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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1976年合江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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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1976年合江记事》 (959 reads)      时间: 2003-5-29 周四, 下午10:00

作者:Anonymous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1976年合江记事》



作者:多元



合江是四川的一个普通县份,位于长江和赤水河的会合处,西接泸州

,东临江津。1999年当地发生一起重大翻船事件,一百多人死亡。一

夜之间,该县闻名全国。



文革期间,合江属宜宾地区。全地区十八个县市,合江以农业著称。

当时自由市场物价飞涨。宜宾以下、重庆以上的沿江县市中,合江的

肉、鸡、蛋等副食品最便宜,外地来往车船,多来此地购买。文革後

期,四川学大寨,合江是宜宾地区唯一要“一年建成大寨县”的县份

,当然,“大寨县”最后化为泡影。



1976年,我在合江县当工人,妻子在农村当中学教师。九月十日下午

,我在家里收听广播,突然,半导体收音机里传来中共中央关于毛泽

东逝世的讣告。消息来得太突然,我非常震惊。



我的邻居、六十多岁的三代老贫农叶老太爷正在我家与妻子聊天。我

急忙告诉他这个消息。他毫无反应。我以为他没听清楚,又重述一遍

。他连脸也不转过来,一字一句地说:“毛泽东早就该死了!”



我吓了一跳。当时我虽然对文革和毛泽东的一些做法极为不满。但尚

未达到盼望毛泽东早死的地步。叶老太爷这种话,如果是在城市,被

人检举,会被定为“现行反革命”,甚至可能被枪毙。我连忙说:“

叶老太爷,话不能这么说。不过,毛主席死得太不是时候。”我的言

外之意是,国内这么乱,毛泽东遽然去世,不知中国会发生什么变化





叶老太爷又说:“新社会还不如烂政府(指解放前的国民党政府)。

烂政府时期,我帮地主当秋二(雇工),遇到农忙季节,犁田耙田,

栽秧打谷,东家要把酒肉送到田边,天热了还给我打扇。现在的农业

社(指生产队),我三个儿子是全劳力,一年到头做活路,连包谷红

苕都吃不饱。”



我无言以对。



叶老太爷是道道地地的贫农,是共产党在农村的依靠力量,从未受过

任何政治运动的迫害。他家的生活在当时的合江农村属于中等水平。

他却盼望毛泽东早日死亡。为什么?



