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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钏影楼回忆录》之九:“西堂度曲”等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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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钏影楼回忆录》之九:“西堂度曲”等五节
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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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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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钏影楼回忆录》之九:“西堂度曲”等五节
(706 reads)
时间:
2005-8-19 周五, 下午10:04
作者:
六者
在
寒山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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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钏影楼回忆录》之九:“西堂度曲”等五节
作者:包天笑
⊙西堂度曲
我在廿三岁的时候,又馆在刘家浜尤氏了。那年正是前清光绪二十四年(一八九八年)有名的戊戌政变时期。我所教的是巽甫姑丈的两位孙子,即子青哥之子;以及咏之表姑丈的一个孙子,即听彝兄之子(我们与尤氏有两重亲戚,前已说过)。其时我对於处馆生涯已极厌倦,最好跳出这个圈子。但是巽甫姑丈是有恩於我的,他对於我的教育、对於我的提携,後来又介绍我到徐子丹先生处,尽义务的教导我,使我有所进益。现在他请我教他的两个孙子,我好意思拒绝吗?而且我和子青哥,在表兄弟中是素所敬爱的,他的学问又好,我正好藉此向他请益呢。
还有我祖母、我母亲,都愿意我馆到尤家去。一来是亲戚,到底是自己的姑丈家,有了招呼。二来他们那些绅士人家,对於先生待遇甚佳,即在膳食方面,我那时身体瘦弱,母亲总顾虑我营养不好。他们的束脩,是每年六十元,似乎比一个新进学的教书先生优厚了。那时的生活程度,也已比十年前提高多了。我为了重闱的督促,也不能不去了。
但是我的教书,实在不高明,这是我所自知的。我不知如何,野心勃勃,总觉得有点坐不住。譬如在做学生时代,放了几天学,关到他学堂里来,也要收收他的放心,而我却收不住自己的放心。正如「孟子」听说的「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不能聚精会神的对付学生。而学生都是幼穉的,又是娇养惯的,不大说得明白的,我对此殊少兴趣。幸亏他们是个大家庭,我鼎孚、咏之两垃表姑丈的公子不少(鼎孚有七子,咏之有二子,连子青哥在内,共有十垃),在我都是表弟兄,他们常到我书房里,大家说笑玩乐,破除了一时寂寞。
这书房很不小,也是三间一厅,书房的前进,是一座小花园,有亭有池,此我从前居住文衙弄七襄公所的小花园差不多大。不过那园门不大开,有什么请客宴会之事,都在那里。鼎孚表姑丈是个北闱举人,授职内阁中书,与吴中官绅常有交往也。这一班小兄弟中,都与我年相若,只有两位,年纪不过十二三岁。另请一位先生姓盛的,在另一书房里,这位盛先生已届中年,他们嫌他道貌岸然,都不去他那里,而挤在我这里来。
他们总是在下午放学的时候来,因为我放学很早,下午四点钟就放学了。他们有的着围棋,有的猜诗谜,这些我都不大喜欢,我便溜出去,宁可荡观前、孵茶馆、逛旧书店了。但是有一时期,他们几位小弟兄,在我书房里,设了一个曲会,请了一位笛师教曲,我倒不免有些见猎心喜了。因为我从小就常看昆剧,又乱七八糟的看过那些曲本,略有一点门径,他们一定要拉我入会,可是我从未唱过,一上口便知道这很不容易了。
那个时候,苏州的拍曲子,非常盛行,这些世家子弟,差不多都能哼几句。因为觉得这是风雅的事,甚至知书识字的闺阁中人,也有度曲的,像徐花农他们一家,人人都能唱曲的。这时吴癯庵我还未曾认识,俞粟庐(俞振飞的父亲)吴中曲家所推重,有许多人向之习曲(他是唱旦的,年已六、七十,从隔墙听之,宛如十六、七女郎)。因为习曲要体验你的嗓子如何,嗓子便是本钱,本钱不足,那是无可奈何的事。
凡是青年学曲,都是喜唱小生,因为那些曲本,都是描写才子佳人,难得有脱其窠臼者。尤氏兄弟,人人都唱小生,我亦学唱小生。惟有子青哥,他偏要唱净(即俗称大面),唱了「访普」一出(即赵匡胤雪夜访赵普故事),大声磅礡,我们以为很好,但曲师说:「横里是够了,竖里却不够。」原来江南一带,都没有大喉咙的,即说话也是轻声细气。只有一人,在女冠子桥一家糕团店的司务(我已忘其姓名),横竖都够,人家呼之为「糕团大面」,凡曲家都知之。如有高尚的曲局,邀之惠临,他便脱去油腻的作裙,穿上蓝布长衫,傲然而来。缙绅先生敬之如上宾,当筵一曲,响遏行云,群皆叹服。他常常唱「刀会」、「训子」,都是关公戏。但他从未客串过。因他身材太短,颇有自知之明也。
初学曲子唱小生的,都先唱「西楼记」中的一出「楼会」,第一句是「慢整农冠步平康」,用俗话解释,就是到妓院里去访一个妓女的意思。这个曲牌名,叫做「懒画眉」,何以学小生必定要先唱此曲,大概在音韵上的关系,传统如此,教曲者便盲从了。我也是如此,这「懒画眉」共有五句,只是前三句,我唱了一月多,也未能纯熟,而且是日日夜夜在唱。俗语说得好:叫做「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但是要我说起来,还可以改为「曲不离口,也不离手」。为什么呢,因为口中在唱,手里还要拍,所以叫做「拍曲子」,有所谓「三眼一板」,错一个音,就教你唱不下去呢!
