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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司马孟光:《域外众生相》之五、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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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司马孟光:《域外众生相》之五、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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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司马孟光:《域外众生相》之五、冯教授 (486 reads)      时间: 2002-1-04 周五, 下午9:56

作者:Anonymous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域外众生相



司马孟光



五.冯教授



教授在国内是名人,据说很是上了几回国家级大报。出国的时候国内还带着研究生,还是一

个国家重点项目的主持人。他本来只打算呆几个月,可让我几句话便改了主意。那时我们相

识没几天,他告诉我说他是最早一批出国的学者之一,早在七八年时就来过英国。他说出国

可以,但决不能长呆,呆长了那份寂寞实在受不了,所以这次准备到时就走,那时新鲜感刚

过,寂寞未生,正是走的最佳时刻。我听着随便就答了一句:



“怎么就几个月?我知道的教授们可都是在国外把儿女留学的费用都挣够了才回去的。你倒

觉悟挺高的,不愧是报纸宣传的典型。”



教授一怔,就此呆在那儿如有所思。他素来反应迟钝,大概本人出国与子女留学之间的联系

此前从未在他的脑海里出现过,但这联系一旦建立便牢不可破。几个月过去了,他仍未提到

回去的话,似在作久住之计。



要留下来本来也不是那么容易,他的东道主本来没有相应的课题和经费让他留下来。但六四

恰在此时发生了。那时中国一下成了注意焦点,不仅“天安门广场”、“长安街”等地名一

夜之间变得家喻户晓,而且所有的中国人都成了同情对象。无论识与不识,碰到的英国人没

有不向你表示震惊、同情与关怀的,一般还要追着问他们能为中国做点什么。教授的老板(

那时还是东道主)是个典型的慈面善心的老绅士。他不明中国的就里,更不知道教授当年曾

红得发紫,在六四期间又谨言慎行,倘在那个特殊时期回去只会被树为“毅然来归”的模范

,却以为大陆人在六四后回去都得格杀勿论,实在不忍心让教授掉脑袋。为了这菩萨心肠,

他冥思苦索了几天几夜,身躯蹭破了数层床单,心火熬掉了几许白发,最后一咬牙铤而走险

,干下了生平唯一一桩犯法勾当。他从既有的经费中拨出一笔钱作为教授的工资,却又不向

税局申报,让教授逃税打科研黑工。因为没有课题,他只能让教授干已经有人在干的活,让

两个人做一模一样的事。



老绅士如此布施,不知是多少天人交战的结果。虽说救人一命胜造圣保罗大教堂,但如此瞒

天过海一定会让这个诚实如同婴儿的老人负疚终生,何况重复开题在这个讲究效率的地方还

闻所未闻。可一次闲聊中,我却万分惊奇地发现教授居然对此种安排颇有微词:



“哼,老头也够刁的。两个人干同一件事,不就是摆明了让我和她拼命竞争,看谁先出成果

吗?”



我无言以对,没想到迟钝如教授者,世故却如此老辣,国人的智力发育似乎专在某个路子上

腾达。沉默中,我有些心疼地想起老绅士蹭破的床单来。



“你留下来,”我最后换了个话题,“你那国内的研究生怎么办?”



“谁管他!这小子本来就不是个玩意儿,几次讨好领导暗算我。没人指导是他活该!”



我再度无话。本来还想问问他主持的重点项目怎么办,此时也意兴索然了。



教授很快就以他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在我们那儿出了名。第一次出名,是拜一只大狼犬之

赐。他某日上班来早了,工作单位的侧门还没开。他懒得大兜圈子从正门进来,就扛着自行

车从侧门上翻进来了。脚一落地,屁股就让巡逻警卫的狼犬叼住了不放。幸亏那时是冬天,

教授穿的多,没怎么受伤。可此事立刻就轰传全城。自从耶和华开天地,亚瑟、理查到于今

,人家还没见过这样文武双全、能飞檐走壁的窦尔敦教授。



忝为同胞,我不免也陪着灰溜溜了一番。灰了一阵子,想起来还是应该去对教授的尊臀略示

慰问,“亲不亲,故乡人”么。



“没事!”教授无比坦然。“我屁股一点没事!这儿的人也真大惊小怪。屁大的事都要填事

故单。也难怪,要是我们的外宾受了点伤,负责接待的人不也得紧张一阵吗?”



