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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小说:文雅是怎样变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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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小说:文雅是怎样变成的   
莫非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6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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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小说:文雅是怎样变成的 (928 reads)      时间: 2002-1-09 周三, 下午2:20

作者:莫非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文雅是怎样变成的



莫非





很久以前,我们县城出了件怪事:那个凶狠残暴无恶不作的坏小子王建突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犹如变魔术一般,一下变成一个腼腆文静的好孩子。这让当时所有的人难以置信。包括王建的老师、同学、邻居,包括王建的姥爷和王建的父母,甚至包括王建本人,谁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人们一开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王建的变化有目共睹,总不会大家的眼睛同时出问题吧?于是纷纷猜测说,一定是王建有了毛病,再不就是这个世界有了毛病。

王建的姥爷刘文亮是全县最好的中医。要是连他都诊断不出外孙的毛病出在哪里,那么县城里就再没有人能够知道症结所在。所以老先生一着急就带外孙到北京,说要找自己的师父给孩子“好好查查”。他们这一去,人们不放心了,主要是担心:刘医生的师父比刘医生还高明,万一查出病因,弄几贴神丹妙药灌将下去,那个混世魔王不是就又回来了吗?好在刘医生没找见师父,师父被发配到边远地区住牛棚去了。刘医生没找见师父,也不敢贸然住进一家医院就诊,领外孙在京城转了几天就又回来了。不过这趟京城去的不冤。一回到县城,刘文亮立马向外界宣布,很象现在的新闻发布会,老先生激动地告诉大家说,他认定外孙不是得了怪病,而是开了天眼,分清浊调阴阳通气血,竟是把从娘胎里带来的怪病不治而愈的天大喜事。老先生喜极而泣,宣布着宣布着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大家听明白了意思,无不欢呼雀跃,但雀跃过后还是有些半信半疑。要说一个好人突然变成坏人,哪怕不是亲眼所见,人们也能相信。而眼睁睁看着坏人一下变成好人,这样的事实很难让人接受。浪子回头的故事不是没有听说过,可象王建这样,回头回得突如其来,既没有理由也没有过程,看不到中间有任何过渡环节,则大大超出了人们的常识和经验,超出了人们能够理解的范围。所以对于王建的变好大家持谨慎乐观的态度。有人说,不要高兴的太早。等着瞧吧,不定哪天一高兴,哪股神经别过劲来,就又变回来啦。

最担心出现反复、最害怕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的其实还是王建的姥爷刘文亮。为预防外孙的旧病复发,老先生可谓费尽了心机。也不知他用了什么高招,竟能跟当时分属两派打的不可开交的女儿女婿——也就是王建的父母共同结成了一条统一战线。统一战线结成后,就跟我争夺起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来了。他们视我为“近墨者黑”之墨而严加防范,彻底杜绝了王建跟我的接触。 这主要是因为,在学校王建是大王我是二王,从前我们一块干过许多坏事,现在王建变好了,我却没有变,露出来我成了最坏的。刘文亮对我还有一层误会,他亲眼见我把他十几个熬中药的沙锅和两只夜壶摆在墙头,然后用弹弓一一打的粉碎。当时不敢出面阻拦是因为他外孙把在门外,拿一条狼牙棒挥舞得密不透风。我那样干完全是奉大王之命,要不打碎那些沙锅和夜壶,狼牙棒就打到我身上了。那玩意儿可是不含糊,挨一下便皮开肉绽。老先生不知就里,硬是把沙锅夜壶记到我的账上。他一定认为大王二王就跟县委书记与县长一样,要是正处级都是正处级,权限上多少有点差别但不是很大。他哪里知道,大王二王之别不可以道里计。二王不过是大王的随从,充其量是为虎作伥而已。现在虎已变成绵羊,我还能作什么伥?所以,对于他们的种种防范措施我一向嗤之以鼻,每看见他们那种如临大敌的紧张样子就不由暗暗发笑。

当然还有其它理由让我发笑。王建变好,谁得到的实惠最大呢?我。大王的王冠顺理成章戴到我头上了吧,王建的两样宝贝自然而然归我了吧,这还不算是最好的。最让我得意的是:在这个世界上,惟独有一个人清楚王建的奥秘,那就是我。也就是说,王建的变化如果是一个难解之谜,则谜底在我一个人的掌握之中。说这话我是有根据的。多年以后,王建有次向我诉苦,说他儿子如何如何不好管理,每天登门告状的人络绎不绝云云,我说,你就没有试试让他读一些《巴金文集》?王建茫然不知所言。这就说明确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变好的。这种全世界找不出第二个人来的感觉真是美妙无比,它曾经多次让我高兴得心里发颤。

