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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钏影楼回忆录》之十九:“春柳社及其他”等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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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钏影楼回忆录》之十九:“春柳社及其他”等四节
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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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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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钏影楼回忆录》之十九:“春柳社及其他”等四节
(877 reads)
时间:
2006-3-18 周六, 下午6:39
作者:
六者
在
寒山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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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钏影楼回忆录》之十九:“春柳社及其他”等四节
作者:包天笑
◆春柳社及其他
我自幼即爱好戏剧,七八岁时,常由父亲领着到戏院子里去看昆剧。(苏人称为文班戏)那个时候,在苏州以昆剧为正宗,但城内也只有一家戏院子。虽然京戏班子,也有得到苏州来,只许在城外普安桥一个戏院子里开演。昆剧的所以盛行,也因为苏人喜欢听曲者多,所有绅士人家,每遇喜庆,常有「堂会」,青年子弟,恒多客串,我因此也看得多了。後来我馆於我姑丈尤家,诸位表兄弟们都是曲家,我也随之学习,虽然未能成功,却也略窥门径。
後来到了上海,那时以京剧为主体了。有人说:北京是中国第一戏剧都市,那末上海便是中国第二戏剧都市了。戏院既多,名角也众,但我对於京戏,兴趣没有昆剧高,大概是没有研究的缘故吧?
回忆在我小时候,偶然也看一二回京戏,回家後,祖母问我:「你看到了什么戏吗?」我说:「我不知道!只看见红面孔与黑面孔打架。」家人引为笑柄。
随後,上海的京戏也在改变了。夏氏兄弟排演了什么时事新戏。根据太平天国之战(俗名「铁公鸡」),那时号称时装戏,有个向大人(荣)红顶花翎黄马褂,出现於舞台,上海人好奇喜新,一时哄动。於是铁公鸡一本、二本、三本,一直编演下去。後又由夏氏兄弟,特建了新舞台,添加各种布景,花样翻新,层出不穷。那时有个伶人潘月樵(艺名小连生)时常到时报馆来,请教於陈景韩。他是唱老生的,演新戏最卖力,慷慨激昂,满口新名词。对於观众,好作似是而非的演说(他们京戏中的术语,名之曰「洒血」),但观众反而拍手欢乎。(後闻潘月樵曾经一度为岑春煊的武巡捕,辛亥革命以後,也就潦倒了。)
既而又有一位名伶汪笑浓来到上海了,据说此君是满洲人,曾经做过某处一任知县,为什么忽然下海唱戏呢,不知道。其所以自己改姓名为汪笑侬的缘故,说是有一天,他以其自己认为卓越的艺术,晋谒於北京著名老伶工汪桂芬。以为汪桂芬必奖赞他,谁知汪对他不置可否,只笑了一笑,他自己就把名字改为汪笑侬。人家这样说,不知确否?
其时我友陈佩忍,正在上海办一种戏剧杂志,名曰:「二十世纪大舞台」,那也是中国戏剧杂志的破天荒,意思也想戏剧革命。但佩忍自己一点也不懂得戏,上海那些写戏稿的人,不知有多少,却都不合他的规律。汪笑侬来上海所编唱的戏,什么「哭祖庙」,「骂阎罗」之类,觉得颇为别致。他因此拉着我,要去同访汪笑侬。我说:「汪是一个瘾君子,白天不起身,夜里要上戏院子,要去访他,最好是散戏以後,到他寓所去,在他烟榻上,一灯相对,那是他精神最足的时候。」
约定了一天,在夜里十二点钟以後,佩忍打电话到时报馆来,邀我同去访问汪笑侬。汪是住在他的朋友那里,蓄了一条小狗,是北京带来的。他倒还没有北方伶人的那种习气,谈锋也很健。
向来北京的那些名伶,都称「老板」(其实板应作「班」,乃是掌班的意思,後来贝讹传讹,都写成老板,所谓约定俗成。也有写成「老R」者,伶界很不通行),我们只称之为汪先生,佩忍本想和他谈谈戏剧改良的事,但他转而讲及北京的政治,痛骂官场,连那些王公大臣都骂上了。据说他的文词也不错,佩忍本来原想请他在所编的戏剧杂志上写点文章,後来不晓得怎样,好像写了几首诗,我可忘怀了。
其时学校演剧,上海也渐渐开这个风气了。法国人在上海所办的天主教学校,有一所徐汇公学,常常训练学生演戏,我有朋友介绍,也曾去看过几次。每逢什么节日,或是招待学生家属,开什么恳亲会时,常常演戏。有时也有很好的短剧,不是完全宗教性的,不过他们讲的是法语或英语。那戏台只不过是象徵的,临时搭起,服装更是极简单的,但必定是有一个幕。到後来,上海中国人所办的学校,学生演戏,也大为盛行,开什么游艺会、恳亲会、毕业会以及许多节日,也常常有此余兴,那是这班青年男女学生最高兴的事了。不是我在前数章,也曾述及过在上海城东女学演剧的事吗?
这时在我国戏剧史上,开辟一个新天地的,那是我们在日本的留学生,看了日本新兴所谓新派剧,回到中国,开办春柳社的事了。可以说:我们中国後来流行的话剧,大都开源於此。日本留学生开始在日演新派剧,发动在一九○七年,这是借一个赈灾游艺会的名义,在柬京神田区青年会举行的。
谈起春柳社,使我第一个想起的便是那位李叔同先生,他是春柳社的最先发起人。他世居天津,也曾在上海南洋公学教过书,後来留学东京美术学校。在留日学生发起演日本新派剧的时候,他们所主演的戏,便是「茶花女」。这时候,林琴南和他的友人所译的法国小仲马所写的「茶花女遗事」一书,刚出版未久,正哄动了上海的文学界,几乎是人手一编,因此我国在日的留学生,便选定此故事,作为剧本。
李叔同美丰姿,长身玉立,跌荡风流,经同学推定扮演茶花女,他也很高兴。可是他那时还留着一抹美式的小胡子,为了扮演茶花女,竟也剃去了。
茶花女是法国女子,不能穿中国或日本女子的衣服,他特地还制了几身当时最漂亮的西洋女子装服。其实这一部茶花女,也只演了两幕而已。那时叔同在戏单上的艺名,便唤作李息霜。可是他就只演了这一次,就没有演过第二次,而且也更没有演过别的新剧(我记得後来他们留日学生又演过茶花女,那却是江小鹣(名新、江建霞的次公子)扮演的茶花女了),但叔同虽不演戏,却曾经穿了这几套漂亮的女西服,拍了许多照片,赠送文友。我曾在我友毛子坚家里,见过了几帧,那便是茶花女的扮相了。
