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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忆郑义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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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笛 [博客] [个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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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317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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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芦笛 在 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杂忆郑义小说
芦笛
如今网上小青年,特别是国内的,大概顶多只听过郑义的名字,没看过他的作品,更不知道它们曾在那个特殊的时代中起到何等震聋发聩的作用。不是过来人,这本来也实在难说清楚,在好来坞快餐文化里长大的新一代,大概怎么也没法具体而微地想象出那个“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的情景来【注】。光从这点上看,就可以看出后毛时代和毛时代比起来真算得上天翻地覆了。
正因为如此,现代人要贬低老郑作品的历史意义就再容易不过。记得老马在此坛发表过两篇文章,一篇评郑的《枫》,说那篇短篇小说是“把小屁孩过家家当回事”(非原话);一篇评郑的《老井》,说那是歌颂村干部子弟的,其实农村干部一般都是当地恶霸,在村里形成了一种家族恶势力云云(说明,根据模糊记忆引用,恐有失真,请读者以原文为准)。这些话当然也言之成理,不过却忽略了时代前提。
其实我自己也这么干过,当初和大旗打架,我骂:“不就写过两篇马屁文学作品么?有什么了不起的?”的确,哪怕把后毛时代包括在内,“新”中国的文学作品无一不是马屁文学。但这根本不是作家的过错,因为拍马屁是“新”中国国民的首要义务,谁敢不拍就是犯了叛国罪。要是老郑和大旗在国内时也像此时一样说真话,早就进大牢去了,还当什么作家?但马屁人人会拍,各有巧妙不同。高手拍出来的,须是那种在上峰看来是勉强可以及格的马屁,而同时又对普通民众具有巨大的启蒙作用。在我看来,郑先生当年的作品就有这种双重功能。
第一次知道郑义的名字,是三中全会前后的事,那时我正在上大学。因为喜欢美术,我订了浙江美院编的《工农兵画报》(?),那在当时算是唯一有点水平的美术杂志。忽一日看见某期登出题为《枫》的连环画,顿时就给吸引住了。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禁不住涕泗滂沱。
《枫》是篇短篇小说,情节并不复杂:某中学一对男女生是那种默默相恋、但未曾言明的情侣。文革开始后,他们分属不同的派别。男主角成了某派的头头,所谓“武斗瘟神”,准备率军攻打被女方那派割据的学校。故事的讲述人“我”是他们的美术老师,是男主角那派的,被派去侦察敌情,被女主角那派抓住。女主角也是派头头,审讯了“我”后把他放走了,同时让“我”给自己的心上人捎去一张字条,上面用革命话语责以大义的同时,微妙地传达了自己的深情,希望他迷途知返,“早日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其实也就是回到自己身边。在当时大多数人心目中,“毛主席革命路线”=自己,而这就是国际共运的可怕之处)。“我”脱险后,把画下来的地图和字条交给了男主角。当晚男主角便顺利率领弟兄们攻进了学校。当攻到大楼屋顶上时,受伤的女主角从血泊里站了起来,大义凛然地痛斥了男主角一番,然后跳下大楼英勇就义。男主角遭此巨大打击,从此脱离了运动变成了“逍遥派”,但仍在运动后期被政府当成杀害女主角的凶手处决了。
