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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语||关于「极私统治哲学」与「王朝自毁机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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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Anonymous 在 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结束语||关于「极私统治哲学」与「王朝自毁机制」
当政治秩序受到破坏时,则整体社会秩序立刻紊乱,诬反事件模式蜂涌而现,生灵涂炭。盖文化其余诸面相,完全无能、无力在政治秩序失序时,撑起整体社会秩序,因为各个面相早被阉割了。
过去我们念书时,总听老师、课本以夸耀的语气说: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历史悠久、文化昌明。当然,这些都是事实,值得夸耀;并且因为这些都是事实,所以以下这个说法就更站不住脚。老师与课本又说:因为中国是爱好和平的国家,中华民族是爱好和平的民族,所以不重视军事,所以挡不住能征善战、善于马背功夫的夷狄蛮貊,所以才会出现历史上几次亡国的纪录。这完全是在乱解历史了。
较为正确、完整的答案应该是:历史中国到秦汉大一统之后,既存的历史上所传留下来的那套政治文化已经出现质变,而秦汉改采质变之后的极私统治哲学作为统治出发点。这套从帝王个人极私作为出发点的帝王学,纳天下于一人私囊,以致总是导致内忧外患丛生。因内忧外患丛生,王朝逐渐无力应对,于是导致王朝屡次亡于弱小异族、农民起义军与权臣篡位。密集地出现政权更迭、战争、饥荒等天灾人祸。
话说,台湾确实长时期以这样的鸵鸟心态作为教育的出发点;至于中国是如何在教育他们的学生,这我不得而知(据从网络上所见,两岸在这点上似乎没什么区别)。因此,传统帝王学||或我说的极私统治哲学||始终不曾接受足够的批判;甚至还受通俗文学、艺术、电影的歌诵。执政当局缺乏这样的历史与文化认识,于是,毛泽东所说的「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既存的帝王学,在未受到足够的批判、清扫的情况下,有可能持续在未来发威,持续主导未来中国的历史进程。或者,正如〈从人口资料看极私统治哲学〉一文所载的情形,不无可能在未来的历史中再度出现;相信无人愿意再见到这样的惨事发生。这是我坚持写作这书系的理由。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历史认识大概只在初中程度;因为高中时念的是自然组,对历史就模糊了。不过,我在念书的阶段时,大概算得上是「好学生」之一;无论学科、术科、体育都还不错,最特殊的是「品行」,我的操性分数总在九十几分以上,还曾经拿过一○二分。那年正好参选学校模范生,训导主任在司令台上如此介绍时,惹得全校大笑不已;到三、四十年后的今天,还有人记得拿这事糗我。
谈这事,主要是说明我对历史其实一点都未忘怀;因为,老师、课本规定要背的国文课文,凡是标题上有「◎」符号的,我这个「好学生」一篇都不会漏掉,并且都是滚瓜烂熟。至于《中国文化基本教材》里所载的每一篇孔孟之说,也全都可以倒背如流。不只如此,甚至还背起部分的《大学》、《中庸》。我是不喜欢背书,但既是规定要背,那我就背得熟烂,绝不取巧。
读《四书》等,其实也在读中国历史,就是一般所谓的上古史;读《四书》甚至也兼读了上古史以下的历史,因为有着上古的背景知识可以参照。就这样,我虽然挑的是自然组,但大致也可以说对中国上古史有着一点点概念。而孔孟之道,长期影响着历史中国的教育,唐宋及以下各王朝的科举考试,将《四书》纳为考试范畴。且自汉武帝之后,就独尊儒术、抑黜百家,儒学早成为历史中国意识型态中的主流。
等于说,官僚无论其是否经科考进入官场,无一不受孔孟思想熏陶;他们为官过程中的所作所为,应该也都无一不受儒家思想影响。至少在理论上如此。大概是曾经熟背《四书》这些东西的缘故,让我后来在阅读中国历史时,常常不自觉地就会拿孔孟之说来与历史事件比对。
如果以上所述还不致离谱的话,那么我从《四书》中所得到的讯息,与老师、历史课本的说法,至少出现了以下不可理解的诡异现象:
一、 说中国是爱好和平的国家,中华民族是爱好和平的民族,所以不重视军事;这就是个大错误。「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论语˙子路》)、「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论语˙颜渊》),孔孟之道中讨论军事的议题虽然不多,但也绝非没有。事实,孔孟或许直接议论军事的议题不多,但间接议论的却不在少数。《孟子˙梁惠王》孟子说:「王(梁惠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这则纪录已经直接指出梁惠王「好战」,而孟子并不避谈战争。《论语˙季氏》载孔子论季氏将伐颛臾时评论说,「吾恐季氏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这既在避战,也在避祸,更论治国之道。可见儒家一点都不忽略军事,重点在于儒家更重视民富国强。至于所谓春秋五霸、战国七雄、秦始皇统一中国、刘项大战˙˙˙就可以不必再提;这无一不是战争的结果。历史中国绝非不重视军事,反过来说,历史中国事实以战争填满历史,怎可能不重视军事?北宋的总兵力达一百四十万,怎能算是不重视军事?于是这个矛盾就不能不出现:历史中国既然诵读孔孟之道数千年,怎么反而会以战争填满历史?
二、 其次,既然中国历史以战争填满,立即出现一个大诡异:那就是历史中国既然并非不重视军事,那四周的夷狄蛮貊,只因为他们游牧为生,所以善于马背功夫,所以利用秋高马肥,就能打垮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历史悠久、文化昌明的中国,并且入主中国?诸夷狄蛮貊如此轻易就能数次入主中国,那孔孟之道还有什么理由被诵读数千年?中国人还有什么理由以孔孟之学为傲,并讥笑、贬抑诸胡蛮「彼戎狄者,人面兽心,见利则弃君亲,临财则忘仁义者也」(《晋书˙载记第三》)?