李叔同先生,我和他只见过一面,以後便没有见过了。他也是南社中人,南社中有两个和尚,一是苏子糓的曼殊上人,一是李叔同的弘一大师。两位都是诗人,叔同诗颇绮丽,自入空门,即不复作;曼殊则一动笔即是绸绵俳侧语了。两位又都是画家,叔同能作大幅油画,不多见;曼殊颇多白描小品,散见於友朋处。但两人都是学佛者,叔同精严,曼殊圆融也。传叔同有一位日本太太,出家後,即与绝缘,这位太太涕泣求见一面,无论如何不见,人有疑其绝情者,但学佛者,首先戒除贪、嗔、痴、爱,而爱字最难戒,非猛勇不可,弘一却能坚持此毅力呢。关於李叔同轶事,有真有假,有是有非,我只就其演新派剧一事连类及之。
留日学生,在东京所演的新派剧,除「茶花女」外,还有好几种,他们都是自己编剧,自己导演,并不求助於日人的。日本的伶人们,倒也欣赏中国青年有艺术天才,颇多来参观的。但这个春柳社到上海来演出,却是以陆镜若的力量为多。陆镜若,原名扶轩,江苏武进人,镜若是他登台的艺名。他是商务印书馆编辑「辞源」主任陆尔奎的儿子,东京帝国大学文科学生。他的戏剧知识,并不是无师传授,而是像中国戏剧界的传统一样,曾拜了一位日本新派剧的名伶藤泽浅二郎为师,而且也亲自登台实习过。
陆镜若回到上海後,便到时报馆来访我,我本来不认识他,那是我友徐卓呆所介绍的(卓呆原名筑岩,因笔画太多,自改为卓呆,又笔名曰半梅),徐卓呆也是日本留学生,性好戏剧,与春柳社这班人时相过从。
那时,时报上新添了一个附刊,唤作「余兴」(其时尚无副刊这个名称,申、新两大报,有一个附张,专载省大吏的奏摺的),这「余兴」中,什么诗词歌曲、笔记杂录、游戏文章、诙谐小品,以及剧话、戏考,都荟萃其中。
这些关於戏剧文字,别报都不刊登,只有时报常常登载,徐卓呆却常在「余兴」中投稿。桌呆和我是同乡老友,为了要给春柳社揄扬宣传,所以偕同陆镜若来看我了。
这个陆镜若,却有些怪状,虽然穿了一身西装,却戴了一顶土耳其帽子。那帽子是深红色的,有一缕黑缨,垂在右边。上海这个地方,虽然华洋杂处,各国的人都有,除了印度人头上包有红布之外,像戴这样帽子的人很少,所以走进时报馆来,大家不免耳面目之,他却显得神气十足,了不为怪。他的年纪不过廿二三岁,到底是世家子弟,又是文科大学生,温文英俊兼而有之。他和我谈到日本对於新剧的发展,不似我们中国的固守旧剧,一片乌烟瘴气。
春柳社所演的新剧,(那时还没有话剧这个名称),我差不多都已看过。每一新剧的演出,必邀往观,不需买票,简直是看白戏。但享了权利,也要尽义务,至少是写一个剧评棒捧场,那是必要的,那而且是很有效力的。这些剧目,现在我已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他们曾演出过的「黑奴吁天录」,是陆镜若的弟弟陆露沙演的黑奴,好极了。他本来去日本学医的,一向沉默寡言,朋友们给他说句笑话,便要睑红的,可是化装演了黑奴,扮演了一个被白人虐待的黑奴,非常成功。
另一部春柳社演出,使我至今不能忘怀的,名曰「不如归」。那是根据於日本的一部小说而用原名演出的(这部日本小说,很为著名,欧洲人也把它译了,而林琴南又从欧文译成中文,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这是一部悲剧,大意是:「一对年青恩爱的夫妇,结婚以後,其夫出征,其妇患了肺病,但其姑则以此为传染病,不许其子与妇相见。妇在医院,渴念其夫,信无由得达,及其夫得信,迅速归来,急趋医院,而妇已死了。」那时还没有男女合演(日本也是如此),这个戏,陆镜若为男生角,马绛士为女主角,而马绛士这个脸儿,不用化妆,天然是一只肺病面孔。
他们刻画这个悲哀之处,真是令人垂泪。有一天,我同一位女友往观,她看到了第二幕时,已经哭得珠泪盈眶了。我说:「好了!我们为求娱乐而来,却惹起悲哀,陪了许多眼泪,不如不看了吧。」但她却不肯,越是悲哀,越是要看下去,戏剧之感人有如此者。
我与欧阳予倩的认识,也在这个时候。第一次见面,好像也是陆镜若这一班人,在春柳社介绍的。予倩是湖南浏阳人,他家和谭嗣同、唐才常那两家的革命烈士,都有同乡亲戚关系。欧阳予倩的祖先,也是清代做官的。予倩在日本时,进入了成城学校,但是他的志愿,并不在此。在东京他也是爱好戏剧的。但是他的祖父很守旧,不许他演剧,以世家子弟而沦为优伶,将为门阀之羞。及至他祖父逝世了,予倩遂得到的解放。
予倩在上海很活跃,而且他的志愿也很广大,他不拘拘於一个所谓剧团,喜欢打游击。他极力想改良京剧,於是自己学唱,与唱京剧的人,结为朋友,那时有一位江子诚者(号梦花,上海名律师江一平的父亲),也是一位票友,唱旦角出名的,予倩便向他请教,自己也学唱旦角。後来予倩自编京剧,自撰歌词,并且自己登台,记得他自己写过一篇「自我演剧以来」的文章的,我现在记不得了。
有一时期,予倩编了许多红楼梦剧,这些都是歌唱的,并不是话剧。所编的有「晴雯补裘」、「鸳鸯剪发」、「馒头庵」、「尤三姐」、「黛玉焚稿」、「宝蟾送酒」等等,我大部份都看过了。第一演出的「晴雯补裘」就唱红了,唱着那「从今後,恰红院,红消翠冷……」等词儿大家都听得懂。
这是在一家「笑舞台」戏院演的,行头全是新制,布景也甚华丽,虽是歌剧,也是分幕的,演红楼梦剧,旦角要多,姑娘丫头一大群,笑舞台的旦角却特别多(徐卓呆那时也上台,常演丑角的,那时扮一个晴雯的嫂子,真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宝蟾送酒」这一出戏,予倩自己扮宝蟾,真演得出神入化。这剧只有三人:夏金桂、薛蝌,宝蟾,却一动一静,都是戏情,从无一点冷场,这戏我看了它几次,很为佩服。
不过有一次,我和他辩论过,为了「潘金莲」的一出戏,他从「水浒传」上翻案,同情於「潘金莲」。意思是地嫁了像武大这样一个人,而忽遇到英俊的武松,当然要移情别恋,大有可原之处。我则以为别恋是可以的,但谋杀是不可恕,不管他是丈夫不是丈夫。武松为兄报仇,也是正当的,也不管她是嫂子不是嫂子。但这个戏谬种流传,後来到处开演了。甚而至於潘金莲被杀时,露出雪白的胸部,向武松求爱,说愿死在他的手里,那我的头脑真是冬烘了。
在清末民初这一个时期,戏剧界的变化最多。上海那个地方,不但中国人有许多剧团剧社,外国人也有他们演剧的组织运动。记得那时上海博物院路,有一个唤作兰心戏院,便是他们英美人所经营的。那个地万,我倒去过数次,戏院虽不大,建筑的格式,完全是西方型的。不像中国那些乱七八糟的老式戏院。同时他们有个业余剧团,简称为A·D·C,他们每年总要演剧三四次,而且都是西洋名剧。当然他们是说外国话的,而我却不谙西语,被留学西洋的朋友,拉去观光,他说妙不可言,而我却觉得莫名其妙。