以前,叶老太爷曾对我讲过,“三年困难时期”,邓小平的侄子邓自

立任宜宾地区地委书记,搞刘少奇、邓小平的“三自一包”,合江少

饿死许多人。



叶老太爷代表了当时中国农村的多少农民?我不能回答,因为没有做

过系统调查。不过,据我观察,他对毛泽东的看法至少代表了当时四

川相当一部分农民。城市人中,像叶老太爷那样痛恨毛泽东的人可能

相对较少,因为城市的物质生活比农村要稍好一些。例如,我当时每

月有四十多元工资,二十多斤大米,半斤猪肉,三两菜油,半斤白糖

等,物质生活比一般农民要好得多。合江的大部分农民,每年平均短

缺一至两个月的口粮,要跑到少数富裕地区借高利贷,即春季借一斤

连包谷芯在内的生包谷,秋季还一斤稻谷。



那些年月,四川农民的日子之苦,受压迫之重,非在农村生活过的人

不可想象。再说几件小事。



妻子从农民那里听来一件事。一家农户:夫,妻及五岁独子。三、四

月间,青黄不接,粮食已尽。夫至亲友家,高利贷借回一袋米。返家

,不见妻,问子。子答:去外婆家借粮。夫把米放桌上,嘱子照看,

出门追妻。邻人来其家,见米,说:你爸叫我拿米,遂将米扛走。夫

未追上妻,天色已晚,径自回家,不见米,问子,知为他人骗走,大

怒,以脚踢子。子倒地,久不起。夫细视,已无呼吸,悔恨莫及,悬

梁自尽。当晚,妻返家,夫死子亡,遂投塘而死。一袋米要了一家三

条命。



距我家不远的第七生产队,一户农民,自留地种红薯,年年被他人盗

去不少。1975年十月,红薯成熟,为防盗,刨出红薯,以农药拌之,

再埋土中。同队一户农民,夜来盗窃红薯,回家煮食,夫妻及四个子

女,一家六口,全部归天。



妻子爱清洁,天天都要把洗脸巾、擦脚布、擦桌布,洗得乾乾净净,

晾在屋内绳子上。妻子的舅舅,是同一公社的农民。他所在的大队,

主要产水稻,是全县最富裕的大队。有一次,舅妈来我家作客,错把

擦桌布当洗脸巾,拿来洗脸,被妻子纠正。舅妈大惊小怪,说:“你

们的擦桌布,比我家的洗脸巾还乾净。”



叶老太爷一家,十几口人,只有一条黑糊糊的旧毛巾。客人来了,拿

不出一条新毛巾待客。



有一次,我陪妻子去访问一个学生家庭。该农户的状况,可用“家徒

四壁”形容。除两张破烂不堪的床、一张破木桌、两条破长凳,几乎

没有任何家具,也没有暖水瓶或搪瓷缸。学生父亲穿的破烂衣服,完

全可以拿到那时的“阶级教育展览会”上当展品,显示“旧社会之苦

”。



1976年春节刚过,我的王姓同事,家属在农村。询问其过年情况。答

曰:今年养一条猪,缺少猪食,到年底,只长到八、九十斤,宰杀,

廉价卖给公家一半,自己留一半。大年三十,家无一粒大米,买了几

斤萝卜,连同一些猪肉,煮了半锅,总算过了个年。



同年六、七月间,合江县城街头,我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农民坐

在路边,旁边跪着一个五、六岁小女孩,衣服同样破烂不堪,头上插

一草标(以稻草圈成圆圈,表示出售的物品)。地上铺一张纸,纸上

写道(大意):因无力养活亲生女儿,愿哪位好心人,做善事,出十

元买去,终身无悔。



文革後期,四川开展“农业学大寨”运动,严重挫伤农民的生产积极

性。我出差坐火车,铁路沿线的大片田土,庄稼长得稀稀拉拉。唯有

农民住房附近的一小块“自留地”,农作物生长得格外茂密茁壮,与

集体土地形成鲜明的对比。



妻子在住房周围的空地上,挖了五个坑,种了几窝南瓜,瓜秧已有一

尺多长。学大寨工作组割“资本主义尾巴”,硬叫妻子把南瓜秧扯掉

,每窝南瓜“罚款”三斤粮食。生产队的田埂斜坡上,往年要种一些

胡豆、豌豆。一学大寨,不准种任何东西,任其生长荒草。



1976年夏,我家所在生产队,中稻已经成熟,忽然吹了一夜大风,把

稻子刮得东倒西歪,倒伏在水田里,如不抢收,已成熟稻谷就会烂在

田里。我看生产队毫无动静,急忙就问叶老太爷。他冷淡地回答:“

生产队的土地打十斤(粮食),我多分不到一两。自留地打一斤,我

就得一斤。操这些闲心干啥子。”



