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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寒凝:情义无价——救助王军涛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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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寒凝:情义无价——救助王军涛纪实   
所跟贴 寒凝:情义无价——救助王军涛纪实 -- Anonymous - (4004 Byte) 2001-11-20 周二, 上午3:18 (1527 rea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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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寒凝:情义无价——救助王军涛纪实(三) (885 reads)      时间: 2001-11-20 周二, 上午3:23

作者:Anonymous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纪实文学】

              情  义  无  价

               ——救助王军涛纪实(五之三)



                ·寒 凝·



             七、齐下龙潭,一样忠诚一样胆



  陈子明、王军涛在短短一周之内相继被捕,成了震动全国的一件大事。陈子明夫妇“

6·4”后离开北京,便如石沉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四个多月警方对他们的藏身地点

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的线索,如果不是费远去接头,他们不可能暴露,因此他们的被捕在一

定程度上系属偶然;相形之下,王军涛则显得命运多劫。可以说从一开始,公安机关就掌

握了有关其行踪的线索,并一直穷追不舍,王军涛始终处于追捕网的范围内,好几次都是

从公安机关的眼皮底下滑过去的。因此,对他的保护和救援便格外困难重重、惊险万分。

现在,公安部门经过四个多月的艰苦努力,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动用了各种手段,终于

一举破获了此案,从公安部到地方公安机关,乃至看守所,上上下下弹冠相庆、论功行赏

、发钱发物,一时好不热闹。



  武汉市没有专门关押政治犯的监狱(当然,当局也不承认中国有政治犯),“6·4

”政治犯均与刑事犯关押在一起。武汉市两所最大、最主要的羁押地便是武汉市第一、第

二看守所。



  武汉市公安局第二看守所位于汉阳郊区十里铺龙阳湖畔,是武汉市公安局在八十年代

刚刚修建的一所大型标准化监狱。它的外层由五米多高的砖墙和密布其上的电网组成,内

层则为一个巨大的铅灰色互相隔离的全封闭建筑,呈“王”形。中间的甬道两侧,共有八

栋监舍,每栋十个监号,每个监号平均关押10人,共关押了近一千人,昼夜由持枪武警

层层把守。入夜,当内外几道铁门沉重地关上之后,二所就成了一个完全与世隔绝的地方

,在阵阵晃过的探照灯的映射下,它静静地蛰伏在黑魃魃的荒野上,神秘、阴戾。这是一

个独特的世界。



  为了便于集中审讯,武汉市公安局将王军涛一案的所有当事人均关押在第二看守所:

邬礼堂三栋四号、童崇武三栋六号、刘汉宜三栋九号、刘多斐四栋三号、沈治祥四栋七号

、蒋国廉四栋十号、王军涛五栋五号、肖远六栋十号、刘丹红八栋一号……



  监狱里完全是另一派景观。



  第二看守所的每个监号约有二十平方米大小,关押人数从五、六个到十余个不等。一

溜大通铺从头档(墙头)到末档(靠厕所),标志着在此监号时间的长短和地位的高低。

第一挡叫“头档”,是号长“牢头狱霸”;二档是“管事”,相当于“大管家”;三档是

“甩手”,即“什么也不管”;四档五档是“打手”。在武汉的所有看守所中,都流行着

官方在正面宣传中禁止的“走过场”的陋习。



  所谓“走过场”,就是例行的“下马威”。在牢头狱霸的指使下,老犯人群起殴侮新

来者,将其制服,从此遵守号子里自定的各种规矩。如果说《水浒》中林冲挨的“杀威棍

”还是由狱卒来打的,那么武汉监狱中的杀威棍则是由犯人自己(或在看守暗示下)来进

行的。“走过场”手段残酷,花样繁多,什么“前七后八”、“虾子过河”、“开追悼会

”……不时有人被打残,甚至致死。常有新犯人不堪忍受折磨,凄厉的惨叫声在监狱上空

弥荡,令人不寒而栗。由于为王军涛保管经费并安排其生活而遭到逮捕的大江所会计童崇

武,在刚入监号时就遭到同监刑事犯的殴打,胸部瘀血,疼痛达半年之久;蒋国廉和沈治

祥亦遭到过不同程度的拳打脚踢;在海南被捕的杨X也是遭此屠毒……



  20号傍晚,本案的几位当事人进号子的时候,正赶上开晚饭,使他们得以目睹了监

狱生活残酷无情的另一面。监号铁门的下部分为两层,外层是一个活动小门,内层则是方

形长形的铁栅栏。开饭时,先是从下面的铁栅栏间,塞进来一板米饭,接着,又从底下的

门洞中,“哗啦”“哗啦”连汤带水倒进来几瓢菜,从“形式”到“内容”都活象是在喂

猪。分饭的时候犯子们都眼巴巴地盯着。监狱中犯人的伙食是有定额的,男犯人每人每顿

四两,女犯人三两,事实上份量常常不够,而且,由于蒸饭的时候米未放匀或饭盒倾斜等

原因,导致一盒饭中有厚有薄,所以往往是同样面积的一块饭,实际多少是有差异的。就

为了这一点点差异,号子里经常大打出手,有时恨不得打死人。



  再看犯子们拼着命争吃的是什么:饭是隔年的陈米,总有一股捂久了的味道;菜是市

场上几毛钱一大堆的大白菜、大萝卜、土豆、南瓜。买回来后用水冲一冲,胡乱剁几刀,

推到泛着开水的大锅里煮个稀巴烂,打到碗里,对着阳光都找不到几颗油星——别说油了

,甚至连盐似乎都舍不得放,吃起来淡而无味,如同嚼腊……监狱中的伙食都由外劳的犯

人做,但标准却分三六九等。一等是干部,有鱼有肉自不必说;二等是外劳的犯人,吃的

是油汪汪的小锅炒菜,每周还能吃到肉和豆制品;最苦的是关在号子里的人,发了芽的土

豆、吃多了浑身长疮的南瓜……每种能让你吃上一、两个月不换样……很多人几个月下来

就头脚浮肿。老犯人说,米饭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滴上一些煤油,据说煤油消肿……监

狱中这种吃饭的场景,几乎给每一个刚入狱的人以强烈的刺激,这是一个无言的但却是明

确的提示:无论你昔日何等风光,如今你是阶下囚了!在这里,是没人把你当人看的!



  ……



  1989年10月20日的黄昏,当王军涛窝藏案的几位当事人被骤然投入一个个昏

暗、令人窒息的牢房时,还没等他们在环境和心理上稍稍做一下调整,当晚便对他们同时

进行了突击性的隔离审讯,平均每天长达十余小时,持续十余天。



  邬礼堂已经连续失眠好几天了。深夜,整个监狱如坟墓一般死寂。几天前,在被推上

汽车,押往看守所的那一瞬间,他就敏锐地判断出:“汉宜那边肯定出了问题!”他甚至

想到了费远……从刘丹红也同时被捕上看,一定是王军涛被捕后最后的收网了。事已至此

,无可挽回,他决定万钧担子一肩挑,要尽最大的努力来保护同志们。



  因此,当晚第一次提审时,他就以出乎意料的坦率态度,以一个男子汉敢做敢当的磊

落襟怀,陈述了事件的经过,承认了自己全部的所做所为。在随后几天的审讯中,他反复

强调几点:第一,收留王军涛是出于他做人的准则。他不可能在朋友遇难时出卖灵魂,这

是一种本能的、自觉的选择,与别人无关;第二,自己是隐藏王军涛的主谋,大江其他人

均是听从他的工作安排;刘多斐刘丹红兄妹对很多详情并不清楚;至于肖远,并没有保护

王军涛几天,又已经关了这么久了,因此,应由他来承担全部责任;第三,大江所有的人

,包括他在内,与王军涛均素昧平生,此事本身并不带有任何政治动机,完全是出于做人

的基本道义。他们真正魂牵梦绕的,是大江的事业!



  邬礼堂是一个无所畏惧的人,但是对救援行动功败垂成的负疚感和对联案的牵挂却使

他倍受煎熬。他热切地巴望着他的朋友们能早一天获得自由,他的同事们能早一天返回大

江。他知道自己可能会被判刑,这个饱经风霜的硬汉平静地等待着命运的又一次挑战……





  巡夜看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牢房铁门的窥视孔处停停,又渐渐远去。监牢中的夜

,漫长得无以尽数。邬礼堂望着高高的天棚上那盏彻夜不息的长明灯,心中如江海般翻腾

——

        日暮西山石径斜,    白云深处无人家。(注)

