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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忍与不容忍 -- 陈独秀、胡适、鲁迅交往的几件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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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儿 [博客] [个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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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Anonymous 在 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容忍与不容忍 -- 陈独秀、胡适、鲁迅交往的几件事
云儿
陈独秀、胡适、鲁迅这三个人,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界三颗光辉灿烂的巨星。
论政治理念,陈独秀、鲁迅二人比较接近,都倾向于比较激进的左倾革命立
场,都比较多地接受了共产主义世界观,两人都反对胡适的自由主义,反对
他的温和路线,反对他的“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渐进改良观。
然而在个人交往上,胡适与陈独秀相知相交二十余年,两人保持了终身的友
谊,陈独秀始终信任胡适,他的遗稿最后也是由胡适来整理出版的。而鲁迅
呢,在陈独秀被中共开除以后,深受共产国际影响的左派团体视之为仇敌,
1929年后逐步成为左联精神领袖的鲁迅,也对陈独秀视同陌路,不再交往,
甚至还一度令得陈独秀深受伤害。
三人交往开始于五四时期。就个人性格言,鲁迅不怎么喜欢陈独秀和胡适。
他曾经写过一段很有趣的文字,比较陈、胡二人的性格:
《新青年》每出一期,就开一次编辑会,商定下一期的稿件。其
时最惹我注意的是陈独秀和胡适之。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
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
那门却开着,里面有几枝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
先生的是紧紧的关着门,门上粘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
虑。”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至少是我这样的人——有时总
不免要侧着头想一想。半农却是令人不觉其有“武库”的一个人,所
以我佩服陈胡,却亲近半农。
在这个地方,鲁迅有点多疑。胡适后来看到这段文字,觉得莫名其妙。1949
年胡适离开大陆时,走的匆忙,书信文稿多未带走。研究胡适数十年的耿云
志先生,在看过这些大多没有发表也不准备发表的私人文稿书信后说,胡适
真是表里如一,从未用机心待人。鲁迅怀疑人家背后有些什么,却是过虑了。
在同别人交往时,陈独秀为人剑拔弩张,胡适待人温厚平和。但是这两人私
下交往时,有时候情形恰恰颠倒过来,倒是胡适主动与他争吵,批评得很严
厉,陈独秀则象忠厚长者,微微地笑,静静地听。
两人吵得最凶的时候,是在陈独秀成为中共领袖叱诧风云的那几年。焦点是
在如何对待帝国主义和群众运动上面。陈独秀宣称中国的一切问题都根源于
帝国主义压迫。胡适根本不承认中国的问题有什么简单的根本解决方案,反
对“把一切罪过都推到洋鬼子头上”,更反对群众反帝游行中焚烧报馆等暴
力行为。两人在这些问题上争得面红耳赤。有次辩论到激烈时,平时富有绅
士风度,举止温文尔雅的胡适,竟然拂袖而去。
