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纳百川

登录 | 登录并检查站内短信 | 个人设置 网站首页 |  论坛首页 |  博客 |  搜索 |  收藏夹 |  帮助 |  团队  | 注册  | RSS
主题: 《钏影楼回忆录》之二十:“日本之游”等三节(全书完)
回复主题   printer-friendly view    海纳百川首页 -> 寒山小径
阅读上一个主题 :: 阅读下一个主题  
作者 《钏影楼回忆录》之二十:“日本之游”等三节(全书完)   
六者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950

经验值: 816


文章标题: 《钏影楼回忆录》之二十:“日本之游”等三节(全书完) (1100 reads)      时间: 2006-3-21 周二, 下午7:10

作者:六者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钏影楼回忆录》之二十:“日本之游”等三节

作者:包天笑

◆日本之游

我初次到日本,约在辛亥以後,民国之初,何年何月,早已不记得了。这时的发源,乃在日本一个通讯社,是一位日本人波多博所创办的,名曰「东方通讯社」,波多博原来是上海东亚同文书院的毕业生,在上海多年,能说上海话。後来又到北京的「顺天时报」(日本人在前清时代在北京所设立的华文报)任事有年,所以也能说北京话。并且他对于中国南北两方面的风土人情,揣摩极熟,结交了许多中国朋友。他从北京回到上海来,便设立了这个东方通讯社。

本来上海的外国通讯社,早已有的了,最早的自然是英国路透社,传说,在一八七二年,已经从伦敦到上海来设分社了。

他们设立的初意,原是要搜罗中国的情报,寄给总社,由总社再分发到本国和各国。当初在上海只发给西文报,不发给华文报,如果华文报要登载外国消息,只能到西文报上去转译过来。後来也发给华文报了,却取资甚贵,照英镑计算。但当时中国读者对於国际新闻是很少感到兴味的。虽然继之而起的各国通讯社多起来了,如美国的合众社、法国哈瓦斯社、以及德国、俄国也都有了通讯社,而一般读报人对之还是冷淡。只有那个东方通讯社,日文既容易看得懂(当时的新闻记者,大多数是不识西文的),後来索性翻译了送华文报馆了。而且东方通讯社在北京、广州、汉口、辽宁都有分社,消息灵通,各报都乐用了它。

波多博与神州日报的余大雄很友善(按,神州日报是好出身,最初是于右任等所创,後经火刦,屡易其主,到了余大雄手中,只销数百份,还靠三日刊的「晶报」支持,至「晶报」独立後,神州日报便关门大吉了),余大雄是日本老留学生,日本话说得很为流利。他在日本进的什么学校,我似未有详细问过他,不过他说和黄远庸同学过的。那时候,去日本的留学生,实在太多了,有的到日本去,不曾进学校,就这么逛了两三年,对於日本的社会状态,却是很为熟悉,像平江不肖生的向恺然,便是这样。余大雄和波多博认识,还是在东方通讯社开办以後呢。(东方通讯社後归日本政府官办,波多博又办了个日丈「上海日报」,自任社长,此是後话。)

有一天,余大雄特地到时报馆来访我,说,日本愿意招待上海各报馆记者到日本访问游历一下,但不是日本政府的招待,而是日本的各新闻社所招待,那只是一种私人社交,一种游宴性质,别无政治关系的。这是由波多博与他向各报馆分头接洽的,每报馆派一人。他问我:「你老兄高兴去吧?」我笑说:「我不是自由身体呀!要问我的馆主人。」大雄便说:「如此请你一问楚青先生,最好是你去,因你与波多亦认识呢。」我商之楚青,楚青道:「谁去呢?」他窥知我有欲去之意,便说:「你如果高兴去,你就去吧,发稿有倚虹,夜里我叫南士来看大样好了。」

我想:我有许多朋友和同学,都去过日本,而我却至今仍未曾去过,不禁心向往之,於是我就答应了,算是代表了时报。

这时上海各报所派的人,我还有些记得,申报馆是张竹平;新闻报馆是他们营业部里的一位老先生,我已忘却他的姓名了;时事新报馆是冯心支,他是苏州人,是我吴著有「校邠庐抗议」一书冯桂芬先生的孙子;神州日报当然是余大雄;中华新报是张岳军(群),他也曾留学过日本,当时还是一位新闻记者,尚未身入政界咧;新申报馆是沈泊尘,是一位漫画家,沈能毅的老兄;民国日报馆所派何人,现已想不起,或者是未有派人。此外除波多博陪了同去外,还有两位他们通讯社记者是日本先生,也陪了同往,照料一切,所有舟车旅费,都由日方所担任,那时还没有飞机,从上海乘轮船到长崎登岸,恐不过两天路程吧?

时隔五十多年了,我在记忆上,早已模糊一片。我们当时所到的地方,由长崎而东京、西京、以及大阪这个商业区,还有许多风景名胜的好地方,有如走马看花,过而不留。到今日如果有人问我:游踪所至,可资描述否?则早已瞠目不知所对了。而况这数十年间,日本经过了一次大地震,又不自度德量力,钲入第二世界大战中,第一个尝到了原子炸弹的味道,把这个岛国好像翻了一个身,已经从新妆点起来的了。我现在只好了无头绪,杂乱无章的,想到那里,就零星琐屑的写一点出来。

船到长崎,便有许多人在岸上迎接,我们一上岸,即蠭拥而来,深深地向你一鞠躬(鞠躬也有规则,须两手按在膝上),口中念念有词,便取出一张似云片糕一般的名片,塞在你手里後,又顾而之他。但这个方去,那个又来,也和前人一样,似是刻版文章。我手中握了一大把名片,也无暇观看,究竟也不知那是谁的名片,而我又措手不及,无从回他一张名片,茫然若失。好在他们自鞠躬送名片後,即飘然远去,不知所踪了(按,後来到别一个都市,到火车站来迎接的,也是如此)。我看了他们的名片,当然都是各报的外勤记者,也有商业界各大公司(株式社会)的人,以迎送宾客为职业的。

那天长崎地方人士,在一个唤做徂诹山(这个山名,我或记错,我国是有个徂徕山的,但我记得是有个诹字的)地方,开了一全会。这个会很为别致,算是欢迎会,又不像园游会,仅是一片旷场,周围却罗列了各种的小摊头,有饼糕(日语称「果子」),有熟食、有廉价的小品玩意儿。来宾如喜欢这些品物,尽吃尽拿,不须付钱。这个会是什么名称,我可不记得,询诸东游诸友辈,亦未能举其名也。