至于其它的矛盾,我们就可以不再细说。所以,当我还在学生时,虽然对历史所懂不多,但对历史中国诵读孔孟之学数千年,犹不免于丧国数次,被部分统治、全领域统治达800年(详见前文),感到不可理解;尤其还是丧国于那些被讥为夷狄蛮貊的部落型国家。我认为当中必然存在某些诡异的因素。更由于自己熟背了许多经文,而且基本上我对这些经文都相当认同,就更加坚定我的质疑。因为从经文所得的讯息,那都是非常务实的治国之道;否则历史中国便没有长期诵读这些经文的道理。我认为研习这样的学识,只会使国家富强而不是衰弱。所以,弱小异族数次入主中国的史实,就显得更不可思议。
当时,正是国共内战国府败退台湾未久;就我们所知,国共内战时国府军事力量远远强过中共,却给中共打得兵败如山倒,就让我更怀疑其中应该另有隐情。
后来年纪渐长,社会阅历也逐渐增多,慢慢就体会到俗话常说的「说一套,作一套」的要义。「说一套,作一套」在我们的社会中十分常见,尤其是那些在社会各个领域占有相对优势地位者。当我也曾经在工作上相对占有优势时,有时自省,隐约感觉到自己似乎也在「说一套,作一套」;要求于人者,更胜于要求自己。这引起我一些恐慌。毕竟,曾经熟背的那些孔孟之道,发挥了一些自我针砭的功能。我庆幸自己曾经这么努力背书过,多少能自我纠正。这种经验,刺激我从这样的角度来思考整体社会「说一套,作一套」的行为现象。
本文并不意图从太多的个人经验中来论述历史,因为这是不客观的。其实,细看中国历史,各朝代掌握有相对优势立场者,大致上都不免于「说一套,作一套」。而那些言行合一者,反而总是落入相对劣势。最简单的例子,孔孟作为中国「至圣先师」、「亚圣」,但当他们在世的时日中,他们可曾有机会在政治上一展身手?事实是他们连一试身手的机会也没有。
并且,我们还总是可以在历史上找到太多了证据,证明那些真正为国为民,为皇室效忠的能臣、忠臣,这些言行一致、敢于冒险犯难者,大致在历史上都无法获得善终。反过来说,那些依靠裙带的外戚,靠服侍帝王而亲近帝王的宦官,那些能贪会捧、善于营造集团的权臣,这些人大致离孔孟之道相对远者,反而都能在历史上左右逢源、叱咤一时。
从这种肤浅的观察,我们几乎已经可以理解什么是「说一套,作一套」了。换句话说,在日常生活中与历史观察上,我们都可以轻易证明「说一套,作一套」的真实性。
个人「说一套,作一套」,那影响所及不过是个人与个人周遭其它少数人的权益;但若站在特定政治地位上,那影响面恐怕就大得太多了。因为政治地位牵动着庞大的资源分配与运用。当然,我不敢将这种肤浅的观察,当作是解析历史现象的依据;尤其我那时对历史的认识,还不能支持这样的判断。后来我将这种现象,归纳出「行为与行为规范相悖离」这样的结论,以之形容汉文化之下的人们的常态行为反应。
虽然如此,但我已经逐渐体会到历史其实就在我们身上;历史上的种种,凝结成文化的一部份,而文化透过各种教育管道||包括学校教育、家庭教育、社会教育||就要反映到我们身上。换句话说,纵使我们没上过学、不懂历史,但我们自身的思想、行为,其实就是历史的一部份;在相当程度上反映着历史诸种现象。到这时,历史临场感油然而生;我强烈感受到历史就在我们身上!
但这种历史临场感其实主观的意味重于客观,光靠这种历史临场感无助于解析历史,虽然可能有助于个人阅读、理解历史。所以,我的历史解谜之旅到这时事实还未真正展开;但若缺乏这种历史感,我相信我也无法解读任何历史,甚至也激不起长期读史的念头。
开始较大量阅读史书,大致始于1979年的美丽岛事件;过去也零碎地读了一些,纯粹只是因为感到兴趣而已。那时在坊间可以找到的适于阅读的书籍不多,我也只是浅尝辄止;学生时期留下的那些无解的诡异思绪虽然还在,但实在也无力解决。反正已经存在数十年了,就让它继续留着吧。
1983年远流出版《柏杨版资治通鉴》,是书肆上的大事,我自然是个基本读者;但也不积极,只是随意看着。但这时我的历史知识已经增加了不少。之所以敢称「历史知识」,而不说「历史常识」,那是我那时已经开始对清末史作较有系统、也较严谨的阅读;对历史的认识,除了那份历史临场感之外,对更多的历史事件已经有更多客观的理解。比如那时我想象过,如果能循太平天国自广西起兵、进湖南、下长江,然后打下南京的路线走一遭,或者能有助于我理解为何像洪秀全这样一个落第书生,带领着一群乡巴佬,只靠着扭曲的基督教义,竟然可以打下半个中国。
说实在的,这时我已经将清末史摸得相当清楚,但仍然无法理解为何一群乡巴佬,一群在荒山烧炭的村夫竟然会异想天开,将脑袋栓在裤腰上去打天下,还真的让他们打了出来。朝廷有供应、有训练,甚至有作战经验的常备兵力、将领、统帅,会输给一群乌合之众,这是难以想象的!我对太平天国兴起过程可以如数家珍,但对为何它可以兴起却无从感受。
1987解严后,坊间可以阅读的历史书籍突然增多,于是我的相关历史知识快速增加;而且在无意中发现台湾史这个范畴。说来惭愧,台湾史之于我还真的是无意中发现的。之前,我已经读过李乔的《寒夜三部曲》巨著;这以台湾史为背景的小说,我反复看过几次,算是我的台湾史的启蒙。但还是要到解严之后,出现了大量的有关于二二八事件的专书之后,我才深刻体会到台湾史这范畴。
大概在1995年之前,我对近代中国史与台湾史已经有了较完整的概念。某日,阅读甲午战争时期日本外相陆奥宗光在战后所写的回忆录;由于已经有了相当的阅读准备,又首度有机会从日本观点||尤其还是重要当事人之一的观点||观察历史的缘故,我从陆奥宗光回忆中领悟颇多。
这时,我终于能较深刻地理解何谓「腐败」。其实,「腐败」二字对我们而言一点都不陌生,所有的史书一提到辛亥革命、清朝,无不直书「腐败的满清政府」;但若对当时日本政府之高效率无所认识,自然无法理解当时满清之腐败到底算多腐败?与中日甲午之战,为何中国会败给跨海来袭的蕞尔小国日本到这种地步?腐败其实是一个相对性概念,没个可以做比较的标竿,就不知何谓腐败,与腐败到什么程度。有了陆奥宗光的观点对照,过去所阅读的甲午战争资料,才终于活了起来。而我已经相当熟悉了的清末史、民国史、台湾史,突然获得「腐败」二字作为有机式连结的纽带。
等到我对二二八事件作了更深刻的、全面性的研读之后,也就可以轻松地理解国共内战,国府惨败的原因,与太平天国何以窜起,又何以随即溃散的理由。说来也简单,还是腐败二字。事实,历史中国王朝更迭快速,腐败始终是共同现象;而非什么不重视军事。
这时,我相信清朝、民国,乃至于国府迁台后的台湾史虽然属不同的历史时间范畴,其实当中有着密不可分的连结。这种密不可分的连结,应该以文化作为纽带。意思是说,必须从文化本质的角度观察历史,才能深入历史。否则,所已经理解的历史过程、历史事件、历史人物,不过祇是一堆无意义的历史知识而已;就如序言中所说的麻袋装土豆。
中日甲午战争,其实是已经现代化的日本,对完全还未现代化的中国的一场不对等战争。要从是否现代化的角度切入,才能理解为何那么大的、自称文化昌明的天朝中国,对跨海来袭的蕞尔小国日本怎会显得毫无招架之力?也才能理解为何甲午战争之后,光绪甚至愿意拋弃皇位进行维新的急迫感,也才能理解清末帝党、后党之争,百日维新,乃至于庚子事件、辛亥革命等等的历史意义。贯穿当中的,无非还是腐败二字!
说到庚子事件,我们总以为八个国家联合起来侵略中国;中国败了,那是以一国敌八国的缘故,当然败得理所当然。联军是否侵略中国,我们这里这里不讨论;但八国联军合计不过三万余兵力(注:《日本帝国主义的形成》,井上清着,宿久高等译,华世出版,1986,p56。「(1900年)七月十五日,连军占领天津,七月末,日本、俄国、英国、法国、美国、德国、奥地利和意大利八国联军总数三万三千人(其中三分之二是日军)开始向北京进岀,八月十五日占领北京。」),却打得清廷手足无措,慈禧与光绪仓皇西逃的客观事实,却始终不曾获得足够的重视。
这是多难理解的一件事!堂堂中国竟然败给仓促成军的三万联军,甚至首都失守,连皇室都得仓皇出逃。而路上供应全无,尊贵无比的慈禧太后、光绪皇帝,改穿百姓服饰,面目黎黑、有一餐没一餐地在散兵游勇的簇拥下向西安前进。
唯一合理的解释还是腐败,否则历史中国怎可能反复出现这种亡于弱小异族、亡于农民军,甚至连三万临时仓促成军的八国联军,都可以将堂堂中国打得无招架之力的不合常情、常理的事件?这时,问题的重点转移到:中国的腐败到底是如何的腐败法?这就不能不加深究了!
