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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魂断日本桥(一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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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博士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4/10/01 文章: 2957
经验值: 1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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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东京博士 在 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3月8日早上还没上班,我就打电话给爱米莉,其实8小时前我们还通过电话,那是入睡前道晚安的电话,足足打了30分钟,中途手机断电,我还用AC插座紧急救援了,所有的这一切我都永远记得。
“爱米莉,起来了吗?”我的手表时针指向早上8点15分。
“嗯,起来了,我在原宿呢,您呢,快上班了吧?”
“爱米莉生日快乐。”
“谢谢,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大概顺利的话可以在中午赶到福岗机场吧。你今天不是休息吗?怎么这么早就跑到原宿去干吗?”
“我来原宿拿点东西,正好搭奥加桑的车一起出门的呢。那您到了福岗机场别忘记给爱米莉打电话啊。”
“嗯,知道了,那我上班去了。”
“不,别挂,说,喜欢爱米莉吗?”这下面我知道她又要开始“胡搅蛮缠”了。
“知道了,都是明摆着的嘛。”我很不愿意在电话里这么赤裸裸,尤其是被人要求做什么,不管这个人是谁。
“那为什么不能说?”
“不是一直那么做的吗?干吗非要说呢。”我有点不耐烦了。
“就要说,就要说,否则不许挂,挂了就别再回来。”她完全是死战到底的一副架势了。
“咳,胡闹啊,我上班来不及了啊,去听听那首歌就知道了。”我只能迂回话题。
“什么歌?那么多歌我怎么知道。”我知道她故意装蒜。
“《直到永远》,好了吧?我说过了,喜欢爱米莉,直到永远。”无奈我只能说白了,觉得有些无聊,但也没办法,本来嘛,说了也并不违心。
“哈哈,爱米莉赢了坏蛋。”她在电话里哈哈大笑,终于解放了我,关了手机。如果我能让她永远这么开心地大笑,我宁愿那时说一千次喜欢她,拖延她出门的时间,也就拖延了她回家的时间。
然而,我的时间不允许,我必须在9点之前赶到客户现场,所以我必须现在就立刻离开Hotel。
一个上午,我的工作十分顺利地结束了,11点30分,客户方面的担当安排我在休息室,说一起吃了午饭后再回东京吧,我归心似箭,想尽快赶到福冈机场,说午饭不吃了,随即告辞,半路上我就拨通了爱米莉的手机,我想用最快的速度让她高兴,让她知道我这么早就能回家跟她在一起了,为她祝贺26岁的生日,也会告诉她我不仅仅只会在电话里说喜欢她,然而手机响了半天没人接,打到家里,家里也没人接,大概奥多桑奥加桑都出去忙外面的事了。
我迅速赶到福冈机场,12点30分的飞机尚未起飞却已经满座,只能购买了下午13点15分的全日空机票,再次打开手机想告诉爱米莉,我14点40分能到羽田机场,我知道她想尽快见到我,一定会到机场来的,更何况是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她会让我最快地见到26岁的样子,那应该是与25岁出其不意的不同,我想象着她早上去原宿一定是换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让我惊喜的漂亮衣服,她的心思我都知道。
然而,手机响了半天自动转入留守信息,依然没有人接,我只得在录音里留话。
离开登机时间尚早,干脆在机场内的餐厅吃午饭,餐厅内的电视机正在播放新闻:“今天早上9点01分,东京地铁日比谷线在中目黑车站附近发生脱轨事故,两列列车发生擦撞,至今为止死者4人,受伤者50多人被送往附近医院抢救,救援活动后警察和有关事故处理部门正准备在现场调查取证。。。”
对于自己熟悉的地方的新闻,最先进入脑海的是“日比谷线”,“中目黑”这些词汇,我立刻认真地看起了电视,那是我们从世田谷出门经常走的线路,中目黑车站也是我们经常约定的地方,我顿时觉得手机几次打不通有一种不祥的预兆,迅速吃完盘子里的剩饭,走出餐厅,刚要再拨爱米莉的手机,手机响了起来,是爱米莉的手机号码,然而,我接了电话,却是奥加桑的声音。
“高桑,工作结束了吗?”奥加桑的声音很低沉,却很平静的,不像家里发生了什么事的样子。
“结束了,我已经在福冈机场了,马上要上飞机了,爱米莉呢?”我按耐不住惊慌,因为我听不到爱米莉的声音,奥加桑是从来不擅自使用女儿手机的。
“高桑,你看今天的新闻了吗?日比谷线出事故了,爱米莉正好回家坐在那列车上,”
“啊?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巧?我现在才看到的电视新闻啊,不会吧?”