胡适后来写信给陈独秀,说:
几十个暴动分子围烧一个报馆,这并不奇怪。但你是一个政党的
负责的领袖,对于此事不以为非,而以为“该”,----这是我很感怪
诧的态度。
……《晨报》近年的主张无论在你我眼里为是为非,绝没有被自
命为争自由的民众烧毁的罪状。因为争自由的唯一原理是:‘异乎我
者未必即非,而同乎我者未必即是;今日众人之所是未必即是,而众
人之所非未必真非。’争自由的唯一理由,换句话说,就是期望大家
容忍异己的意见与信仰。凡不承认异己者的自由的人,就不配争自由,
就不配谈自由"。
对于胡适这样严重的批评,陈独秀倒是很有容人的雅量,很少反击。他对胡
适,犹如兄长之于小弟,很爱惜胡适之才,尽量避免与他正面冲突,只是设
法在文章中从侧面点拨。
胡适呢,一生极重友情。他有一句名言:“此身非我有,一半属父母,一半
属朋友。”当年,胡适还是默默无闻的留学生的时候,就是陈独秀鼓励他发
表那篇《文学改良刍议》,并且他自己也发表一篇《文学革命论》与之呼应,
大加推崇,可以说对胡适有知遇之恩。最重要的是,胡适知道,他们二人头
脑中仍然保留着容忍异己的共同底线。正象他1925年给陈独秀信中所言:
我们两个老朋友,政治主张上尽管不同,事业上尽管不同,所以
仍不失其为老朋友者,正因为我们脑子背后多少还有点容忍异己的态
度。……如果连这点最低限度的相同点都扫除了,我们不但不能做朋
友,反而要成仇敌了。
1927年以后,陈独秀倒霉了,被共产党开除,被国民党通缉,后来又于1932
年10月被捕。胡适对于陈独秀的被捕,向来尽力搭救。当年陈独秀在上海租
界被法捕房逮捕,胡适气得直骂“法国人真不是东西!”这一回,他协同一
批自由派朋友们,尽全力营救,最后也只能做到使陈独秀免于军法审判,交
由普通法庭审理。
待审期间,胡适发表演说《陈独秀与文学革命》,高度赞扬陈独秀在新文化
运动中的巨大功劳和他一往无前的精神,更对他结合文学革命从事政治革命
的实绩作出肯定评价。他主编的《独立评论》刊出傅斯年《陈独秀案》,公
开为陈独秀辩护,称他“背后无疑没有任何帝国主义,白色的或赤色的”,
要求“给他一个合法的公正判决,不可徒然用一个‘反动’的公式率然处分”!
国民党今日绝无杀害这个“中国革命史上光焰万丈的大慧星”之理,应当
“依据法律进行特赦”,予以无罪开释。
这年12月1日,陈独秀从狱中写信给胡适,感谢他和一班朋友奔走营救,再
要胡适给他寄一批书,供狱中阅读。还要胡适催促商务出版社早日出版他的
书稿《拼音文字》。然而商务出版社碍于政治原因不能出版,胡适乃与赵元
任私下里筹集到1000元,当稿费送给陈,供其生活之需。
恰巧就在陈独秀被捕后不久,鲁迅参加了宋庆龄的中国民权保障同盟,以释
放一切政治犯相号召。但是左派中人向来最讲组织原则。陈独秀既被开除出
党,又是托派领袖,自然被共产国际视若寇仇。在此情形下,民权保障同盟
中只有蔡元培、杨杏佛、林语堂诸人曾经联名致电国民党中央党部和国民政
府,要求释放陈独秀。鲁迅等左翼人士,虽然打着“释放一切政治犯”旗号,
却对陈的被捕,不置一词。
不置一词也还罢了,许多跟着共产国际指挥棒跳舞的左翼文人,还对陈独秀
和他的托派大肆攻击。鲁迅不以为然,却也不便公开反驳,为陈辩护,只在
陈独秀被捕五个月后,写了一篇《我怎么作起小说来》,文中有如下的话:
这里我必得记念陈独秀先生,他是催促我做小说最着力的一个。
虽然只是一句话,但在派系森严不容异己而且有着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传统的
左派阵营里,鲁迅敢于这样说,也是冒着被人戴上托派帽子的风险,可以说
是很难得的了。要知道,在左派中,托派这顶政治大帽实在太压人了,虽然
鲁迅以前曾经很欣赏托洛茨基,但是从1930年以后,他就绝少再提此人了。
鲁迅再与陈独秀发生瓜葛,是在1936年。当时鲁迅与周扬等人就“国防文学”
口号发生争执,一个名叫陈其昌的托派分子,觉得鲁迅的立场与他们托派很
接近,就给他一向敬重的鲁迅先生写了一封私信,批判斯大林的统一战线政
策,同时寄去他们办的一些刊物,希望得到鲁迅的批评指教,将鲁迅拉到自
己一方来。
此举招来了鲁迅一篇大大有名的文章,这就是标明由鲁迅口授由OV(冯雪
峰)笔录的《答托洛斯基派的信》。此信一面用刻薄的笔调,对托洛茨基遭