这篇小说给我带来的震撼之强烈是难以描述的。它发表时,中国正处在春潮涌动的启蒙时代。如同斯大林死后出现“解冻文学”(因同名短篇小说获名)一样,此时的中国在毛死了两三年后也出现了“伤痕文学”(也因同名短篇小说获名)。我还历历记得,第一只报春的燕子是刘心武的《班主任》。如果用今天的眼光来看,那玩意完全是毫无艺术价值的党八股,恐怕连今日中宣部最左的意识形态总监都挑不出毛病来。但它却在当时的中国引起了巨大轰动,我看完它后,心中又惊又喜又怕,惊的是作者的大胆,喜的是那苦苦盼望的冰河解冻时代似乎终于来到了,怕的是这不过是我党的又一次“诱敌深入”之计。
幸亏历史这次没有重复。随着第一只燕子飞来的,是满天黑压压的候鸟。作者们越来越大胆,作品的马屁味越来越淡薄,让人越看越过瘾。这段时间涌现出来的优秀作品很多,但对我震撼最大,印象最深的,除了冯骥才的《啊!》和阿城的“三王”外,就是老郑这篇《枫》。
用纯文学眼光来看,《枫》大概应该算是粗糙的。未曾经历过文革的人,或许会批评它的情节过于戏剧化,主人公的性格似乎也太极端了些,但经历过那场运动的人都能感受到它那使人心头发紧的沉甸甸的真实。老马说当时两派的争斗如同孩子过家家,把老毛的假戏真做做到信以为真的地步,这话一点都不错。在那个荒谬的时代,几乎所有的人都中了老毛的魔法,为莫名其妙的“路线”流血、送命、堕落。我的“狗崽子”铁哥们有的被对立面打死,死得惨不可言,有的因为血债锒铛入狱,在大牢里度过了人生最宝贵的时光。当我面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泣不成声的同学的母亲时,当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同学被警察五花大绑地押上警车时,在我那愤怒得快要爆炸的心头反复滚动着的只有《孟子》上的两个大字:“网民!”的确,从古到今,在共党到来之前,历史还从未目击过这种由九五之尊亲自策划、亲自煽动、亲自部署的暴民之乱,使无数原来的良民或者无辜送命,或者变成心黑手辣、杀人越货的匪徒,在政府翻脸后,被处以严厉惩罚。
这就是《枫》的意义:不管老郑主观意图如何,不管他本人是否崇拜“人民的文革”,他的心血结晶,实际上代我在全国人民面前喊出了那在心头憋了十多年的愤怒的控诉:“网民!!!”
从那以后,我便牢牢记住了郑义的名字,对他充满了感激之心──因为他说出了我没有勇气喊出的话。此后看到的他的第二篇作品,是登在《中篇小说选刊》上的《老井》。那时我在上研究生,正在赶毕业论文,工作紧张到极点。尽管如此,我还是熬了个通宵,从午夜时看起,到天亮时看完,还来回细读了小说后面附的作者的话。从那篇短短的文字里,我知道郑义其实和我一样,是个老知青,只是插队的地方不同,是太行豪杰。我现在还记得他在那里写道,他们插队的村子里,有个找不到媳妇的老光棍实在憋不住,和母羊性交,被抓住后批斗他的罪名是“破坏农业学大寨”。
《老井》的故事当然比《枫》要复杂。奇怪的是,在我的印象里,它的马屁味似乎要比后者浓一些,而当时的政治局面已经比原来松动多了。从表面上看,它似乎和马烽《我们村里的年轻人》那种标准马屁作品很相像,都是歌颂支部书记一类干部改天换地的。但那相似其实只是表面的。作为作家,老郑此时已比原来成熟多了,对人物内心世界作了相当深的开拓。当然,用今天的眼光来看,严格地说,那些角色还是免不了虚假的感觉。不过,比起孔捷生的《普通女工》里那些只存在于纸上的毫无血色的幻影来,《老井》中的人物生动到不可比拟。
小说是环绕着山西某缺水农村打井的主线展开的。主要人物是某生产队干部和一位同村姑娘。男主角是那种典型的苦吃苦作,眼界只有井口那么大的一圈的农民,心心念念的obsession就是完成先辈的遗志,打出一口水井来。女主角和他有私情,但思想前卫解 放,向往着城市里那种神仙过的日子,对他那种恪守祖宗生活方式、只知土中刨食的愚昧不以为然,斥他为只知道修理地球的“生育机器”。
那小说毕竟是快20年前看的,具体情节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但我看后感触也很深,想了很深很久,所想到的或许超过了老郑的创作意图。我个人觉得,老郑在这里其实是使用了对比象征的方式,不仅展开了角色性格上的冲突,而且展示了两种人生观指导下的生活方式交战。从宏观来看,可以说那作品是以微观的例子展现了两个中国──城市中国和农村中国的决战。如我在《沐猴而冠的滑稽和悲哀》中指出的,一部近代中国史,就是先进的城市势力和黑暗反动腐朽野蛮的农村势力反复缠斗的历史,前者由从晚清到民国的改革势力作代表,而后者则以从发匪、义和团直到中共那些只知造反作乱的痞子流氓作代表,最后由落后的农村包围并吞没了象征着改革希望的城市。《老井》当然没走那么远,但对生活的深入观察毕竟让作者看到并描写和比较了存在着的两种生活方式,以及在个别敏感村民心中躁动着的对另类生活方式的渴望。