“高桑,你先不要太急,爱米莉受了点外伤,还好,医生说已经不会有生命危险了。”
“奥加桑,你不要瞒我啊,究竟怎么了?受了什么伤了?”
奥加桑在电话里依然平静地告诉了我爱米莉被送入的医院,我乘坐的航班已经开始登机,无奈,我只能先关闭了手机电源。没有听到爱米莉的声音,我无法想象她所受到的伤害程度,新闻说出了4个死者,那不保证说就是最后的结果,事实上后来我知道了这次事故的死者增加到了5名,受伤者达到了63名。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飞机上度过了那焦虑不安的1个半小时的,而那种焦虑不安并不亚于第一次坐飞机来日本害怕这个巨大的怪物会不会掉到下面的大海里。
飞机上供应的饮料都觉得是那么的苦涩。或许是命运捉弄人,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戏之后必然是无情的打击,既然是休息天,爱米莉为什么非要这么早去原宿呢?因为奥加桑一早出门,所以搭奥加桑的车去车站了,因为原宿也没事可干,所以拿了该拿的东西就立刻回家了,一直乘坐我们熟悉的线路,从原宿坐山手线到惠比寿,然后在惠比寿换日比谷线到中目黑,就那么短短的几站路,一切都是偶然,却又像老天爷偏偏跟爱米莉过不去。
然而,我能做的现在就是面对现实,先获取关于爱米莉的准确信息,然后我做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帮助她,既然奥加桑说是受伤,没有生命危险,那就不会是骗我的。在飞机降落之前,我终于整理了些自己的心绪,让尚未完全了解现状的自己最大限度地先平静下来,去平静地接受和面对现实,我觉得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强制自己平静过。
赶到医院时已经是下午4点多了,这已经是飞机降落羽田机场后所有交通工具中最快捷的到达方法了。
在医院的走廊里,医生给我们说了爱米莉的伤势:“她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在所有伤员中属于重伤,列车擦撞时脱落的一部分铁片打中了她的左半个身体,尤其是左臂,不仅骨骼成粉碎性骨折,血管神经系统也损伤很厉害,已经难以复原,经过一个上午的精密检查和紧急会诊,整条手臂是保不住了,另外左脸也受了很多划伤,好在当时是坐着的,初步检查左腿只有轻微的划伤,没有影响骨头,不过要不是她的左手臂,可能非常危险,所以请你们家属接受做截肢的心理准备。”
奥加桑听到“截肢”两个字,顿时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奥多桑也眼泪汪汪地,但依然故作镇静地对医生说:“医生,能不能不截肢?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比如国外有没有更先进的方法,我们可以去尝试一下?”奥多桑的话让我都觉得是缺乏常识,远水解不了近渴,何况截肢又不是什么特别的疑难杂症,明摆着的事,很明显地奥多桑也被急昏了。
医生说:“伤者和家属的心情我们都理解,可是她的伤势,根据现在所有先进国家的医学能力,不仅仅是骨头,连血管神经的大部分都无法恢复了,如果不截肢,让坏死的胳膊残留着,那今后反而会有危及生命危险的。”
奥多桑无奈,有点讨价还价地说:“那请医生,尽量少截些行不行?”
医生坚定而简洁地说:“这个我们已经迅速研讨会诊了,当然是尽量少截肢,而且为了减少伤者的痛苦,现在必须尽快手术。时间拖得越长越不好。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的。”
医生说的我完全明白了,我赶紧说:“听护士说,我妻子现在神志清醒,能否让我在手术前见她一面?哪怕几秒种也行。”
医生看了看我,点头同意了,奥多桑和奥加桑在室外,安慰我进去后千万不要太激动,尤其不能让爱米莉激动,因为她神志非常清楚,大概他们在我来之前已经见过爱米莉了。
我终于见到了爱米莉,准确地说是见到了浑身裹着白纱布的爱米莉,她的头部只露出两只眼睛,因为我们的关系,医生说她需要精神鼓励,所以特别允许我经过消毒室后穿上特制的无菌服短时间进入室内,我无法看见爱米莉的表情,但是我能知道她是多么的需要我,她浑身的疼痛都会因为我的一个微笑而烟消云散,我走到病床前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眼睛里分明是泪水,我赶紧用棉纱替她轻轻地擦去。
我怕爱米莉裹着纱布听不见,便向身边的护士要纸和笔,护士给了我一张淡蓝色的无尘纸和圆珠笔。我立刻写了几个大字给爱米莉看:“私の愛、ずっとそばにいるから、頑張って!(我的爱,一直陪伴在你身边,加油!)”