是以,陆奥宗光的回忆录,等于是我的历史知识的触媒;这个触媒让我过去所曾经吸收的历史知识获得整体性的、有机性的重新组合。于是既存的历史临场感就显得更为浓烈,而此后读史就有了明确的方向。至于研读二二八事件,让我开始触及历史中国腐败的实质内涵||什么是历史中国的腐败!
本文从我个人的读史经验说起,其实是要为本书以上所有论述作些补充说明。历史中国政治腐败的内涵,说穿了就是源之于极私统治哲学之下的王朝自毁机制而已;这是我长期追踪、思考之后的结论。也就是四类型诬反事件模式、效忠认同危机模式,与这两个主要模式所伴随而生的贪婪||权力的贪婪与财富的贪婪||这样的贪婪所堆积而成的腐败,使得王朝不断反复主动地进行自体摧毁、分裂。
所以如此庞大的王朝,才可能不断为弱小异族、乌合之众的农民兵所歼灭;所以会打不过跨海来袭的蕞尔小国日本,也打不过三万余临时组成的八国联军。王朝若不自毁,这么一点丁力量那么可能打败这样庞大而又文明昌盛的中国?而最重要的,则莫过于我们在上一文〈从人口资料看极私统治哲学〉,所揭示的那么多次的人口大殒灭!这种人口巨量密集殒灭,无论从任何角度看,都是惨极人寰的;甚至要怀疑这种动辄蒸发数千万人口的纪录,到底是真是假?但,却铁案如山地反复出现史书之上,难道古代史家「百姓虚耗,十有二存。」、「率土遗黎,十纔二三」还能有假?还能不深究汉文化潜藏的问题?
但,要归纳出四类型诬反事件模式,与效忠认同危机模式,那就不是轻松的过程。当时我立即警觉到,这必须有非常大量的史实作基础;换句话说,必须对中国历史有客观的与足够广泛的认识。而尤其困难的是,既然历史中国诵读孔孟之道数千年,却怎么出现这样的与孔孟之道相悖离||「行为与行为规范相悖离」||的历史现象?等于是,我必须一方面要对客观的史实有全盘性理解,并且还能在客观基础上提出一套解史理论;这套解史理论必须与史实相契合,还能充分解释历史中国所有不合理的诡异现象。比如,我们上述的两点疑问:「怎么既在尊孔,却又毁孔?」「怎么老是众败于寡、强凌于弱?」就是其中重点。这两个问题与人口巨量殒灭同样都是难以理解的事。
当我走到这地步时,基本上是望而却步的。中国历史浩瀚如海,要花多少精力才能累积出我所需要的全盘式的历史知识?
其实,这时除了读过数以千计的各类历史书籍之外,我的看法是,那些数以千计的史书固然曾经丰富了我的历史知识,但对建构较严谨的解史理论可能帮助有限。我必须倚赖比如《史记》、《资治通鉴》、《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这类最基础的经典史籍;否则,我的论述必然缺乏严谨性。但事实到这时我才读过《史记》白话文译本,虽也数次阅读过《柏杨版资治通鉴》,但后者始终不曾阅毕。
读不下《柏杨版资治通鉴》,是因为我实在受不了几乎每页都写到战争、斗争、阴谋、贪婪、人相食等等的;这些史实都与我过去熟背了的那些孔孟学说背道而驰。历史中国既然诵读孔孟之道数千年,怎么所有事却表现得截然相反?
换句话说,我以既存的孔孟的思考来阅读中国历史,两者格格不入,自然无法解读史书中的史事、史人。既然无法解读史事、史人,所以整个阅读过程挫折感非常重;严重的挫折感就令我多次半途而废。这是我从1983年开始阅读《柏杨版资治通鉴》,十几年中的心路历程,每次都立志而读,但每次总败兴而止。而现在我若真要建构一套解史理论,那我该如何面对那些浩瀚如海的史书原典?
所以,这时我虽然已经开始为自己建立一套解史理论的粗糙架构,但毋宁说心中的恐惧感更是十分沉重。因为我若不能面对《柏杨版资治通鉴》这样的译文,又如何可能面对《资治通鉴》原典,与更巨量的史籍?
不过,后来当我第五度下决心重读《柏杨版资治通鉴》时,却发现一路阅读而下,始终非常顺畅;过去那些心理障碍已经消失无踪。到这时,我也才开始理解黄仁宇先生所说的「道德主义者必赞扬英勇,谴责残酷,可是他不能解释事故」的真正涵义。我必须以历史本身的逻辑来理解历史,而非以孔孟学说的精神来读历史。
事实,正由于我接触了陆奥宗光的战后回忆录,又曾经研读过二二八事件;同时,在过去的写作经验中,有机会试着从不同的文化位置观察汉文化,这些经验的启发,使我能肤浅地掌握几分中国历史本身的逻辑。持续以孔孟之道解史,只会让我痛恨历史,而非让我理解历史。所以,我读史到这地步时,才算是真正读史的起点;过去的二三十年,不过只是个准备阶段。真是漫长的准备!
当我第五次重读《柏杨版资治通鉴》时,随时利用网络对照司马光原典,这时读起来兴味十足,完全不产生任何难解之处;因为我已经暂时搁下孔孟之说,而改以我发觉的极私统治哲学替代。换句话说,孔孟之道所揭示的是治国之道,而孔孟之道的反面,才是中国历史的真正逻辑。当我改采这样的观点阅读所有史书时,甚至还能预测史书上应该会出现什么样的记载才属合理!
上文〈愚人以自愚||与历史中国学术的破产〉中,我写到「是汉人自己舍弃了务实的学术,导致思想浑沌,才使得天下大乱」这段。对照于北方刘渊、刘宣、刘聪、刘矅、石勒、苻坚,以及北魏诸拓拔等诸胡王朝、帝王,他们身受良好的儒学教育,在统治上更以儒学作为基本蓝图的史实,那种对比是鲜明的。当时我还未读及《资治通鉴˙卷第一五三》所载,南梁大将陈庆之率军出征北魏南归后的纪录,心中便认定史书上必然要出现类似的记载才算合理。也就是说,史书应该要充分反映南方文教气息远远弱于北方的记载,如此,史书才算尽到客观的纪录历史的天职。
那段记载说陈庆之北征南归之后,特别尊重北方人士,朱异觉得奇怪,便问他。陈庆之说:「吾始以为大江以北皆戎狄之乡,比至洛阳,乃知衣冠人物尽在中原,非江东所及也,奈何轻之。」 (《资治通鉴˙卷第一五三》)
我们一般的想法,正与陈庆之相同,认为南朝属汉人天下,禀承儒学传统当然更要知书达礼;而北方既然在夷狄统治之下已久,那么诗书毁弃、礼教荡然属合理猜测。事实正好相反;陈庆之那段记载,为这种诡异的历史现象做了批注。之所以如此,原因非常简单。
原本属于汉文化主流的儒学,经过焚坑、独尊、党锢、曹魏与司马残杀异己,儒学早就僵化、空洞化了;士人亦早已噤若寒蝉,遁入清谈。而董仲舒既然以阴阳学作为他的思想本体,到光武帝时又「儒士争学图纬,兼复附以訞言」、「宣布图谶于天下」;那么儒消而阴阳学的空间逐渐给放大,就不是不合理的现象?
