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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孩子眼中的文革 (本来是贴在小径的, 在这里也贴一份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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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江月 [博客] [个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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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Anonymous 在 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一. 与班主任老师的最后一次谈话
小时候,我是个不安分的孩子。上课时老是坐不住, 不是埋头偷偷看“课外书”, 就是“做小动作”,也许,按照现在的看法, 是有“多动症”吧。因此,被老师叫到办公室里去谈话是隔三岔五的事儿。
我的班主任老师姓甘,刚从师范学校毕业不几年。她小小的个子,比我们这些4年级的小学生高不了多少。 她很和气,平时老是笑眯眯的。甘老师教我们语文,我的语文成绩一向不错,可一上算术课就坐不住了,于是算术老师就向甘老师告状,甘老师就把我叫进办公室谈话,也就是训斥一顿。 不过甘老师那张笑眯眯的娃娃脸使她生气时也像在笑,所以,我一点也不怕她。
那一年, 不知道何时起,突然我们就不用考试了。后来连上课都免了,大家全坐在教室里读报纸, 说是开始“文化大革命”了。 我们这些孩子哪儿懂得什么“革命”,只知道不用背书,考试了,个个乐得要命。
有一天, 甘老师把我叫进办公室。这回她没让我坐在她对面,她坐着,我站着,开始了我们的谈话。
“学校收到你爸爸单位的通知,”她不再像往常那样笑眯眯的,板着脸对我说,"你爸爸揪出来了, 他是反革命!”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反革命”?我爸爸是“反革命”?可是,我爸爸不是打过日本兵吗? 他不是“南下干部”吗? 10岁的我,对父亲的了解只限于这些。我糊涂了,不知说什么才好, 低着头,木头般呆站着。
甘老师严肃地对我说:“你要站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一边,坚决跟你的反动爸爸划清界限!”
“划清界限”是什么意思? 我不明白。 噢,可能是说, 我不能再住在家里了吧? 要是我爸爸是“反革命”, 那我家当然就是人家说的“黑窝”, 我要是跟我爸爸“划清界限”,当然就不能再住在“黑窝”里了。可我家在本市没有一个亲戚,我该住到哪里去? 我妈妈怎么办,我哥哥呢? 还有,我的小猫和小鸡……对了, 还有我养的那盒蚕宝宝,我们都住到哪里去?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 觉得冰凉的恐怖慢慢地漫过来。我微微颤抖,眼泪渐渐涌上来,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还哭!哭什么?”甘老师喝道,“你爸爸是反革命,你就是要坚决跟他划清界限!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懂吗?”
我终于从抽泣中挤出一句话:“甘老师,划清界限后,我住到哪里去呀?我还能回家吗?”
甘老师愣住了。我忘记了她是怎么回答我的。只记得那是甘老师和我的最后一次谈话。
几天后,我们正在教室里读报纸,突然听见窗外一片混乱, 有人在走廊里大叫:“甘老师揪出来了!甘老师是现行反革命!”
我们全班呼啦一下跑出去,跟着高年级的同学和别的老师们跑进大礼堂。
台上,我的班主任甘老师脸色苍白地站着,一边一个男老师揪着她的胳膊, 还有一个男老师把她的头往下按,一群高年级的同学喊着口号,要她向毛主席请罪。
我听说,出身不好的甘老师 那天用旧报纸写大字报时,不小心把报纸倒过来了。那时候,每天的报纸上的左上角上都有一个小方块,印着一条毛主席语录,和一幅小小的毛主席头像。“倒挂毛主席像”这条罪名就使她成了“现行反革命”。
二. 那一对不知名的老夫妇
我终于没有被“扫地出门”,仍然住在我们家那个“黑窝”里。只是,我爸爸不准回家了,他被关在工作单位,没日没夜地坦白交待他的“反革命罪行”。我妈妈也顾不上我们了,她也在单位里学习,人家也要她跟我爸爸划清界限。本来好脾气的妈妈象是变了个人, 每天回家都脾气都很不好,动不动就骂我和我哥哥。 我有点怕她,没事就躲在外面。
学校不久就“停课闹革命”了, 没书可读,也没事可干,院里的孩子们也分成了两派,“造反派”的孩子一见“走资派”的孩子不是打就是骂,没人跟我玩了,也没啥可玩的了, 我就成天一个人在街上游荡。
街上热闹非凡,每天都像在过节。一会儿是一大帮人围成一个圈儿看红卫兵的表演,一会儿是戴着高帽子的走资派,反革命,坏分子等等敲着锣游街。这边的热闹没看完,又有人从楼顶上撒下一把传单, 飘飘扬扬, 惹得街上人围过来你争我抢。 我也跟着抢,抢到手横看竖看,并不懂上面写着的是什么, 每天回家都带一大把传单 回来生炉子。
那天早上我又一个人上街了。 一出去就赶上一个热闹:一队人敲锣打鼓地游街, 一大票人指指点点地跟着走。 我钻进人群,看到了一帮稀奇古怪的人,有的头发给剃了一半,有的穿着唱戏的衣服,还有一个女人脖子底下挂了一串旧鞋子。我问旁边的一个大人那是什么意思, 他扭头瞪了我一眼,没答腔。
我跟着那队人走了很久,不知不觉,到了江边。江边上围着一大群人,伸着脖子,探头探脑的,好像在看什么。 我离开了那队古怪的人,从一片腿中挤进去,左扭右拐的挤到了最前边。
江边浮着一大片上游放下来的木排。 一些人站在木排上,东翻西找,一边翻着一边嚷着。一个年轻女人坐在江边,对着木排小声地哭。 江边看热闹的人轻声议论着。
“听说是地主,”。有人说。
“昨天白天游了街,半夜里就不见了,”又有人低低加了一句。
“那女的是女儿吧?”有人问。
我有点不安,看看好像天快正午了,我还得回家做饭呢,晚了又得挨妈妈骂。 刚转过身要挤出去,突然听见一片声音嚷嚷着:
“找到了找到了!”