爱米莉微微地点了点头,护士立刻说不能动。然后示意我退室。我知道此刻的爱米莉已经被采取了止血止疼的措施,但我一直举着那张纸步步后退地离开了那间病室,这是我见到的最后的一个完整的爱米莉,被大量白纱布笼罩着,其实我根本认不出那里面究竟是不是她。
爱米莉进入手术室不久,就有守候在外面的一些媒体记者前来采访,被我拒绝了,也不允许拍摄我们家所有人,但是日本的记者虽然礼貌却非常纠缠,都是他们认为很能炒作的话题:“作为事故被害者家属您认为准备对营团地铁方面提出什么要求?”等等。
最后我有点愤愤然地说:“请你自己换成受害者家属的角度考虑考虑,你要怎么报道是你的自由,请到外面去报道,不要在这里继续伤害我们。”那帮记者才灰溜溜地离开,在稍远的地方把我们这里作为背景对着话筒在自说自话。
手术中途,护士在警察的陪同下拿来一个大塑料袋交给了我,我和奥加桑一起清点了,除了衣类,爱米莉当天的随身携带用品,还有我送给爱米莉的钻戒,我知道就在不久前那一定是浸泡着爱米莉的血泊中,此时却已经被酒精干干净净地消毒,那个手指,那只手永远离开了这枚戒指。
我取出了这枚戒指,把其余东西递给了奥加桑,整个一天,焦急,等待,猜测,祈祷,担忧,所有的感情交织下的我,还要照顾身边两个长辈,应付亲属,对事故的头绪以及爱米莉发生了什么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我的大脑没有一刻空闲的去思索悲哀,思索不幸的结果今后将给我和爱米莉带来什么,然而,这枚结婚后就再也没有从爱米莉的左手无名指上取下来的戒指现在活生生地在我的手掌中,向我诉说着所有积压着
的活生生的震惊和痛苦。
奥加桑接过了我递过去的塑料袋,上面滴着我无声的泪水,这是我第一次在日本流泪,在日本曾经有过多少让我哭泣的日子,我都挺了过来,然而,今天我最爱的人,我们新婚才不到半年,而且是她26岁的第一天,她还这么年轻,却成了残缺的肢体。
“高桑,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们也一样,你要哭就现在哭个痛快,不要给爱米莉看见。”奥多桑紧紧地按住我肩膀说,我捏紧了那枚戒指,包在了自己的手帕中。
奥加桑想说什么,终于什么都没说,她的心里分明也在流泪。
手术一直进行到晚上23点,奥多桑,奥加桑和我一起一直守候到手术结束,手术开始不久叔叔全家都来了,最后在我的要求下除了第二天不用上学的绘里子,让他们全家都先回去了,我不想让爱米莉看到这么多人在注视她不想让别人注视的这个场面。
为了防止手术后的感染,手术后的爱米莉被转入最高级别的护理室一周,这也是由于这次事故后,各方面尽量为被害者提供最好帮助的一个部分。这次我们并没有提出要求见爱米莉,护士主动带我们隔着玻璃去看了手术后的爱米莉,大概麻药还没有完全退去,她很安静地睡着了,头部有一部分已经露在外面,让我确信了她的确是爱米莉,也许是护士在医生允许下特意给我们看的。
手术后不久,一个护士长模样的人来对我们说:“她的头部伤势也作了精心的治疗,基本上都是表面伤,根据现在精密检查的结果数据表明,没有很严重的伤势,所以关键是今后左半脸的疤痕能够消除到何种程度。截肢手术本身也很成功,但是根据这类患者的临床分析,今后需要你们家属做大量的配合工作,主要是心理方面,帮助她本人开始锻炼新的生活方式,明天就请你们家属来参加我们的说明会,这是截肢患者家属必须参加的,包括生活护理和自立,心理维护以及今后装假肢生活的基本知识。”
跟随护士长,我们被领到一间会议室,室内已经有两名便衣警察,2名营团地铁方面的人和国土交通省临时成立的本次事故紧急调查委员会的官员,除了鞠躬道歉和表示一定花最大力作好善后处理云云,并无具体内容,我说这么晚了,希望政府及有关方面能给我们家属一个满意的答复,不要让这种事故重新有受害者出现,事实上这些事我只想让奥多桑去交涉,事情已经发生了,所有的经济补偿都无法挽回爱米莉的手臂,再说我们也不缺这笔钱,如果能用这笔钱买回一条手臂,我宁愿倒过来支付。