我们一群拍友中,以尤宾秋为最好,他也是我表弟兄,与我同庚。他也唱小生的,天赋既好,学力尤勤,朝也唱,夜也唱,坐也唱,立也唱,走路也唱,在书房里唱,在卧室里唱。但是我可不能,我是他家一位西席先生,虽然是亲戚,到底有些客气,怎能一个人在书房里,提高嗓子,唱那不入调的歌曲。未免有失尊严吧。
於是回到家里时,有时深更半夜的哼起来,母亲宠我,一任所为,因为她的母家,常有「同期」曲会,我的母舅唱正旦(即京戏中的青衫)出名的。但是祖母却说:「人家那些纨袴子弟,吃鲍了饭,无所事事,清闲玩乐,自命风雅,你去劳神费力,学它做什么呢?」祖母的话颇为严正,我那时以为祖母颇煞风景,还是挤在他们一起学习。可是我总是迟钝得很,没有什么大进境。
有一天,我问我的曲师道:「为什么大家都唱小生?难道我们的嗓子,都配唱小生吗?」他说:「不!各人的嗓子不同,不过你们都喜欢唱生,随便唱唱,也无不可。」我问:「我的嗓子,应唱那种脚色?」他说:「你的嗓子,带雌而又能拔高,最好是唱老旦。」我听了很不高兴,谁去做一个老太婆呢?那曲师知道我不高兴,便笑说:「老旦不容易呢,许多昆曲班里,没有一个好老旦,即如京戏里,老旦也是凤毛麟角呢。」
我知道这位曲师是在敷衍我,而尤氏这一班老表,则又耸动我,老旦既然难能,何妨试拭,反正这是玩意儿,又不是登台教你扮一个老婆子。於是我便改唱一出叫做「姑阻」,是一个女尼陈妙常的故事儿,所谓「姑阻」者,是潘必正的姑母,也是一个老尼姑,阻止他不要去恋爱陈妙常。我还记得开头两句是「书当勤读,奋志青云上」,比唱「楼会」容易得多,而豪无兴趣。实在我这时对於拍曲子也是厌倦了,就此也半途而废。
这一班我的表兄弟中,就是宾秋成功了,他翩翩佳公子,写得一笔好字,常能吟诗,写了「西堂度曲」的诗句。他们本是尤西堂(侗)的後裔。宾秋之弟号翼如,那时方结婚,我送一幅新房对联给他,由子青哥写了,上联是「南国喜闻乌比翼」,下联是「西堂今见女相如」,嵌了「翼如」两字,作为「并蒂格」,而西堂两字,则即寓其姓。我那时就是常好弄笔头,做对联,苏州人家,每逢婚丧,都有送对联的,他们常来请我捉刀。
⊙外国文的放弃
上海的新空气,吹到苏州来了,苏州也算开风气之先的。大家传述,西方人的一切学术,都根据於算学。但是旧中国人的思想,只有商业中人要用算术,读书人是用不着算术的。从前我们的算术,也有三种,一曰心算,二曰珠算(就是算盘),三曰笔算。心算就是在心里计算,不要看轻它,尽有好本领的。我最佩眼那些菜馆饭店的夥计(苏州称「堂倌」),即使有客七八人,吃得满枱子的碗碟,及至算账起来,他一望而知,该是多少。而且当时苏州用钱码,这些菜馆用钱码又不是十进制度,以七十文为一钱,如果一样菜,开价是一钱二分,就是八十四文,这样加起来,积少成多,他们稍为点一点碗碟,便立刻报出总数来了。算盘是商业上通用的了,不必细说。笔算有时也用得着,但属於少数,铅笔也未流行,谁带了毛笔来算账呢?
但西方的算学,明末传到中国来了。在清代也曾以算术取士过的了。不过大家都钻研於八股八韵,把这一门学术,视为异途,早弃之不顾。现在趋於维新,要效法西人,学习算术了。可是西法的算学教科书还没有,只好搜求到中国旧法的算学教科书。我当时借得了一部(书名已忘却),线装木刻的,共有四本。里面的数目字,还是中文,并不用阿拉伯数字,也只到加减乘除吧,我埋头学习,学到加减乘,除法便不甚了了。其方式与现今的教科书不同,我记得那个乘法,是用「铺地锦」法,说与现代名算学家,恐怕他们还瞠目不知呢。
我这无师自通的算术,也就浅尝即止,後来又读起日文来了。自从中日战事以後,我们觉得日本国虽小而此我们强,於是许多新学家,及政府里有些自命开通的人,都愿意派子弟到日本去留学。留学自然最好到欧美去,但是到欧美去,一则路途远,二则费用大,三则至少外国语有了根柢。到日本去,就是路近,费省,即使不懂日本话,也不要紧,因日本与中国为同文之国,有文字可通,便省力得多了。
那时中国政府派出去留学日本的很不少,而自资留学者也很多。我们所认识的有杨廷楝、周祖培诸君,他们都是学法政的。先一排,到日本去学法政;後一排便是到日本去学师范。至於其它各种科学,问津的很少,老实说,日本那时也不大高明。而当时中国人的思想,以为学了法政以後,回国後就可以做官;学了师范以後,国内正预备大兴学校,将来教书的冬烘先生是太不时髦了,他们可以在洋举堂里,当一位教师。