这时便有许多花枝招展的艺妓列席。任招待之职。日本凡有宴会,必召艺妓,每有大宴会,甚至满室尽是裙钗,跌坐於来寅身旁,侑觞劝酒,似乎非有艺妓,举座为之不欢者。那一天的欢迎会,亦有艺妓十余人,并摄一巨型照片,前排坐着我们一班东游者,而在足畔则各趺坐一艺妓。张岳军膝畔趺坐的一艺妓甚美丽,及其後来任上海市市长时,上海的晶报,乃单独剪取此摄影上岳军先生与艺妓的照片登在报上。张市长见之亦不忤,但笑曰:「这又是余大雄开人家玩笑的故技耳。」

到东京,又是宴会无虚夕,有时还分昼夜两次,粉白脂红,艺妓满堂。原来每一大餐馆,每一大酒家,都有他们的基本艺妓,如果今日有宴会,应需多少人,一呼而至,群妍毕集。即如上海的「月廼家」,「花之间」这些料理店,也都是这样,我曾数度与宴,故并不陌生。日本的宴会必招艺妓,与上海的吃花酒不同,这是招她们来侍应宾客的,是共同的而非单独的,是公诸同好而非据为私有的。只是她们载歌载舞,而我们却莫名其妙,在座的有拍手赞美,我们也只好盲从而已。此辈艺妓,酒量颇宏,譬如她来敬酒,请你乾杯,你亦必洗杯回敬她,她也一吸而尽,如果量窄,客未醉而她先醉,岂非要失礼呢?

凡是日本式的宴会,都是席地而坐,这是我们最不习惯的。照他们的坐法,便是双膝着地,脚底向天,屁股压在小腿上,我们这样的坐半小时,简直要不能起立,我们只能照我们的席地坐法。若是在上海的那些料理店,他们对於中国人,备有一种小兀子,以供年老、或肥胖、与实在不能席地坐的人,此间大宴会是没有此例的。每人前面设一几,所进的餐是各客的,餐具颇多漆器、或碗或碟,形式不一。

日本所著名的生鱼,中国人往往不食,或厌其有腥味,或谓其不卫生,我却觉其颇腴美,生鱼有两种,一红一白,红的艳如玫瑰,白的皎若玉雪,日本人视之为珍品云。

但是如果以西餐饷客,则艺妓均不列席。记得有一次,是大阪朝日新闻靖客,那全是欧化型式,就在他们报社大食堂中,这一回甚为张扬隆重,似欲炫其日本新闻事业的伟大者,周围扎以纸制的樱花,(日本纸扎花著名,颇能乱真),满室生春。所有餐具,都有该报社的徽章与名称,即小小一火柴匣也印有他报社之名。我们这一次到日本,也算是一个上海新闻记者团,但没有什么团长团员的名义,惟以余大雄能说日本话(其实张岳军也能说,但他谦抑不肯说),每宴会,必有主人一番演说,我方亦须有答谢之词,只好让余大雄去担任,也无非互相祝颂之词,万岁万岁之声,不绝於耳,高呼乾杯而已。

这一回,我们这个记者团,除余大雄、张岳军外,无人能说日本话的,真是一个「哑旅行」(日本有一小说名「哑旅行」,说一个日本人到欧洲去旅行,不懂外国语文,闹出种种笑话,我曾译此书在「小说林」出版),不但此也,到日本来,有许多交际仪式,也都有末谙的,於是先行大家解释叙述一番。尤其在宴会中,西洋人更有许多繁文缛节,吃日本菜还松动的多,我们不要有什么失态,以致遗笑邻邦。幸而那天「大阪朝日新闻」的宴客,还算过得去,但也发生一件不大愉快的事。这天「朝日新闻」的社长(已忘其姓名)、年已七十,长髯垂胸,仪表甚好,他是主席,我坐在他的斜对面,而我右首便是代表新申报的这位漫画家沈泊尘。酒半,沈忽技痒,取纸伸笔,速写那位社长的容貌。我急拽其袖,令其勿写,彼不听,以为描写很神似,且以示之邻座。社长有所觉,於是邻座的日本记者即以呈社长。社长付之一笑,说:「这是我哥哥像吗?」意谓画得他太老,其实心中很不悦,语毕,即以此像压在碟子下,这使我们很尴尬,又不能向他道歉。余大雄後来怪之,沈还得意,以为画得很像。所以社长不还他也。沈泊尘神经早有问题,不久病卒。

有一天,我在东京一家日本旅馆里(我们所住的旅馆是日本招待所指定的,群聚在一处),因为体有不适,谢绝了他们一次宴会。但是我一个人留在旅馆里,言语不通,很为不便,於是临时向余大雄学了一套,譬如要茶要水,要饭要菜,如何呼唤下女等等。他们去了,我觉得枯寂无聊,便实习大雄所教的日语了。唤下女,他们的习惯是拍手,一拍手,下女闻声即至。如果下女不在近处,则可呼唤。我先拍手,无以应,便呼「乃生」(按,此是译音,若译意,即曰「姐样」,日本人这个「样」字,乃尊敬的称呼,男女兼用之),果然下女姗姗其来了。

这些大旅馆的下女,都选取年青而貌美的,也大都是高小女学毕业的。我想我虽然学得几句日语,怕发音不正确,格格不吐,不如和她笔谈为妙。那个下女颇甜净,善笑。我先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芳子」。这两个汉字,就写得很工整,於是便一路笔谈下去:什么地方人?几岁了?读过几年书?好似查她的履历一般。她也问我:姓什么?中国什么地方人?从前到过日本吗?又问:有没有太太?则掩口吃吃而笑,似以为这是对旅客不应当问的。我们只管笔谈,却忘了唤她进来是什么事了。她也不问是有什么使唤,我猛想起,便也觉得不好意思,便即说要一壶茶,她便即出去匆匆地泡了一壶茶来。

我那时确是腹中有些饿了,但是不知道可以吃些什么东西,日本有许多怪食物,而这些怪食物,又有许多怪名词,常使人莫名其妙。我们在上海时,常和几位在日留学回国的朋友,到虹口去吃司盖阿盖(牛肉烧),也由下女坐在榻榻米上,为之料理,但这可不适宜,也嫌麻烦。忽然想起在中国最流行而普通的一种食物蛋炒饭。因用笔写出给芳子看道:「是甩鸡卵与米饭同煮的。」芳子摇首,笑了一笑,既而又写出了「亲子井」三字,意思是说与我所要的蛋炒饭相类。但这个井字,引起我的好奇心,为什么在井字当中加一点呢?我问芳子,是否井字?她说:「不是,读音则如冻。」原来亲子井者,乃是用鸡与鸡蛋,加以粉类同煮。「亲」者,指鸡而言;「子」者,即是鸡蛋;「井」字,乃日本容器。但中国字书无此字,意者日本别有一仓颉吧。