1975年,四川开始搞“计划生育”。农民的孕妇,纷纷逃到远处亲友

家躲避。公社组织了“计划生育”小分队,十来个人,一、两条“汉

阳造”或“老套筒”步枪,四处捉拿孕妇。如孕妇已逃走,小分队就

驻守农民家,有猪宰猪,有米煮饭,每人每天算十个工分或一元钱,

从农民身上扣除。农民多不堪忍受,只好把孕妇叫回来。小分队将孕

妇捆绑,像准备宰杀的猪一样,以“滑杆”抬到公社或区卫生院,“

刮宫”或“引产”。一位在区卫生院工作的朋友告诉我,如引产下来

的婴儿还是活的,医生的标准操作程序是,在婴儿脑顶注射一管盐水

,婴儿就死亡。



四川是天府之国,农民生活如此困苦,许多农民不仅对毛泽东、共产

党产生反感,还有些农民铤而走险,诉诸造反行动。这种造反,不是

文革中那种“奉旨造反”,而是货真价实的成立组织,搞武器,策划

武装暴动,企图推翻伟光正政权。



因工作关系,我经常到外地出差,前後跑了至少二、三十个四川县市

,到处都看到街上张贴的法院判刑布告。被判刑者主要各种“反动组

织”、“反革命集团”头头,大多没写出身成份,很可能出身贫下中

农(因为如系黑五类分子,布告上必会注明)。这些组织的成员几乎

完全是农民,而且绝大多数是出身好的农民。我家所在生产队就有个

出身贫农的叶姓青年农民,参加赤水县一个“反革命集团”,据说有

数百名成员,後来被公安机关破获,主要头头被枪毙。叶姓农民因出

身好,在公社住了几天“学习班”,就释放回家。



合江不少农民思想“反动”,农村干部又如何?我有个朋友,是县粮

食局一般干部,参加过农村工作队。他告诉我一件事。合江偏远地区

有个公社,五位主要领导干部,多年来,几乎每天晚上,定时收听台

湾“敌台”广播。当然,我并不想“以点盖面”,说当时合江的所有

或大多数农村干部,都在反对毛泽东和共产党。



1976年一月,周恩来去世。北京等大城市的许多民众悲愤莫名,纷纷

举行追悼活动,後来还出现“十里长街送总理”的感人场面。民众的

感情是真挚的,因为并非官方组织。官方不仅不组织,还竭力阻挠。

合江附近一家中央部属工厂,中层干部、知识分子和工人在礼堂自行

举办追悼会。中途,工厂领导前来传达中央文件,下令停止追悼。一

个工程师抱著麦克风嚎啕大哭,与会者无不为之动容。



然而,对周恩来之死,农村不必说,合江县城一般民众的反应似乎很

淡漠。社会上流传着种种小道消息或谣言。一个中学同学告诉我,某

古庙墙壁夹层发现一本手抄明代古书,预言以後五百年中国政局变动

,说今年中国要死皇帝。我不信,说:周恩来只是宰相,毛泽东才是

当今皇帝。



四月,北京发生天安门事件,邓小平再次被打倒。社会上流言满天飞

。重庆钢铁公司,有职工贴大字报,公开为邓小平鸣冤叫屈,“恶毒

攻击”江青、张春桥等人,立即被抓起来批斗。



七月,朱德去世,唐山地震。邓小平家乡南充广安一带,大批农民手

持生产队、大队甚至公社开的“介绍信”,上书:持信者系贫下中农

,由於遭灾,到外地逃荒要饭,希沿途党委革委会接待为荷。重庆市

菜园坝火车站,警察把街上抓来的逃荒农民,押上火车遣送回乡。旁

边有重庆青年,对农民说,你喊一声“打倒邓小平”,我给你十元钱

。农民摇头说“不”。



九月,毛泽东遽然去世。遵照上级指示,合江各单位设灵堂,立遗像

。居民不准办婚嫁、生日、丧事,不准唱歌,除了哀乐,不准播放音

乐歌曲,包括样板戏。治丧期间,我到重庆出差,电视里播放北京的

追悼场面,无数工农兵、城市居民,尤其是青少年学生,与毛泽东遗

体告别,痛哭流涕。回到合江,我却看不到这种景象。街上行人,神

情严肃,但无人流泪,似乎并不悲痛,至少没有表现出自己亲人亡故

的那种悲哀。听说合江中学,有学生在灵堂上痛哭,但我没有亲眼见

到。



毛泽东去世的当月,合江及邻县江津一带的农村,农民传言说:“毛

泽东死了,要变天了。”(这是一字未改的原话)不知哪里吹来一股

单干“妖风”,生产队纷纷把水田以外的旱田和坡地,私自分给各户

农民。我家附近的第四生产队,主要是旱田坡地,水田很少,集体土

地几乎分光。



十月,四人帮被抓,华国锋登基。十一月,中央召开第二次全国农业

学大寨会议。十二月,合江县委向农村派遣学大寨工作队,刹单干风

。第四生产队队长王某,共产党员,退伍军人,立即被撤职,并被押

送到各生产队,巡回批斗。两年后,邓小平上台,农村搞联产承包责

任制,集体土地再次分给各户农民,这已是后话。



离开合江已二十多年,不知那里的父老乡亲,红苕包谷,能吃饱否?



作者:Anonymous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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