我们这一群朋友中,便与这班留日学生联络起来,常常通信。他们在书信中,告诉我们种种事情。他们把日本的有些法政书籍,都翻译了中文,而日本的许多书籍,则都译自欧美。我们读欧美文字的书不容易,读日本文的书,以汉文为主,较为容易,我们因此间接的读到了许多欧美名著,这不是他们给我们做了一半功夫吗?因此大家便发动了读日本文的心了。一半是为了留学日本的基础,一半是为了可以看日本的书籍。
但是到那里去读日文呢?尤其是在苏州那地方。可是自从中国甲午之战後,中国割地赔欵,又许开了五口通商,苏州也是五口之一,在苏州的葑门、盘门之间,有一块地方,唤做青阳地,特许他们作为租借地。也有一个日本领事馆,可是其它一无建设。原来日本到底是个小小岛国,那里有西洋人肆惫侵占,开辟殖民地那种气魄,而青阳地却是苏州一块荒僻地方,苏州人,谁也不和日本人有什么交易,这地方冷冷清清的鬼也不到那里去。虽然日本人到苏州来的不少,却只在城里做一点小生意。
其时有一个日本人和尚,好像姓是藤田,名字是忘记了。日本是崇信佛教的,他们国内也到处有寺院,有僧众。有一个本愿寺,也像西洋人的基督教会一般,向各处传教,不过他们的力量是很小的。那个日本和尚,就是本愿寺和尚(在上海虹口就有一个本愿寺),他在苏州城内,开了一个日文学堂,於是我们怦然心动了,我和李叔夏、马仰禹等几个人,便去读日文。好在学费并不大,每日只上一点钟的课,时间在下午五时,还不至妨碍我的教书工作。
虽说是日本和尚,并不像我们中国和尚一样,仍旧穿了他们的和服,不过脚上不穿木屐,已是皮鞋一双了。他便把我们似教日本小孩子一般的教起来,先教五十一个字母,什么平假名、片假名,我们也就这样阿、衣、乌、哀、屋的念起来,思之可笑。这些日文教科书,在中国是没有的,也由他去办,好在日本路近,不久,便由邮局寄来。这些书,正是日本初等小学教儿童的教课书。
那时李叔夏最用功,书也读得最熟,我就不成功。我的意思,要知道他们的文法,便可以看得懂日本书。我觉得不懂日本话,那倒没有大关系,反正我也无力可以到日本去留学。但是他还要教我们日语,像教他们的儿童一股,我有些受不住了。好容易有三个多月的光景,我於他们的文法,有些弄得明白了,日本书上的汉文比较多的,我也看得懂了,我辍了学,进行自修,比这日本和尚所教,还容易进步。李叔夏却还是勤恳的读下去,後来留学日本,得益颇多。至於马仰禹,未到三个月,即已不来了。
我读过英文,也是处馆在尤家的时候,我们这几位老表,对於拍曲子到了厌倦的当儿,又想读英文了。欧风东渐,由上海吹到苏州,有许多青年,对於外国文跃跃欲试。但是苏州没有洋学堂,要进洋学堂读西文,除非要到上海去。但当时苏州的父老们都不愿意放子弟到上海去,因为上海是个坏地方,青年人一到上海去,就学坏了。不如清一位西文教师到家里来教教吧。
可是苏州要请西文教师,也不容易,後来请得一人,我记得是姓顾,他是苏州电报局的电报生领班,也是在某一家绅士人家教英文。举荐的人说道:「他的英文很好,可以与外国人直接通话。」可是我们也莫名其妙。
那时候,英文教科书,中国还没有哩,也由这位教英文的顾先生去办理。第一本「拍拉玛」,这是启蒙的,以後渐序而进,共有五本。你道这些英文课本是那里来的,乃是英国教印度小孩子读的,现在由印度而到中国,据说上海甚流行,初读是「一只猫」、「一只小山羊」,我们相顾而笑。苏州乡下也不养羊,不知小山羊是怎么样的。这一套英文课本,在商务印书馆初开张,未编教科书时,把它译注翻印了,名之曰「英文初阶」、「英文进阶」,销数以万计,实为商务印书馆发祥的刊物呢。
这一次读英文,也有半年多,但是我终不能读得熟流,终觉得非常艰涩,生字终归拼错,这是因为我不能专心。试想我那时以教书为本业,虽然只有几个小学生,也很为劳神。有时为了博取膏火,补助生活之故,还要做些书院卷子。而且为了交际,常常的到茶馆里,或是朋友家里,高谈文艺,议论时政,我的野心一放不可收拾,那里还能专心致知的读英文呢?