其次是日本戏剧,在虹口一带,很有数家。日本人真会想法,把上海那种三上三下的的堂房子,拆拆装装,二层楼变成三层楼,拼拼凑凑,可以容纳一二百观众。我几次被徐卓呆拖了去,记得有一家在文路那边,名曰「东京席」,卓呆说是从东京来的名优,他的名字好像有五六个字,不要说现在不记得,当时也没有进耳朶。这种小型戏场,实在难於领教,第一,走进去就要脱鞋子,幸我早知道这规矩,不敢穿破袜;第二,盘膝坐在榻榻米上,实在吃不消。剧中没有音乐,用两块竹片,拍拍的敲着,口中好像唱歌,又不像唱歌,我起初也是为了好奇心,跟他去见识见识,可是以後就敬谢不敏了。
那个时候,剧团之多,屈指难数,剧本荒更不必说了。於是乱抓一阵子,抓到篮里便是菜,我的「迦因小传」小说,也被他们抓了去,说是王钟声、任天知这班人搞的,连我知道也不知道,他们也没有通知我。带了这个剧本,到汉口各处出码头,徐卓呆和他们都认识,还称赞他们演得很好。再後来这个新派剧演得更滥了。不要剧本,只求通俗,列一张幕表,配定脚色,演员可以凭自己的意思乱说话,那便是当时称的文明戏了。(按:在辛亥革命时期,文明两字,极为流行。即如那时的结婚制度改变了,便称之「文明结婚」,妇女放小脚,一双天然脚也称之为「文明脚」,想来有些可笑,这都出於妇女之口。)到後来每况愈下,这所谓文明戏者,取材於弹词脚本,什么「三笑姻缘」、「白蛇传」、「珍珠塔」、「玉蜻蜓」等等,都演之不已,於是开店娘娘,隔壁姐姐,座为之满,而生涯亦复大盛。
这个新剧,因为没有音乐歌舞,後来便改称之为话剧。那自然和文明戏截然不同,自有电影以来,几乎便同化於电影剧了。那个时候,南方对於新剧,正大为流行,而北方戏剧界则大为反对。北方以京剧为正宗,即昆剧也已退治,你这个没有音乐,没有歌舞,没有化装,没有艺术,随便什么人跳上台去,胡说白道,这算是什么东西。记得在辛亥前一年吧,我友黄远庸从北京到上海来,他要观赏上海近来盛极一时的新剧,我们陪他去看了一回,他大不满意,便在时报上写了一个剧评,痛骂一场。过了一天,这个新剧里,为了报复他,添了一场,一个名记者,唤作王大头,(黄远庸在北京有大头的浑名),是个小官僚,小政客,如何如何,据说这出於演员郑正秋所为。
自从有了学校演剧,素人演剧,(这是日本名词,在中国则称为是客串,是玩票),上海人一窝风,我有许多朋友,也都喜欢上台一试身手。最惨者,杨千里的弟弟杨君谋,在学校演剧中,演一名剧名曰「血手印」。先和他的同学约定,藏一袋於胸口,满贮红水,一刀刺入,似血染胸臆,以象其真。孰知其同学一刀误刺入心脏,君谋即以此殒命。开吊的那天,有人送一祭幛,曰「呜呼於戏」。(因:「论语」上呜呼两字,均写作「於戏」。)陆镜若亦早故世,我挽以一联云:
似此英年,遽尔销沉谁之罪;
竟成悲剧,空教惆怅不如归。
因为「谁之罪」、「不如归」两剧,均为春柳社最著名的两剧也。我已忘却,陆丹林兄,乃以录示。还有那位刘半农博士,少年跳荡,在十六七岁,对於新剧,亦见猎心喜,在某一新剧中,扮一顽童,徐半梅为之化妆,轶事甚多,兹不赘述。
◆时报怀旧记(上)
我从十七岁踏出了学堂门,为了生计问题,奔走衣食,所就的职业种类,可也不算少。但是都没有悠久性,少或一年,多至三年,又顾而之他。只有在上海的时报,为期可算最长。自清光绪三十二年(一九○六)至民国八年(一九一九),服务至十四年之久,要算是最长的了。而且即便与时报脱离以後断断续续,一直与新闻界为缘。从前有人说:新闻界也是一只大染缸,在这个染缸里一浸,便很不容易脱色。这也未必然吧?我有许多新闻界的老朋友,早已跳出这个圈子了。不过我还是执着,对於这十余年来的时报,至今还寤寐不忘。
从前上诲的报馆,那有现代报馆的设备完全,规模宏大。即以时报的编辑部而言,最初只有一位总编辑(以前称总主笔),是罗孝高君。罗君脱离後,实在没有什么总编辑名义,编辑部就是三个人主持,一编要闻,一编地方新闻,一编本地新闻。自我进时报以後,陈景韩编要闻,我编地方新闻,雷继兴编本地新闻,(那个时候副刊也还没有咧,但狄楚青有些诗话、笔记之类,则附录在新闻之後),此外却有一位翻译,两位校对,论说是请馆外写的,三位编辑员每人每日写一时评,只此而已,但报纸却每日要出三大张,好像并没有什么紧张。
而且时报馆还附属了一个带有俱乐部性质的息楼。几位编辑先生在工作的余暇,常常溜到息楼去,与来宾谈天说地。後来息楼里索性流行了叉麻雀、打扑克,楚青也一持放任主义。可是报纸也照常编得齐齐整整,并没有什么歪曲、错误,有时也颇多精采之点。并且我们这位陈冷血先生,脾气古怪而突兀。有一天,无缘无故,忽然失踪了。他的第一夫人,早已故世,尚未续娶,孑然一身,住在报馆里,那天报馆里找不到他,到雷家去问,也不知其踪迹(雷继兴太太,是景韩的姐姐),众皆错愕,幸而楚青接到邮局寄来一封信,说是告假出游几天,也不说去了那里,大家知道他的性情,也暂安心。後来接到他一封信,却从东三省寄来的,他一人遨游於白山黑水之间去了。
我在时报馆,自己分为前後两期,以辛亥革命为分界,辛亥前为前期,辛亥後为後期。
前期很热闹,後期渐冷落,第一那个中心人物陈景韩去了申报,此外编辑部中人也变动了,息楼里的朋友们,做官的做官了,远游的远游了。编辑部中变动最多者莫如本埠新闻版,我初进去时,两三年後,一直雷继兴,自雷继兴去後(辛亥革命前夕,他已进入政界了),林康侯继之(林原为上海南洋公学附属小学校长);既而林又去了,继之者为沈叔达;(沈又号心工,继林康侯南洋附小缺,即是最初编「学校唱歌集」的);沈叔达去了,龚子英继之(龚为苏州人,久居上海,为金业学校校长);龚子英去了,瞿绍伊继之(瞿亦上海人),以後又经数人,最後乃为戈公振。(戈初入时报为校对。)
所以我虽不是时报的创办人,服务於时报的时期,要算最长,其次乃是陈景韩。不过景韩虽然脱离了时报,到了申报去,好像以顾问资格,常来时报。直到黄伯惠接办了时报以後,还与时报有渊源,不似我後来出了时报,便洒然以去了。
当我在山东青州府中学堂的时候,景韩便寄了一张照片给我,照片上两个人,一穿西装,一着中服。说明是罗孝高与陈景韩,因为两人我都未见面,他要我猜谁是罗,谁是陈。我知罗为广东人,乃猜穿西装者为罗,作书询之,彼亦未答。及至见面,方知是猜差了,穿西装者却是景韩。其时上海穿西装还很少,大家拖一条辫子,但景韩剪辫甚早,全时报馆也只有他一人剪辫子,穿了西装呢。
在编辑部(从前叫主笔房),我与景韩同一室,每人同样一张写字台。台上乱七八糟堆得满满的,都是各方通信、投稿、报纸(有些与外埠交换的),杂件等等,有尺许高,从不清理。馆中仆役也不敢来清理(狄楚青另外一个房,名曰总理室,他的桌子上,堆得此我们的还要高,有许多书画、碑帖、古董之类,通常房门锁起来,要等他来了才开门)。我们房里的两书桌,一旦要清理了,我觉得这也不好丢弃,那也应暂保留,迟迟疑疑的。景韩的桌子呢?他看也不看,把桌子上东西,双手捧起来,向大字纸篓里一丢。我说:「这一件应当留着吧?」他说:「不要!不要!留此徒乱人意。」这可见我们两人性情之不同。