在我没有到日本以前,早听说日本是男女同浴,初不避忌的。又说是我乡江建霞太史(标)年少美风仪,在日本洗浴时,日本女郎围观而笑,使他不好意思起来,因此有「东邻巧笑图」之作。其实也过甚其词,开他的玩笑而已,我到了日本,没有看见到什么男女同浴。据他们说:「那是在浴池中,但男女也是分开的,在泳池中间隔以一栏,那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不过我在这日本式的旅馆中,他们自有浴室的。那一天,我到浴室中去就浴,推门进去,先有一个四十岁的中年妇女在内,我即忙退出,她即向我笑颜迎入,原来这是旅馆中的佣妇,他们呼之「阿妈生」的,她只是在清理浴室而已。她作手势,似乎可以帮助我洗浴似的,我急谢辞之。

日本那时的浴室,即使在他们号称为大旅馆者,也是简陋得很的。里面是一个大浴桶,贮满了水,足有半身高,底下烧火。就浴的人,另以木桶取水,向全身浇之;或擦以肥皂,用毛巾拭之;所谓淋浴,也没有莲蓬头。但上海那时的各大新式旅馆,却早已有西式瓷浴缸,冷热自来水龙头了。可是日本人勤於浴,到处有公共洗澡的地方,每日必去,无间寒暑,他们是讲实用,不事奢华的,而且对於那个传统性很为坚固,教他到这些新式浴室里去,反面觉得周身不自在咧。

我那时也坐过日本的火车,那也远不及中国的火车,但他们那时是自己办的铁路呀,不是像中国那时的借助於外力。他们的卧室车,没有专房,只是一个统间,上下两层,仅仅障以一幕,因此常常有误揭别人之幕而以为自己的卧榻的。倘在中国,脾气暴燥的人,便要怒吼争吵,日本人即使误揭妇女卧榻之幕,也不甚以为忤,只是鞠躬谢罪而已。

那时日本火车上,也没有餐车,但一路的车站上,都有出售「辨当」的。(按:「辨当」两字,中国人有译之为「便当」者),「辨当」是何物呢?用木片制成的一长方匣子,中贮以白米饭(冷的,日本人吃惯冷饭,惟米粒较中国者佳),其中或有半个鸡蛋、两片鱼、一块酱萝卜(日本呼萝卜为「大根」,他们的酱萝卜极佳),附有筷子(竹制相连的,食时始分开)牙签之类,其价是日圆两角(那时日圆与中国银圆相差无多)。吃完以後,这辨当匣子和筷子等一古脑儿向车窗外一丢就完事了。

荼也是由车站上供应的,一把青花粗瓷茶壶,普通的茶叶,那是热的,其价不过数分而已,喝完了撩在火车里,到下几个火车站,自有人来收取空茶壶去。那是当时的情形,到现在当然不同了。

在日本最使人不惯的,便是那脱鞋子的风俗。虽然这还是他们从中国古代学去的,但是我们中国早已改变了,而他们还是固守旧习,不能改变。这也是所谓「万世一系」吗?无论公共场所,无论私人家庭,入门便要脱鞋子。在日本大家都穿木屐的时候,较为便利,现在已普通都穿了皮鞋了,皮鞋上还有带子,解带去履,就要破费不少功夫,何必一定要如此呢?还有,在未去日本之前,我就说笑话:「诸位先生有习惯穿破袜子的吗?假使有那些空前绝後的袜子露出来,是不雅观的。」因为我在上海虹口到日本料理店吃司盖阿盖时,有位王老五,正是袜破无人补,急来抱佛脚,只得临时就近购了一双新袜子穿上,才得傲然进门。

那时日本的各大都市,像西洋式那些大百货公司,也早已有了。他们不称为百货公司,而称之曰「吴服店」吴服店中百货杂陈,舶来品应有尽有,本国的新出品,也广为罗列。不似中国上海南京路有些百货公司,是外国人来倾销外国货的;似乎中国货都不值得一顾的了。这些吴服店,每天就有数千人进出,也要教每人脱了鞋子方能进门,那门前鞋子堆积如山了。而且那些吴服店的地板,光漆如镜,走廊又有地毡,不耐你泥鞋的践踏。於是他们想出法子来了,制成了无数的白布软底套鞋,用下女们守在门口(这个地方,日本人称之为「玄关」),每一客走进吴服店,必套上这白布套鞋,购买东西,或进来巡游的人,从後门出来,也有人守在那里,脱去你的套鞋,这样就方便得多了。

总之,我觉得日本在明冶维新以後,百废具举,勇於进取。有人谈起:他们那时到欧美考察的人,最注重於理化机械之学,而中国人到欧美去的,大都研究文学、哲理,以及音乐、美术;他们没有中国人的聪明,而有他们的勤恳。中国人自诩为「形而上者」之学,以为高明,其如不切当代的时势,所以当时日本就比中国早熟了。

我们这一次也经过日本的名胜古迹地方不少,但我至今都已忘怀,事隔数十年,在日本也有沧桑之感。只记得在西京的游览金阁寺,在岚山的看红叶,有口占句云:「金阁寺前夕照斜,岚山红叶艳於花。……」下句已不复记得,什么风景,亦只是过眼一瞥而已。

我们这个记者团,在将欲回国的时候,各人有两日的自由行动。在这两日自由行动里,我做了一次荒唐的事,和余大雄两人作了一次狄斜游,这是应当忏悔的。谁说艺妓不肯以色身娱人者,我不是想吃冷猪肉,本可不删风怀,然亦不过浪费纤佻的楮墨,暂且搁笔。

◆参观朝日新闻

这一次到日本,我很想参观日本的学校,尤其是大学校,如著名的早稻田大学,就是我们的许多友朋,曾在这个大学里毕业。但是没有这个机缘,我们的旅游程序单上,也没有这项节目。不过到神田区那里去逛了一逛,看看那里的书店。那里的书店分两种,一是新书店,一是旧书店。日本明治维新以後,正是他们文化发达时期,新书固然风起云涌,每天必有若干种发行,而旧书店里,也颇为拥挤,尤其是那些学生哥为多。我是喜欢逛旧书店的,走进去看看,却见许多号称旧书的实在和那些新出版的相差无几。原来日本的读书人,见新出版了一部要读的书,立即去买,买了来就读,读完了便售给旧书店,再购买新出版的。不像我国人,见出了新书,也必须去买,买了来不看,或看了一半,便堆在书架里,古人所谓「束诸高阁」,甚而至於供蠹鱼的享受,给蟑螂做食粮,不说别人,我就有这个坏脾气。