“在这里,在这里!”
江边女人的哭声一下子高了,变成了森人的嚎啕。 人群忽地往前一冲,把我推到了水边。
江面上,站在木牌上的几个男人吃力地翻起另一块木排,木排底下浮着两具尸体。一对老夫妇,穿着黑色的衣服, 并排漂着,他们的手腕被一条绳子绑在一起。他们的脸被黑森森的衣服衬着,白得像腊。我转身,奋力挤出了人群,一路小跑着回了家。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夜恶梦。
三. 炸酱
我爸爸被关起来了。
不是关在监牢里,是关在单位里办学习班,交待罪行。 工资扣发,也不准我妈妈去看他。我妈妈便派我大哥去给我爸爸送吃的。送的是炸酱,炸酱里面加了肉丁。一家人每月定量五斤猪肉,我妈妈每星期六一早就排队去买一斤,把皮和骨头去了,剩下的切成丁,和黑糊糊的豆瓣酱一起炸,这样,别人就看不出来里面有肉。 等到炸酱凉了,她把炸酱装进玻璃瓶里,吩咐我大哥骑自行车送去。爸爸的单位离家很远,骑车将近一小时,我妈不放心让我二哥或我去送。
我大哥第一次去,就闯了祸。
他那年十五岁,同学们都参加了红卫兵,他不够格,成了“逍遥派”, 可是成天不着家,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 他去给我爸爸送那瓶炸酱时,看守的那个“造反派”正好是我妈妈从前的学生。他当学生时经常跟我大哥一起打乒乓球,二人算是朋友。
我大哥进了单位的大门,他的“球友”装做不认识他,板着脸问道:“你是谁,来干什么?”
我哥哥一听火了,愣头愣脑地说:“我是你大爷!来干什么你管不着!”
后果可想而知。
我爸爸为此挨了顿斗,我妈妈得到通知,我哥哥不准再进我爸爸单位的大门,否则后果自负。
这事于是落到我13岁的二哥身上。街上乱哄哄的,我妈妈很不放心他一个人跑那么远。 不过我二哥胆小,他从来不跟人打招呼,悄没声儿地进,悄没声儿地出,从来没惹过事。
有一天,我二哥病了。 这送炸酱的任务就落到我身上了。
我妈妈把炸酱瓶子装进一个挎包里,叫我背着,又交给我一张纸条儿,叫我“视机”交给我爸爸,别让人看见。 然后她推出自行车,看着我笨拙地猛蹬几下“助跑”,然后往上一蹦,上了车。车太高,我的腿够不大着,我得“跨杠”骑。我一撅一撅的,没多久就没劲儿了,平时我也就这么骑着在大院里绕着玩儿,连街都没怎么上过,哪跑过这么远呀!
真不知道我是怎么骑到爸爸单位的。 运气不错,守门的造反派也是我妈妈的一个学生,她一向喜欢我。我满头大汗,喘吁吁地叫她“阿姨”,说:“我来看我爸爸。”
她笑笑, 让我进去了,居然没有检查我带来的东西。
好几个月没见我爸爸,他胡子拉茬,头发灰白,我差点儿认不出他了。我把炸酱瓶子掏出来,交给他,然后,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四周,见没人注意我们,我迅速地把妈妈交给我的纸条塞进爸爸手心里。我有点兴奋,就像电影里的“地下党”接头似的。
回到家,妈妈正急得坐立不安。一见我平安到家,她松了口气,埋怨道:“你怎么才回来?”
妈妈忘记了,我才10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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