初见陈景韩时,有两印象,一为脚踏车,一为烟斗。我常笑他:他属於动静二物,动则脚踏车,静则烟斗。他不坐人力车,脚踏车又快,又便、又省钱,随心所欲,往来如飞,文学家称之为自由车。提起脚踏车,我又见猎心喜了,颇思学习。他说:「好!我来教你。」於是租了一辆车,选一新开辟的马路,行人较少,每天下午去学习。到了第三天,刚刚能够不要人扶持,一交跌在路傍一小沟,满身坭污,眼镜几乎跌碎,从此就不学习。但景韩说:「要学习,跌几交,算什么事。」再说到烟斗,当他口衔烟斗,脚踏在书桌上,作静默构思状,我说你是从福尔摩斯那里学来的吗?他也不理我。他所吸烟丝不知何名,我吸之甚不耐此味。我虽吸过国粹的旱烟、水烟,但其时香烟尚未上口咧。
某一年,景韩自北京回上海,携来一头狼狗,据说原来军用狗,是北京军界中的一位姓钱的送给他的。这狗状甚凶猛,性却驯善。好像有一个名字,而其名不彰,时报馆里的人,都叫它「冷血的狗」。在编辑室中,它老是伏卧在我们书桌的中间,它颇灵敏,知主人意旨,听主人命令,此原是狗的本性,而人的爱狗亦在此点。我不喜狗,但也不厌狗,澹然处之而已。起初,它随着主人出入,跟着脚踏车,亦步亦趋。後来,它可以独往独来。有一天,我从馆里出来,正思回家,忽有一巨物,直扑我身,两脚搭上我的肩头,吓了我一大跳,却正是「冷血的狗」。我想:在主笔房里,和它不瞅不睬,何以忽然和我亲热起来?或以为路上忽遇老朋友,也得招呼一下,不能反面若不相识吗?这条狗,在景韩续弦娶第二夫人时,便送给人家了。
景韩的趣事甚多。有一天,好像康侯与继兴,在息楼中,为了一块钱,你推我让,一个要给他,一个说不要,恰巧景韩走来,说:「你们都不要吗?那就丢了吧。」他就拈起这块钱,向窗外马路上一丢。累得那个息楼茶房,向马路拾取,早已没有了。景韩道:「没有最好,省得再推来推去。」又有一次,沪杭铁路,招待我们到海宁观潮,到江岸边,要跑一段路。早晨天凉,景韩穿了件夹大衣,跑路时不觉热了,脱去大衣携在手中,甚觉累赘。同行一友笑说道:「既然累赘,弃之可也。」路旁正坐着一个老乞丐,景韩便把这夹大衣丢了给他。这个乞丐方错愕间,景韩说:「给你!给你!」扬长而去。
更有一事与人不同者,凡属亲友的婚丧喜庆,他概不送礼。如果是吊丧、庆寿,绝对不来,结婚或者来看看,亦不道贺。伹他娶第二位夫人时,居然宴客,客凡十七人,我亦其一也。吃的是西餐,座无女宾,新娘亦未临席(他的第二夫人王氏,忘其名,上海人,中西女学毕业生)。人每目景韩为怪人,当时的所谓怪人者,便是不谐世俗,奸自立异,或者出於礼法之外。但景韩实一志识高尚的人,凡所作为,亦未有损於人。结婚以後,我觉得他起居有节,也便随俗得多了。
我与景韩相处的时间多,不觉拉杂谈了不少。我再谈到雷继兴,也实在是个可佩而可惜的人。他是日本早稻田高材毕业生,研究政治法律的,可是他有肺病,不过二十多岁的人,那病已经很深了。他的夫人,便是景韩的令姐,因为景韩的父亲,却是继兴老师,幼年时即赏识他的聪明,便以女儿配给了他。狄楚青开时报馆,把陈、雷两人拉了来,那正在清代末纪,立宪啊,革命啊,闹个不清,像雷继兴这样精通政法的学者,真是在当时不可多得的人材。
继兴是进过学的,写文章通畅透切,口才也好,可说得是辩才无碍。那个时候,上海到处开会,到处演说,那演说不是容易的事呀,有许多人想好了一篇演词,起好了腹稿,及至走上台时,全都忘却,两眼白瞪。也有的人言不由衷,语无伦次,像说书先生一般的「口铳」「漏洞」,接连发生。当时上海演说最好的首推马相伯,第二名就是雷继兴了。但据内行人说:马相伯虽然演说得好,不无有些矜才使气;而雷继兴却举止从容,稳健有力。有听他初发言时声音甚低,慢慢的高起来,及至说到最紧要时,不期而然全座掌声雷动了。
辛亥革命前夕,他是江苏各钜公如张謇、赵凤昌等高等顾问,即是世所谓智囊者,那时早脱离了时报了。旋又至北京,虽不曾做官,不似许多同学的都成为新贵,闻其潜势力颇大。我当时自知能力薄弱,不求上进,不在这圈子以内,所以也不大知其详。
後据友人传述,在开国之初,袁氏未谋帝制之前,有许多法律规章,均为雷奋所起草的,不知此语能否证实呢。
此外,如林康侯、龚子英、沈叔达诸君,虽他们早离开了时报馆,我和他俩仍相交往。尤其是康侯,他入了银行界以後,我常与他在银钱上有小小的往来。後来我们又组织了个同庚会(因为我与他同为光绪丙子年生的,有穆藕初等共二十人),每月聚餐一次,所以他如在上海时,每月必见一面,关於康侯的事,以後当再提及。
入时报以後,那时却另有一班朋友,这却是因狄楚青而认识的,实在是与时报无关。就在那个时候,楚青在静安寺路东口(今称南京西路)跑马厅对面,设立了民影照相馆(楼下为民报馆),楼上沿马路一间,本为招待宾客,研究影印书画所需,後来竟成了一个俱乐部。许多朋友,常来此游玩,而有两位朋友,也便住在那里。这两位朋友,一为濮伯欣(号一乘),一为陈彦通(陈三立的第七公子),这都是楚青小一辈的朋友。
其他楚青的朋友,有熊秉三(希龄)、叶誉虎(恭绰)诸位,誉虎是难得来,而秉三却常常来此。那个时候,陈彦通最是活跃,以世家子风流文采,又好冶游,北里中名花群集。只有熊秉三规行矩步,谨守阃令,他也是「狮吼记」中陈季常的流亚,那时他的朱夫人尚未逝世,至於毛彦文女士却尚在雏年。
因小说时报徵求照片而猎艳(曾见前章),又以陈七公子的浪漫作风,民影照相馆莺莺燕燕,遂成为珠香玉笑之场,我的和花界姊妹为缘,亦由此开端。杜牧之所谓「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非无故也。张四先生(謇)板起面孔向人说道:「时报馆冷血好赌,天笑好嫖,那里办得好?」(据史量才传说)我不足惜,冷血不过叉叉小麻雀耳,乃竟以好赌加之。又闻陈伯严(三立)向人抱怨楚青,说把他的儿子老七引坏了。回念前麈,殊可忏悔。
◆时报怀旧记(下)
我於前章,曾分时报为两时期(黄伯惠接办後,乃另一组织,不算在内),辛亥以前为前期,辛亥以後为後期,确有此种境界。
原来江苏诸元老,合谋接收席子佩申报馆,聘请陈景韩,事前把狄楚青瞒住,他一点也没有知道,并且连我也一点没有知道。因为倘被楚青知道,他决不肯放景韩走的。及至他知道时,事已大定了,楚青的愤恨可以想见。因为景韩是楚青言听计从的人,凡事都与他商量。以前如雷继兴走了,林康侯走了,他并不十分置念,况且他们也并非跳槽,现在景韩走了,似挖去他心头之肉,他真的要和史量才拼命了。可是上有江苏元老派(如张謇、赵凤昌等)的压力,下有息楼里一班朋友(如沈信卿、黄任之等)的帮腔,玉成其事,而且他们是有政治力、经济力,楚青却是孤掌,难与为敌。
还有,狄楚青虽是江苏人(他是溧阳县人,属於镇江府),却与上海的一班松江人、苏州人、常州人,不大融洽的。即以息楼的一班朋友而言,都是上海本地人和松江府属人为多,都不是他原来的朋友。他的一班旧友、老友,从来不到息楼中来,息楼虽是附属於时报馆的,他却也难得来。这是一弱点。其次,辛亥革命成功,时报虽已脱离了康粱的关系,这个保皇党的余臭仍在,不能在这个时候吃香,这又是一个大弱点。而申报以旧日威权,新兴势力,一切要改革上海新闻界颓风,重整旗鼓,气象万千,那得不大都来倾向呢?