人家王建确实再也没有出现过反复。时间一长,健忘的人们倒觉得王建的温文尔雅是与生俱来的。这样,王建的变化就不再是一个谜。谜面不存在,谜底还有什么价值?这让我十分沮丧,就象是有一幅珍藏多年秘不示人的古画,当从箱底拿出时发现它早被虫子咬的稀烂而变得一文不值一样。

难道这谜底就真的没有价值了吗?实在是不甘心。于是我处心积虑,企图重新挖掘出它的价值来。我想,如果给小学教师或是少管所的管教写信,公开这个多年前的秘密,也许不无意义,于是真就写了这样一封信。在信的一开始我郑重作出两点声明:1.秘密的公开会涉及另外一些人和事,如果由此引起纠纷、诉讼之类我概不负责;2.与其说公开了秘密,毋宁说是提供了一项我的研究成果,其知识产权理应受到保护。其实作不作声明无所谓,温文尔雅的王建绝不会因为知识产权或是隐私权跟我打官司。最终未能把信发出的真正原因不是别的,是我对声明完了接下来写的这段话缺乏自信。



……这项成果的核心部分是:一个人(主要是少年)在特定的时间以特定的方式阅读特定的书籍,会很快变成另外一个人。这决不是危言耸听,而有千真万确的事实根据。其实践意义在于:对上面提到的时间、方式、书籍等项参数人为加以限定和优化,则圣人、完人的产生就成为可能。拿成熟的“制造术”与克隆技术比较,立刻会显示出其巨大的优越性。1.就算能够克隆孔子,即使克隆过程中不出差错,其产品的各项指标均不会超过原型,因为孔子的缺点也会同时被复制下来,顶多又是个孔老二,或是孔老三、孔老四,不可能克隆出孔老大来。而“制造术”却不受原型的限制,也不用考虑什么DNA密码等等,只要配置得当,“制造”出上帝来也用不着大惊小怪。2.成本低。生产托尔斯泰、莎士比亚那样的大艺术家,其单位成本远远低于克隆一只老鼠……



这段话读来朗朗上口,其正确性我却无法把握,真要作起实验来,万一出点差错,后果将难以预料。我哪儿能负得起这样大的责任?其实我能够肯定的只有一点:温文尔雅的王建确实是这样被如法炮制出来的。



刘文亮老先生及其女儿女婿深怕我这块墨弄黑王建,其实谁都知道,王建从前比我可不是黑一点半点。在我转来这所学校之前,王建“第一条好汉”的大名早已响彻县城的各个角落。他有两件令人垂涎的宝贝:一条水牛皮的军用皮带和一把永远擦的明晃晃的三棱刮刀。这条皮带的扣是个特制的铁疙瘩,跟刺猬一样上面焊了许多钉子。王建能把这件既是流星锤又是狼牙棒的兵器舞得飒飒生风,连弹弓都打不进去,真有万夫不当之勇。三棱刮刀的用途不是打架,没有人敢跟王建打架。三棱刮刀主要用来制造气氛。每当老师或是他的父母跟他谈话,他先要找一张木头桌子,把刮刀往上一戳。那刮刀十分争气,没有一次需要重新再扎一遍,也没有一次不嗡嗡作响一阵。嗡嗡作响罢,王建就说:有屁快放。往往就把对方弄的没屁了。王建还有过一条名叫“赛虎”的狗,我没见过,据说十分了得。就在我转学过来的前几天,赛虎被人用藏有缝衣针的肉包子害死了。王建为给狗报仇,不惜采取“宁可错杀一千决不放过一个”的方针,结果由于树敌过多民愤太大,被刚刚恢复的公检法弄进去住了几天。

正是在这几天,我俩走到了一条战壕。因为父亲的原因,我家从河北石家庄遣返回原籍,我便转学到这所小学并正好分到著名的4年级甲班。红卫小学是县城最大的学校,最高5年级,每个年级有5、6个班,而单单红卫4甲享有极高的知名度,正是由于王建在这个班上。我报到那天王建还没有放出来,同学们就推举我,让我临时当几天大王,当到真正的大王回来再说,也是国不可一日无君的意思。倒是还有个班长。班长是一个叫杜玲的女同学,她父亲是县军管会的头头。红卫4甲有没有班长无所谓,但不能没有大王。就象现在的民营企业,人们唯总经理马首是瞻,并不在乎上面派下来的书记。书记有没有都行,但要是一旦没有了总经理,企业就乱套了。当时我对王建只闻其名未见其面,嘴上答应暂时代理行使大王之职,心里却想,王建回来让他屈居二王吧。