上述两种历史现象相加||儒学枯萎,而阴阳学大盛||已经为历史中国走入虚无主义、神秘主义的清谈世界铺好道路;历史也确实如此发展。并且,「儒学枯萎,阴阳学大盛」,这全都是汉人自己搞出来的。中国著名史家侯外庐在他《中国思想通史》中引《晋书˙裴頠传》:「頠深患时俗放荡,不尊儒术,何晏阮籍素有高名于世,口谈浮虚,不遵礼法,尸禄耽宠,仕不事事。至王衍之徒,声誉太盛,位高势重,不以物务自婴,遂相放效,风教陵迟,乃着崇有之论,以释其蔽。」他评述说:「裴頠的批评并非言之无物,但他的出发点是立于尊儒术与遵礼法的观点而攻乎『异端』的。」(http://zhjyx.hfjy.net.cn/Resource/Book/Edu/JXCKS/TS011006/0004_ts011006.htm)
但北方诸胡却截然两样。这时北方诸胡王朝汉化极深,又都重视儒学,帝王甚至身体力行,开学校、奖励学经、拔擢人才;而南方却长期废太学,流于清谈,甚至以清谈名气取士。南北务实、务虚差距如此,因此,「比至洛阳,乃知衣冠人物尽在中原,非江东所及也」,乃至于北强南弱会是合理的历史推测;后来北方统一南方也是合理的历史发展。
这种北实南虚、胡儒而汉玄谈的诡异历史现象,史书中若不做个交代、比对,那便是个无可弥补的缺失!果然,当我一路往下阅读,便看到陈庆之这段谈话;一见陈庆之这段记载,心中感触自是不同于前。虽诡异,却是合理的历史发展!
事实则是,历史中国自秦统一天下后,就激活了一连串的自愚以愚人的学术破产之旅;包括上述所说的独尊、党锢与大量对士人的清洗。但,儒学毕竟根深柢固,所以这种自毁的过程也就漫长;事实也难以彻底摧毁儒学。而这样漫长的学术破产之旅,其实源之于纳天下于己囊的极私思想;同时极私思想也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锻炼出来。这种极私思想逐渐旺盛,而孔孟儒学逐渐消颓,就完全脱离过去的「公天下」、「家天下」思想与作为。王朝自毁机制自然而然出现。最终导致全国上下不得安宁而王朝濒临崩溃,新兴力量趁机而起;这时,王朝只能以君臣、臣臣、君民、臣民相互抵销后的残余力量对抗新兴力量。因为王朝上上下下无不处在相互猜忌、相互清洗的状况之下;而小民则成为王朝体制的苛刻对象。
当中有一要点绝不该忽视,那就是南北差异不该视为自然发展的结果,应该视为思想管制与严苛清洗士人之下的结果;反倒是诸胡汉化更趋近于自然发展。所以,我们不应该因为南方存在玄谈,所以判断南方存在自由;南方的玄谈是政治逼迫下的产物。
上述那种以相互抵销后的残存力量对抗新兴力量,幸而胜,那说是中兴;比如曾国藩打败了太平天国,史称之为同治中兴。不幸而败,当然改朝换代;历史多的是这样的纪录。所以,《晋书˙载记第二》纪录刘聪俘虏晋怀帝司马炽后,两人对话说:「聪(刘聪,刘渊之子,汉赵皇帝)曰:『卿(司马炽)家骨肉相残,何其甚也?』帝(司马炽)曰:『此殆非人事,皇天之意也。大汉将应干受历,故为陛下自相驱除。且臣家若能奉武皇之业,九族敦睦,陛下何由得之!』」这虽然诡异,却才是合理的历史发展。
因为晋若不骨肉相残,刘渊根本不可能以二万之众起家;而刘聪也不可能攻下洛阳,俘虏晋怀帝。诡异的倒在晋为何要骨肉相残?骨肉相残不正是严重违反了人性,也违反了儒家特重的伦理要求吗?
儒学在汉武帝之后给独尊了;但,汉武帝不但害死了太子刘据,还杀了汉昭帝(武帝幼子,继承皇位)的母亲。只因为他担心主少母壮、吕后之事重演。显然权力意识超越伦理意识甚远。就是要从权力意识的帝王学观点来解读历史,而非从孔孟之道来解读历史,中国历史才能读通。基本上,中国自秦之后,已经完全陷入极私统治哲学的统治观了;汉武帝只是这种统治观之下的一个承续者、发扬光大者而已;当然也是他所独尊的儒家的最大破坏者。
所以,要评价汉武帝,我们至少必须从两方面下手:他在开疆辟地上的贡献,与他对中国人所引以为傲的儒学的破坏。刘彻这两者,在我看来是配套的,是不可切割的。
但问题出来了!历史中国怎么会出现这样一面尊儒,却一面毁儒的诡异现象?既然儒学成为秦汉之后历史中国的显学,而给诵读数千年,无论从任何角度看儒学,儒学都不像是会导致这样的后果的一门学识。那么原因何在?其实原因也简单,尊儒只是为了利用儒而已!尊是假,利用是真。就是这种诡异的思考,导致中国历史出现了太多太多诡异现象;人们颂赞忠臣孝子,但忠臣孝子其实大致都成为历史的供品,给端上历史祭桌之上。而人们痛恨奸臣,永远痛骂汉奸;但奸臣、汉奸却总是历史上叱咤一时的人物。汉政治文化是忠奸难辨的一种文化,够诡异吧!