於是黄任之、林康侯等向楚青来劝慰,说这是元老们所主张,要办好申报,非请冷血出为总主笔不为功。但申报的编辑事,仍由张蕴和总其成。景韩可以算不曾脱离时报,仍旧时常到时报看看,你有什么事,可仍与他商量。你还有天笑咧,景韩所担任的一切,如专电,要闻各栏,可由天笑任之。楚青还有什么话可说。於是我就顶了景韩这个缺了。
我的薪水,每月八十元,自初进时报馆以来,一直没有加过。景韩的薪水,为了他续弦以後有家用,加到了月支一百五十元(到申报後,月薪三百元,董事会议定,五年为期)。不过我的八十元,在初进时报时,约定要写论说、小说,後来论说不写,小说另计,学编外埠新闻,写一短评,实在轻松。而我又东搭西搭,向别处写小说,编杂志,可两倍於时报薪水。现在楚青亦每月送我一百五十元,如景韩例。
这一回儿,楚青很不高兴,那也无怪其然,好似战争方酣,遽失一员大将。向来每到下午三四点钟,一定到报馆,第一件事是看信。报馆里茶房守候他来了,一大叠信件、一把剪刀,他就分别是编辑部的,是发行部的,是他自己的,是编辑部同人的,除了私人标有姓名的信件不拆外,其它拆开看过,分送各部,这是他的每天工作。但是这一回儿常常不来,打一个电话,嘱我代为着信,不是说身体不舒服,便是说有正书局印刷所事忙。那些本来也是无关紧要的信,我便做了官场中的「代拆代行」了。
谈起有正书局,楚青倒是以全力经营的。它的发行所,就在望平街时报馆的傍边;印刷所却又在他的海宁路的住宅傍边。说起他的工作来,实在花於有正书局精神、时间,还比时报多。就是那个用珂罗版精印各种古今名画,也是由他创始的。他雇用了日本两个技师,订了两年合同,专管印刷古画的事,又令他的厂中艺徒加以学习,所以不到日本技师两年合同期满,他们都已学会了。到了後来,时报困穷,入不敷出,而有正书局却岁有盈余,於是挖肉补疮,以其盈余,补其不足,时报得以支持数年下去,也很靠有正书局为之扶助呢。
我自从顶了景韩的缺後,觉得他的编辑要闻,发发专电,事甚轻松,以他的果断明决,大有举重若轻之概。及至接手以後,方觉得未可轻量。我们苏州人有两句俗语道:「看人挑担不吃力,自上肩头嘴也歪。」也正是新流行的一句话,叫做「不筒单」了。那时黄远生还没有脱离时报,他的北京通信稿,是游夏不能赞一词的:读了一遍,看它没有什么笔误,便即发下排字房了,就是这个专电,那真有点麻烦呢。
那时北京政府算是优待新闻界,所谓新闻电者,特别便宜,每字只收三分,可以记账(其它普通电,每字一角,三等电倍之,至於一二等电,便是官电,只许官家打了)。因此电报局便把新闻电尽量压後,甚而至於到午夜二三点钟,方始发出。报馆里呢?为了省电费,字数又尽量减少简约。譬如关於一个人的姓名,单写一个姓容易缠误,於是就分出什么老徐(徐世昌)小徐(徐树铮)老段(段祺瑞)小段(段芝贵)等等。
但是那些新闻电,还常有错误,有些照了它上下文,可以看得出,有些却错误得看不出,而且还是紧要的字,这却很费脑筋了。这个叫做「洋电报」,似详梦一般去详,有时闹得困窘非常。越是重要的电报,越是来得迟,午夜两三点钟还没有电报来,真是急死了人。那时各报都有了专电了,到了明天,人家都有这重要的专电,而我们报上没有,岂不是相形见绌。最可笑的是「造专电」,怎样是「造专电」呢?报纸全版排好了,空着一个地位,只等专电,真似三国演义上说的:万事齐备,只欠东风,而专电老是不来。於是有几位编辑先生,便造出专电来。我们同业中的邵力子先生,最是能手,因为他们的民国日报最穷,专电常常脱稿,他造出来的假专电,和人家的真专电竟无甚参差,可称绝技。
其次便是看大样。所谓看大样者,就是报纸全部排好,最後覆看一次之谓。当我在编辑外埠新闻时,真是省力极了,我大概在下午四五点钟到报馆,编那些外埠新闻,修正一下,连写一则短评,不过一小时;此外我再编一个副刊「余兴」,总共也不过两小时,便可以没事回家了。但是我不回家,因为这时侯,正是报馆里大家上班,而息楼又是宾客云集,所以要到吃了夜饭,方才回去。现在为了要看大样,一直要等到专电来後,全部一齐排好,机器开印(排字工友的术语,叫做「上架子」,排字工友起的名词,如空了一个方块叫「开天窗」,对於那些花边新闻,叫「坐花楼」,排好而不用拆去的名之曰「充公」,均有趣味),方可回去。那时天已作鱼肚白色,赶菜市场的卖菜佣,推着碧绿菜蔬的小车,已出来了。不过景韩当时是住在报馆里的。他比较是要便利得多呢。
其时我还兼了编辑外埠新闻,我请楚青添人,也请了几位。记得有一位秦先生(名忘却),来了数月,另有他就去了。
留美回国的杨心一,本来请他是翻译西文的,也帮忙了一阵,後来被中华书局请去了。濮伯欣也搞了一回,但他不是新闻记者的材料(楚青请他编佛学时报的),这都是玩票性质。及至毕倚虹进了时报馆,那觉得志同道合,才是我一个好帮手。
我五倚虹怎样认识的呢?说来也甚微妙。当我在编辑「妇女时报」的时候,有一位杨女士常来投稿,都属於诗词之类,什么绾春词、饯秋词,我知道这都是她的床头捉刀人所作,一看笔迹便知道,无庸推敲其意义了。那时「妇女时报」上妇女著作,非出於闺阁之手甚多,一律为之登载,不然,这个「妇女时报」要曳白了。
不久。倚虹到报馆里来见访了,我们谈得甚好,颇有相见恨晚之雅。又因为谈到他随我师陈少甫先生到新加坡当领事,他充随员的事,更觉有些融洽。他那时正从中国公学法政班毕业出来,和我住得很近(我那时已住在爱而近路了),时相过从。这时时报正要添人,我就介绍於楚青,楚青也就答应了。倚虹进馆後,就由他编外埠新闻,後来我们商量组织「小时报」,由他主任,而我也便帮助了他。
当倚虹未来时,我在报馆里,每晚八九点钟至十二点钟这一段时间,最为无聊。因为所有新闻稿以及论文等都已发齐了,专电却还没有来。从前息楼那班朋友,时常来此聚首,有时出去吃个小馆子,有时在息楼里打起小麻雀,现在好似人去楼空,我一人觉得很是孤寂,除非是出去访问友朋,否则是对着电灯枯坐而已。自倚虹来後,两人便不觉得寂寞,讲故事,说笑话,那时他家眷不在上海,他们那个大家庭,却在杭州,因此他常常和我同去吃夜饭,也每至深夜,然後回去。