我能够当选大王主要因为我是从外地回来的。我坐过火车,见过飞机起飞,是个经过大世面的外来和尚。至于为何要从外地回来,他们当时搞不清楚。当然要搞清楚我也就当不成大王了。后来搞清楚已经为时太晚,我的大王的地位已经稳固的难以动摇了。红卫小学从我们这一届开始自办初中,接着又自办高中,我的大王便从4甲当起,优哉游哉悠哉地由5甲6甲7甲一直当到8甲。当然,这不能包括王建刚放出来的那段时间。那天王建一放出来就直接来到学校,大家迎上去嘘寒问暖,我一见他的军用皮带和三棱刮刀,马上乖乖让位。因为我心里明白,那把三棱刮刀不会因为你坐过火车就能扎得浅1厘米。

失去爱犬和受到专政的双重打击不但没让王建稍有收敛,反而让王建变得更加疯狂,就象还乡团一样,王建一出来立刻变本加厉地开始大肆进行报复。他听说把他告到公检法的是一个年轻女子,便把全校的女教师全部列为怀疑对象,那段时间王建简直成了女教师的天敌。说来也怪,那年夏天县城里不知怎么突然流行一种深兰色的裙子,年轻女性无不为拥有一件这样的裙子而得意洋洋。但我校女教师没有这个福气,因为王建有一套专用设备,外形象探雷器,上面固定一块镜子,伸到裙子下面可以照见老师的屁股。正是因为制作这套设备,王建相中他姥爷的手杖,而他姥爷在贡献这根手杖时态度不是十分痛快,于是龙颜大怒,王建命我把他姥爷的沙锅夜壶统统端掉。女教师看看穿裙子不行改穿裤子,这更激怒了王建他老人家,因为这样一来造成了设备的闲置。王建亲自带领我们捉了一些蛇,在蛇头上挂上“大破鞋XXX”、“女流氓XX”等牌子。为给蛇喂食,我们还在课桌里养了几窝老鼠。喂饱了蛇,就把它们放进教室的讲桌里,我们则扒在窗户上欣赏女教师们叽哇乱叫。怕蛇的老师当然要叽哇乱叫,有的女教师其实并不怕蛇,或者早就发现了蛇,却仍然叽哇乱叫,这就是要向我们表明,本人已经接受了惩罚。活该,谁让你竟敢不穿裙子!

王建父母的状况还不如这些女教师。王建的父亲叫王英,母亲叫刘丽,是当时县城最大的两支造反派队伍的大头目。不论他还是她,只要提到其中一个的大名,就能让人噤若寒蝉,但不论他还是她,谁也惹不起儿子。一次王建比划着三棱刮刀对我说,我在王英这老小子的屁股上扎了一刀,扎进去这么深。我拿三角板一量,整4厘米。王建还说,刘丽这狗婆娘要敢回家,不客气,老子也把她一刀捅进去4到5厘米。王建还说过,要查出刘文亮是杀害赛虎的凶手,不让他给我的赛虎披麻带孝,你把我的王字倒着写。

王建一边干着这些事,一边不失时机地考验我这个新来的二王。第一次考验是在十八亩进行的。十八亩是城南的一个大水池,满的时候水面有十八亩大。水池象一口大锅,锅底到水面约2至3米。王建带我到这里,手指水池中央说,老二,不是说你的水性好吗?水池正中间有眼井,如果你能潜到井底抓一把黑泥上来,大王就让给你当。我潜下去一看果然有一眼井,井估计也有3、4米深,也就是说,井底到水面在6米往上。这可是不太简单。我想难为难为王建,就说,想要知道黑泥是否从井底抓上来的,你必须跟我一起下去。谁知王建欣然同意。

我俩同时一个猛子扎下去,在井口各自抱了块石头,然后头朝下背靠背潜入井底。在半路上,我的心突然一惊:井的直径很小,两人根本无法翻身。除非淹死,活人是不可能脚朝上浮起来的。要是挣扎起来,挤在一块,谁也出不去,则必死无疑。下水之前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现在已经无法讨论这个问题了,井底下一团漆黑,语言和手势都不能用来沟通,看来今天要跟大王同归于尽了。我硬着头皮抱着等死的心态潜到井底,发现王建也已经意识到了危险。我们抱着石头一动不动,等待对方行动。我们是在把生的机会让给对方。我们虽然崇高了不过几秒钟时间,却足以让我俩记一辈子。后来我蹬了王建一脚,他才放开石头,托着我的背和腿缓缓翻上去,这才给我腾开地方。