“以后还是别再爬大门了吧。”我犹犹豫豫地说,“干这种事,恐怕不大好……”



“那当然!谁还会傻到让那只死狗咬第二次!要早知道有狗,我也不会吃这个亏!”



我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心中暗想:“迟钝的人有福了。”



往后的岁月里,教授似乎一直生活在这种无边的钝福之中,对他给周遭的人留下的印象毫无

所感。个儿矮是教授的恨事,他曾说:“人家说,我这个人的优点是头发黑,皮肤白,眼睛

大,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个头矮了些。”(我曾对内子学说过此事,她惊呼:“真像我们女人

说的话!”)。为此,教授穿了一双男式高跟鞋,顾盼自雄,意气扬扬,冥然不知连以不管

闲事著称的英国人都在他身后掩口窃笑。工作时间他却又穿着拖鞋,在走廊上劈劈啪啪,清

脆合辙。弄到后来,只要一听到远处的数来宝,全系的人都知道那是教授的登场曲,仿佛当

年的《东方红》预报老人家行将露面一般。



这道地的中国作派散发着浓厚的乡土气息,勾起了我无涯的乡思,也给当地平庸乏味的生活

注入粗放明快的异国风情。我不只一次见到系里的人端起教授留在咖啡室里的“茶杯”,对

着光线细细察看,以牛顿分解七色光的严谨态度,参详推敲里面的褐色液体的化学实质。也

难怪这玩意儿难倒了他们:那“茶杯”是一个大如榴弹炮弹的雀巢咖啡瓶。不善于作“发散

性思维”的鬼子们从无一物多用的概念,也没有喝隔夜茶的习惯,自然搔破脑袋也研究不出

存在于他们生活经验之外的东西。



可惜这异国情调并不只有赏心悦目的东西。系里的咖啡室兼作休息室,中午常有人在那儿用

自带的午餐,教授亦是其中之一。教授用毕午餐,照例要到sink那儿接上一碗水漱口。

他按国内的操作规范,先鲸吸一口,然后素面向天,让水在喉咙里惊天动地地振动一番,再

势如破竹地喷射而出,继之以山呼海啸的口痰鼻涕。那个sink是专门用来洗茶具的,从

未接受过这种东方式的洗礼;鬼子们吃饭时也从未听过这种奏鸣交响。教授举行漱口大典的

第一天,当场就有几位鬼女面如土色,手按喉咙夺门而出,直奔卫生间而去。以后只要教授

一进门,咖啡室中的群鬼即作鸟兽散,到户外野餐去了。那个sink也从此废置不用,茶

具改用一个塑料盆来洗。我每次见到那个格外亲切的洗脸盆就感慨万千:谁说我们的生活方

式就不能改造蛮子们呢?



教授的迟钝在他是福,在别人却可能是难堪。有几次我正在跟老板谈工作,教授路过见到却

插进来打断谈话,大声武气地用中文向我汇报屠城之后的最新动向。我老板是个老派绅士,

在这种时候照例是把头扭向一侧若有所思,耐心地等到教授的新闻兼评论发布完毕。但一次

当教授又赶来发布中文新闻简报,打断了我跟一个年轻人的谈话时,那促狭鬼却在一旁频频

点头,用英文连说“是,是,我同意”。教授一无所感,我却满面飞朱。我立即改说英文,

咳嗽扬声,挤眉弄眼,盼他会意,诸般做作却泥牛入海无消息,最后我只得下了逐客令。过

后我告诉他,随便打断别人的谈话是不大礼貌的,在外国人面前讲人家不懂的语言也不妥。

教授闻所未闻,眉宇间似信不信的,以后照样我行我素。我无奈只得天天讲,反复讲,滴水

穿石,最后总算收到了意外的效果。一天我跟他站在路旁闲聊,有人路过和我们打了声招呼

,他却追了上去连连向人家道歉,说我们不该讲中文。弄得那人满头雾水,也让我啼笑皆非





说他迟钝,其实也不尽然,要看是在哪一方面。系上常开派对,食物、饮料都由参加者带去

。我不善烹调,向例是买点酒之类的东西。那天教授正跟我聊天,我中途请辞,说要上一趟

超级市场,买点东西参加中午的派对。教授闻言不胜错愕:



“买东西?干吗?”