当尤氏弟兄兴高采烈的请先生教英文的时候,子青哥却不与其列。他说:「读外国文最好是要在年幼时候,那时记性好,人事少,到了我们这样的年纪,就难於专心了。」不过後来有许多「半路出家」而成就的,也是很多,但译书容易,而说话较难。子青哥确也有先见之明,三个多月後,尤氏弟兄也渐阑珊了,我也读了後面,忘了前面,狼狈不堪了。现在我的家庭中,只有我们一对老夫妇,不懂英语,下一代,再下一代,无男无女,无老无少,都是满口英语,还有通数国语言文字的,如果给我的前辈听到了,真要呵为用夏变夷呢。
除了日文、英文之外,我还读过法文。教我法文的这位先生姓江(名已忘记),他是从前毕业於广方言馆的学生,也是苏州人,这位江先生性颇孤傲,不谐时俗,不然,他一个法文很好的人,何至於投闲置散,回到家乡来,当一个教法文的先生呢?他所收的学生,共为二十人,成为一班,都没有读过法文的,也都是年过十六岁的学生。我又怦然心动,想读法文了,可见我的不知自量,心无一定了。因听得人家说:法文在欧美极为重要,所有外交公文,都以法文为正则。而我还自恃读过英文,或者比较容易一些,那知越读越难,不到八个月,我又退下来了。
法兰西文字,使人最困惑的,是每一名词,有它的公性,母性,谁知道这个字是属於公性、母性呢?我对於读法文,似乎比读英文还勤一点,但究竟是徒劳。那便是子青哥所说的年龄已大,记忆力不足,加以人事繁杂,终难於专心一志了。我们这一班读法文的同学中,只有两人是成功的,一位杨蕴玉,他是世家子,但可惜很早就逝世了。一位陆云伯,他是吴江人,是名画家陆廉夫(恢)的公子,後来进了上海徐汇法文学堂吧?在我写此稿时,年纪也近七十了,但他也不曾有过什么得意的职业。在我後来办小说杂志的时候,他给我译了不少法国小说,还有许多关於书画的笔记。(廉夫先生还赠了我一幅「秋星阁读书图」。)
自此以後,我对於读外国文一事,只得放弃了。古人诗句云:「读书原是福」,我就没有这个福份,我当然是自己未能专心勤学,实在也是我的环境使然。但後来我在我的朋友中,见到许多半路出家的人,到二十多岁方始学习外国文者,居然也能译书。还有些在外国人所开设的洋行中就职的,於外国文虽然不大精通,而外国话却说得滚瓜烂熟,不觉自叹是个笨伯而已。
⊙东来书庄
那时有几位朋友,留学日本,我们常与他们通讯。并且苏州设立了日本邮便局,我们常托他们邮寄书报,在文化交通上,较为便利。尤其那时疾,日本於印刷术很为进步,推进文化的力量很大。吾国在日本的留学生,也逐渐多起来了,有许多留学生,都是国文已经很好的了。日本政府,为了吸引中国青年去留学,特设了法政专科,师范速成科那种投机学校。为了中国去的留学生不谙日语,在教师讲解的时候,还雇用了翻译,极尽招徕的能事。因此当时官费、自费的留学生,在日本的竟有数千人之多。
为了日本的印刷发达,刊物容易出版,於是那些留学生,便纷纷的办起杂志来。为了中国各省都派有留学生到日本,他们的杂志,也分了省籍。如浙江学生所出的,名曰「浙江潮」;湖南学生所出的,名曰「新湖南」;直隶学生所出的,名曰「直言」(即今之河北,在前清则为直隶)。在我们江苏学生所出的,即名曰「江苏」,大概对於这个「苏」字,另有一义,作苏醒解(按:金松岑的「孽海花」,即首先在「江苏」上发表的)。诸如此类,各省留学生,出一种杂志,都有合於他们省的名称。此外也有约了几个同学同志,另有组织的。
就是我们几位认识的留学生,他们别出了一种杂志,叫做「励志汇编」,因为他们已有一个小组织,叫做励志会呢。这「励志汇编」也是月刊性质,写稿人都是法政毕生为多,当时中国学生到日本去习法政的,以早稻田大学最为吃香,此辈亦都是早稻田学生呢。杂志有译自日文的,也有自己创作的,我还记得有卢骚的「民约论」,也是日文从西文中转译得来的,这个「励志汇编」,执笔者有不少人,他们很有志把种种知识学问,输入到中国来。
有许多日本留学生的杂志,寄到苏州来,托我们推销,我们是要有一个推销机关的。在苏州,那时城里也有三四家书店,观前街一家叫做文瑞楼比较最大,我们亦最熟,可以走进他们的柜台书架傍随意翻书的。但是他们都是旧书,木版线装,满架是经史子集,新书不大欢迎。最近也点缀其间,除非是畅销的书,至於什么杂志之类,一概不售的。其它有什么绿荫书屋、扫叶山房,连石印书也不问讯,有一家玛瑙经房,专售佛经、善书的(苏州当时刻善书很盛行,可以消灾避难)。那末要托书店代为推销,颇为窒碍难行了。
我不是前章说过我们当时共有八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吗?我们也组织一个学会,叫做励学会。我们当时有两个志愿:一是由励学会出一种月刊;一是开一家小书店。出月刊这一件事,在苏州可不容易,我在下文再当详述;开小书店的事,却不禁跃跃欲试了。不久,书店事居然成议,皇然是股份公司,每一股是十元,总共是多少资本呢,说来真令人可笑,共为一百大元。这很像我们从前放了年学开春联店一般,不过春联店在年底至多开十余天,到除夕就要关门大吉,这个书店,却是长期性的。
