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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可法的选择(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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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笛 [博客] [个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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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31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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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芦笛 在 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史可法的选择(二)
芦笛
愚以为,要还原真实的历史人物,必须熟悉他们的思维方式,把自己放到他们的角度去想问题,不能用今日的价值观和思维方式去强奸古人,这应该是尊重历史的起码态度。可惜某些专业人士如Requiem网友竟然连这常识都不知道,反而讥笑这是“冒充心理学家作心理分析”,“本身就失去了客观”,当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因此,在讨论真实的历史人物史可法之先,必须澄清现代人自己制造出来的种种思想混乱。在我这票友看来,大陆史学文字最常见的是两大错误,一是使用马列主义的弱智“阶级斗争理论”,二是使用后来才从西方引入的民族主义价值观。此文作者就是犯了后一错误,以如今的思维定式去强奸古人,这才会去郑重其事地探讨史可法是不是民族英雄,却全然意识不到这完全是个伪问题。
有趣的是,那文章开头引用的《姚煜题史可法祠墓》之联就泄露了这点:
“尚张睢阳为友,奉左忠毅为师,大节炳千秋,列传足光明史牒;
梦文信国而生,慕武乡侯而死,复仇经九世,神州终见汉衣冠。”
这姚氏不知何许人,从文义来看,当为清末民初同情革命乱党的文士,不会是我大清派到日本去监督留学生的那位姚煜。不过,这对联本身就证明了我在《“民族主义”论之一》中说的话。
在那篇文章中,我告诉读者,古代中国根本没有“民族主义”的观念,只有朴素的世界主义。所谓“夷夏之分”有如说是民族地域之分,莫如说是文明程度之分,而衡量文明的唯一尺度,便是是否信奉圣贤之道。不管你是什么民族,只要掌握了孔孟之道,接受了“教化”,便成了文明人,并不会因为你的种族背景遭到欧洲式的社会排斥或歧视。咱们现在热衷的“民族主义”其实是舶来品,因此,古代只有忠臣义士,并没有现在的“民族英雄”观念:
【有趣的是,现代中国人不知道这一点,却用西方进口进来的民族
主义观念去穿凿历史、穿凿古人。岳飞、文天祥、于谦、熊廷弼、
袁崇焕、史可法等先贤被普遍当成“民族英雄”尊崇,却没有几个
人意识到古代中国根本没有和“民族英雄”等价的概念,这完全是
后人用西洋标准来给古人划阶级成分。这些先贤在古代当然也被尊
崇,但他们是被当成“忠臣”的楷模来尊崇的。岳飞那著名的“精
忠报国”,忠的是万岁爷,报的是君父之国。无论是从这些人的精
神境界还是从后世的评价上来看,我都看不出他们和忠于建文帝、
反对明成祖篡位的死节忠臣方孝孺有什么区别。文天祥死前说: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可那圣贤书只教他如何为君王效忠,根
本没教他如何抵抗异族。您就是把四书五经翻烂了,恐怕也找不到
民族主义的内容。这里倒用得着马克思的“存在决定意识”,没有
西方式林立的不同民族,上哪儿去找“民族主义”?】
那对联将史可法与诸葛亮、张巡、文天祥和左光斗相比,用现代眼光来看,这四个名臣中,只有文天祥可以划成“民族英雄”成分,诸葛亮和张巡都是内战英雄,左光斗则是史可法的老师,是被魏忠贤迫害至死的名臣。由此可见,直到清末民初的姚煜都还没有“民族英雄”的概念,这才会把传统表彰的忠臣和后世追认的“民族英雄”混在一起歌颂。
因为孔孟经典中毫无民族主义内容,对死圣贤的崇拜又剥夺了活人的“原创思维权”,后人便没有指导自己去应对异族入侵的理论依据。于是古人便只能用孔孟之道的君臣大义作为指导思想,去处理外敌入侵,其原则与镇压内敌并无区别。