        开路三载意未尽,    壮志一心任叱咤。

        敢做敢为英雄事,    无怨无悔浪淘沙。

        泪湿北斗依铁窗,    血洒诗柬哭华夏。



        (注:此联取杜牧《山行》句,反其意而用之。)



  89年10月25日晚,已被冷落了许久的肖远突然被提审。当他走到外面,只见一

排预审室灯火通明,而且窗玻璃上都罩着报纸,颇为异样。走进去一看,嗬,真是济济一

堂。武汉市公安局的处长、科长们坐了满满一屋子,以前“严肃地愁眉苦脸”的公安干警

们,这会儿全都掩饰不住满脸兴奋之色。肖远心中“格噔”一下,预感到事情不妙。三个

月来,他已很熟悉狱中的“牢话”了,眼前的景象正应了牢话所说的:“不怕预审员跳,

就怕预审员笑”!



  果然,预审员开口了:“现在,一切都真相大白了。肖远,你再也不必编故事来骗我

们了!”



  “我不明白!”肖远仍然“糊涂”。



  于是预审员拿出了一份份审讯笔录:王军涛的、邬礼堂的、刘汉宜的……,“怎么样

,还想再看吗?”



  肖远不禁暗暗叫苦,内心一阵疚痛。他知道,完了!一切都已暴露,继续掩盖已无任

何意义了。



  “肖远,你现在还有什么可说的?”



  肖远默不做声,沉思片刻后,抬起头来,苦笑着宣布:“好了,到此为止!我宣布,

我们跟武汉市公安局开的这个历史性玩笑到此结束!”整整一百天后,在经过斗智斗勇的

五、六十次审讯之后,他终于“坦白”了——坦坦荡荡地表白了!



  肖远与王军涛是多年的好友,这一点无可回避。肖远开宗明义,承认自己“主动收留

”了王军涛。至于动机,很简单:我这个人,天生喜欢结交“落难公子”,哪怕他有朝一

日得志了,我也只想作一个“诤友”……



  为了保护大江四杰,肖远表示,自己交给邬礼堂的是:“吴天”,邬礼堂等人并不知

情。(可是邬礼堂本人却承认了肖远交给他的是“王军涛”。在这方面,刚刚入狱的邬礼

堂等人的确还不够有经验;从客观上看,在一个联案很多的案子中,如果没有极严密的攻

守同盟,当事人是几乎不可能恰巧说得一致的。众多的联案中只要有一个人提供了一点口

实,就会被全线攻破。这也是公安机关审案成功的秘诀之一。)



  提审结束,肖远心情沉痛地被押解回号,迎头正碰上从另一间审讯室出来的刘多斐。

公安人员连忙把肖远拽回房间,以免他们会面。肖远没想到居然把刘多斐也抓来了,禁不

住义愤填膺,他挣脱开来,冲出去喊道:“多斐,莫怕他们!”



  第二天,他上交了三份“交待材料”:一封“抗议信”,抗议公安部门乱抓人,声称

自己是窝藏的主谋,其余人均与此事无关;一封“申诉信”,给中央领导,通过自己在地

下养鸡场二十多天与王军涛的谈话,证明王军涛是个真诚的“改良派”、爱国者,而不是

什么“反革命”;还有一封是告别信,请公安部门转交军涛,让他“放心地去,不必为武

汉的朋友们担心,历史终将宣告我们无罪……”



  刘多斐象一只笼中的老虎一样躁动不宁。从小他就为了保护妹妹而和别人打架,是个

宁可被打倒也决不跪下求饶的铁汉子。此番入狱,他对外在的一切毫不畏惧,唯一让他日

夜焚心以虑的,就是在他眼里永远是那么娇弱、单纯,需要人保护的妹妹。他恨不能插上

翅膀,把妹妹救出这无边的苦海。



  一天,一个外劳的犯人偷偷告诉他:“我看到你妹妹了。一看就象个大学生,提审回

来的路上,一边走一边哭……好造孽呀!……”他听得心都碎了。



  已经连续审讯好多天了,无论怎样攻心、斗智、示威,刘多斐硬是矢口否认自己与什

么王军涛的事有任何关联……公安人员终于失去了耐心,“啪”地一声,拍出了一本审讯

现场笔录。刘多斐一看,果然是妹妹的。审讯记录断断续续,每隔几行,便写有这样的旁

注:“沉默不语”“哭……”“政策教育”“哭……”。完全可以看出,自己心爱的妹妹

眼下正经历着怎样无情的折磨和煎熬……



  这个一米八高的东北壮汉再也忍不住了,黑铁塔般的身躯拍案而起,边哭边吼:“我

抗议!你们真是太没人性了!你们怎么忍心、怎么忍心这么折磨一个小姑娘……!”