斯大林迫害被驱逐出国后的穷困潦倒,大加嘲讽挖苦;一面指控陈其昌们
“所为有背于中国人现在为人的道德”:
我看了你们印出的很整齐的刊物,就不禁为你们捏一把汗,在大众面
前,倘若有人造一个攻击你们的谣,说日本人出钱叫你们办报,你们
能够洗刷得很清楚么?……我不相信你们会下作到拿日本人钱来出报
攻击毛泽东先生们的一致抗日论。你们决不会的。我只要敬告你们一
声,你们的高超的理论,将不受中国大众所欢迎,你们的所为有背于
中国人现在为人的道德。
这封信,连同陈其昌的私信,都在《现实文学》第一期上公开发表,陈其昌
一下子被惊呆了。他和他的朋友们,受到国民党和共产党两方面追杀,处境
极为悲惨。没有经济来源,全靠大家节衣缩食,在狭小的过街楼中办报刊。
他们都是极为坚定的抗日分子。抗战爆发之后,陈其昌本人从事抗日活动,
被日本宪兵逮捕,在监狱中受尽拷打,始终不吐一字,最后被塞入麻袋用刺
刀戮死,从吴淞口扔进大海。
鲁迅此文,令得这些爱国志士深受伤害的,莫过于其中关于他们拿日本人钱
办刊物的怀疑。它如一颗重磅炸弹,在中共和左翼人士之中引爆了一场诬陷
陈独秀和托派为汉奸的运动。1936年10月5日中共机关报《救国时报》发表
长篇报道《我们要严防日寇奸细破坏我国人民团结救国运动---请看托陈派
甘作日寇奸细的真面目》,同时在头版头条配发了社论《甘作日寇奸细的托
洛茨基派》,诬陷托派和陈独秀为汉奸,其主要根据,就是鲁迅这篇《答托
洛斯基派的信》。从此《救国时报》上出现了全国民众一致声讨托陈派甘当
日本汉奸的“消息报道”,遍及全国各地如上海、青岛、天津、北平、广西
直到延安抗日根据地。还把报道触角伸向香港、菲律宾、新加坡、美国、巴
西等地区和国家。诬陷陈独秀为汉奸的运动,就象苏联诬陷托洛茨基为德国
特务的运动一样,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今天有不少钦佩鲁迅文章道德的人士,对鲁迅这篇《答托洛斯基派的信》很
感困惑,不敢相信它真会出自鲁迅的本意----当年鲁迅先生可是对别人影射
他拿卢布深痛恶绝,怎么可能自己又无端端地恶意影射别人拿日本津贴呢?
一些人认为,鲁迅当时在病中,对于冯雪峰代笔的此信,未及深思熟虑便同
意发表,未必完全认同该信的内容。可巧的是,当年在上海,也有类似传言,
称OV的笔录与鲁迅本意不合。对此传言,鲁迅倒是很快作出了反应。他发
表了一篇由他亲笔定稿的《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将此传言
与“鲁迅要投降南京”等谣言相提并论,予以断然驳斥,称该信为“OV笔
录的我的主张”。
其实鲁迅的立场十分鲜明。他是不主张在政治上宽容那些异己的“落水狗”,
对他们实行“费厄泼赖”的。早在4年以前,他就在文章中为30年代初期苏
联大肃反辩护,说:象反革命集团的首领,“不是也只判了十年的监禁么?”
如此鲜明的政治立场,为他赢得了中共领袖们的普遍赞誉。1937年,诬陷托
陈为汉奸的运动进入高潮,延安的毛泽东高度评价了鲁迅先生在这场运动中
的作用,称他为中国“第一等圣人”:
鲁迅先生的第一个特点,是他的政治远见。他用望远镜和显微镜
观察社会,所以看得远,看得真。他在一九三六年就大胆地指出托派
匪徒的危险倾向。现在的事实完全证明了他的见解是那样的稳定,那
样的清楚。托派成为汉奸组织,而直接拿日本特务机关的津贴,已是
很明显的事情了。
……鲁迅在中国的价值,据我看要算是中国的第一等圣人。孔夫
子是封建社会的圣人,鲁迅则是新中国的圣人。
在共产党那里鲁迅成了圣人,在陈独秀眼中他却被看低了许多。狱中的陈独
秀,得知鲁迅的刻薄文章,勃然大怒,怨怼地说起这位“五四”当年的战友:
鲁迅之于共产党,无异吴稚晖之于国民党,受捧之余,感恩图报,
决不能再有不计利害的是非心了。
他不知道,这不过只是个开头。中共容不下陈独秀,直是必欲置他于死地而
后快。抗战爆发后,日军空袭南京时陈独秀在监狱差点被炸死。中共报章却
声称陈独秀是汉奸而不是政治犯,千方百计反对国民政府释放他出狱;继而
又要求国民政府用枪决韩复榘的毅然手段,以汉奸罪名枪毙陈独秀!陈独秀
也不知道,在中共宣传机器里,他的汉奸罪名竟然被打成铁案,一背半个世
纪!