换言之,古人没有“民族大义”,只有君臣大义;没有“民族立场”,只有臣民立场。外战和内战并无本质差别,外敌需要反对的理由和内敌一模一样:它危及了君王统治,违反了君臣大义,所以忠臣们当然要反对。这就是为何“民族英雄”文天祥在就义前告诉他弟弟可以作元朝的官,因为后者并未作过宋朝的官,不存在失节问题。
该文作者不知道这点,却试图引用顾炎武的话来证明当时确有民族主义思想流行:
“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这其实恰好证明了我上面说的历史事实。正因为古代中国没有民族和民族主义观念,又没有“文明”这个词汇,老顾才不得不煞费苦心地发明“亡天下”这种蹩脚说法,试图用它来指出明朝面临的“亡文明”的危机。他恐惧的并非异族入主中原,而是文明生活方式的丧失,而这文明生活方式也就是孔孟之道。那“仁义充塞,率兽食人”乃是孟子对圣贤之道一旦丧失之后的可怕前景的描述,引用此话,本身就再明白不过地表明了顾捍卫的是圣贤之道而非民族国家。
满清入关之初,大量士绅南迁,这事实被作者理解为士绅集团民族意识强烈的表现。我认为原因不是那么简单,首先是满清过去曾入关几次,每次都是大肆烧杀屠戮抢劫,给关内人民留下极坏印象。其次就是出于顾炎武式的恐惧,认为满人是未经教化的野蛮人,和“民族意识”其实没有什么相干。
正因为此,当满清最后一次入关时,因为得到汉族降臣范文程、洪承畴等人指点,一反过去作风,军纪相对严明,除非遇到抵抗,并不流窜烧杀抢掠,而是招降纳叛,设官分治,并吸取元朝教训,在定都北京后全盘继承了汉族典章制度,以孔孟之道作为官方意识形态,士绅集团的恐惧便迅速消散了,很容易便接纳了那个异族政权。甚至当清廷在两百多年后倾覆后,还有许多汉族知识分子作忠诚的遗老,甚至为此参加“满洲国”政权。
反过来,发匪暴乱,虽然是汉人,但信的乃是洪秀全自创的烂污“基督教”,到处摧毁孔庙,它便从未得到过士绅集团的支持。尽管它一度声势浩大,但与以前的“农民起义”不同,从无读书人大规模投奔。曾国藩《讨粤匪檄》中就喊出了士绅集团的共同心声:“士不得诵孔孟之书,使我孔子孟子痛哭于九原。”说到底,古代中国人不在乎什么异族不异族,在乎的是孔孟之道。这就是咱们退让的底线。只要这条保住了,谁管新君原来的出身是什么,是“贼”(所谓“农民起义”)也好,是“虏”(少数民族)也好,who care china?
史学研究中另一个人为制造的严重混乱,乃是我党“阶级斗争史”的胡说八道。在我党看来,一部中国历史,就是地主阶级和农民阶级之间持续两千多年的斗争史。而无论是“起义军”还是官军,其阶级意识都非常强烈。世上再没比这更荒唐幼稚弱智的“漫画历史”了。可悲的是,50多年来,中国史学界竟然备受这种白痴理论的强奸,至今无望突破那可恨的“御制智障”。
其实,古代农民起来暴乱,当然是因为活不下去,不得不铤而走险。不过,他们自己并不觉得那是推翻地主阶级的光荣的正义斗争,反倒认定自己大逆不道,乃是可耻地“做贼”(当土匪)。哪怕是后来做了皇帝如朱元璋者,内心深处也引当年的“做贼”经历为耻。无论是官府,是良民,还是暴乱者自己,对此看法都是一致的,并没有什么农民阶级与地主阶级针锋相对的“造反观”。
使用“农民起义军”的谀称去称呼暴乱农民也是个弱智笑话:农民本是一种职业,一旦起来打家劫舍,那就成了职业土匪,再不能视为农民了,因为他们并不耕地种田,是不是?他们造反乃是为了活下去,为此采取了病态的谋生方式,并不是有意要去实现自己的正义观,有什么“起义”可言?如果根据他们原来的职业便称之为“农民军”,那官军士兵同样来自于农民,也可以如此称呼了。比较中性客观的称呼,我看还是用“叛军”(the rebels)好些。究其本质,中国历史上那些“农民起义军”,与安禄山、史思明率领的叛军到底有什么不同,我还真是看不出来。
把叛军一无例外地吹成救苦救难的天使更是滑天下之大稽。暴乱农民当然是因为深受官家荼毒才起来造反,但遭受压迫剥削迫害并不能起到道德净化作用,培养出一种优秀的“阶级品质”来。因此,我党对叛军的美化不但违反了历史真实,使得黄巢、朱温、张献忠、洪秀全那些杀人魔王成了大英雄,而且凸显了共党“理论家”们的弱智。
事实上,叛军的军纪很不一样,绝大多数杀人如麻,无恶不作,极少数军纪严明。这区别和他们的“阶级觉悟”毫不相干,而是取决于其领袖是否有夺取天下的野心以及士绅的参与程度。凡由野心勃勃的领袖率领并有读书人作“军师”的武装,军纪一般比较严明,那也不是出于什么“阶级觉悟”或是人道主义,而是出自争取民心的冷静算计。
士绅集团(也就是我党教科书中的“地主阶级知识分子”)对所谓“农民起义”的态度,也不是我党说的出自阶级立场的自觉的仇恨──倘若真是这样,那就无法解释在闯贼进京途中,各地官吏何以望风归降了。一般来说,士绅确实支持镇压初起的农民暴乱,那原因是多重的,首先当然是孔孟之道君臣大义洗脑的结果,其次则是大多数农民暴乱完全是土匪行径,严重危及了社会秩序,威胁到良民的生命财产。用党话来说,便是人民积极支持政府平定“反革命暴乱”。儿时先母给我们讲古,曾历历叙述官府“X大人”如何在我们家乡平定土匪暴乱、解民于倒悬。等到我上高中后,才愕然发现,原来母亲口中的那个“贼”乃是“农民起义领袖”,而“X大人”乃是“镇压农民起义的刽子手”!