  此时此刻,刘丹红正坐在相隔几间的另一个审讯室中央的石凳上,象一只祭坛上的羔

羊一般孤苦无助……人到了这个份儿上,怎么办呢?——说吗?与自己有关联的人不是老

师、就是朋友、甚至亲兄弟。万一自己哪一句话说得不合适而使联案在审讯中陷于被动,

甚至导致新的人被捕,岂不是要恨自己一辈子?!



  “那就不说”!——可是谈何容易呵。当你被弄进监狱,一大群人每天十几小时地逼

问你时,你无可逃遁!你必须开口!!



  怎么办呢?……撒谎吗?她不会;撒泼耍赖、装疯卖傻吗?她更做不出来。她从小就

是个公认的好孩子、好学生,受共产党正统教育长大的,还是头一遭被人这么声色俱厉地

喝斥、全副武装地恫吓。尽管有过坐牢的思想准备,但是一旦真的事到临头,她还是深感

害怕、委屈、不知所措。



  “如果军涛被抓了,真的会判死刑吗?……谢老师和费远他们在北京也被抓了吗?…

…爱子如命的父母一下失去两个孩子,可怎么活呀?……哥哥和邬礼堂他们会不会挨打?

能吃饱吗?……我会判多少年?五年?十年?……唉,真不该相信‘一切天衣无缝’,为

什么就没有及时把通讯录毁了呢,那会给自己和朋友授人以柄的呀!……”



  每天,都充满了憾恨、负疚、担忧、恐惧、压抑、绝望、无奈、悲哀……刘丹红的脑

子里老是象放电影一样闪现着一幕幕镜头:军涛带着慷慨悲壮的神色被押往“菜市口”…

…;隐居中的谢小庆被紧急的敲门声惊动,公安人员向他出示“逮捕证”:“是你的学生

提供了你藏身的地点。”谢小庆那惊讶失望的目光……她甚至梦见了北京某杂志社的W大

姐,在美国和女儿挤在一间狭小的房子里,自己做饭吃。她问:“您这么大年纪了,怎么

还来和女儿一起自费留学呀?”W女士说:“国内呆不下去了……”一言未毕,刘丹红已

是心痛如绞,立即惊厥醒来……而父母亲人则是她尤其脆弱的一根神经。她觉得,一个人

如果选择了充满风险的人生,就应当有为此付代价的准备;这次自己虽说是“为朋友两肋

插刀”,但是自愿的,所以没有什么可以抱怨。——但亲人是无辜的。让他们因此而承担

痛苦是不公平的!在这个意义上,她甚至希望自己是个孤儿。死活由着自己,反而轻松得

多。



  种种念头象鬼神附体一样,把她的头脑搅成一团乱麻,驱之不去。高度的焦虑已经使

她连续几天无法进食、无法成眠了。每天,心都痛得缩成一团,没处搁没处放的。她觉得

再这么下去,自己简直要发疯了!



  可是她必须考虑每天怎样面对那个如铁的现实:审讯。以前她很不理解古书上所谓的

“屈打成招”:如果真的可以因此而减免惩罚,“招了”也就罢了;奇怪的是往往明知承

认了就会死路一条,人为什么还要“招”呢?——现在她终于明白了:这会儿实在是太难

受了!!只要“招供”能使人熬过今天,哪怕明天就拖去砍头也在所不惜!不招,你就永

远也过不去今天!



  ……



  ——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乱说呀!由于费远和邬礼堂均对她有所保留,她此刻根本无

从判断:事情究竟坏到了什么程度?如果真的已经全军覆没了,有个积极配合的“好态度

”也许的确可以争取到“从宽处理”(这是到了这个地步的人唯一可以引为自救的办法了

)。但是,万一是“诈降”呢?万一由于自己年幼轻信而导致意想不到的结果出现,自己

今后还有何颜面做人?!反过来,如果全军覆没是真的,自己想救军涛而不成,不仅害了

他,而且连累了这许多人,已经是罪孽深重了,又如何能苟且求恕,独求自由呢?……



  ……



  “刘丹红,19号下午,在大江所,你跟什么人见了面?”女预审员又一次发问。



  “没跟谁见面!”刘丹红本能地否认。



  “你好好想想,我们再提醒你一下:是你的朋友,北京来的!”