书店虽小,首先要一个店名,大家拟了几个名字,最後择定了一个,叫做东来书庄。这东来两字,还可以引用「紫气东来」的一句成语,实在的意思,便是说:都是从东洋来的罢了。开办费可以简直说没有的,虽然号称书庄,只借了人家一个墙门间,那是女冠子桥包叔勤家的一个门口,从前也是开过春联店,房租不出,还借他们家里两只旧书架。安放几只半桌,摊上一方蓝布,就算是柜台了。并且励学会的社友,省下了在茶馆里聚会,大家无事时,便到东来书庄来谈天了。
我们不用店员,仅有一个学徒,社员们(也是股东大老板)轮流当值,这於来购买书籍杂志的人,大有捭益,因为我们能指导你购买何种书籍,对於知识阶级的人,请坐送茶,周旋一番。杂志都是寄售性质,卖出还钱,销不完的还可以退还,以八折归账,因此我们可以无须要多少资本。後来我们又附带出售了日本的图书文具之类,必须要用现欵去批发了。
说起了出售日本图书的事,真足以令人发一浩叹。中国在那个时候,已在甲午中日战争以後,戊戌政变之前,还没有一张自己印刷的本国地图,但日本已经印了有很详细的「支那疆域地图」了。我们在他们书店的广告目录上,看见有许多地图的名目,便托朋友寄几张来,及至一看,全图都是汉文,难得有几处注着和文的,而且印刷鲜明,纸张洁白。我们批购了十张,不到一星期,都售光了,连忙添购二十张、三十张,……虽然上面写的支那,大家都也不管,真是可怜。後来我们也批了世界地图、东亚地图,虽不及中国地图的销场好,但生涯也自不恶。
原来那时苏州已在发动开学堂了(学校的名称是後来改的,最初是唤作学堂),便不能无历史、地理等课目。教地理连地图也没有一张,岂非憾事,那些专习八股文的先生们,四川是否通海?长江缠到黄河里去,也得先开开眼界。这个地图的风气既开,竟有许多绅士人家,向我们买了大幅的世界地图,悬在书房里,代替挂屏用的。除地图以外,还有动物、植物的挂图,也是五彩精印,日本的小学校里的,他们也欢迎作为壁上的装饰品。
日本文的书籍,当然无法推销(後来我到了上海,到虹口几家日本书店去看看,全汉文的书就不少,连「杜工部诗集」也有的)。但对於数学书籍、英汉文词典等等,也有人来定购的。除了图书以外,我们还带卖一点文具,也都是从日本寄来。日本那时已经有不少仪器,都是从西方仿造来的,但是价钱既贵,我们小资本店就不敢问津,而且在苏州也难觅销路,只是批发一些细巧的文具,都是苏州所未见的。那个时候,墨水笔也没有,仅有铅笔,也是舶来品。关於许多纸品,如信封、信笺之类,我们销得很多。信封是一种双层纸的,里面一张画着各种画,外面一张薄纸,映出里面的画来;信笺是一种卷筒纸,纸张洁白,你高兴写多么长,就写多么长。此了中国固有的信封信笺,自觉耳目一新,雅有美术趣味,也是苏州人所乐用的。
东来书店的生意发达,不到三个月,已是对本对利,不到一年,我们的资本,自一百元变成了五百元,好在我们即有盈余,从不分红。但是既然赚钱,便思进展,不是在人家墙门口,以一种开春联店的姿态可以济事了。因此在玄妙观前街西首、施相公衙口,觅得一市房,是一开间上下楼房,每月租金十元,以一家小书店,出这么大的房屋租金,也不容易。又添了一个店员,因为那些股东,大家有事,不能常来轮值,我们励学会的同人,便公举我做了东来书庄经理,那是尽义务不支薪水的。
我虽然还有教书工作,每天下午放学以後,总要到东来书庄去一次。那时不全是贩卖日本图书文具了,因为中国的风气渐开,上海也出了许多新书、杂志,我们每天看上海来的报纸(这时苏州还不能看上海当天报纸,一直要到苏沪火车通后),见有什么新出的书籍、杂志,连忙写信去接洽,要求在苏州推销,但是所用的那个店员是外行,所以写信接洽等等,非我亲自出马不可。还有店中的帐目,从前只有一本大型粗纸帐簿,记出每日所售之货,名曰「流水」,我去了以後,造了几册分类的帐簿,但我也是外行,以意为之而已。
但东来书庄有一件事,使我觉得非常得意,就是我们对於各乡各镇的顾客,很有信誉。苏州有许多乡镇,文化的发展,并不输於城市。尤其苏州当时是个省城,而交通也甚发达,人文尤为荟萃。即以苏州府的几个县份而言,如常熟、吴江、昆山等县,都是文风极盛的,他们知道苏州有个东来书庄,便都来买书、定杂志,不必到上海去了。
因为在太湖流域一带,到处都是水乡,各地都有航船,而苏州也是聚会之地。每日都有航船上人,送上一张单子,开列着一排新书和杂志的名目来配书,於是有的立刻配给他,没有的便给去搜罗。上海有几家出新书的,我们也略有联络了。生意愈推愈广,不仅是苏府各县、各乡镇、连常州、无锡、嘉兴等处,也都有写信到苏州东来书庄来问讯配书了。
我这个小书店经理,虽然是尽义务,不支薪水,然而有一难得的好处,不论什么新书、新杂志,我得以先覩为快,因此有许多顾客上门购书的,问到我时,我可以略说一点大意。杂志上我也可以指出那几篇文章可读,他们就说我是一个不寻常的书贾了。不仅此也,而且我在东来书庄,认识了许多朋友,如住在常熟的曾孟朴,初见面时,便是吴讷士(湖帆的父亲)陪他到东来书庄访我的。住居吴江同里镇的金松岑、杨千里,本来也是老主顾,每到苏州,必来访我。还有昆山的方惟一(他当时姓张,叫张方中,後来归宗,叫方还,辛亥以来,一度任北京女子师范校长),那时他在角直镇沈家教书的,也常来光顾。此外城区里的许多文人,都是最初在东来书庄买书时认识,後来成为友好的。