我认为文化主导着大多数人们的思想与行为,只有极少数的人能某种程度上摆脱文化的影响。至愚者他们不受文化影响,因为他们无从感受、学习文化;至聪明者他们可以跃过文化的局限,因为他们超越常态。至于绝大多数人,一面承袭文化,也一面受文化之局限。照说,社会要进步,靠的是至聪明者超越文化,创造出新的文化,而后绝大多数常态者追随他们的脚步,稳定下新文化;于是建立起新的传统,于是整体社会摆脱过去的局限,到另一层次之上。
所谓站在前贤的肩膀之上,我们才能看得更远。我们常态人其实不能看得更远,我们之所以能看得远,那是无数的前贤为我们建立出一段段的里程碑;以致我们有幸可以站在他们的肩膀上。否则,今日人类还在茹毛饮血。
但,却有一种思想却总在摧毁前贤的创造,那就是透过权力的思想管制;透过思想管制扭曲前贤的创造、发明,同时还遏止后贤继起。不幸,历史中国自秦汉之后,就陷入这种情境之中。
那么,历史中国为何会陷入这种文化情境中?这就必须回到《孟子˙告子》所说的:「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或者,回到我们的公式:
「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中国一统天下之后,自然成为「出则无敌国外患者」了;因为无敌国外患,所以统治阶层可以放心地对小民予取予求,造成「民不聊生」。而帝王被独尊,又担心帝位被觊觎,所以对那些谔谔之士总要去之而后快,于是「入则无法家拂士」。国之不亡,是没天理。所以,我们说:
「民不聊生」+「官不聊生」=「王朝自毁」
而当中最不幸的,应该说是这种极私思考,竟然形成一种思考模式与行为模式;也就是形成了一种政治文化。文化如此,自然如此思考、如此行为;如此思考、如此行为,那么当然出现如此结果。所以说,历史为何是必然,因为历史不能超越逻辑;历史之偶然,只在出现某些无关紧要的枝节之上。而历史之必然,则完全显现在历史自身之逻辑上。
从这种观点,我们可以轻易理解
孔子所说:「吾恐季氏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范文子:「且唯圣人能无外患,又无内忧,讵非圣人,必偏而后可。偏而在外,犹可救也,疾自中起,是难。」(《国语˙卷第十二》)、
蔡邕所说:「夫边垂之患,手足之疥搔,中国之困,胸背之瘭疽」(《资治通鉴˙卷第五十七》),
与西晋山涛:「自非圣人,外宁必有内忧,今释吴为外惧,岂非算乎!」、
宋太宗赵光义也曾说:「国家若无外扰,必有内患。外忧不过边事,皆可预防;惟奸邪无状,若为内患,深可惧也」(《续资治通鉴˙卷第十五》);
而《明史˙卷第二○五》又载:「去外国盗易,去中国盗难。去中国濒海之盗犹易,去中国衣寇之盗尤难。」的道理。
因为历史中国实在太大、太强;因为太强、太大,以致于太放纵自己。因太放纵自己,以致于祸起萧墙;既然祸起萧墙,又旦旦而伐之,日久之后连弱小异族、乌合之众的农民军也都可以轻易打垮王朝。是以,秦汉之后的历史中国,从来就是祸起萧墙、就是自毁!从一统天下之后,历史中国王朝鼎革,就在上无兢畏之君,下有觊觎之臣中,争权夺财、篡位、农民起义、骨肉相残;然后弱小异族才足以为患。
总结这些,我们发现最高统治者极端的私欲,配合其手中无可制衡的权力,虽无意识,但却总自上而下有规则地密集策划、执行各类型诬反事件模式,扩大君、国之间的分裂。当他们如此努力地作时,还以为他们正在捍卫自己、王朝的利益;其实是在剁丧王朝的生机。最终使得每个人为了自保,遂不得不每事都从个人现实利益作思考起点﹔这自然而然成了一种文化性的行为。而这样的极私的思考起点,实际上正好在秦汉之际落实成为汉文化的最重要部分。
从这种观点看历史,我们才能理解为何从黄帝到满洲国,为正史所承认的王朝有八十三个(《中国历史年表》,柏杨,跃升,1994,p10),而不为正史所承认的有一、二百个。信史、非信史上下五千年中,前后出现数百王朝;在权力无法分享的前提下,战争当然不断,内斗当然无休,于是生民百姓当然沦为刍狗。历史无法超越逻辑!
历史偶而出现一些较为繁荣的时期,犹如文景之治、贞观之治、开元之治˙˙˙等等的,其实这些所谓的「○○之治」都历时非常短暂。也是说,在极私统治哲学之下,史书所载的最完美的时代,也不过只是短暂性的繁荣;无法与乱世那样漫长的时间相比。所以黄宗羲要慨叹「余常疑孟子一冶一乱之言,何三代而下之有乱无治也?」(《明夷待访录˙题辞》)
至于像长安、洛阳、邺城、杨州、南京、成都这样的历史名城,也都曾多次被摧毁为瓦砾。甚至「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曹操诗)、
「洛阳饥困,人相食,百官流亡者什八九」(公元311年,《资治通鉴˙卷第八十七》)、
「是时长安城中,户不盈百,蒿棘成林;公私有车四乘,百官无章服、印绶,唯桑版署号而已」(公元313年,《资治通鉴˙卷第八十八》)的纪录。
而广大的农村,则由豪门士族、地主官僚所设下的高租、高利贷与土地兼并统治,农民从来都在饥饿边缘挣扎。总之,一代代王朝兴起,又一代代王朝自行走向覆灭﹔都循此机制运作。
这也是历来中国所有农民起义,都有着基本上同调口号的原因;因为贫富差距随权力之有无而拉大。所以,
秦末陈胜起事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史记˙卷第四十八》)、
东汉末年张角提出「平」、「均」为教义的太平道、
唐王仙芝则自称「天补平均大将军」、(白寿彝主编:《中国通史》˙第九册˙第三节)
黄巢「冲天太保均平大将军」、(同上)
宋王小波「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续资治通鉴˙卷第十六》)、
方腊「是法平等,无有高下」(http://www.ebaomonthly.com:2480/window/history/ch100/100_58.htm)、
钟相「法分贵贱贫富,非善法也,我刑法当等贵贱,均贫富」(注:姚荣寿,《夕阳残照》,1998,年轮,p45。),
明李自成「吃他娘,着他娘,吃着不尽有闯王,不当差,不纳粮!」(注:李文治,《晚明流寇》,1983,台北食货,p123。)﹔
就是孙文的三民主义、中共的共产主义,也莫不以均富作为重要甚至最重要的纲领。
「免役」、「免赋」、「平均」的口号充满二千多年历史,正意味着二千多年来的社会,充满严重的不平、不均。不平、不均长期成为国家动荡的主因,历两千余年而不止。因为统治阶级对被统治阶级的剥削确实严重。秦汉之后长达两千多年的「造反」、革命史实,竟然全都有着几近相同的诉求,为着同样的理由做同样的一件事,也难怪中国历史呈现反复循环现象。
李自成攻下洛阳时,向民众宣传「王侯贵人,剥穷人视其冻馁,吾故杀之,以为若曹。」(注:转引自李文治,《晚明流寇》,1983,台北食货,p123。)「剥穷人视其冻馁」,就是统治者方(王侯贵人)极端私欲的表现﹔只是统治阶层料不到这种极端私欲的做法,倒成为自我毁灭的原因。到清末太平天国起事,口号仍然没变,它主张「天下多男人,尽是兄弟之辈﹔天下多女子,尽是姊妹之群。何得存此疆彼界之私?何可起尔吞我并之念?」(注:徐洪兴,《夕阳残照》,1998,年轮,p271。)于是提出空想的「天朝田亩制」,目的只希望避免剥削。避免剥削当然就是防止过度的贪婪,或说避免统治阶级的极度私欲。
至于国民党革命之所以无法成功,「耕者有其田」政策无法落实,才是主因﹔中国共产党革命之所以成功也在于「打土豪,分土地」口号能获得落实,虽然后来土地又被收归国有。
以上所示我们明显看到「模式」:「内忧模式」、「短暂的繁荣模式」、「摧毁模式」、「农民起义模式」。但这种极私所引发出来的统治思想,却由传统儒、法各家发展出高明而妥善的「学说」或「礼法」,作为极私统治的哲学基础,让统治者集权有理;而谓之为天命。于是,「行为与行为规范相悖离」;现实私利成为最高统治者的统治动机,而官僚贪污,甚至皇帝贪财好货,也成为势所必然。这种现象发展到更极端时,就必然出现「好话说尽、坏事做绝、官逼民反」的事来,于是诬反现象普遍出现﹔因为天下既然一统,人民则无所逃遁于天下。
至于人民为了保护自己的身家性命,极私亦成为不得不然的选择﹔终于逐渐内化成为文化内在逻辑的一部份。这是一个漫长的文化内化过程。《孟子˙梁惠王》不早说:「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极私早晚势必成为全社会的共同思想、行为标准。
基本上我们可以说,在秦汉大一统前,纵然出现残民以逞的统治者,也不至于诬反,纵然偶而出现诬反事件,也不至于诬反事件模式化。
但当极私统治哲学确立为治国精神时,「上下交征利」成为必然,于是「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亦成为必然。在这种统治者纯从现实私利出发的「上下交征利」,贪污已不被目为贪污,只是孟子说的,属于极自然的王要「利吾国」、大夫要「利吾家」、庶士人当然「利吾身」﹔每个人都从自身利益出发。于是极端利己当然成为一种常态﹐并且随着大一统统治权长期不断扩展,君权与国家密切结合,公与私不分,遂内化为中国政治文化的一部份。当然君权凌驾于国家之上,而父权则凌驾于家庭之上。「先君后国」、「先国后君」成为矛盾的激发点。
事实,《孟子》同篇已经将「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的景象,为后世作了非常详细的预测:「万乘之国,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秦汉以后,这种现象成为大多数的王朝兴亡主因之一。是以,孟子早就提出本书所谓的「极私统治哲学」、「王朝自毁机制」的观点;并不待我们今天花费这么多文字来解说。原因在于「上下交征利」;社会各阶层中,每个人都从最大个人人身利益出发,却完全忽略他方利益存在。
所以,以极私统治哲学治国之下,「上下交征利」的结果,形成一种既无私德,亦无公德的文化。于是,诵读孔孟之道两千年,反而成为悖离孔孟之道两千年的诡异历史纪录。
我们前面说,历史中国的腐败内容为何,这是必须深究的问题。说穿了,就是这种「行为与行为规范相悖离」的文化传统被建立了。利用儒学作为清除百家的工具,却说是尊儒;利用儒学以箝制思想,却反为阴阳、法家所渗透。「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这种逻辑上的错乱,将私错置为公,逐渐形成以猜忌治国,而不得不形成循环清洗潜在敌人的政治传统。于是,诬反事件模式与效忠认同危机模式出现了。
王朝自毁机制的内容,无非就是诬反事件模式与效忠认同危机模式,与这两种模式之下的权力、财富的贪婪。这就是本书连篇累牍,用上这许多文字要探讨的主要标的。
效忠认同危机模式最简单现成的例子就是岳飞。岳飞之死其实只是君、国之间画不上等号而已﹔秦桧长期以来虽然被称为宋之奸臣,甚至汉奸,却无可否认是宋高宗的大忠臣﹔他忠实执行了宋高宗的理念。岳飞要直捣黄龙,也有能力直捣黄龙恢复大宋江山﹔他虽然是宋朝的忠臣,甚至是民族英雄,却威胁到宋高宗的皇位,成为皇帝的不忠之臣。难怪宋高宗饶不了他。但宋高宗难道不是在「上下交征利」吗?