死里逃生上去之后,我俩一丝不挂躺在水池边休息。我由于呛了不少水,不停地咳嗽。王建动了感情,说,什么鸡巴这个那个,谁也没咱俩伟大。王建动情是动情,对让位的事却只字不提。我看见王建的小鸡鸡周围长出一小圈毛。我知道男人的这个部位早晚是要长出黑毛来的。现在王建已经长出来了一些,而我还没有。这说明当大王我的资格还不够,所以对王建的不履行诺言也就没有再认真提出质疑。

那天我们一直躺到天黑,我把王建耍弄了个够。王建问我知道不知道爱情,我说我太知道爱情了,我有150多本小人书,绝大部分是说爱情。见王建哦了一声坐起来,我就说可惜破四旧都缴了学校。王建唉了一声又躺下去。我说,不过没缴完,还剩了几本,象《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等等。王建就又哦的一声坐起来。我说,可惜后来也缴了,因为这些书跟苏修有联系。我又说,不过缴的这些书的书名我都记在本子上。又说,不过后来也烧了,怕说我是在记变天帐。我就这样不过来不过去,把王建折腾的躺下起来十几次之多。

没过几天,王建又考验了我一次。上次是考验我的身手和胆量,这次主要是考验我的智力和学识。要知道,二王之于大王,不但必须是一个保镖,还必须是一名高级幕僚。仅仅心狠手辣、武艺超群是不够的,加上忠心耿耿也还不够,还必须知书达理,能够替大王处理和解决一些理论方面文字方面的问题才行。所以这次考察是带我到师范学校去偷书。

当时县里的武斗已经接近尾声,但也到了最惨烈的阶段,而师范学校正是两派争夺最激烈的制高点,是王建的母亲刘丽那派的最后堡垒。他们已经牺牲了3名战士,是被王建的父亲这一派打死的。尸体就陈列在图书阅览室。当我们破窗潜入藏书室的时候,可以闻到隔壁尸体腐烂的味道。

藏书室真大,里面大约有100个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如果说一本书就是一个世界的话,那么无数个这样的世界构成了浩瀚的宇宙。这是知识的海洋,信息的海洋,我们置身其间立时感到眼花缭乱手足无措,立时感到自己渺小的如同两只细菌。别说是大王二王,就连隔壁的死尸,连外面呼啸的枪声,甚至连“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等等,忽然都成了虚无飘渺微不足道的东西。这种独特的奇妙的体验,我只是到多年后第一次上网时才又感受了一次。上网的感觉也只能说是与之类似,远远没有偷书这次给我的震撼力那样强烈。我俩徜徉在书的海洋里,不知道时间,不知道存在,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激动的心情。我们唯一的遗憾是只带了一条口袋,该拉一辆平车才对。

不知不觉天就黑了下来。我们还没来得及挑好书,屋里就黑的什么也看不见了。幸亏王建带了火柴,这时我成了头儿,张着口袋,指导王建从书架上取书。我们先把十几本精装的《巴金文集》放进口袋。当时我的想法很奇怪,觉得它们跟海盗、珍宝、探险有关,直到看见鲁迅文集后才知道我错了,巴金很可能跟鲁迅一样,是个人名。但这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口袋不比麻袋,它很细,要想掏出《巴金文集》就必须把所有的书都倒出来。那时候真傻。换了现在,说什么也不会去偷那样的书。跟王建相比我可以算学者了,却居然非让他把《XX与费尔巴哈》装进口袋不可。那是一本繁体竖版书,书名应该从左往右读,可惜我不知道,也只认识“哈巴”和“费”。依稀记得大字报上写过痛打落水狗的文章,引用了鲁迅一篇费什么玩意儿可以缓行,便一口咬定这是一本关于养狗的技术书籍。《反杜林论》是王建自作主张放进去的,说要让我仔细研究研究如何对付班长杜玲,(在我老家的方言里,林和玲不分),伶牙利齿的杜玲常常让我们的大王头疼。至于出于一种什么样的考虑,要把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也放进口袋,却是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