最可笑的是那位周梅泉(他初名美权,後又号今觉,是周馥的孙子,藏邮票甚富,人称他为中国邮票大王),他是安徽人而住居在扬州。向我们定了一批日本书,许多都是算学书,一时我们未能配齐,他大发其少爷脾气,称我们为书侩,写了一封长信骂我们,那时我也不服气,写信回骂他,称他为纨袴子,发臭脾气,大打其笔墨官司。辛亥以後,他从扬州迁居到上海来了,我们认识了,时相酬酢,到了老年,还提起那件事,互为轩渠,正如江湖上有句话:「不打不成相识。」
⊙木刻杂志
上文说过:我们的励学会同志有两个志愿,一是由励学会出一种月刊,一是开一家小书店。现在东来书庄成立,开小书店的志愿已遂了,便想到出月刊的事了。但是出月刊第一件就发生麻烦的事,因为苏州没有铅字的印刷所,除非编好了拿到上海去排印,这有多么不便呀!这时候,杭州倒已经有印刷所了,而苏州还是没有,向来苏杭是看齐的,不免对此抱愧呀。
後来我们异想天开,提倡用木刻的方法,来出版一种杂志。用最笨拙的木刻方法来出杂志,只怕是世界各国所未有,而我们这次在苏州,可称是破天荒了。可是苏州的刻字店,却是在国内有名的。有许多所谓线装书,都是在苏州刻的。在前清,每一位苏籍的名公钜卿,告老还乡後,有所著作,总要刻一部文集,或是诗集,遗传後世,所以那些刻字店的生涯颇为不恶,而且很有几位名手。
於是我们和苏州一家最大的刻字店毛上珍接洽了。毛上珍老板觉得这是一笔很大的长生意,也愿意接受。我们所出的那种杂志,名为「励学译编」,大半是译自日本文的。因为同社中有几位对日文也看得懂,对於国文素有根柢的,尤其容易了解。此外还徵求留学日本的朋友,给我们译几篇,是一种帮忙性质,我记得杨廷栋(翼之)、杨荫杭(号补堂,又号老圃,无锡人)都帮过忙,他们都是日本早稻田大学的学生,那些译文,都是属於政治、法律的。至於稿费一层是谈不到,大家都是义务性质,而青年时代,发表欲也颇为强盛。
「励学译编」是月刊性质,每期约三十页,在当时的中国,无论是日报,无论时是杂志,都没有两面可印字的纸(日报的两面印,是上海「中外日报」创始的)。所以我说三十页,若以今日洋装书的说法,那要算六十「配其」了。那时洋装书在上海还少得很,何况是苏州呢。当时,稿子是要一个月前交给他们的,可以让他们马上刻起来。好在那些稿子,并没有什么时间性,都是讨论传述的文章,每期三十页,不过两万多字而已。
我们和毛上珍订了一个合同,他们也很努力,刻字和排字一样的迅速,这三十页木板书,尽一个月内刻成。书是用线装的,纸是用中国出产的毛边纸印的,字是木刻,可称纯粹是国货,只是里面的文字,却是从外国转译得来的。刻版是毛上珍经手,印刷当然也是毛上珍包办了。可是木刻比了铅印、石印,有一样便利,便是你要印多少就印多少,反正木版是现成的哪。
这个励学译编,也是集资办的,最初几期,居然能销到七八百份,除了苏州本地以及附近各县外,也有内地写信来购取的。我们也寄到上海各杂志社与他们交换,最奇者是日木有一两家图书馆向我索取,我们慷慨的送给它了。我想:这是他们出於好奇心吧,想看看中国人出版的木刻杂志,也算一种轶闻。当时虽然也曾轰动吴门文学界,至今思之,实在觉得幼稚而可笑呢。
「励学译编」的总发行所,便是东来书庄,出版了这一种杂志,东来书庄也忙起来了。有批发的,有定全年的,有零购的,还有赠送的。批发是照定价打七折,各县各镇,颇多每期五本、十本来批发的。本来定价是每册二角,全年十二册的定户,只收二元,寄费酌加。但有许多外县乡镇,他们都是由航船上来取的。零购都是本城人,随意购取,看过了送与别人。我们赠送却不少,苏州的大善士敬送善书,写明有「随愿乐助,不取分文」八字,我们大有此风。这个木刻杂志,大概也出了一年吧?销数也逐渐减缩了,大家兴致也阑珊了,就此休刊完事。
但是这个翻译日文的风气,已是大开,上海已经有几家译收处,有的兼译日文书,有的专译日文书,因为译日文书报较为容易,而留日学生导其先河,如洪流的泛滥到中国来了。最普及者莫如日本名词,自我们初译日文开始,以迄於今,五十年来,写一篇文字,那种日本名词,摇笔即来。而且它的力量,还能改变其固有之名词。譬如「经济」两字,中国亦有此名词,现在由日文中引来,已作别解;「社会」两字,中国亦有此名词,现在这个释义,也是从日文而来,诸如此类甚多。还有一个笑话,张之洞有个属员,也是什么日本留学生,教他拟一个稿,满纸都日本名词。张之洞駡他道:「我最讨厌那种日本名词,你们都是胡乱引用。」那个属员倒是强项令,他说:「回大帅!名词两字,也是日本名词呀。」张之洞竟无词以答。
这个木刻杂志,不仅是「励学译编」呢,过了一二年,我又办起了「苏州白话报」来了。这个动机,乃由於杭州有人出一种「杭州白话报」而触发的。苏杭一向是并称的,俗语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是应与杭州看齐的。其时创办杭州白话报者,有陈叔通、林琴南等诸君。写至此,我有一插话:後来林在北大,为了他的反对白话文而与人争论,实在成为意气之争,有人诟他顽固派,这位老先生大为愤激,遂起而反唇也。至於反对白话文,章太炎比他,却还激烈。再说:提倡白话文,在清季光绪年间,颇已盛行,比了胡适之等那时还早数十年呢。