  刘丹红想起那天下午与费远最后告别时,她还特地问了一句:“如果我被提了去,问

我见了你没有,怎么说?”费远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没见过!”……



  预审员把话问到了这个份上,当然不会是无的放矢。但刘丹红恪守自己的承诺,坚不

吐供。



  “你以为你不说我们就不知道吗?”女公安目光炯炯。“你不说别人可早就说了!其

实我们对这件事情的全部过程早就了如指掌,我们并不需要你的口供。只不过看你年纪轻

轻的,听说在学校里还是个高才生,本来会很有前途的嘛!所以政府给你一个机会。只要

你说了,就算你‘主动交待’的,处理的时候可以从轻。”



  “我非常感谢你们的好意。也相信你们的能力。既然你们都清楚了,就按你们知道的

写好了。”刘丹红又小声嘀咕了一句:“反正我不能说!”



  预审员气坏了!就为了这么一个费远,已经足足审了她大半天了。这小姑娘软的硬的

都不吃,好说歹说都不听,真是又可恨又可怜又可气又可悲:“你也不想想,是谁把你害

到今天这地步?到了这地方,你还替别人担担子?!”



  刘丹红心里嗤之以鼻:哼,这是你们惯用的分化手段。我的联案个个都是好样的。我

一点都不担心他们,他们都比我坚强比我有经验。我只要守住自己这个最薄弱的环节,不

被打开缺口就行……



  她嘴上强挺着,身体却一直抑制不住地在打战,不争气的眼泪也始终在不停地流。她

狠狠地擦一把眼泪,真恨自己没出息。她多希望自己能象电影里的英雄人物那样,胸脯一

挺,脖子一梗,大义凛然地说:“要杀要剐随你便,我—不—知—道!”然后“呸”地一

口带血的唾沫啐到对方脸上。……可是,她觉得,她做不出来。电影里的“好人”“坏人

”都是典型化、漫画化的,她面对的却是一些具体的、实实在在的人。这些公安人员虽然

非常严厉,但说不上对她本人有什么偏见和恶意。她也不太可能把她们就看成是“敌人”





  可是,当人处于一个被专政的位置上时,又敢信任谁呢?她知道,很多政治犯的牢房

里都被安插了负有“刺探”使命的犯人——她甚至连同牢犯人的同情都不敢接受。在这方

面,她远不如她的联案们幸运。几位联案的同号中,都有先于他们进来的“6·4”大学

生,彼此有一种天然的信任,而且可以互相交流、帮助、支持。只有刘丹红一个人孤伶伶

的(再没有女政治犯了)。她象一个在冰窟里发烧的病人一样,感到寒冷、焦灼而孤独。

这个正值妙龄的女子象过早遭受霜打的花朵一样迅速的枯萎了。



  就这么焦燥不安、撕肝裂肺、神思恍惚了一阵,有一天,她突然意识到:一天24小

时,无论她在哪里、无论她做什么,都有人紧随左右,甚至她睡下时都有人彻夜守候……

直到几个月以后,当她也熬成了“老犯子”,开始第一次为新判的死刑犯通宵值班时,她

才恍然明白:原来当初是把她作为重要犯人,严防她自杀!



  1990年春节,二所为了活跃人犯生活,组织了一次唱歌比赛,每个监号选派一、

二个人去广播室清唱一两首歌。刘丹红首先自告奋勇。虽然不许在广播里讲话,但她想,

这毕竟是个难得的机会,她要用她的歌声告诉亲人和朋友:她依然活着,她依然坚定,依

然充满了对生活的渴望和对友情的信任。



  为了使联案们能马上辨认出她,她开场便唱了一首《出塞曲》,这是王军涛当年在武

汉的“保留曲目”,歌曲激昂悲壮,也很适合他们眼下的心境:——



     “请为我唱一首出塞曲,用那遗忘了的古老言语,

      请用美丽的颤音为我轻声呼唤,我心中的大好河山。

      那里有长城外才有的清香,谁说出塞曲的调子太悲凉,

      如果你不爱听,那是因为歌中没有你的渴望!



      而我们总是要一唱再唱,唱那黄河千里闪耀的金光,

      唱那塞外奔腾的大漠,向着那长城外,阴山旁……

      英雄骑马闯,啊,骑马荣归故乡!”