那位官员模样的人说:“那今天就不打扰了,政府很重视这件事,连小渕首相也亲自过问了,这是我的名片,我们会及时调查处理,同时对所有受害者作出最善的对应,如果有什么情况可以随时联系这里,也可以联系他们,我们也会随时联系你们,公开必要的信息。”,说着其中一名警察也递给奥多桑一张名片,是目黑区警察署的署长,看来他们在这家医院今晚类似的会见了好多受害者家属了。
回到世田谷已经凌晨2点,爱米莉的生日就在血与泪中不知不觉地翻过了3月8日这一天。一路上,绘里子开车,奥多桑和奥加桑都不断地安慰我,可是一进家门,奥加桑却第一个哭出了声,奥多桑也怔怔地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男人的悲哀只有男人最清楚,奥多桑悲伤到了极点,绘里子也开始哭了,她说今天和明天一直陪我们。
“奥加桑,奥多桑,你们都累了一天,什么都没吃,我做点什么吧。”这时的我反而无比镇定,这个家如果我也再加进去点泪水,那将成何体统,我们要面对的是明天,而不是昨天发生的一切。
绘里子很懂事地代替我去了厨房,只花了30分钟,便简单地做了很清淡的饭菜,其实是乌东面,我也吃不下,但是我还是说:“为了明天有更好的体力,大家还是吃点吧。”他们俩依然坐着不动。
“奥多桑,奥加桑,求求你们了,为了我的爱米莉,你们就吃点吧?”话没说完,我的泪水已经止不住地流下来,绘里子第一个带头吃了起来。
四人依然默默无言地开始吃乌东,分不清是吃乌东的声音,还是抽泣声。我第一个吃完,拨通了聪美的电话,聪美原定3月15日结束留学回日本的。可是没有人接,奥多桑说:“先不要告诉聪美吧,反正告诉她也解决不了什么,提前2,3天回来也没什么大的意义了,只要人还好好的,我们还是面对现实,怎么按照医院说的去办,帮助爱米莉今后生活才是最大的事情。现在告诉聪美无非多一个伤心的人。”
奥加桑已经停止了抽泣,整理了桌子,“高桑,你明天,哦,是今天了,还上班?”
“不,我请假,医院的说明会奥加桑跟我一起去,绘里子陪奥多桑去事故处理那里吧,奥多桑您能行吗?”
奥多桑说:“嗯,我已经完全没问题了。你们去好好听听,怎么把爱米莉今后的损伤障碍减低到最小地步,有什么最好的治疗方法,包括国外的医疗也问清楚,只要是最好的治疗恢复方法我送爱米莉去国外治疗也在考虑中。”
我说:“现在暂时还是在日本国内吧,至少要过了感染期稳定以后。”
奥加桑说:“高桑你也别累出病了,从早忙到晚的,我们家给你添了这么多的累。我们知道你很难过,我们也是,要不今晚你不要一个人上楼了,就睡下面吧。”我知道奥加桑怕我一个人上楼睡在那个环境里会受不了刺激,不等我同意,奥加桑已经在和式榻榻米客厅中铺了4个铺,我什么也没说,他们是两个日本人,本来与我非亲非故的日本人,可是命运却把我们紧紧地联在了一起,我们曾经互相防备,互相矜持,现在又互相担忧,互相同情,互相体贴,我和奥多桑都什么也没有说,绘里子帮着奥加桑一起铺被子。
那晚,我们四个人并排睡在了一个房间里,我知道这个家需要我这个男人去支撑,被突如其来的打击渐渐唤起了悲伤的我,也正是需要家人支撑一下精神的时候,奥加桑细微地体察了这一切,尽管她自己也在为爱女遭遇的突如其来的事故陷入无尽的悲哀中,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世田谷是我和奥多桑奥加桑同一屋檐下的命运共同体,爱米莉不在的时候也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觉,一种复杂的家的感觉。
未完待续
——东京博士 2006年1月17日(版权作者所有,未经许可,不得拷贝转载)
福冈机场出发大厅

事故后状况

作者:东京博士 在 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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