他们这种旧书店,有一定的价值,譬如收进打几折,卖出打几折,各家旧书店一例。那些新书店里,出版的倘然是一位名人著作,几万册在一星期内,可以一扫而光,你要是迟一步,只好仰望於旧书店了。当然,也有好多学者,即使读完了,用备研究参考,不肯即付诸旧书店的,但旧书店总陆续有些收进。故一部名贵的书,在新书店已经绝版,而旧书店反可以获得,大概一部新书,不到三个月,便可以降级到旧书店去,此是书的可悲处;但虽到了旧书店,仍有人赏识它、渴求它,捧之而归,视同良友,则又是书之可喜处了。不过我以为这样吐故纳新之法,颇足以促进日本的文化进展呢。

我虽没有参观过日本的学校,我却曾参观过日本当时的新闻事业,只可惜事隔数十年,大半都已忘却了。而况日本近来的新闻社,随时代而进步,也已大异於昔日的新闻社了。我只能就现在所尚能记忆者,一鳞半爪,略述数端。我所参观的新闻社,就是「大阪朝日新闻」。日本的新闻界,当时最发达的便是大阪,而东京次之;这好比我们中国的新闻界,当时亦是最发达的是上海,而北京次之。

最先自然是参观他们的编辑部,编辑部本来不大让人家看的,除非是预先约定,我们上海的报馆,也是如此。但我们也是记者,以记者的身份,而先有波多博的介绍,乃得参观。可是约定的时候,乃在上午,谁都知道上午新闻社编辑部,乃是空旷时期,编辑先生一夜辛勤,这时家中作元龙的高卧(那时「朝日新闻」无夕刊)。不遏我们去看看他们编辑部的规范陈设,亦无不可。不出大家所料,上午此间也是空荡荡的,那里有一大间,排列着无数的桌子,有的一人一桌子,有的数人合一大桌子,编辑长(中国称总主笔,後改称总编辑。有一家报馆,又有总主笔,又有总编辑,询之,则曰:「总主笔管言论,总编辑管新闻也」)独居一室,这与我们上海大报馆无大差异,也收拾得清清楚楚。但回顾我们时报,便逊色得多,写字台上故纸成堆,灰尘厚积,那有如此齐整。若「民国日报」,更是拆滥污,叶楚伧的桌子上,绍兴酒、花生米,一塌糊涂,因为他不喝酒,不能写出文章来呀!

我本想详细观察一下,譬如附属於编辑部的图书室之类,但此次我们是集体参观,大家也不甚注意於此,我随众鱼贯而入,匆匆忙忙一览而已。不过我看到,他们每一记者的桌子上,大都有一具电话,这就我们上海报馆所不及了。像我们时报而言,总共只有两只电话,一在主笔房,一在营业部,都是装在墙壁上的。申、新两报多一些,但编辑室里,也没有桌上电话呢。上海最初的有电话,不是自动电话,要报了对方的电话号码,由电话局接线生给你接通了,方可谈话。接线生倘迟迟不接,或故弄狡狯,真是要命。有的人急得在电话里恳求:「谢谢你!爷叔!我在这里向你下跪了。」真是使人啼笑皆非。今见日本的记者桌上,都有电话,可见日本的电路,四通八达,大有益於新闻的报道。西方人说:「新闻是从屋外飞来的,不是从大门进来的。」就是这个缘故吧。

我们参观了他们印报的机器房,那就觉得伟大了,他们总共有轮转机近二十部,导观的日本先生说:「有十余部是自己制造的,有四五部是舶来品,自己制造的还不及舶来品,现在正加研究精进,可以不需舶来品。」想想正要脸红,申报馆自史量才接手,在外国特买了一部新的轮转机,装在楼下沿马路,从大玻璃窗外可以看得到,赢得许多路人围而观之,以炫示申报力求革新,标明一小时可印若干报纸。若我们时报馆则更是丢人,还是老爷式的两部平扳机,这老爷机又时时喘息走不动,常常挤不上火车报(最先出版,送火车站早班车)这真是小巫之见大巫了呢。

这个机器房,地下全是小铁道,纵横贯穿,有如蛛网。你道是为什么?原来那些印报的机器,每天张大口,要吃进多少吨的报纸,而这些报纸,必需要一个大仓库可以堆积的。像朝日新闻这样一个新闻社,他们的纸库,至少也储藏几百吨卷筒纸的。从纸库到机器房,也有一段路,谁去扛抬这些笨重的纸料,这就只有把卷筒纸装上小铁车,推上小铁道,送进机器房,装入印报机了。报纸印好吐出,连摺叠,包扎也是用机器的,便也由小铁道间运出,送上运送报纸的大汽车,应送火车站的到火车站,应送轮船码头到轮船码头(那时还没有飞机),自有人管理,很快的运送出去了。

说到报纸,我又想起我们当时中国的新闻界了。中国自从创兴了新闻事业以来,一直是用外国纸张。最初申报、新闻报,是由外国人创办的,他们用外国纸,不必去说它了。以後由中国人自己创办的,也是靠那些舶来品。

起初外国纸输入中国来的,也是平板纸,我记得那时多数是瑞典、挪威出品,随後也就有加拿大的出品。这些平板白报纸,以五百大张,称之为一令(就各报纸的篇幅大小,一开为二),自从申、新两报有了转轮机後,方始外国有卷筒纸输入(还有西文报纸,也用卷筒纸,但销数极少),但平板纸仍有进口,因别家报馆还是平扳机,不能不用平板纸呢。不过申、新两报是向外国直接定购的,其他报馆,就在上海的纸商购买的,因为那些穷报馆,资力不充,只有零零碎碎去购取的了。

於是上海的有些纸商,想出新花样来,开了一种切纸公司。怎叫做切纸公司呢?据说是把卷筒纸切成平板纸,仍是以五百大张称为一令,你可以临时要买多少令,就买多少令,他们只是做生意,却加惠於那些穷报馆。而且都开在望平街附近,而且还做夜市,可以做到深夜十二点钟。不过要现钱交易,不赊不欠。那时民国日报,是上海著名的穷报馆,赖邵力子,蔡楚伧两君,苦力支持,常常报已编好,无力买纸,於是楚伧飞一笺,向我告贷,其词曰:「今夜又断炊矣,恳借我十元,以疗我饥」云云,我即解囊予之。其时的纸价,有十元可买四令纸,不出三日即偿还,其实他们馆中经济,由力子主之,但力子觉得不好意思,而楚伧与我同乡,又以我编杂志,请他写稿,有文字缘,较不客气耳。

这个时候,日本已是纸业发达,纸厂林立,并不要仰仗於外力了。颇闻有新闻社自办纸厂的,也有与纸业公司合作的。我还记得当时日本的「读卖新闻」,所用的纸,别创一格,乃是淡红色的,这必是定货的了。日本以文化发展,印刷事业随之扩大,各种纸品费用日繁,即对於印行书刊图画等物,用纸亦已不少咧。此就当时的情形而言,到现在更不知进展如何了。