  刘丹红声情并茂,唱出了无限的悲怆苍凉,无限的慷慨激扬。她哪里是在用歌喉演唱

,她简直是用生命在悲呼高啸!……演唱时,整个广播室,甚至整个看守所,一片寂然,

所有的人,包括干部,都被她震撼了。一曲歌罢,掌声雷动,肖远更是怆然泪下。(他直

到此时——刘丹红已入狱整整一百天——才知道她也坐了牢,而且就在咫尺之遥。)随后

,刘丹红又演唱了几首“婉约”风格的歌曲:《红楼梦》《回家的路》……当她最后唱道

:“再见,再见,等到明年的这一天”时,无数的人在齐声呼应:“再见,再见,等到明

年的这一天!”……



  第二天,她又应邀作为“获奖歌手”出来表演(她得了“第一名”)。在广播室,她

和肖远相遇了。师生骤然成了难友,这是他们以前做梦也想不到的。在监狱一个小小的房

间里,肖远和一群男犯人坐在一边,刘丹红和一群女犯人坐在另一边,干部坐在中间。咫

尺天涯,谁都不敢说话,只有用目光,彼此默默地,默默地交流着心底的一份祝愿。



  这时,王军涛早已被押解回京,大江四杰和刘多斐等人也已于年底被转到了位于武汉

市区的第一看守所。但是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他们那儿,并且在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

,都在武汉市及其附近的几个监狱中传为美谈,为政治犯赢得了很高的声誉……以致于时

隔一年半以后,刘丹红到二所去看望刚刚宣判的肖远时(这次没让她见),听说刘丹红来

了,还不断有外劳的犯人借机出来看她,悄悄地躲过持枪的武警问:“有什么事要帮忙吗

?……”



  1990年1月上旬(春节前),经武汉市中级人民检察院批准,武汉市公安局以“

窝藏包庇反革命通缉要犯王军涛”的罪名将邬礼堂、刘汉宜、刘丹红、童崇武、蒋国廉由

收容审查转为正式逮捕。肖远以同样的罪名已于89年10月转为逮捕。其余人士先后获

释。在此期间,被窝藏者王军涛在北京一直处于收审状态,尚未定罪。直到1991年1

月才与陈子明一道以“反革命宣传煽动罪”和“阴谋颠覆政府罪”定案逮捕。也就是说:

在尚未确定“被窝藏者”有罪的情况下,就给“窝藏者”先行定了罪。后者竟比前者整整

早了一年!