因为徽、钦二宗万一真被救回朝,则明朝的夺门之变(注:夺门之变就是前文提到的明英宗与景宗的故事。明英宗信任宦官王振,亲征瓦剌,在土木堡被掳,景帝即位。后来英宗被释回,改称太上皇。英宗与大臣徐有贞等趁景帝病重之时,利用早朝登上宝座称帝,夺回帝位。史称夺门之变。)将可能提前数百年发生。而朝廷既然在宋高宗统治之下,宋高宗的利益当然高于宋朝利益,高于人民的利益,岂有让岳飞的爱「国」心得逞之理?又岂有让徽、钦二宗不老死异域之理?
事实上,就算是后来老死异国的徽、钦二帝,当金兵初次入寇时,徽宗内禅后往南逃,他是存心要在南方自立小朝廷的。但因「徽宗在东南,众叛亲离,阵脚大乱,危机四伏,兵变、民变一触即发」、「˙˙˙由于类似事件不断发生,徽宗财源断绝,根本无法在东南立脚。正如徽宗所说,他不得不离开东南,『只为无裹粮住得耳』」(《靖康内讧解析》,张邦炜,http://www.bolichome.com/xo/document/research/Song_Jingkangneihong.htm)。这才让宋徽宗放弃另立小朝廷的念头。所以,他将帝位传给儿子钦宗,心中是不怀好意的!
不仅如此,当自立小朝廷愿望破灭,徽宗不得不北归时;这个胆小如鼠的皇帝,却怀抱着与钦宗争权的想法。张邦炜《靖康内讧解析》又说:「如果说钦宗这时唯恐成为『唐睿宗第二』,那么徽宗则畏惧步唐玄宗后尘」,「徽宗不回开封,而拟去西京河南府(治今河南洛阳),已使钦宗深感忧虑。更令钦宗大伤脑筋的是:徽宗『书至,必及朝廷改革政事。又批:道君太上皇(徽宗自封,他自认是道教的护持者)后当居禁中,出入正阳门(正阳门是天子之门)。』他(钦宗)『每得御批诘问,辄忧惧,不进膳。』朝野更是『喧传有垂帘之事』,『皆言事且不测』。」(同上)
我们上文所谈这些不长的文字,已经点出
「唐睿宗||武则天」(注:武曌一当上皇后就参与朝政。曾经反对过她当皇后的元老重臣褚遂良和长孙无忌,在两年内,一个被她贬逐,一个被她逼迫自杀,处死宰相上官仪。这样一来,最高权力完全落到武则天手中。唐高宗想禅位给太子李弘,武则天便用药酒毒死了李弘。唐高宗又立李贤为太子,并令李贤监理国政﹔武则天便将李贤废为平民。后来唐高宗病死,三子李显即位,称唐中宗,武曌以皇太后身份临朝执政。次年又废掉唐中宗,立四子李旦为帝,即唐睿宗,但政事仍由武则天独揽。唐载初元年,唐睿宗等六万多人在武则天的指使下,上表劝进,请改国号,于是武则天改唐为周,自称大周皇帝。)、
「唐玄宗||唐肃宗」(注:唐玄宗缢死杨贵妃后,继续逃到了成都。而太子李亨看到人心所向,便与玄宗分道扬镳,逃到朔方,在灵武即帝位,这就是唐肃宗,遥尊唐玄宗为太上皇。遥尊其实就是逼退唐玄宗。)、
「宋徽宗||宋钦宗」、
「徽钦二帝||宋高宗」、
「明英宗||明景帝」
这样的至亲骨肉之间的权力斗争矛盾;事实,历史上皇室父母、子女、兄弟间的权力斗争矛盾,当然不只这数例,并且都非常尖锐。
徽钦二帝这种君、国之间的私、公矛盾,在国难当头、心惊胆颤、逃之唯恐不及之时,还父子「交征利」斗成这个样子;难怪宋高宗要防着他的父兄。请问,谁有权力责怪宋高宗?这场父子兄弟三人彼此互防、互斗的大戏,就以放弃北方作为代价;岳飞算是陪葬的俑。扩大而言,民族与国家之间的关连,也往往混淆臣民的效忠对象。并且这种现象还十分常见。
《新唐书˙卷第一百八十一》载了一段故事,非常生动地将父子之间的猜忌纪录下来:
太子李诵(后来的顺宗)与侍读们闲聊,谈起了「宫市」。所谓「宫市」就是宦官主持宫中对外采买,作为皇宫用度的事。而宦官凭着皇宫中人的身份,藉宫市之名掠夺百姓财物,手法近似于强盗所为,成为长安城中的一大害民虐政。白居易诗〈卖炭翁〉所咏的就是「宫市」: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价愿天寒。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值。」
所以「宫市」引起强烈反弹声。对此,伴读们在太子面前议论纷纷;李诵听后颇为动容,说:你们的评论非常肯切,寡人正要为皇上畅谈这件事的害处!众人一听太子如此体察民情,便称赞太子之德。而东宫侍棋王叔文却沈默不言,显得十分突兀。太子看在眼里,待众侍读退下后,独留王叔文说话。「刚刚大家都七嘴八舌的,干嘛你一个人不吭声?」
王叔文说:「太子之事上,非视膳问安无与也。且陛下在位久,有如小人间之,谓殿下收厌(餍)群情,则安解乎?」这话一出,李诵大惊,吓出一身冷汗。向王叔文道谢说:「非先生不闻此言!」
可见帝王家中,连皇帝、太子间都充满禁忌;太子除了「视膳问安」之外,啥事都做不得也。更不能议论国政;一议论国政,就可能是「收厌群情」,而导致太子之位不保。太子本就是储君,就算让太子参议国政又如何?就算让太子收买民心又如何?这都不该是太子该有的「职前训练」吗?天下不早晚就是太子的?而王叔文为何要说这话?李诵听了又何以大惊?其实,帝王大权之不可分享,就正在此。除皇帝之外,没有任何人具有独立人格与独立地位,如此而已。
慈禧与光绪之间的效忠角色认同,就成为清末大臣之间的极痛。大臣们权力概皆得自于慈禧,但在传统观念上却该忠于皇帝光绪,最终形成帝党与后党斗争﹔这是现实权力结构与传统「君臣大义」之间的斗争。而其结果则导致维新失败,六君子牺牲,然后扩衍成义和团之乱与八国联军,这又导致袁昶等五大臣被杀。五大臣一死,后党在内争上全面胜利,但这胜利却只是溃败于联军的讯号。连聂士成这样一个正在前线抗敌的将领,亦不得不两面受攻,一面抵抗联军,一面受袭于义和团﹔因为聂士成被归为帝党,义和团自然属后党。而义和团也是要扶清灭洋的,聂士成也正在与联军作战的;但义和团却偷袭了正与联军作殊死战的聂士成,这岂不怪异?