在我中国,记得曾有一度,以上海用纸最多的如申报馆和商务印书馆等,曾合议在浙江某一地方创办一制纸公司,结果,意见不协,未能成功,这事我当时略有所闻,此刻却已想不起了,许多老朋友,当还记得。後来上海有一家较大的造纸公司,居然也能试造卷筒纸,曾经请过申报馆作试用。史量才告诉我,那天夜半开印时,不旋踵而机器就停了,问他们为什么呢?回说这种纸经机器一卷,便即破碎了,须停十五分钟,方能接上。量才说:「我报夜半三点半开印,六点钟要运火车站,经得起每次停十五分钟吗?」不得已只好仍用舶来纸。一个国家,欲求新闻事业的发展,而不能自己造纸,差不多就成了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我在报馆里的时候,常常看到日本报,所有东京,大阪的各大新闻,都有得寄来。因问楚青,是否与他们特约交换的。据楚青说:「我们并未与他们交换,我们开报馆後不久,便送来了。」我起初以为楚青、景韩、继兴,他们都是日本通,所以与日本新闻界有所联系,特别寄送时报。继见别家报馆,也一样赠送,可见日本的宣传性质,器量甚大。不过这种日本报纸,送到各报馆,大家看也不看,原封不动,送之字纸箩中。不但他们不懂日文的人,即如我们馆中景韩、继兴,都谙日文的,也不屑一顾呢。我这一回到日本,倒是很想参观一下日本新闻界的状况的,无奈这是个团体旅行,不能自由,而且这一个集团中,还有几位不是我们同业中人,说是走马看花吧,不但花香未曾嗅到,花影也未曾窥见呀。

当时我所参观的「大阪朝日新闻」,觉得最特异的便是他们的改版室(按,「改版室」这个名词,是我杜撰的)。何谓改版室呢?原来他们的报,一清早已印好发行出去了,但在印刷发行的时候,又有新闻电报来了,他们等不及到明晨始行见报(那时还没有夕刊),於是就在第一次原报上,挖去一些旧新闻,补入了新新闻,打好纸板,重新开印,这便是所改的第二版。当第二版开印时又有新闻电报来了,仍要挖旧补新,开印第三版。……如此的改版,一天甚至可能改版到六七次,要看新闻的来源重要不重要。假定上午五点钟出第一版,七八点钟出第二版,中午出第三版,以及下午出若干版,一天工夫,便是改版不停,出版不停。

有人说:这样的改版,不是使读报者迷乱吗?究竟是读了那一版才对呢?不!他们是有规定的,排好了次序,有条不紊的。

尤其是运输到外埠,外国的报纸,何处是第一版,何处是第二版,不教人看重覆新闻,也不使人有漏网新闻之虞,那是联系了国内外的交通邮便寄送出去的。我们那天去参观的时刻,是在上午约十点多钟,而他们的报纸、还正在机器上印行,也不知是第几版。却见有两位校对先生与排字工友,围聚在机器旁边,就地在那里工作,满头大汗的形势紧张得很,而频频听得有铃声,似乎是催促他们,时限已到,我们也不敢打扰他们,只得望望然去之了。总之我觉得日本那时,对於无论何种事业,都是一本正经,不像我们那时的喜欢轻松,懒散、写意、省力,甚至不负责任、乱搭架子。我不是扬人之长,揭己之短,当日的感想,实在如此。那时是在二十世纪初年,日本明治维新以後,大正年代,而我国亦在辛亥革命以後,军阀时代呀!

回国以後,不多几天,我遇到了商务印书馆的高梦旦先生(凤谦)。那时我已住在爱而近路的庆祥里,在这个里口却开了一家小小的闽菜馆,店名唤作「又有天」,那个名字,当然由一时著名的闽菜馆「小有天」化出来的。而这家「又有天」的老板,从前原来是高先生家的厨子,所以梦旦先生常常约了二三知友在此小吃。那天我刚走出庆祥里口,便被高先生拉住,同往吃饭,在座好像还有李拔可先生。

高先生知道我新从日本回来,问我有何记述。我告诉他集体旅行,实在没有看到什么,真是如入宝山空手归。既而谈到了新闻界,我们当记者的,就如俗语所说的「三句不离本行」,讲到在「大阪朝日新闻」看了一看,也只看到一点外表,未审其内容。高先生说:「您何妨写点出来呢!我们出版界,也与新闻界息息相通,现在我们出版的书籍中,也没有一种对於新闻事业的著述,近来到欧美各国去留学的,也有几位研究新闻学的,我们不管它,先把日本新闻事业,写出来给人看看也好。」

我经他一说,心中不免也有所动,回国以後,关於日本社会上、风俗上,琐屑的事,在时报上(尤其在小时报上),也零零碎碎的记述了一些,可是也不免杂乱无章。如果此行是写了日记的,那就好了一点,但也没有,我便是上文所说的轻松懒散的一流人吧。

我使和梦丹先生说:「让我考虑一下,管中窥豹,仅见一斑,对於日本新闻事业,虽然略看一点儿,实在资料不多,而且不能作统一贯穿的叙述,我当整理作为笔记体裁,或可以编一小册子。」

我那时便穷了一个月之力,约摸写了有二万宇,因为资料不多,实在枯窘得很。且在此时代,新闻事业正在日趋进步,日本又是同文之国,可以做中国一个榜样,而我不能向之研究采访,深自抱愧。不得已将日本新闻的普通状况(与大阪朝日新闻齐名的,有大阪每日新闻,而且东京也有朝日新闻)叙述一番,杂凑成文,怕还不到三万字。题其名曰「考察日本新闻略述」。自己看看,也不能满意,但高先生说可以印行,而且还取了我一张照片去,登在扉页上(按,我所著述的刊物,从未有印出照片,仅此书有之)。可是出版以後,销数寥寥,远不及我译写的小说,这是冷门货,谁也不高兴去看它。不用说不是报业中人了,即使是我们同业,也懒得看它,日本是日本,中国是中国,吾行吾素。至於物质上的发达,问之报馆老板好了。但是仔细想来,我们从事新闻事业的人,看到日本的日趋进步,而我瞠乎其後,不能不有些愧作,有所警惕呀!