因此,这篇小说的社会意义,正在于它巧妙地颠覆了外表与之类似的马屁小说的布道。须知老毛和古今中外一切帝王不同的地方,是他偏执到出类拔萃的反智主义。他不但歌颂脚上有牛屎的农民,把不讲清洁卫生的野蛮风俗歌颂为崇高的道德操守,把原始农业的粗陋劳作技能鼓吹为了不得、不得了的“真正的知识”,而且竟然利用国家机器的强大暴力,强迫全国各行各业人士放弃自己的文明习惯,去走他规定的“五七道路”。这种反动野蛮的主张虽然在后毛时代被废弃了,但老贼留在身后的遗毒可不是那么容易肃清的,许多网民至今还在信奉老毛“卑贱者最聪明”的神话就是生动的例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老井》是打进这种坚不可摧的党文化神话的第一个楔子。
我想,这就是《老井》的最大的历史意义。的确,作品问世时,中国的乡镇企业还没有“异军突起”,遑论在今日神州大地上遍地开花的乡村城镇化。可以说,老郑以作家的特殊敏感,在这个问题上把握住了时代的脉搏,勾画出了中国农村的大致的前进走向。今日中国农村中,那种打井英雄“生育机器”大概快要绝种了,多的是走南闯北的“盲流”。这当然造成了严重的社会问题,不过也是帝国城市几十年如一日地野蛮压迫殖民地农村的必然反弹,既孕育着深重的危机,又透出了潜在的希望。
这就是郑义先生的小说作品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和启迪。当此郑先生光临此坛之际,本崽本插不揣鄙陋,信键打出,屏营战栗,以待先生一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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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敢有歌吟动地哀”很容易被现代人误解,以为那“敢”字是“敢于”的意思,其实那是“岂敢”的意思,所以应该是个问句“敢有歌吟动地哀?”也就是万籁俱寂的意思。因为是引文,无法在其中加问号,请读者幸勿误会。
【说明】因为此文不是单纯文学评论而涉及到社会问题,请斑竹不要将此文移往《寒山》,谢谢!
作者:芦笛 在 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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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芦,忘了问,那个张贤亮的三部曲,是算伤痕文学吗? -- 然然 - (198 Byte) 2002-11-24 周日, 上午9:38 (397 reads)
- 好文! -- 罗雀门 - (200 Byte) 2002-11-24 周日, 上午7:29 (390 reads)
- 什么chr(60)工农兵画报chr(62)?那连环画的原创是刊在chr(60)连环画报chr(62)上的。 -- XIC - (550 Byte) 2002-11-24 周日, 上午6:57 (497 reads)
- 万勿再提《枫》与《老井》 -- 郑义 - (300 Byte) 2002-11-24 周日, 上午3:23 (886 reads)
- 如果今天有机会重写, -- RR - (48 Byte) 2002-11-24 周日, 上午9:09 (423 reads)
- 好看! 有老芦在网就有东西看! -- 加人 - (0 Byte) 2002-11-24 周日, 上午2:23 (345 reads)
- 电影chr(60)chr(60)老井chr(62)chr(62)也很轰动阿。我没看过小说,看了电影。 -- 然然 - (90 Byte) 2002-11-24 周日, 上午1:32 (385 reads)
- 好文章!我马上发妹儿给郑义让他来看,要不然他又在半空中爬格子。 -- 茉莉 - (0 Byte) 2002-11-24 周日, 上午12:25 (308 reads)
- 俺读的《老井》好像是城里故事,处长(不姓随)夫人最后跳井了.这破井看来不止一人写. -- 赛昆 - (0 Byte) 2002-11-23 周六, 下午11:43 (319 reads)
- 征下联:芦笛吹正义,老马涕泗滂沱。 -- 李有才 - (0 Byte) 2002-11-23 周六, 下午10:10 (359 rea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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