这个苏州白话报,并不是苏州的土话,只是一种普通话而已。其实即就古代而言,如许多小说、语录,也都是用语体文的,民间歌谣等,更是通俗。当时我们苏州,有一位陈颂文先生,他在清末时代的学部(革命以後,改为教育部),就是极力提倡白话文的,可是当时的朝野,谁也不关心这些事。那时已在戊戌政变以後吧,新机阻遏,有许多杂志,由政府禁止,不许再出了,励学译编本是蚀本生涯,蚀光大吉,再辨「苏州白话报」,大家也没有这个兴致了。
但我却跃跃欲试,还想过一过这个白话报之瘾。只是还不能与杭州白话报比,因为杭州已有印刷所,而苏州实到如今还没有呢。偶与毛上珍刻字店老板谈一谈,他极力赞成,自然,他为了生意之道,怎么不赞成呢?我又与我的表兄尤子青哥一说,他满口答患说:「你去办好了,资金无多,我可帮助你。」而且他还答应,帮助我编辑上的事。我有了他这个後台老板,便放大胆与毛上珍老板订约了。
苏州白话报是旬刊性质,每十天出一册,每册只有八页。内容是首先一篇短短的白话论说,由子青哥与我轮流担任;此外是世界新闻、中国新闻、本地新闻都演成白话。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关於社会的事,特别注重,如戒烟、放脚、破除迷信、讲求卫生等等,有时还编一点有趣而使人猛省的故事,或编几只山歌,令妇女孩童们都喜欢看。
我们这个白话报,要做到深入浅出,简要明白,我和子青哥是一样的意思。我们不愿意销到大都市里去,我们向乡村城镇间进攻。曾派人到乡村间去贴了招纸。第一期出版,居然也销到七、八百份,都是各乡镇的小航船上带去的,定价每册制钱二十文(其时每一银圆兑制钱一千文),批销打七折,有许多市镇的小杂货店里,也可以寄售,为了成绩很好,我们更高兴起来了。
子青哥创议:「我们办这个白话报,本来不想赚钱,我们只是想开开风气而已。我们可以像人家送善书一般,送给人家看,也所费无多呀。」苏州有些大户人家,常常送善书给人家的,或为道德家的格言,或以神道说教,他们算是「做好事」。有些耶稣教堂在苏传教,也是如此的。而且他们印书的成本,比我们的白话报也贵得多呢。但我则期期以为不可,我说:「送给人家看,人家也像善书一般,搁在那里不看。出钱买来看,他们到底是存心要看看的呀。况且我们的资本有限,藉此周转,也不够一送呢。」子青哥被我说服了,我还自诩子青哥学问比我高,经验却不及我呢。
但是我可忙透了,编辑也是我,校对也是我,发行也是我,子青哥是难得出门的,稍远就得坐轿子,偶然步行到观前街,一个月也难得一二次,他也帮不了我什么忙。不过这种木刻杂志,只能暂济一时,岂能行诸久远。文化工具,日渐造化,苏州的所以没有新式印刷所者,却是为的离上海太近,人家印书印报,都到上海去了,因此也无人来开印刷所。我们也不能尽量开倒车,最惨者,不及三年,所有「励学译编」和「苏州白话报」的木版,堆满了东来书庄楼上一个房间了。及至东来书庄关店,这些木版又无送处,有人说:「劈了当柴烧。」有人还觉得可惜,结果,暂时寄存在毛上珍那里,後来不知所终。
⊙译小说的开始
外国小说的输入中国,以我所见,则在前清同治年间,其时上海的申报上,时常见一二有译载似小说的纪事。如「巴沙官故事」等,乃纪载一艘帆船失事,有一船员匿在酒桶中,飘流海面,卒乃遇救事。其它亦常有数短篇,不复能记忆了。我幼持,在朱静澜先生家中、曾见有最初出版之申报,订成两册,中乃有此。後来梁启超的时务报,遂有「福尔摩斯侦探案」的附载,这可以算得中国翻译外国侦探小说的鼻祖了。
自从林琴南的「茶花女遗事」问世以後,哄动一时。有人谓外国人亦有用情之专如此的吗?以为外国人都是薄情的,於是乃有人称之为「外国红楼梦」。也有人评之为茶花女只不过一妓女耳,也值得如此用情,究竟小说家言,不登大雅之堂。说虽如此说,但以琴南翁文笔之佳,仍传诵於士林中。这个时候,号称所谓新学界的人,都提倡新小说。粱启超发行的一种小说杂志,名字就叫「新小说」。那个杂志,不但有许多创作小说、翻译小说,而且还有许多关於小说的理论。梁启超自己就写了一个长篇的理想小说:「新中国未来记」。这时把文学上的小说地位便突然地提高了。
我的写小说,可称为偶然的事。其时我的一位谱兄弟杨紫驎,他在上海虹口中西书院读书,为的要学习英文。我到上海去,常常去访他。因为他住在乍浦路,那边有一个中国公家花园(简称中国公园),我们常常到那里去坐地。说起这个公园,很令人生气。原来上海租界中,当时有好几个公园,都不许中国人入内游玩。黄浦滩一个公园,门前挂出一个牌子来,写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这个牌子,不是直到如今,还传为侮辱我华人一个史实吗?富时我们住居租界中人吵起来了,为什么华人不得入公园呢?造公园的钱,也是华人纳税所出的。工部局不得已,便在沿苏州河一带、圆明园路口,另造了一个校小的公园,专供华人游玩。可怜的住居租界的华人,算得了一些小面子,就此不响了。