望平街那一带,周围都是饮食店。京馆有悦宾楼,我们吃得最多,因为他可以打一口京片子,夥计们似乎更客气,唤他毕大爷。我们常吃的什么糟溜鱼片、清炒虾仁等等,大概是两菜一汤,不喝酒,价不过两元而已。番菜馆那边更多了,有一家春、岭南春等等,这时上海的番菜,每客一元,有四五道菜,牛扒、烧鸡、火腿蛋,应有尽有,有一道荣,名曰:红酒青果煨水鸭,我们常吃,说是大有诗意。上海的番菜馆有两派,一派是广东派,一派是宁波派,我们所吃的都是广东派,所以猪脚必称「猪手」,牛舌必名「牛(月利)」,我们讨论过,这(月利)字不见经传也。广东菜则杏花楼近在咫尺,但我们不去请教它,专趋广东小馆子,什么洋葱炒牛肉、虾仁炒蛋、腊肠蒸一蒸,开价也还不到两元,真是便宜。
我们有时也到饭店弄堂(这弄堂一带尽是饭店,因此得名),那吃客太挤了,常没有空位子,它的菜名都只有两个字,什么汤卷、秃肺(都是鱼杂)、圈子(猪肠)、白切(猪肉)、煎糟(鱼类)等等,那都是本地菜,外埠人来此,真莫名其妙。
最可笑的,有一次,我们谈到福州路一带的番菜馆,不是广东式的,便是宁波式的。但他们的招牌上,都是写着「英法大菜」。真正外国大菜,究竟好到怎么样,我们要去尝试一回。我说:「外国人吃饭,有许多臭规矩,不像中国人的随便。」倚虹说:「不去管他,闹笑话就闹笑话。」於是我们闯进去了,在近黄浦滩一家西餐馆,是有一个外国名字的,不记得了。这个大菜馆,十块钱一客,在当时上海要算最贵的了。中国人请外国人吃饭,有时也便在此,西崽都是中国人,至於餐昧,我们莫名其抄。有一碟是两小块红烧肉,配以两个很小巧的马铃薯,这在我们家庭中,不值五分钱耳。
又有一次,四马路胡家宅方面,开了一家日本西菜馆,每客大菜只需要五角钱,什么咖啡、水果,应有尽有,我们也要去试试。的确是日本人开的,是大概夫妇两人吧。男的还穿了西装,女的却是和服。房子是借着人家楼下一间,这个大菜,实在难於下咽。咖啡、水果,的确应有尽有,咖啡在一个大壶中,倒一杯就是;水果有几粒樱桃,一只香蕉。毕倚虹大发时兴道:「烂了香蕉,黄了楼桃。」(乃仿前词人「绿了芭蕉,红了樱桃」句也)。
关於毕倚虹的事,我将随时想到、写到,我再谈谈戈公振。公振是夏蔚如先生(名仁虎,别号枝巢)介绍给狄楚青的。初来时报时,是个校对,後来便升为编辑本埠新闻。公振处事也颇为勤敏,但人缘极不好。本来我们校对有三人,不须添人,重以夏蔚老的面情,加添了一人。其时我有位亲戚王君,也在校对部,他告诉我:「戈公振到了校对部,神气活现,也像他是个主人,指挥同事,像煞有介事,大家都不服他。」我说:「少年气盛,也没有做过报馆的事,将来自会改变气质的。」可是他後来不但对於校对方面,对於报馆营业方面,也去侦察他们,掇拾细故,便去告诉楚青。
从来做老板的人,都喜欢听听夥计们的闲言闲语,以显示他的察察为明。好比一个国家的元首,不论皇帝也罢,总统也罢,总喜欢听听左右的论调。楚青是老板阶级的人,有时对於公振的话,也颇听得进,有些也是事实。於是管业部中人便恨极了,题他一个绰号叫做「小耳朵」,这是上海俗语,说他就是老板一个耳报神。楚青呢?对於公振说他很细心,很勤恳,表示颇赏识他。
那时本埠新闻正空了个缺,公振好似清代的即用知县,遇缺即补了。调他编本埠新闻,的确是很细心,很勤恳,每天写一则关於本埠新闻的时评(这个「时评」两字,景韩所题,说是有双关之意,一是时事评论,一是时报评论),也还不差。不过他究竟不是久居上海的人,有些地方,夫免隔膜一些。只是他下笔甚迟,雷继兴那个时候,不到半小时就完事了,他却四五点钟来,要到深夜才回去,要摸索这许多时候呢。
当时他有一位未婚夫人,不知是不是他的同乡(他是江苏东台人)?好像是姓翟,常常到报馆里来的。那时上海的那些报馆,不仅没有女记者,女人也从没到报馆里来的。但时报馆初无禁忌,我与倚虹,也都有女友来访过。公振这位翟小姐,後来每夜必来。我到了每夜九、十点钟,无事可为,往往出去游玩,到十二点钟,回来发专电,看大样,而这位翟小姐,却常见她坐在案头,陪伴公振,毕倚虹说她:真是要枕「戈」待旦了。
又过了两年多吧,那时他已离开了时报,推荐了一位同乡夏奇峯到时报来代他的职了。据夏奇峯告诉我:那位翟小姐,已与公振解约了(没有结婚,故不能称为离婚)。我当时还不相信,以为他们两相爱好,何遽判袂。夏奇峯说:「在公振还恋恋不舍,翟小姐却毅然决然,他们在律师事务所签好字出来,翟小姐向公振说了一声『再会』,便似惊鸿一瞥的高飞远去了。」我那时正在某杂志写短篇小说,苦无题材,便影射此事,写了一个短篇,题目即为「再会」。公振见之,当不愉快,我亦自悔孟浪也。
公振後遂出国,曾在国联任事,回国以後,时报已易主,其时我亦不在上海,故未与谋面。他的志愿,颇思进入申报馆,尔时申报馆正人材济济也。但史量才对之淡然,又有人谓其器小不大方,那正是公振的人缘不佳。不得已请其编「图画周刊」,因他在欧洲时,常以外国报上的图画,剪寄申报也。但这个职位,不是他的志愿,郁郁寡欢,遂以病卒(据说是盲肠炎和腹膜炎),始终未获一爱人,友朋为理其丧,葬於静安寺路一公墓。最惨的日寇侵华,到了上海,静安寺路公墓被掘有数尸暴露於外,有人往视之,其一却是公振。乃重为掩埋,我不知造物主把他的运命如何安排,正是鲁迅诗所谓「运交华盖欲何求」了。幸而他有一部「中国报学史」传世,聊足有慰於地下。
◆回忆狄楚青
我的入於新闻界,是仗着狄楚青、陈景韩两人之力,前章已说过的了。楚青是一位世家子,一位才人,一位名士,逝世以後,至今常为人称道。不过毁誉参半,在今时世,虽贤者亦所难免。我在时报馆时,和他朝夕相见,今就记忆所及,略述所知:
楚青名葆贤,是前清一位举人,兄弟二人。其弟号南士。在戊戌政变以前,他在北京,与许多名流相结纳。康有为公车上书,他名列其间。那个时候,康梁名重一时,拜康为师者甚众,他也算是康门弟子,其实是泛泛的,不过他与梁启超等,则甚为莫逆。又以他自己的才华,与夫家世门第,交游甚广,均为当世名流,而大家也都乐与之游。唐才常武汉之役,他也预与其事,唐失败被戕,他遁走日本,改名换姓(改姓高),又在日本结识了许多朋友。後来事渐寝息,他便回到上海,筹备开设这个时报馆了。