论真,清末帝党、后党之争,尤其对后党而言,那当然是「上下交征利」。除此之外,尚且都还是效忠认同危机的显著案例。效忠认同危机其实只是「先国后君」、「先君后国」之间的矛盾。
以上只是君、国矛盾中较突出的例子;至于像是外戚、宦官、权臣掌政,效忠对象就分裂得更严重。「朝士多拜为门下士,以通于忠贤」(《明史˙卷第三○六》);臣下(门下)效忠的对象再也不是皇帝、或王朝,而是宦官魏忠贤了。这种现象,历史中国屡见不鲜。所以,「效忠危机事件模式」不只是君国之间的认同危机事件模式而已;它在历史中国所造成的政治祸害,比起君国认同的「先君后国」、「先国后君」广泛得多了。毕竟君国之间的效忠认同,还不致有君、国、宦官(或外戚、权臣)三者间那么混淆。论真,原因只在于「上下交征利」。
这种现象自秦汉以后延续到今日中国;事实上今日中国在「忠君」与「爱国」两者上仍然混淆不清。到底党重于国,或国重于党,是核心重于党,或党重于核心,其实还困扰着中国人。但这种效忠困扰,却又是历史中国之必然。同时,在拥护核心、党重于国、主权重于人权的既存观念下,人民被牺牲的可能性当然存在。
事实,今日中国将「中国各族人民将继续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在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指引下˙˙˙」这样的文字,纳入1993年宪法修正案中,正好象公元79年东汉章帝将皇帝定位为「帝王+天子+圣人」,并且写入《白虎通德论》中同一意义。相隔近两千年,但本质相同;这就让我们更能理解文化的惯性作用了。至于详细内容,我们要到下一书中才能深谈。唯一的差别,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党。
再看我们前文举毛泽东整肃彭德怀的例子。当时整个中国的党政要员,必然也在君国之间的效忠认同出现矛盾﹔他们必然支持毛泽东,更胜于关心中国。否则决不至于在大跃进已经出现危机时,还继续蒙头大放卫星,将已经体认到是错误的政策,还坚持继续往下搞。置毛泽东意志于至上,就好比为了维护宋高宗的帝位,连即将可以光复的国土都可以放弃,甚至愿意奉承、屈膝于历史上从来认为是夷狄蛮貊的部族为上国。在这种情况下,臣子、百姓当然更成为刍狗,死了岳飞父子又算什么?
但问题没有如此简单。死了岳飞,代表北方将沦陷于金;这在当时已经可以预见。整肃了彭德怀,代表将饿死数千万人;这在当年同样可以未卜先知。追溯其源头,其实只在臣民该认同国家至上,或帝王至上;问题之简单,如此而已。认同国家至上,那就不该杀岳飞,并且该重视岳飞;认同国家重要,那时纵使彭德怀批判了毛泽东的冒进,也不该整肃彭德怀,甚至应该积极采纳彭的意见。但拥有最大权力者,仅顾全自身最大人身利益,国家、人民就给忽略了。
君国之间的矛盾,总是君胜出,而非国胜出。于是灾难临头。
说穿了,这还是孟子「民重君轻」思考的延续;只不过倒过来罢了。
同样,当君、国、权臣(外戚、宦官、权臣)发生效忠认同危机时,胜出的又往往是权臣一方;当曹操当权时,谁理汉献帝?当魏忠贤当权时,谁理明熹宗?此外,王莽、窦宪、梁冀、司马懿、刘裕之流的人物多不可数,于是王朝鼎革,朝野上下再经几番清洗,小民则成为「交征利」的殉葬物。正如〈山羊坡怀古〉所唱的:「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 意踟蹰,心碎秦汉经行处。 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同样常见于历史,也属历史之必然。
至于四类型诬反事件模式我们讨论已多,应该可以不再谈。
除此之外,「常态」与「非常态」的概念,是个重要的概念。我们批判历史、人物,不以求全为责备标准;而以常态、非常态来论断。
人不免于犯错,王朝同样不免于政策失误;我们不能期待所有的官僚不贪污、人民不犯法。这是不切实际的。但设若贪渎成为官场常态,那这个政府早晚是要垮台的。我们同样不能期待文化没有它的不圆满处,因为不存在任何一种毫无缺陷的文化。但当文化以自毁为常态时,那这文化必然有着它无法自圆满的深层危机。
中国历史证明,秦汉之后的中国,只是君权不断扩张,而相权(臣权)不断萎缩的纪录﹔文官体系权力不断对君权萎缩,权力被高度集中。但面对人民,连县官都成为父母官﹔县官不只掌控着行政权、司法权,也成为伦理观的仲裁者。因此,只要具有官方身分者,哪怕是最基层的皂吏,在面对人民时,几乎都成为全方位最高指导者。人权已经荡然无存。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今日说贪污,在历史上只是常态行为的一部份,因为天下「本来」就是皇帝他家的﹔或说,一个县,也类乎暂时属于县太爷私人的一样。他取走他家的,这又怎与贪污有涉?就好比我取走我自己的东西,当然谈不上贪污。于是,今日所说的贪污,早成为汉政治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份,只是常态行为中的一隅。反倒是清廉为官成为非常态。
所谓非常态就是偶而出现﹔清廉之所以只偶然出现,在于清廉并非统治权不断无限扩展下的主流思想。传统中国时期的主流思想,以扩大统治权,集中权力,相对压抑人权为常态。所以中国历史上清廉官吏与贪官不成比例的原因,实种因于此。要在历史中国找出赫赫有名的清官﹐好象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
尤其君父、父母官的观念固化后,更是难以区分﹔父母(帝王)取走孩子(百姓)的所有,怎又与贪污有关?子女的,能不是父母的?基本上,地方官吏对于税收、劳役都有权自订,或另立名目。人民当然成为于取于求的对象。
前引《孟子》同篇说:「万乘之国,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这除了是当时上下交争权的状况之外,其实也是此后中国历史循环的一部份﹔在努力「利吾国」、「利吾家」、「利吾身」后,权臣、宦官、外戚都成为潜在的帝位威胁者。因为秦汉之后中国的统治哲学,建立在一人拥有天下的基础之上,是私的极端表现。为了不使已经获得的私利失去,只有认定自己之外的所有人都是不可信的。于是,统治阶层从来就是在上的防着在下的﹔而后在下的盯着在上的屁股底下的龙座。历史中国成为一种对内防卫的政治体系;于是,所有力量都投入于内斗之中。可以用来应付新兴力量的||比如农民起义,或新兴异族||都是王朝轮番内斗之后的残余力量。当然,一点丁外力就可以搞垮巨无霸的王朝体系。