           八、壮怀激烈,此生难悔志难休



             (一)肖远致难友:——



  刚刚给你写好了一封信,却被突如其来的抄号子(注1)给抄走了,只好再写一封,

但愿你能看到。



  在监狱这个大染缸里,我们除了独善其身、洁身自好之外,最要紧的莫过于保护好自

己的身体了。自去冬以来,我每天早晨坚持打铃前起床,“闻鸡起舞”,除了跑步、做广

播操外,我还自制了许多运动工具:用别人丢下的旧棉大衣包竿子做拳靶,用棉絮包心做

“篮球”,用牙膏皮头捶平做“毽子”,搓跳绳……此外坚持每天洗冷水澡,冬练三九,

注意晒太阳。吃东西是越杂越好,有时得到一袋话梅,我连话梅核都砸开来吃掉,这样才

能从有限的资源中摄取尽可能多的营养。



  另外,在文化建设上,我一直致力于把牢房办得不象监狱而象一所学堂。目前,我所

在的号子里有宽大的“黑板”(用整整一面西墙,贴上马粪纸,用刷子毛做毛笔,沾清水

写画,干了再写)。毛笔、书柜(用火柴盒联成“集成片”、“集成板”制成,贴在墙上

)。黑板旁,用端庄的隶书写上了诸葛亮躬耕南阳时自铭的著名对联:“淡泊以明志,宁

静以致远”;用圆头体贴成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毛主席语录,更烘托出一种学

校的气氛。我时常在黑板上讲点唐诗宋词,讲点康德贝多芬,还讲讲曼德拉(口号是:“

想想曼德拉,坐牢算个啥!”),号子里的小青年、老顽童们练毛笔字、学画画、学英语

的气氛颇浓。干部(注:对看守人犯的武警工作人员、看守和狱吏的称呼。)也常常帮我

买些杂志书报,以致后来一些值夜班的干部还来找我借书打发时间,几个喜欢书法个干部

还偶尔进监牢与我一,在我的马粪纸黑板上,蘸水写字,切磋书法。遗憾的是我不会作曲

,不能做几首牢歌传唱下去。每周我们开一次周末晚会,还真有不少人才和歪才。我的保

留节目是一个人演一出折子戏《智斗》……于是打架越来越少,走过场被自然废止……我

顽强地表现自己,用知识分子应有的独立人格去影响和改造周围的环境。当然也有干部看

不惯,特别是我没有丝毫犯罪感的骨气和傲气。但渐渐地他们也理解和感受到我在号子里

不可低估的影响力了。



  ……



  你们号子里好玩吗?我在一所做外盒(注2),常常用盒子玩“多米诺骨牌”,妙极

了的图案,你玩过吗?我种了一碗大蒜,绿油油的可爱已极,(那天难得听了一回广播剧

《昆仑行》,你们号子也放了吧?那个女兵在没有绿色的哨卡上也种了碗大蒜。)小伙子

们硬要摘来打汤,没办法。汤也香极了,至今令人回味!夏天我养过孑孓,养过蚂蟥(还

用来吸脓治病)、抓过麻雀、用盆子砍过老鼠,打苍蝇喂蚂蚁,引起两窝蚂蚁打架……



  ……



  男监号也禁止抽烟,可犯人们总有办法弄到烟,有的是提审时夹带进来,有的是通过

外劳(注:指判刑后留在看守所,在监号外面劳动改造的犯人,他们可以在一定的范围内

活动。)买或用衣物换,更有门路的是干部“照”(照顾)。没有火怎么办?有办法。老

祖宗钻木取火,犯人用棉花搓火。用干燥的棉花,铺上一小块在墙上刮下的石灰,然后搓

成一根小捻子,再用鞋底压在床板上使劲来回搓,最后磨擦生热,点燃了棉花。于是搓火

成了号子里专门的技术,代代相传。



  我也好奇地搓过几次,发现太累,很不容易搓着。于是我又开动了脑筋。我发现用来

熏蚊子的灭蚊片(注3)可以利用,因为里面有硫磺成分。我把石灰粉换成了灭蚊片捏成

的粉末,裹起来一搓,果然很灵,搓几下就着了。这个办法很快就传开,成了新技术。这

事对我很有启发,从此,我开始琢磨各种技术改革和小发明:用竹子磨勺子、磨裁纸刀、

磨挖耳勺、磨缝衣针、磨老头乐(抓背),做书桌、做悬空书柜、食品柜、饭桌、象棋、

围棋盘,连最近下发的“文明监号条件”都装上了仿铝合金的镜框,都是用火柴盒、烟盒

纸,浆糊等做的,以纸代木,做起来很坚固,很漂亮,你不妨试试,挺有创造意味的……

总之,苦极生乐、苦中寻乐、苦即是乐!



  得知你冬天还在喝凉水,太令人担心了,这会得胃病的。保温设备很好做,今年初冬

我已经做出第三代产品了,更精巧,效果更佳。下午发的水,到第二天早上都是温热的,

原料也是上面说的那些。建议你马上做一个,以改善饮水条件。简介及图示如下……



  ……



  在狱中我已整理了三本《狱中诗抄》,还有一本《黑话大全》。我现在的麻将水平有

所提高,用扑克牌算命的方法也学了几种。至于什么“三张牌”、“套红蓝铅笔”“划林

子”等(注:都是诈骗的方法)都学过。坐牢是一种难得的生活体验。狱中只要不耻下问

,无字书可读不少。



  你奇怪我怎么会有笔。好吧,我就给你讲一个关于笔的故事。



  入监后,我偶然得到了一只圆珠笔芯,宝贝得什么似的,用这只笔跟关押在一号的诗

人野牛唱和起来(注:野牛后来出版了一本诗集《渴望孤独》,就是他在狱中的诗抄)。

谁知在传递过程中不幸败露,看守们大惊,立即抄监。我看不交出笔是不行的了,于是从

扫帚把里交出了那根珍贵的圆珠笔芯,心疼已极。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此事传开后,牢

友们都知道肖老师最想要笔和书,于是竞相为我送笔。接二连三地圆珠笔芯被送进来,最

多的一次送了十根。一时间竟有了一大把笔芯。我把这些笔分别封藏起来,一直用到现在

。我非常深情地感谢这些牢友们。他们给我帮忙,是冒着受罚上刑甚至“加刑”的危险的

,我不仅从来也没有“收买”过他们,很多人我甚至根本就不认识。他们只是听说我们是

这样一个“义气案子”,在狱中又是如何为人的,于是就“慕名”前来跟我交朋友,甚至

你每次出来看病或买东西都有人主动向我“汇报”。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人愿意帮助我

们。对此,狱方根本就无法“彻底杜绝”。由此更坚定了我的一个信念:人格就是力量!