不过陈独秀毕竟是大度之人。他的埋怨,仅仅是一时激愤之词。鲁迅逝世后,
陈独秀、胡适对他的评价都挺高。胡适劝阻苏雪林发表文章批判鲁迅,要大
家多多注意鲁迅对中国文学的大贡献。陈独秀写下《我对于鲁迅之认识》一
文,对鲁迅作了中肯的评说:
世之毁誉过当者,莫如对于鲁迅先生。
鲁迅先生和他的弟弟启明先生,都是《新青年》作者之一人,虽
然不是最主要的作者,发表的文字也很不少,尤其是启明先生;然而
他们两位,都有他们自己独立的思想,不是因为附和《新青年》作者
中那一个人而参加的,所以他们的作品在《新青年》中特别有价值,
这是我个人的私见。
鲁迅先生的短篇幽默文章,在中国有空前的天才,思想也是前进
的。在民国十六七年,他还没有接近政党以前,党中一班无知妄人,
把他骂得一文不值,那时我曾为他大抱不平。后来他接近了政党,同
是那一班无知妄人,忽然把他抬到三十三天以上,仿佛鲁迅先生从前
是个狗,后来是个神。我却以为真实的鲁迅并不是神,也不是狗,而
是个人,有文学天才的人。
最后,有几个诚实的入,告诉我一点关于鲁迅先生大约可信的消
息:鲁迅对于他所接近的政党之联合战线政策,并不根本反对,他所
反对的乃是对于土豪劣绅、政客、奸商都一概联合,以此怀恨而终。
在现时全国军人血战中,竟有了上海的商人接济敌人以食粮和秘密推
销大批日货来认购救国公债的怪现象,由此看来,鲁迅先生的意见,
未必全无理由吧!在这一点,这位老文学家终于还保持着一点独立思
想的精神,不肯轻于随声附和,是值得我们钦佩的。
十二年以后,共产党解放军横扫大陆,炮声隆隆,山河色变。胡适孤独地在
太平洋上一艘客轮中,埋头整理着陈独秀的遗稿。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陈
独秀,这位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这位中国革命史上光芒万丈的大慧星,经
过痛苦的迷惘与探索,认定苏联式社会主义必然走向专制,重新追回并肯定
了自由民主和政治宽容的价值:
科学,近代民主制,社会主义,乃是近代人类社会三大天才的发
明,至可宝贵;不幸十月革命以来轻率把民主制和资产阶级统治一同
推翻,把独裁制抬到天上,把民主骂得比狗屎不如。这种荒谬的观点,
随着十月革命的权威,征服了全世界,第一个采用这个观点的便是墨
索里尼,第二个便是希特勒,首倡独裁制本土----苏联,更是变本加
厉,无恶不为……
陈独秀发现,“无产阶级民主”“也和资产阶级民主同样要求一切公民都有
集会、结社、言论、出版、罢工之自由。特别重要的是反对党派之自由……”。
受尽磨难之后,陈独秀已经决定不再隶属任何一个党派,他说,“我只注重
我自己独立的思想”,“我要为中国人民说话”。
读到这些议论,虽然是在这个举国即将沦入空前灾难的不幸时刻,胡适仍然
为他有这样的老朋友感到欣慰,再一次感受到了与这位老朋友的心心相印、
精神相通----“在‘特别重要的是反对党派之自由’这十三个字的短短一句
话里,独秀抓住了近代民主政治的生死关头”。
这生死关头,不是别的,就是政治宽容----容忍异己。
作者:Anonymous 在 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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