便成了伸手可触的危险。敝人的同桌从来是显贵,这倒毫不足奇,因为我一贯在课堂上调皮捣蛋,所以从来属于特护对象。但过去的同桌少年多不贱,倒也不曾谋害过我,此类吴之荣倒还是第一次遇见。

我回家去,跟那位邻居汇报了这一情况,他顿时嘿嘿笑了出来,斩钉截铁地说:你完了,三年后也只会是我这种社会贤达!就算你不得罪他,迟早他也要嫉妒你,不信等着看吧。

我大惊失色,立刻请教我该如何自救,他叠两个指头,说出一番话来,顿时教我叫一声苦,不知高低。

43年后的今天,我还历历记得他那番话,他使用的分析方式,很像数学求证中使用的“分析法”,亦即“要证明求证命题,必须证明什么什么,而要证明什么什么,必须先证明什么什么,如此倒推到已知条件上去,则命题得证”:

“要他不害你,你千万不能让他嫉妒你。要他不嫉妒你,你就得捧他,而且必须是真心诚意地捧他,不能让他看出你是拍马屁来。此外,你还得装傻,不管什么都得显得比他笨,这才能衬托出他的聪明来。最重要的还是千万不能发脾气,更不能损他,否则就要和我一样,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呆若木鸡:这些匪夷所思的高精尖技术难题,处处和我的天性相反,便打死我也办不到。

此后忽忽不乐数日,心事被小姐姐看了出来,便和我开展谈心活动。我和盘托出,最后自暴自弃地说,我没这种本事作这种衬托红花的绿叶,三年后作社会贤达就作社会贤达吧,who care 策那?(不好意西,阿拉伯上海骂人话)

小姐姐仔细听取了一切,随后肃容正色,下达了三项指示:

1、考大学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涉及家族名誉,家声不能毁在我这不成器的儿子头上。就算不说这些,也要想想大人流血流汗抚养我们上学的艰辛。如果因为我自暴自弃上不了大学,究竟对得起谁?还有脸见父母么?

2、我已经是高中生,到了懂事年龄了,不能还像过去那样调皮捣蛋,应该在政治上要求进步,光成绩好不行,要品学兼优,否则不一定能考上大学。从学习上看我的问题倒不大,主要问题还是操行问题,这就是我在未来三年的努力方向。

3、具体来说,我应该考虑争取入团,团支书和我同桌其实是好事,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虚心向人家学习,争取得到他的帮助,早日加入组织。

为了让我义无反顾地痛改前非,小姐姐还说动母亲,花了巨款5元多,为我买了只“英雄”钢笔,说那是给我进大学去用的。此后三年,那英雄笔便成了我的十字架,等到1966年7月间敬爱的陶铸同志宣布废除高考时,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好在10多年后,我总算带着那英雄笔进了大学,后来竟然一直带到国外来,记得是丢在学校里了。

出乎意外,孟书记并没长一幅我想像中的青面獠牙。他伸出手来和我握了握手,向我介绍了他自己,并谦虚地要我在未来三年中多多帮助他。这举动让我十分困窘──我还从未和人握过手,那从来是大人的事。不管他说什么,我一律答应“是,是”。但我立即就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件大蠢事:我怎能对“请多帮助我”这种谦卑的请求说“是”?在中国话里,那意思乃是请求对方帮自己的大忙,提供明智的指导阿!讨好书记可不是这么个讨好法。干这种事,我当真是不可救药,毫无指望,注定要砸锅,毁了自己没关系,可家声不能毁在我这败家子头上哪!

不管怎样,我还是尽了最大努力。我停止在课堂上讲话,这倒不是很难,因为身旁便坐了位威严的书记;我不再带头捣乱,专门和班干过不去,这也能对付;我也停止了骚扰袭击女生们,这倒再自然不过。不知怎么,那些女生似乎被巫师的魔法棍点了一样,旦夕之间就从丑陋可憎的青蛙变成了仪态万方的公主。我再不觉得她们可鄙可憎,相反,如今听女同学在课堂上朗读俄语课文时竟然成了一种享受。和男生变声未完时的粗厉嗓音完全不同,她们那柔和的声音听上去说不出的悦耳。

不仅如此,为了表示“争取进步”的愿望,我还向组织提交了入团申请,并请孟书记和另外一位同志作我的入团介绍人。第一学期头半截,一切都很不错:我进了“青年训练班”,那是共青团训练“可靠分子”加入共青团的预备性组织。

但我很快就亲手毁了这长势良好的进步事业,再一次在“削足适履”的自我改造中灰溜溜地失败了。麻烦首先来自于我对古典诗词的爱好,不幸的是,我党并不喜欢其中的颓废情调。

一天中午,我从午睡中醒来(饭后午睡乃是中国习惯,学生们一般伏在课桌上午睡),半醒半睡之中,我信口吟出古典小说《三国演义》上孔明睡醒时吟的那首诗:

“大梦谁先觉?
平生我自知。
草堂春睡足,
窗外日迟迟。”

朦胧中,思绪不知怎么跑到了曹操头上去,于是便又接着吟下去:

“对酒当歌,
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
去日苦多……”

刚刚念到这儿,凉水就泼到了我脸上,我浑身一机灵,从座位上弹簧一般地跳了起来,正要破口大骂,定睛一看,那凉水竟然来自于书记吃饭用的大碗。我深呼吸十来次,这才总算及时地咽回了怒骂,困惑地看了看他,只见他满面罩上了严霜:

“醒醒吧!”他义正词严地质问,“你刚才念的是什么封建糟粕?”

接下来那周我是在抑郁中度过的。我完全明白孟书记使用的“醒醒吧”那政治术语的双关义。只有对犯了政治错误的人,组织上才会这么说。如果他们不及时悔悟,组织上就要遵照毛主席“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教导,把他们当成病人加以治疗。这样一直治疗下去,直到病人进入劳教或劳改营去接受最后的疗程为止。如今我可是遇到了真正的麻烦,绝非过去揪女孩的小辫那种鸡毛蒜皮。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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