“参加派对啊!”我突然意识到教授一直在白吃。“吃喝的东西都是各人捐献的,你不知道

吗?”



“得了吧!别那么傻!”他实在难以相信我的愚蠢。“那么多人,谁知道谁带没带东西!”



“这种事我可干不出来!”我怒气勃发:不知者不罪,成心白吃则近于无耻。“我司马就是

穷到砸锅卖铁,也绝对干不出这种不要脸的勾当!更别说是在外国人面前!”



那是教授第一次领教我的怒火和轻蔑,从此这轻蔑便每况愈下,不知伊于胡底。一开始,教

授对我的情绪变化似乎漫无所知,还一味火上加油。我那时正在二手货市场上打捞合意的冰

箱,教授闻讯特地跑来提供善意的劝告:



“你真是的!就至于那么傻吗?系里那么多冰箱,随便找一台把你的东西塞进去不就结了?

有谁知道?何必花那个冤枉钱!”



我一声不响地冷冷地瞪着他,直瞪得他浑身上下不自在,琢磨不出我吃错了什么药。半晌我

才开口:“我告诉你,教授,我要是在这儿的冰箱里看见你的东西,马上扔到垃圾桶里去!

你要是还想呆在西方挣钱,趁早把国内那套收起来!”最后这句话我是带着着重号讲的,我

想他这种人大概只能“喻于利”。



没承想孔夫子的话也不灵,至少是打不过国内“脸皮厚,吃得够;脸皮薄,吃不着”的新三

字经。教授一如既往,依旧在派对上白吃白喝,一直吃到他成功地改造了蛮子们的生活方式

。以往的派对从来都是随心功德,谁爱带什么全凭自觉。教授来了不到一年,忽一日,负责

张罗此类事务的琼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她郑重地通知我,系里下周要开派对,如果我想参

加,她愿意知道我带点什么东西,接着便打开本子准备登记。



我满面通红,怒气冲天又无从发作,狂怒中大脑短路,只能用偏瘫不灵的英语重复断续地解

释我从来就没白吃过。我越讲脸越红,越辩越象贼。琼赶快安慰我,说登记只不过是为了避

免菜单重复,让我不要多心。但她再说什么也没用,事情明摆着,人家几百年来不怕菜单重

复,来了两个中国人后却会忽然怕将起来。再说,以此地的礼貌,即使事先发现菜单重复,

也决不会去辞掉某人的菜肴,安排另做。



不过这一招还真灵,派对上从此再见不到教授的身影。我也松了一口气,庆幸免了池鱼之殃

。但到了圣诞,教授还是又成功地白吃了一顿,不过这次还算是体面的。每逢圣诞,系里照

例要开两次派对,一次在系上,一次到临近的饭馆里去。我通常只参加第一个,因为第二个

虽然也要交钱,却有一部份费用由系上的公款贴补。这公款其实是系里咖啡室的年终结余,

羊毛出在众羊身上。我不常去喝咖啡,平时给剪的毛不多,没脸去占他人的便宜。这其中的

过节我也跟教授解释过,因为他一向是喝榴弹炮弹里的积年老茶,同样没有理由去占便宜。

交谈之下才发现他其实舍不得花钱,一个派对都没报名。



宴前数日,琼忽然再度出现,告我赛蒙已经交了钱,突然有事不能参加,空了一个名额,问

我是否愿意顶缺,我托词谢绝了。琼前脚出门,我后脚就去找教授,再度叮嘱一番。我离开

时琼正好进来找教授。我放心不下,在别处混了一会儿就又跑回去找他,谁知他早已爽快地

顶上了肥缺。见我沉着脸,他连忙解释反正钱已交给饭馆,他不吃白不吃,何必给饭馆省?