但士绅集团的态度并非铁板一块,也不是固定不变的。其实,就连士绅集团的组成也处在不断改变之中。世上根本就没有永久不变的地主阶级和农民阶级。昨为地主,今可为叫化;昨为贫民,今日可以金榜题名而最终变成大地主。明朝最臭名昭著的大贪官严嵩出身就非常贫寒。所以,所谓“统一的地主阶级立场”,只存在于我党“理论家”们病态的想像中。士绅集团如何看待“农民起义”的问题,根本不能一概而论,并由此得出我党那种白痴直线标准答案来。
一般来说,士绅集团是以“天命观”的思想方式,而不是以什么阶级立场来决定对待某一特定叛军的态度。在大多数情况下当然是反对。但如果国家持续动乱,灾荒不断,种种迹象显示朝廷“气数已尽”,“天命”已经转移到了某个在野的“真命天子”身上去之后,则士绅集团便会蜂拥归附。那获得“天命”的叛军首领的最主要的表现,乃是“爱民如子”,因而军纪严明;以及“礼贤下士”,因而从读书人那儿获取了长远的战略眼光,所谋者大。
就是因为这些,华北士绅集团才一度认定闯贼乃是真命天子:明末持续的灾荒、暴乱和边患都提示大明“气数已尽”,李自成军那浩大的声势,严明的军纪以及“迎闯王,不纳粮”的招揽人心政策则提示他是上天选中的接班人。这才使得他在短期内便席卷华北,攻陷北京。但李进京之后,不是像刘邦那样约法三章,安定民心,却现出鼠目寸光的土匪贪婪原形来,去刑讯吊拷文武百官,搜刮金银。能进北京本身就是得到“天命”的有力证明,他却竟然在山海关败回后便主动退出北京城。如此轻易地放弃这“天子合格证”,而且走前还忘不了使出土匪旧伎来,放火烧毁皇宫,等于向全国人民庄严宣告他是个上不得台盘的草寇。从此民心立刻翻转过去,原来归顺的地区纷纷反水,他无论流窜到哪儿都只会遭到“地主武装”的自发狙击,在短期内便“炎炎者灭,隆隆者绝”,其败亡和崛起一般神速。
满清之所以如此轻易地征服全中国,我看这“天命”观也起了很大作用。全国百姓都觉得大明气数已尽,上天已经指定了新的接班人。总而言之,人民已经实在是太厌倦那无休无止的战乱、匪祸与兵祸了。人民真正在乎的乃是保证他们活下去的社会秩序,“民族大义”并不能当饭吃。何况内地人民从无和异族相处的生活经验,上哪儿去获得民族意识?
在这个意义上,儒家所谓“天命”其实可以解读为“社会秩序”。谁能结束战乱,为人民带来和平与秩序,谁就是真命天子。崇祯没本事做到这点,李闯也没本事做到这点,但满清皇帝却轻易地做到了这点,所以人家当然是如假包换的真命天子,让人民心悦诚服。
由上论述可知,无论是用我党的阶级学说,还是用西方进口来的民族主义理论,去分析评论古人都完全是笑话。该文作者避免了党文化陷阱,不幸却用现代民族主义价值观去臧否历史人物,这才会“粗读明、清史,却起了些许的疑惑,等阅至《史可法复多尔衮书》,却看出了一身冷汗,最后不免四处去找些当时平头百姓和官人的笔记、书信来印证心中疑惑,待看完后竟是忍不住的要股栗了”。
【未完待续】
作者:芦笛 在 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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