◆记上海晶报

上海自有大报以来,即有小报,小报起於何时,有人纪载说是在一八九七年,从李伯元(那是写「官场现形记」别署南亭亭长的)在上海创办「游戏报」开始的。以我所知,似乎那些小报的发行时期还要早一些,「游戏报」也不是上海第一种小报,好像先有什么「消闲报」等等。总之「游戏报」是最著名,以後续出的便有「繁华报」「笑林报」种种名目的小报出现,此刻也已记不清楚了。

小报的内容如何呢?当然以趣味为中心,第一是不谈政治,所谓国家大事,概不与闻。所载的不过是街谈巷议,轶事秘闻。也没有好材料。执笔者都是当时昕谓洋场才子,还弄点什么诗词歌赋游戏文,也有一般人爱观的。到後来日趋下流,专写这些花界伶界的事。甚而至於向那些娼家去示威,乱敲竹杠。譬如说:上海的高等妓院,吃酒叫局,都是三节算帐,他们倘然与那家妓院有隙,便在报上放一谣言,说是下节某妓嫁人了。那些嫖客本为属意於某妓而来捧场的,至此便「漂帐」了(「漂帐」即赖债,妓家术语),又如对於伶界,他们也有剧评(那时各大报没有剧评的),北京来了一个名角,他们便闯进看白戏,以前上海的戏馆,还没有买票制度,你不让他进去,他明天写一个剧评,便把你丑骂一顿,戏馆老板虽痛恨它,可没有办法。所以这些小报,已弄得人人憎厌了。

那时的小报界中,似以李伯元的「游戏报」销数较佳,因为他在上海交游颇广,而尤以他所写的那部「官场现形记」,附载报上。其时正当清末,人民正痛恨那些官场的贪污暴虐,这一种谴责小说,也正风行一时,李伯元笔下恣肆,颇能侦得许多官僚酸史。其实他自己也是一个佐杂班子,我当时也认识他,在张园时常晤见。所谓张园者,又名「味莼园」,园主人张叔和(名鸿禄,常州人,广东候补道,曾办招商局,亏空公款,被参革职,以其宦囊,在上海造了那座张园)与李伯元为同乡,所以我知「官场现形记」中的故事,有大半出自张叔和口中呢。

小报与大报不同之点,不但在於内容,而亦在於外型。即如说:它的纸张,大小最有分别,小报只有大报纸张之半;大报每份都有数张,小报则每份仅有一张。再说:太张都是靠广告,广告越多,纸张越加多。小报则靠发行,往往仅有半张的纸,却能与大报数张的纸的价目,并驾齐驱,这便是短兵相接的,也有它的足以胜人之处了。

再次谈及报纸上的副刊。记得北京某一家报纸出版副刊,刘半农写了一个发刊词,开首便说:「报纸为什么要有副刊?这个问题谁也回答不出,但有报必有副刊……」但我敢说副刊是一种自然趋势,而且还受着小报的遗传性。因为未有副刊之前,先有小报,最初的报纸,并没有什么副刊,可是我见到那些最早出版的报纸,在新闻之後,便有什么诗词杂文之类,不过当时是不分栏的,那便有了副刊的萌芽了。到後来可以说把小报的材料吸收了,取其精华,遗其糟粕,於是遂有申报的「自由谈」,新闻报的「快活林」,时报的「余兴」与「小时报」那时候,副刊便成为大报里的小报了。

在这个时候,旧时的小报,已成腐化无人问津了,而忽然崛起了一张「晶报」,这是在小报界里第一次革命。

晶报本是神州日报的附刊,神州始由于右任等所创办,一再易主,而入於皖籍人士之手,最後始归於余大雄,余亦皖人也。籍隶徽州,胡适之所自嘲的徽骆驼者。(按,有一种虫,名「灰骆驼」似蛛蜘而背高,作灰黑色,以「徽」,「灰」同音,苏人以之嘲徽州人者)。但他为人勤敏,当接收神州日报的时候,报纸每日的销数,不及一千份,百计思量,总是难於起色。於是他在神州日报出了一张附刊(附刊非副刊也,又称之曰「附张」),唤作「晶报」。

为什么唤作晶报呢?因为它是三日刊,每隔三日,方出一纸,以三个「日」字凑成一个「晶」字,所以谓之晶报,而且也带有光明精澈的意思。谁知读者虽不喜神州日报而却喜晶报。每逢附有晶报的日子,销数便大增,没有晶报的日子,销数便大减。因此余大雄便对於晶报,十分努力,对於「神州」,则日趋冷淡,晶报朝气充沛,蒸蒸日上,神州却近乎冬眠状态了。

但那个时候晶报不能独立,必附属於神州,因它有宗主权也。神州的编辑是吴瑞书,常熟人,说来好笑,编新闻。写论说,孤家寡人,全编辑部只有他一人包办,真似广东人所说的「一脚踢」,好在只出一大张,大约一小时便可以齐稿上版,神州真是种速之至。至於晶报,要三日方出那么小小一纸,余大雄於此三日内钩心斗角,取精用宏,与神州相较,缓急之不同,真不可同日而语。

那时有位张丹斧先生(又号丹父)借住在神州报馆,余大雄便请他为晶报编辑主任。张是一位扬州名士,好写奇辟的文章,本来扬州文艺界,从前有扬州八怪的名人逸事,而这位张丹翁也有些怪癖。他虽名为编辑主任,并不与闻晶报编辑事,只偶然写一则怪文,作一首怪诗而已。一切徵集新闻,处理文字,都是余大雄亲手经营,要三日方出一纸,也真可谓算得好整以暇了吧。

大雄好客多交游,实在他的好客多交游,就是为他徵集新闻材料的谋略。

他对於晶报,发布了有三大纲:一、凡是大报上所不敢登的,晶报均可登之;二、凡是大报上所不便登的,晶报都能登之;三,凡是大报上所不屑登的,晶报亦好登之。这个意思。就是说:一不畏强暴,二不徇情面,三不弃细流,这是针对那些大报而发言的。先打击了大报,以博读者的欢迎,那是「初生之犊不畏虎」,也是一种战略。但如果只是这样空言白话,说说罢了,那就没有意思,总要给点真材实料,给读者们看看,方足以取信於人呀。

所谓真材实料是什么呢?便是要徵集大报所不敢登、不便登、不屑登的资料了。余大雄的徵集新闻资料,有两种方法,一是取自外的,一是取自内的,试为约略言之。

那时上海的记者们,以「不事王侯,高尚其志」的态度,也谢绝各方交际应酬,以自示清高,实为可笑之事。当时也没有外勤记者这一种职业,即使有外勤记者到人家去访问,人家也绝不欢迎。余大雄就是以他的交游广,他以友朋的姿态去访问,人家不能拒绝呀,可是有极新鲜的新闻,就从此中来了。他所访问的友朋以何种人为最多呢,其中以律师,医师、其他一般所谓自由职业者,次之则是海上寓公、洋场才子了。这时候,上海的律师,多於过江之鲫,在法政学堂读三年书,就可以到上海来挂律师牌子了。自然,也有精通法学的名律师,也有只挂了一块律师招牌而从没有办过法律事的。余大雄奔走其间,每每获得大好的新闻资料;其他如上海的许多名医,及一般自由职业者那里,也往往有珍闻出现,所以当时人家呼余大雄为「脚编辑」。