我们把书扛到王建家,摊在那张其大无比的大床上。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地这样干,因为王建家一直就他一个人。我打算把书分一下类,王建说,别分了,你挑吧,挑出你想看的书,剩下的归我。我不知是计,傻呼呼地挑了起来。我把《三个火枪手》、《七侠五义》、《施公案》、《刘公案》、《说岳》、《说唐》等放到一边,我都挑的不好意思了,王建还在不断地鼓励我,说,再挑再挑。看我实在挑不起来了,王建阴毒地笑了。他把我挑出来的书全部留下,把剩下的书放进口袋让我背走。这下我可傻眼了。我扛着半口袋费尔巴哈之类在回家的路上彷徨,有几次差点把它们扔进桥下的脏水河里。

我怀着愤怒的心情把这些书浏览了一下。我先是翻了翻《反杜林论》,倒是没有碰上多少生字,就是连一句也不懂。其中有一句“马赫在理论上亲昵地拍了拍杜林的肩膀”,这是什么意思?遵照伟大导师的教导,我应该亲昵地拍拍班长杜玲的肩膀才对,但从理论上拍怎么拍呢?差不多每本《巴金文集》的第一页都被人撕去,只有一本留下了作者像,看巴金那副文绉绉的样子,跟海盗相差十万八千里不止。

经过一个晚上的冥思苦想,我终于想出一条妙计。第二天一见王建,我就神秘兮兮地对他说,老大,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你给我留的那些书,可全都说的是爱情呀。这下王建傻了眼。他先是抱怨了一通,说他的那些书不是古书就是外国书,古书看不懂,外国书记不住人名地名,然后提出要跟我的《巴金文集》交换。我当然不能痛痛快快地答应,再三拒绝之后,让他拉钩发誓永不反悔,才把那十几本《巴金文集》和几本《张爱玲小说选》交给他,换回我的“古书和外国书”来。

接下来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王建发生了巨变。三天以后王建到我家找我,我发现他瘦了一圈。更让我惊奇的是,那天他竟然是先敲了敲门才进来。他手里拎着一个旧书包,里面放着三棱刮刀和皮带,他要用这些东西跟我换小新华字典,这真让我大喜过望。那天我们谈的不少。临走时我大模大样地教训他说,回去好好读书,难懂的地方多看几遍,最好作笔记。他顺从地点点头,还羞怯地笑了一下。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听他说过一句脏话。



王建从北京看病回来,跟上次从公检法回来截然不同,大家不是亲热地围上去问寒问暖,而是冷眼观望,象欣赏一头怪物。

不久学校组织了一次抗旱活动,王建不但积极参加了活动,还规规矩矩写了作文。他的作文破天荒第一次被选为优秀作文张贴在校园的专栏上。同时张贴出去的也有我的作文,但我知道那不是因为我的作文优秀,而是要让人们知道王建的作文不是抄我的。王建在作文中写道:



……举头望去,蓝的天,红的日,云却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丝。皮肤像要被烤焦,而我底心情却是那样悲凉……



他明显是受了30年代白话文运动的影响。我的作文完全是另一种风格,是模仿章回小说的语调写的:



话说那天烈日当空,贫农张大爷带领我们前去抬水抗旱。你道这张大爷是何许人?原来他给地主扛过三十年长工。……庄稼长得比武大郎还低,一个个闷声不语。天旱的果然厉害,怎见得?有诗为证……诸位看官,欲知老天低头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把两篇作文一对照就会发现风格迥异,因此没有人怀疑王建是在抄袭。大家对王建赞不绝口,王建则红着脸连连摆手,俨然一个谦虚谨慎的好学生……



多年以后,我也变好了。不过跟王建休克式的突变不同,我是软着陆式的渐变。变化之前我不象他那样坏,变好之后也没有人家那样好,不象王建那样讲究礼仪注重仪表,那样雅致,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王建变的相当彻底而且是一如既往,杜玲后来偏偏嫁给他而不是嫁给别人,就很能说明问题。我则时有反复,偶尔还会出现凶像毕露的情形。总之,在变化的力度上速度上反差上都没有王建大,所以我的变化未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和重视也在清理之中。

不过我常常想,人在少年时代读一些特定的书很重要,而不读一些特定的书也很重要,不读什么书比读什么书甚至还要重要。假如当年我要也跟王建一样“开了天眼”,把我挑出的那些书全部消化吸收,后果将不堪设想。中国文坛上会少一个不入流的作家,这当然很无所谓,精神病院或是少管所会多一个患者或是犯人,这也很无所谓,而有所谓的问题是:假如这个患者或是犯人没有被精神病院或少管所弄进去,而是疏忽大意让他当上重要部门的负责人,甚至让他当上了国家元首,那将会是什么情况?

这正是我始终未敢发出那封信的原因。





2000.5.29

作者:莫非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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