我先谈谈楚青的家庭,他的夫人姓陈,出於杭州世族人家,也颇贤惠,却一连生了六个女儿。楚青常说:「古人有言:盗不偷五女之家,我有六女,可以无忧了。」(那个时候,常来时报息楼,如开务本女塾的吴怀疚,开城东女学的杨白民,都有五六位女儿,我笑他们:「昔人打油诗中句云:『专替人家造老婆』,可以移赠呢。」)但楚青有一位如夫人,却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楚青又不喜欢他,说他愚笨。其实这位世兄,人颇规矩,只是太拘谨老实一点,报馆里从未来过,我家里却来过两次,其时年在二十左右呢。
但是楚青很爱他的小姨陈女士,陈女士聪慧有文才,且貌亦佳丽,於是遂蹈「先弄大姨,後弄小姨」的故事。此在古名人亦常有其事,亦有姊妹同嫁一人者,古之英皇,先有其例,无足异也。但他初则瞒着夫人,以陈女士尚在某女学读书,後来就别置金屋了。密叶藏莺,终究为夫人所侦知,大为不悦,可是木已成舟,况且为自己妹妹,也只好听之而已。我想这个时期,是楚青最高兴、最得意时候,办小说时报、妇女时报、开民影照相馆,映上海各名妓照片,也正在此时呢。
既而楚青与陈女士诞生一子,举家欢庆,大有天赐麟儿之感。而这个孩子玉雪可爱,聪慧出众,他父母的钟爱,那是不必说了。谁知「福兮祸所倚」,却发生了一场大惨事。在这位儿童扶床学步还未到三岁的时候,他们雇用了一个稚婢,专门是看护扶持他的。那一天,不知为了烧什么饮料之类,他们利用火酒炉,整大瓶的火酒,安放在一间空楼墙角边。那个稚婢,抱着这位小少爷,到楼上去装火酒,不知如何,一个火星流落在火酒里,火酒瓶打翻,满地尽是火,这一位爱儿与稚婢逃避不及,两人同罹於难。
这场祸事,无论何人遇此,都要感到悲惨,不用说楚青与陈女士了。那时候,楚青便如痴如醉有好几个月;又病了一场,报馆里也难得来,来了也茫茫然莫知所措。有时,他托他的令弟南士来,那总是在深夜。因为距离时报馆不远,在福州路(俗称四马路)有一家华商总会,时上海最老的一个总会(那时上海还没有俱乐部这个名称,俱乐部是日本传来的名词),这个总会领有工务局照会,可以打牌,可以吸鸦片,还可以叫局(即召妓侑酒)。别的总会,虽可以打脾、吸烟,但不可以叫局的。这个总会,入会的都是上海绅商名流、高等人物(外国人称之为有体面商人),南士每夜必到此,因为他有阿芙蓉癖,既可打牌,又可抽烟,半夜到时报馆里看看,亦殊便利呢。那时还有个笑话:有一位朋友向我说:「今天在早晨九点钟,看见南士在南京路上徘徊,他向来上午不起身,大概有什么特别事情吧。」我亦引以为异,既而思之,恐怕是他在总会出来,还没有回家睡眠吧。询之果然。
且说楚青以爱子夭亡,中心惨怛,任何人遇到了这种事变,不能不悲戚。幸而他是学佛的人,对於佛学的研究,也可以自解悲怀。谈佛学者必曰「了生死」,人生寿命,有如弱草栖尘。凡情感中的悲哀,也和欢乐一般,随时间而趋淡。不过楚青每喜谈鬼神因果的事,这在他前所著的「平等阁笔记」中,也写过不少了,都说是从佛学中研究得来。他常常和我谈及其子的夭逝而火化,是投胎转刦云云。又说:「他的母亲,常常梦见其子,与之谈禅理,颇多澈悟,劝母勿悲,他日同上灵山。」三岁小儿,俨如禅师,但楚青娓娓言之,我虽不相信,然亦不加反对,我想他能以此自慰,当可稍释他的悲念。这时候,他与陈女士的关系,也不瞒人了,他常称道陈女士对於佛学的深邃觉悟,比他精进,我从未见过陈女士,则亦颔之而已。
凡皈依佛教的人,在其本名之外,必另起一名,他们称之为法名,此所谓法,则是佛法而非世法。那好像现在读外国书,说外国话,常与外国人交际的无男无女,也必须有一个外国名字。这个法名,大都由他所信仰的师尊所锡,亦或为虚窒的神佛所赐。楚青於当时所著名的高僧禅师,往来接触的不少,我都无所知。记得有一位名字唤作谛闲的,他常常道及。楚青的法名,不知为何,陈女士的法名,则我知其为「观定」两字。佛教有许多宗教,什么大乘、小乘等等,楚青所修的云是净土宗,吃素念佛,是其不二法门,我不是佛教徒,所说的大都是门外语了吧。
数年以後,陈女士也逝世了,佛教中则称之为「圆寂」,也没有世俗中所有举殡开丧的仪制。我见楚背写了长长一篇的悼文,恭楷精印,中述禅理,语多解脱,似亦有陈女士的小影。最特异的文中称陈女士为定师。夫妇之间,原为敌体,但古人亦有以妇称夫为夫子者,如「孟子」上的「必敬必戒,无违夫子」的古训。至於近代在女学校里教书的先生们,教教书教出了爱情来了,我所知道的如徐卓呆、叶楚伧、鲁迅诸君,其夫人尊敬其夫,亦仍以师礼尊之而呼之为师者。至於呼妻为师,那真是狄平子的创作,而是「前不见古人,後不见来者」的了。
自陈女士逝世後,楚青意态更为消沉,脾气也不大好,家庭之间,亦不甚融和。因为他自己吃素,而强迫全家亦吃素;因为他自己念佛,而亦命全家都念佛。譬如说:他的女公子辈都在青年,都在女学校读书,而欲令之长斋礼佛,未免太不近情理了。谈起吃素念佛,一般新人物斥之为迷信,但我倒并不十分反对。在我小时节,我的祖母、我的母亲,她们都是吃素念佛的。每一个月里,至少有十几天吃素的日子,吃素是有戒杀的意思,戒杀即是仁心,所谓「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儒家亦有此语。念佛是一心皈依,收摄妄想。我祖母和母亲,她们也无所谓净土宗、什么宗,只知道吃素念佛,是信善奉行,没有教我们儿女辈定要遵从呢。
狄氏的创设时报,在上海新闻界不为无功,那正是申、新两报暮气已深的当儿,无论如何,不肯有一些改革。他们以为改革以後,读者将不欢迎,而且对於广告有窒碍。这两个老爷报,都执持一见,他们原以广告为养生之源也。但人心总是喜新而厌故,时报出版,突然似放一异彩,虽然销数还远不及申、新两报,却大有「新生之犊不畏虎」的意气。他注意於文艺界、教育界,当时的知识阶级,便非看时报不可了。初出版的几个月,第一版所谓封面广告,全是各书局的出版书目。商务印书馆的广告,订有合同,以月计,其时正发行教科书,广出杂志。後来商务又规定每日出书两种,而订定必登在时报「报头」之傍,他报不登也。各学校招考学生,每年两期,亦专登时报,他报不登。至於洋行广告、香烟公司广告、大药房广告(卖假药,欺骗中国病家,利润极厚,非登巨幅广告不可),那时不会光顾时报的。