这便是取自外的了。再说:神州日报那房子,既旧且窄,晶报这小小一间编辑室,也就是他的会客室。有时少长咸集,群贤毕至,余大雄的朋友,张丹斧的朋友,朋友带来的朋友,如梁上之燕,自去自来,谈天说地。笑语喧哗,吃饱了自己的饭,闲管着别人的事,讨论辩驳,是白非黑,而他就在此中可以汲取材料了。好在晶报要三日一出版,尽多空闲时刻,不似大报的每日出版,匆忙急促。还有文人好事。自古已然,忽然的天外飞鸿,收到一封叙事既曲折,文笔又幽默的报告秘闻,这又都是意外收获了。诸如此类,可说那新闻取自内的了。

总括一句话:晶报上的新闻资料,没有什么内勤、外勤,也没有什么薪资、稿费,这是与大报完全不同的。譬如说:人家偶然报告一件有趣而重要的新闻,怎样去衡量这个价值而与以酬报呢?人家也不过出於好奇心,发表欲,一时兴之所至。见大报所不登而晶报所欢迎的,便即写来了。不过虽然晶报所欢迎,也须加以调查,是否翔实,未可贸然登载。所以晶报对於什么稿费这一层,却是不必谈的。

就晶报所发表的新闻故事偶拾数事而言:当时上海法租界三大亨(黄金荣、张啸林、杜月笙)势焰熏天,谁也不敢得罪他们的。但是有一次,黄金荣为了娶一个女伶人露兰春为妾,与一个上海富商薛某之子争斗的事(按,露兰春是黄金荣所开的「共舞台」戏院的女伶;薛氏子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以囤积颜料发财的薛宝润的儿子;薛氏子很吃亏,为黄门徒众,打了一顿,弃於荒野),他报都不敢登,晶报登了。这件事,後来黄金荣的徒弟们,计谋要把余大雄骗到一个地方,依照对付薛宝润儿子的方法,把他毒打一顿。也有人说:这种瘦怯的文人,吃不起我们「生活」(「生活」,沪语代表殴打的意思),那是要闹出人命来的,不如请他吃一次「糖油山芋」吧(所谓吃糖油山芋者,雇一个小流氓,用旧报纸包了一包粪,伺於路旁,乘其不备,塞在他的嘴吧上。那就是请他吃屎的恶作剧,上海也有许多人尝试过了)。但黄老板门下也有文化人(也有报界中人)出来调和了,劝余大雄,何必要吃那些眼前亏呢。教余大雄登门道歉一番,总算了却一件事。

至於说大报所不便登、不愿登而晶报独登的,那是不可以偻指计。即如张謇与余觉、沈寿的一重因缘,上海各大报,没有一家肯登的,而晶报乃以为奇货可居,大登特登。又如有一衣,胡适之在上海吃花酒,这也无足为异,当他在上海华童公学教书的时候,本来也是放荡惯的。这一回,他是胡博士了,是中国教育界的名人了,当他从北京来上海。即将出国,似乎要尊严一点。偏有那位老同学胡宪生(无锡人),觞之於某妓院,遇为余大雄所瞥见(他们是同乡),又以为这是晶报好材料,便写了胡适之冶游的一篇素描。这也是大报上所不便登而不屑登的。其它也不胜枚举,而最轰动一时的,便是「圣殿记」一案了。

圣殿记者,当时有一位德国医生希米脱,到上海来行医。他不是普通的医生,却是施行一种「返老还童术」(上海人如此说法),来了以後,大事宣传,说是怎样可以恢复你的青春腺,在性事上疲不能兴的,他可以一针使你如生龙活虎,永久不衰。在那个时候,上海社会,确可以吃香。在各大报上都登了广告,而且求名人作义务试验。据说:试验打针者有五人,而其中一人乃是康有为。於是上海有两位德国派的青年医生(上海当时习医分两派,一为英美派,一为德日派)黄胜白与庞京周弄笔了,写了一篇「圣殿记」,投稿於晶报。

怎么叫做「圣殿记」呢?所谓「圣」者,指康有为而言,因康有什么「孔子改制考」的著作行世,素有康圣人之称:这个「殿」字呢?原来在古文「殿」与「臀」通,北方人呼臀为「腚」,南方人则呼臀为「屁股」。那就是说这一针是从康圣人的臀部打进去的,文甚幽默,语涉讽刺,康先生大人大物,以为这些小报吃豆腐,不去理它,那知激怒了这位德国大医生希米脱,他正想到上海来大展鸿图,不想被人浇以冷水,大触霉头。於是延请了上海著名的外国大律师,向晶报起诉,以诽谤罪要晶报赔偿损夫。

这个损失晶报赔得起吗?必然是狮子大开口,朋友们都劝余大雄,在这租界上与洋人打官司,总是中国人吃亏,不如向律师疏通,道歉了事,希米脱不过借此示威,要开展他的滑头医术,我们报上给他说些好话,为他宣传宣传,也过去了。但余大雄很为倔强,他说,我们晶报虽小,一向以不畏强暴著称,许多读者喜欢看晶报也因为此。现在一个外国滑头医生,靠着租界势力,来威胁我一个小报,我决计抗一抗。况且这篇文字,我们只与南海先生开一次玩笑,对希米脱也没有什么诽谤,南海也不计较,他算什么?以余大雄的倔强,这官司是打成功了。审判的那一天,是英国领事当值,中国方面的会审官是不是关烱之,我已记不得了。结果:宣布被告余大雄,赔偿原告希米脱一元。赔偿损失一元,这不是可笑的事吗?这是象徵着原告已胜诉而被告已败诉吗?