历史中国之所以以「诬反事件模式」、「君国认同危机模式」,导致「王朝自毁机制」长期作用,并成为常态现象,实在不是偶然的;是必然的。当极私统治哲学被确立下来之后,这种思想已经内化为文化中的一部份,它便随时要出来「发挥」一下;王朝不自毁,那是不可能的。至于极私统治哲学的末节现象,比如贪渎、诬反或君国认同危机,那当然成为常态,而非非常态。
我这种说法,不是说当前的民主政治国家,就不再有贪渎或国家认同上的问题;而是说,在民主国家中,这样的问题不至于成为常态现象。
历史中国这种历史进程,与历史欧洲有极大的差别。欧洲一直大小国度林立,统一不是常态,分立才是常态。于是统一观念相对薄弱,国家间存在竞争,被统治者反倒有一定的空间可以存活﹔其情况接近于古典城邦时期的中国。人民即使受统治者压迫,压迫的时间也不致过久。因为统治者对小民过度压迫,将造成国家基础流失,可能受国人推翻,还要担心其它国度的统治者对其土地、人民与资源的觊觎,这将使他收敛自己的行为,人权相对获得重视。
中国在秦汉大一统后的统治基础,既然建立在从一人一姓的现实私利之上﹐遂陷入无可避免的「上下交征利」与上下交争权的过程中。各级统治者必然要在竞逐私利的过程中受到残酷威胁,在「上下交征利」的竞逐中,加深体制不安。
这种从私出发的统治理念,与古典城邦时期也同时存在着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的政治理念截然相反。因此又形成有政治理念者难以存活的现象。因为为私利奋斗才是常态,为理念、为人民奋斗属于非常态。这就造成中国历史上「好官」总是成为被牺牲者,而「贪官污吏」却总成为叱咤风云于一时的重要人物。当中最重要的差别,在于「好官」或「清官」有理想、不爱财﹔但不爱财、有理想却与极私的常态统治观悖离,自然不免受到孤立,孤立则势弱,势弱也就无法存活。因此「好官」「清官」总是被牺牲了。
这种逼得好人都当不成好人,好官当不成好官,忠臣当不成忠臣的情境,其实只因为「上下交征利」所引发;而终于导致「民不聊生」、「官不聊生」与「王朝自毁」的局面。
从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中国统治哲学似乎建立在所谓先圣先贤的哲学上,其实先圣先贤的哲理都已经被改装,中心只围绕于私利之上﹔而又缺乏对权力的制约力量,这是「行为与行为规范相悖离」之所以成为必然的原因。
简单叙述:汉文化纵容政治文化过分扩张,尤其向极私的统治哲学倾斜,以致政治文化压抑了文化的其它面相。所以,今日中国所谓「一切为政治服务」语,其实并非中共发明,而是有历史与文化上的渊源的﹔因为秦汉之后权力开始迈向逐渐集中的路程。一切为政治服务,其实只是为统治阶层服务而已。
《朱子语类˙卷第一三四》载「黄仁卿问:自秦始皇变法之后,后世人君偕不能易之,何也?曰:秦之法皆是君尊臣卑之事,所以后世不肯变。且如三皇称皇,五帝称帝,三王称王,秦则兼皇帝之说,后世如何肯变?」历史自有它的逻辑;一旦价值观确立,那历史逻辑也跟着确立。
欧洲大一统属非常态,而中国大一统与分裂反复轮流出现,与欧洲比较,大一统却更属常态。非大一统,则存在国与国之间的竞争,被统治者虽然也受到压迫,但还容易找到存活空间。而大一统时,不存在或只存在很少的国与国之间的竞争,于是统治阶级得以尽其全力扩大统治权,刮搜人民财富,人民反倒无生存空间。
最终,君、国之间的混淆,国无宁日就更加成为必然。
诚然,历史中国的大一统有大一统的利基,欧洲分裂成各国林立一样有其利基﹔中国大一统有大一统的弊端,欧洲分裂也有分裂的弊端。历史既然存在,不容后人论其合理性﹔我们仅能就其发展过程,探讨当中的变化轨迹,与对后世的影响。
中国早在两千多年前成为一个大一统国度,以致「书同文、车同轨」可以实现﹔郡县政治体制开始确立下来。则在这样极权的体制下,统治者为一家一姓的利益,不得不尽力于统治技术与典章制度的发展,并可以逐渐成熟,使中国在统治技术与典章制度上比起欧洲各国更显得早熟。当欧洲各国还在茹毛饮血时,中国却早已发展出相当精致的文化。
但欧洲这个长期茹毛饮血,文化相对晚熟的地区,却由于存在国与国之间的竞逐,文化之间的交流、冲击、创新,成为源源不断的动力来源﹔于是神权、君权相继解体,而与中国固守极私统治观大不相同,这是今日欧美各国超越中国的最重要原因。欧洲世阶梯式历史进程,每一新阶不同于前一旧阶﹔中国则呈现出循环式历史进程,旧王朝的一切总在新王朝中反复出现。
并且因为极私的统治必须思想管制,焚书坑儒、独尊儒家罢黜百家,甚至后来的八股科举考试,无一不是思想管制的阶段性步骤。思想一管制,文化岂有不迟滞的道理?相对而言,列国竞存,有利于文化创新。
从这样的观点看,中国文明先盛后衰,而欧洲文明先衰后盛,就一目了然。
再拿个比喻,中国极私统治哲学好比在屋子里种树(「无敌国外患」),屋中虽然没有人兽对树苗的摧残,但也缺阳光与雨露滋润,当然种不出参天大树。虽然种不出参天大树,却可以修剪出极品的盆栽。而欧洲相对于中国却是在屋子外种树(有「敌国外患」),屋子外虽然要受到更多的考验,却也无局限,当树存活之后,就有机会成长为参天大树。参天大树固然雄伟,但却又乏极品盆栽那种奇特的美感。话说,中西文化的分野,其实也不过如此。
诚然,当今世界局势早与过去「天下」不同。以当今世界局势看,中国与世界各国林立于地球之上,就宛如战国时期中国大小城邦国度林立一般﹔当前的中国面对到世界各地接踵而来的竞争与挑战,就宛如战国时期各国要面对天下各国的挑战一样。其中文化交流、比较,甚至互逐优劣也成为势所必然。中国面对各种变局乃成为不可避免。
以此推论,中国的政治统治哲学将改弦易辙似乎也可以预测,至少将不得不做某一幅度的改变。因此,各界纷纷预测中国将逐步走上民主化,权力将逐渐从统治中心释出,而与人民分享。
有朋友问我说:你一直强调历史中国的极私统治哲学与王朝自毁机制,难道西方各国历史上没这些事?如果西方各国也一样存在,那中国式的极私统治哲学与王朝自毁机制并没什么好特别强调的。同时,人性贪婪应该才是各种悲剧的来源。
我说,我们在〈从〈阿房宫赋〉的联想说起〉就已经谈到,包括罗马帝国的兴亡
作者:Anonymous 在 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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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見了 -- 老伙仔 - (65 Byte) 2005-8-06 周六, 下午5:13 (311 rea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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