在我进入时报的时候,正是欣欣向荣的日子。以言时报的销数,在本埠当然不及申、新两报,然在外埠则比申,新两报为多。以苏州城乡各区而言,都看时报;楚青在北京有基地,有分馆,也有有正书局,呼应较灵,此外苏州、杭州、也都有分馆,规模较小。他那时每日到报馆来,说笑话,讲故事,习以为常。有一天,他对我说:「你知道我们两家的故事吗?」我愕然,答以不知。
他道:「你知道包拯与狄青两人,在宋朝同时出世吗?包是文臣,应是一位白面书生,何以生得像一个黑炭团?狄是武将,应是一员黑脸大汉,何以变成一个小白脸,因为怕吓不倒敌人,甚至要戴上铜面具上战场呢?」我又答以不知,愿闻其详。他道:「原来包拯是天上文曲星,狄青是天上武曲星,两位星君,闲来无事,在南天门外,互抛头颅为戏。正在玩得有兴趣时,忽然太白星君传下玉皇谕旨,命两位星君火速下凡。两星君急不及待,各将手中的头颅,戴上头去,谁知是两人的头是互易了。」
这种神话,不知是他在那些神怪小说上看得来的?或是他杜撰出来的?他又续说道:「後来包拯与狄青在宋朝干了一番事业,便即归位了,大家也就把头颅换回来,所以你白而我黑了。」我说:「我们也不必谈知白守黑了,你也不是黑面孔,我则已变成黑不黑、白不白,变成了灰色面孔了。」我的这话,也不是没有来历的,原来那时上海的「新舞台」正在排演一部新戏「包公出世」,头本、二本,排日唱下去,故事是乱造的,演出青年的包公,是光下巴,不带胡子,面孔就是既不黑,又不白,而变成灰色了。他们以为年青不能太黑,素以黑脸著名的又不能太白,於是弄成这个满面晦气的样子。我说:「你们侮弄包公,他是阎罗天子,谨防半夜派鬼使神差捉你们去审判呢。」
在辛亥革命时期,时报的声光,就稍有减色,大家总说它是保皇党的报纸,无论如何,总是白圭之玷。其实在革命以前,康党的股份早已拆出,但总不能塞悠悠之口。不过楚青在国民党中,友朋知交亦多,颇能原谅。最使他抱憾的是陈景韩的离时报而去申报。因为景韩是他最信任的人,不但关於时报编辑上的事,即业务上,也时与景韩商量。还有,像景韩那样忽然不别而行,只身走去东三省,人家目之为怪人,他亦不以为意,说他素有这个怪脾气,不足为异。现在景韩忽然离他而去,使其心中懊丧可知。尤其可恨的,事前一些不给他知道,把他瞒在鼓里,及至披露,则已无可挽回。所以他对於史量才恨如切齿,从此不与他谋面,若非保持绅士态度,真要与他扭住胸脯,打斗一场。
一直到史量才被刺死後,发丧那一天,他倒亲自来吊奠一番,送了一幅陀罗经被(在前清要皇帝钦赐的,现在民国时代,他的有正书局里仿制的)。那天我亦在那里,问他有无挽联?他欺口气道:「人已逝世,寃亲平等,还造此文字罪过?」
坦白地说:申报的改革与发展,实与时报大有损害。因为以前的申、新两报,暮气已深,不肯改革,所以时报可以别树一帜,一新读者耳目。现在申报有了改革、新发展,实大声宏,举时报的所长一一而攫取之。史量才原来是时报息楼中的常客,所有时报的一切技俩,他窥视已久,现在智珠在握,一经运用,宛转如意。譬如王远庸的「北京特约通信」被夺取;各学校、各书局的联络;那都是时报命脉所关。加以申报那时的蓬勃新气象,又有後台阔老板,商业资本家,时报岂能望其肩背。
更有时报那个息楼,从前闹闹嚷嚷,此刻冷冷清清。辛亥以後,做官的做官;受职的受职,此外的人,也都跑申报而不跑时报了。但申报却没有这种俱乐部型的组织。史量才觉得那种组织与一个大报馆不相宜。他有一间很大的总经理室,里面空空洞洞的只有一张大写字枱,也没有什么沙发椅子,仅有几张圈椅。他每天下午两点钟来,五点钟回去,平时是锁起来的,有一个茶房专管理这间屋子而伺候他的。有几位老朋友,也在这个时候方能见到他,至於编辑员,便难得和他见面了。我想:像这样才是一个有气派的大报馆总经理吧。以之与时报相此,量见时报有寒伧相了。
我还记得一件可笑的事:在辛亥革命以前,上海还未流行汽车,那几位报馆经理先生,总是出门坐自备人力车一辆。新闻报馆经理汪汉溪先生最节俭,他在清朝,曾经出仕过,有时上司过境,他还去迎接。有人说他戴了红缨帽子,坐在人力车上,殊不雅观,劝他坐马车,他也不许。及至汽车渐渐流行到上海来了,豪商钜贾,出门便非坐车不可了。史量才接收老申报後,便坐汽车;席子佩开办新申报後,也坐汽车。新闻报是上海新闻界巨擘,经人劝说:不能示弱於新、老申报,汪汉溪也不能不坐汽车了。於是依次及於时报,当时上海一般口碑,申、新、时,三家并称。
许多朋友都劝狄楚青坐汽车,楚青迟迟疑疑,他说:「汽车常常撞死人,我们报上不是常常责备坐汽车的人吗,以佛家言,亦是一种罪过也。」後来不知如何,为人说服,居然也坐起汽车来,刚坐进汽车里,口中就喃喃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又频频叮嘱他的司机道:「开慢点!开慢点!」司机道:「老板!开慢点与开快点是一样的。」暗示要出毛病不分快慢。後来果然出毛病了,不知如何汽车被撞了一撞,挡风玻璃板碎了,还好面部受有微伤。他说:「这回是菩萨保佑。」从此就不坐汽车。他的汽车那里去了?不知道。
後来我看他对於时报,渐有厌倦之意,幸而他对於有正书局兴趣还高。用珂罗版印名画集,由他创始发起,是精心结构之作,不惜向收藏书画名家,徵集印行,这个颇足嘉惠於一般艺术之林的。有正书局也搜印了许多的古本书籍,有的已经是孤本,有的亦早已绝版了,即如八十回「红楼梦」,亦於此时出版,引起後四十回是否高鹗所续的争论。曾孟朴的「小说林」出版所结束,他做官去了,将「小说林」所出版的书,以三千元全部抵押於「有正」,因此「孽海花」的再版亦是有正所印行。及至孟朴罢官,与他的法国留学回来的大公子虚白,再开「真美善书局」,方向有正书局赎回,所以当时常能以有正书局的盈余,济时报一时之困。到了後来,时报日处窘乡,楚青再也不能背这个烂包袱了,只好挥此慧剑,以求解脱。
作者:
六者
在
寒山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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