再说:希米脱所要赔偿的是名誉损失,而他的名誉只值一元吗?所以判决以後,希米脱一路怒吼骂人走出,晶报同人则很为高兴。据说:赔偿极微的损失,在英国法律有此判例,这有劳於研究英伦法学家了,但是在面子说,白人总是胜拆了。未几,希米脱悄然离沪去了,这一场官司晶报却增长了千余份报纸。

更有一事可回忆的,当晶报兴盛的时候,史量才颇想收买它,曾托我向余大雄一探其意。量才的意思,以为有许多社会新闻,申报上是不便登的,倘有一个小报如晶报者,作为卫星,那是「老申报与小晶报」(按,这是上海小报贩在各里弄里高喊的,「老申报」要吪?「小晶报」要吪?小晶报因此出名)岂非相得益彰吗?但这个交易,余大雄要他四万,而史量才只肯出一万,这当然不成,晶报何所有,一部神州日报遗传下来的平版老爷车机器,一副断烂零落的铅字,申报也用不着它,无非是买这晶报二字而已。但晶报的组织与他报不同,有余大雄的奔走各处,不惮劳烦,采访新闻,人呼之为脚编辑的。有各色各种的人,跑到晶报馆里来,谑浪笑傲,高谈阔论。就於此中有奇妙的新闻出现,而不是你区区出了些稿费,就可以买得到的。听以我向史量才说:「收买老申报容易,收买小晶报倒是不简单呢。」

(全书完)

*****************************

经核对已发的帖子,发现少贴第三节:“上学以後”。现补贴。

三、上学以後

上学以後,我进步倒也不慢,每天认识方块字,约近二十个字,不到两个月,已认识了一千字了。这些方块字,坊间是依着一部「千字文」而刊印的,倘再要认识生字,那就有一种在千字以外的方块字了。这些认方块字教法,只认识它的字形、读音,而不加解释它的意义,这是中国旧式的幼稚教育。

认识了一千字後,陈先生便给我读了一本「三字经」,因为三个字一句,小孩子易於上口。「三字经」读完後,先生便给我读一本「诗品」,这诗品是司空图著的,也是四个字一句,如「绿杉野屋,落日气清,脱巾独坐,时闻鸟声」之类,比之「千字文」,似乎更易上口。读完「诗品」後,先生说:可以诵读长短句了,便教我读一本「孝经」。

照平常的启蒙书,那些私塾里,总是先读三、百、千。所谓三百千者,乃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的三部书。但我却读了一本「诗品」。一本「孝经」。三字经不必说了,「百家姓」与「千字文」,在实用上也很有效力的。以识字而言,也要识得人家姓什么呀,读了「百家姓」,那就便当得多了。「千字文」里,一千个字,没有相同的,於是人家便以此排列号数了,譬如「天字第一号」和「地字第二号」以次排列下去。不但如此,这与读书人也很有关系,在小考、大考、乡试、会试,也都以「千字文」排号的。假如在乡拭场里,你的号舍是标明一个「来」字,你如果读过「千字文」的便知道有「寒来暑往」的这一句,你的号舍,就在「寒」字与「暑」字之间了。

读完「孝经」就读四书了。照例四书的顺序,先读「大学」,次读「中庸」,然後读「论语」与「孟子」。但是陈先生却不然,教我先读「论语」,并不教我先读大学、中庸。可惜的是论语还没有读完,就离开了这位可爱的启蒙教师陈先生了。

陈先生的爱我,筒直同於慈母。我身体小,爬不上椅子时,他便抱了我上去。每次到学堂去,母亲总吩咐我小便一次,然後进去。放饭出来进去,也是如此。偶尔忘记了,在学塾里内急了,面孔涨得通红,先生却已知道了,问我:「可是要小便了?」便引我到庭院壁角里去小便。这位先生,真像一位褓母。

但这位赖世兄赖少爷,却常常侮弄我。把湿纸团装在笔套管里,做了纸弹射我。又用水盂里的水,洒在我身上。因为先生是个近视眼,他避了先生之眼,就如此作弄我。我生性懦弱,怯不敢响。有一天,我临睡的时候,母亲给我脱衣服,却见我後颈里一个个的纸团,向我问起,我说:「这是赖世兄把湿纸团塞在我头颈里的。」现在那些湿纸团已经乾了。母亲说:「那些湿纸团塞在头颈里不难过吗?回来又不告诉人。」母亲告诉了祖母,祖母恨极了,後来和赖大少爷的母亲三大太说了,三太太把她的儿子骂了一顿,责令他到我家向祖母陪罪。

约在二十五年以後,有一位赖丰熙,做了我们吴县知县。我有一位盟弟李叔良(名志仁),在县考时,赖知县取了他为「案首」(即第一名),非常赏识他,要把他的女儿配给叔良(後来没有成功)。据叔良所谈,我疑心这位我们的「父母官」,就是塞纸团在我後颈里的赖大少爷。他是福建汉军,又说住过刘家浜,更无疑虑。後来他就调任了,叔良进学以後,留学日本,也和他疏远了,不曾问他。

我的离开我的陈先生,为了我们是迁居了。我家那时从刘家浜迁居到桃花坞。为什么要迁居,我不知道,大概是家庭经济紧缩之意。自从这一次离开了陈先生以後,从此就不曾见面。我不知道陈先生的学问如何,但是启蒙的时候,陈先生教我读一本「诗品」,又教我读一本「孝经」,是企望我将来成一诗人,又企望我为一笃行之士,我虽不成器,陈先生可知是有学行的人了。

後来知道陈先生做了外交官,颇为奇事,不知道那一位驻美钦使(当时无公使之称,官书称钦使俗称钦差)到了新大陆去,陈先生当了随员。难道陈先生懂得外国语言文字吗?一定是不懂得的,他教我识字读书的时候,年已三十多岁了,那里懂得什么外国文?不过当时的出使外国大臣,也不必要识外国文,即如苏州的这位洪状元洪钧,也出使外国,他何尝懂得外国文,其余的随员,更不必说了。

据说:陈先生到了美国,在使馆里终日闭门家居,不大出来。有人说:他到了美国,好似没有到美国,仍旧在自己家里。又听说他回国以後,曾经写过一篇很长的文章,痛骂美国,从政治到社会。中国有许多谙洋务、讲新法的人,都以陈先生的出洋为笑谈,说他不通世务。我虽不曾读到陈先生痛骂美国的文章,但不是我回护师门,必有精刻之抢,至少比了那些「月亮也是外国好」的人,多少有些见识。

在辛亥那一年,陈先生放了新加坡领事。这时我的一位朋友毕倚虹(名振达,号几庵)做了他的随员。刚到上海就武昌起义了。陈先生不能到任,回到苏州去了,而倚虹也到中国公学去读书。我起初不知道先生的行踪,经毕倚虹谈起才知道,我那时已住在上海,几次想回苏州去拜谒陈先生,都蹉跎了,先生乃不久即逝世了。


作者:六者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返回顶端
阅读会员资料 六者离线  发送站内短信
显示文章:     
回复主题   printer-friendly view    海纳百川首页 -> 寒山小径 所有的时间均为 北京时间


 
论坛转跳:   
不能在本论坛发表新主题
不能在本论坛回复主题
不能在本论坛编辑自己的文章
不能在本论坛删除自己的文章
不能在本论坛发表投票
不能在这个论坛添加附件
不能在这个论坛下载文件


based on phpbb, All rights reserved.
[ Page generation time: 0.589796 seconds ] :: [ 25 queries excuted ] :: [ GZIP compression enabl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