我长叹一声就走了。



就这样,听说教授要跳槽时,不仅他的老板如释重负,就连我也喜出望外。教授也很得意,

他早就不满现有工作的待遇微薄,干的又是由中学毕业生干的低档活,实在跟他堂堂的教授

身份配不上。新工作待遇、身份据说都不错。他于是郑而重之地向众人一一道过别,风风光

光地上任去了。不过临走前还忘不了露上一怯:他向老板推荐了一位国内来的女士,来顶他

走后留下的“空缺”,把老绅士吓得几乎没背过气去。



拖鞋声消失没到一个月,教授突然又出现了。我很奇怪,问他是不是来搞协作,他吱吱唔唔

的,竟难得地红了一次脸。我更奇怪了,再三追问,他才咬牙切齿地说那边办的工作许可才

有半年,明摆着是欺骗他,想拿他作免费劳动力。



“不会吧?”我觉得难以置信。“这儿的学者们一般不会干这种犯法的事。你不会让老板去

延?”



“他说已经去申请三年的了,但我看这小子不老实,谁知道他会不会骗我!再说,就算他真

的在办,谁知道能不能批准?反正老子不干了!”



“不干?那你怎么办?难道还能回来?”



他默认。



我简直不能相信这一切:“好哇,教授!我算是服了你了!你到底还有块脸皮没有?就算没

跟你开过欢送派对(他是我系离开的人中唯一没有开过派对的),你不是跟所有的人都道过

别了吗?这儿又不是公共厕所,你爱蹲就蹲,爱走就走!”



话太难听,他脸上挂不住,一扭脖走了。我从此见他就扬扬不睬,跟没见到一样。往后的日

子,大概除了他谁也受不了。他成天搭拉着脑袋,独出独进,除了那个万般无奈的老绅士(

大概世上应该有本《绅士可以说不》的书),系里没谁答理他,他也不理人,有如《儒林外

史》上逛西湖的马二先生。这样忽忽数周,一日我俩坐在咖啡室相对无言,我忽然发现他跟

霜打过一样的蔫,整个跟只瘟鸡一样,顿时怜悯心大动。



“教授,回国去吧!”出国以来我第一次对人说出这样的话。“这份钱挣得实在太惨了!”



他一声不吭,脸扭朝一边,眼里射出怨毒,大概认准了我是落井下石的小人。



遭了几个月的罪,教授突然时来运转,在美国找到了一份年薪六万的差事。这次他鉴于前车

,悄没声息的走了人。等他走后我才知道原来他遭霜打的那会儿是蒙了不白之冤:英内务部

怀疑他是中国派来的间谍,把他的护照缴了审查。这飞来横祸其实也是他自找的。他财迷心

窍,除了我们那儿还在别处兼差干活,分身无术,只有夜以继日,深更半夜在敏感的科研部

门出没;他又不知自重,常趁夜半无人去偷看同事的科研记录,反间人员把他留下的指纹都

取了证;每逢国内来了什么人,他就大包小包地把跳蚤市场打捞来的宝贝提去打点,满载进

去,空手出来。人家通过设在使馆门口的摄像机看得一清二楚,断定那包里装的准是什么科

技情报。几下一对,丝丝入扣,证据亮出来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幸亏人家毕竟神通广大,

审查了个把月还是为他澄清了。



教授走时跟我关系很僵,走后自然没有联系。不过他的消息我断断续续还是能听到些。据说

他在那边左右逢缘,级别越提越高,钞票越挣越多。不但拿了绿卡,还当了个头,一家人都

接出去了,两个孩子也都如愿以偿上了美国大学。我惊诧之余,不免想到自己当年种种恐怕

有些过份。古有明训:“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韩信也曾钻过裤裆。从今日的辉煌来

看,教授当年卧薪尝胆,忍辱负重,或许是值得的,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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