紫驎为了读英文以供研究起见,常常到北京路那些旧书店,买那些旧的外文书看。因为那时侯,上海可以购买外国书的地方很少,仅有浦滩的别发洋行一家,书既不多,价又很贵。他在旧货店买到除了「迦因小传」外,我又从日本文中,译了两部小说。这两部小说,一名「三千里寻亲记」一名「铁世界」。日本自从明治维新以後,文化发达,出版的书籍中,对於欧美的文学书,译得不少。他们国内的新旧书店很多,读书的人,把已读过的一部八分新的书,看过以後,往往即送到旧书店。为的他们的读书界,抱推陈出新主义,卖去了旧书,立刻便掉换读新的了。一到售书店,价钱便减了不少,而又可以嘉惠後学。我所译的两部日文书,都是我的留学日本的朋友,从旧书摊拾来,他们回国时送我的。
我知道日本当时翻译西文书籍,差不多以汉文为主的,以之再译中文,较为容易。我就托了他们,搜求旧小说,但有两个条件:一是耍译自欧美的;一是要书中汉文多而和文少的。我译的两种日文小说,就是合乎这两个条件的。那一种「三千里寻亲记」,是教育儿童的伦理小说,总共不过一万字左右,译自意大利文的,在原文还有插图,以引动儿童兴趣,就是一个儿童,冒着艰危,在三千里外去寻他母亲的。另一种「铁世界」,可以说是科学小说,是法国文的,那大概有三、四万字。虽说是科学小说,也浅显而不大深奥的,那时法德世仇,便是写小说也互相諆诋,那里面德国人如何酷烈,法国人如何和平,德人欲害法人,而法人如何逃避的情形,都写在书中。
这两部小说,後来我都售给於上海文明书局,由他们出版。因我自己无力出版,而收取版税之法,那时也不通行。文明书局是一班无锡人所开设的,如廉南湖、丁福保等都有份,而里面职员的俞仲还(前清举人)、丁芸轩等,我都是认识的。大概这两部小说的版权是一百元(当时虽也按字数计,约略估量,不似後来的顶真),我也随便他们打发,因想这不过一时高兴,译着玩的,谁知竟可以换钱。而且我还有一种发表欲,任何青年文人都是有的,即便不给我稿费,但能出版,我也就高兴呀!
後来迦因小传的单行本,也由文明书局出版,所得版权费,我与杨紫驎分润之。从此以後,我便提起了译小说的兴趣来,而且这是自由而不受束缚的工作,我於是把考书院博取膏火的观念,改为投稿译书的观念了。譬如说:文明书局所得的一百余元,我当时的生活程度,除了到上海的旅费以外,我可以供几个月的家用,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但是我的英文程度是不能译书的,我的日文程度还可以勉强,可是那种和文及土语太多的,我也不能了解。所以不喜欢日本人自著的小说,而专选取他们译自西洋的书。他们有一位老作家森田思轩,汉文极好,译笔通畅,我最爱读他的书,都是从法文中译出来的。还有一位黑岩泪香,所释的西文小说也不少。可是很少由美国出版的书,实在美国那时没有什么文学家,寒伧得很,日本文人,也不向那里去搜求了。
到了民国初年,上海的虹口,已经开了不少日本书店,我每次到虹口去,总要光顾那些日本书店,选取他们翻译西文的小说。不过那时候,日本的翻译小说,不像以前的容易翻译,因为他们的汉文都差了。最可厌的,有一种翻译小说,他把里面的人名、地名、制度、风俗等等,都改了日本式的,当然,连他们的对话、道白,也成为日本风了。所以往往购买五六本的日文翻译小说,也只有一二种可以重译,甚至全盘不可着笔的。
至於像上文所说森田思轩、黑岩泪香所译的书,早已绝版多年,於是托留学日本的朋友,到旧书店里去搜求,倒还可以搜求到不少。他们有时并且给我向图书馆去搜求,那些绝版的书,图书馆里倒还存留着,觅到以後,他们就做了一个「久假而不归」。我说:「这怎么可以呢?」他们说:「无大关系,至多罚去保证金面已,况且这种破烂的旧书,他们已视同废纸了。」
所以我之对於小说,说不上什么文才,也不成其为作家,因为那时候,写小说的人还少,而时代需求则甚殷。到了上海以後,应各方的要求,最初只是鄱译,後来也有创作了。创作先之以短篇,後来便也学写长篇。但那时候的风气,白话小说,不甚为读者所欢迎,还是以文言为贵,这不免受了林译小说薰染。我起初原不过见猎心喜,便率尔操觚,谁知後来竟成了一种副业,以之补助生活,比了在人家做一教书先生,自由而写意得多了。
作者:
六者
在
寒山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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邋遢道士
- (0 Byte) 2005-8-20 周六, 下午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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