  一次,我想带一封信给外面的朋友,一个外号“黄陂”的小伙子自告奋勇要带这封信

,信虽带出去却被“点了水”(注:即有犯人告了密),“黄陂”一回来就被干部上了土

铐子(注4),他却死都不“照”(不承认)。看着“黄陂”被铐子夹肿的双手,我心里

难受极了。我整夜陪着“黄陂”,为他喂饭、帮他上厕所(双手背拷,什么也不能做),

“黄陂”毫无怨言,还为能给肖老师捎信而自豪。(注:几年后,“黄陂”刑满释放后,

在一建筑队工作,与肖远还时有联系,常忆此事)。事后,那个“嘴模子”被狠揍了一顿

,走到哪里都抬不起头来。



  我们这边把向干部打小报告,告密的人称为“嘴模子”。犯人最恨的就是“嘴模子”

。这里各个号子之间是“通”的,一个人只要当过一次“嘴模子”,哪怕调到别的号子,

这边一个“电话”打过去(注:在号子与号子之间有针对性地大声对话。):“X号的,

过去的是个嘴模子!”那边自然晓得“招呼”他——“走过场”时往死里打!



  在号子里呆久了,我也琢磨出来,“走过场”的目的大概有两个:一是想在狱中称王

称霸,恃强欺弱,比如牢头狱霸在号子里就可以吃好的,用好的,不干活;“踹模子”吃

不饱,受气还得干活。对于这种霸道行径我从来是极力反对的;另一个目的是为了让每一

个犯人认同号子里的价值规范。犯人们的处境太差了,在无产阶级专政工具下,几乎一切

权利和自由都被剥夺殆尽,比如在尚未定案的情况下,就和犯人处于同样待遇:不允许会

见亲人、不允许写信、不允许外界送食物、不允许看书写字,甚至不允许唱歌跳舞、不允

许大声讲话、不允许谈论案情……但是人总是人啊,人必须有一个能够生存的环境。犯人

们不懂得也没有能力为自己争取人权,所以只能用暴力征服手段维持监号内的一个自己给

自己自由的小环境。比如不能当“嘴模子”就是其一。这是在恶劣的大环境下创造一个相

对宽松的小环境所必需的。经过“黄陂”这次事件后,我也认同了这后一种规范。在社会

生活的人格修养层面上,我们崇尚叛逆的性格,但憎恨叛徒的行径。不正是费远这样的“

嘴模子”导致了掩护王军涛行动的全军覆没么?(顺便说一句,象费远这种设圈套出卖朋

友的人,就是在号子里也为人所不齿。)你可能认为我被监狱生活同化了,我认为我们在

目前这种处境下,虽然不能“合污”,但应该“同流”。监狱生活之所以是对我们的锻造

,就是要我们在这个“强者理天下”的地方克服书生的酸腐气。我曾经非常羡慕军涛他们

能在狱中学习和与家人通信,现在想来,我们为自己争取权利的过程本身,就已经让我们

学到了很多东西。



  ……



  看来你为我上门板镣(注5)的事担心了。打一次电话上十天板子,的确在二所还是

首次;为了不麻烦号子里的人(伺候大小便),我拼命节食节水,显得“苗条”了一点也

是真的。不过你有所不知,其实这件事在相当相当大的程度上是我“自找”的。



  坐牢以来,我见过干部用土铐子将犯人上背铐折磨,也见过干部用电警棍、竹条子殴

打犯人,也抗议过、愤怒过,但自己却还没有亲身体验过。二所是“板子镣”的发明地,

据说全国公安系统在这里开过现场会,推广这种刑具。关了近两年,再过几天就要开庭,

坐了一回牢没正经上一次刑,岂不是“背名誉”?既然坐了牢,就要把坐牢的原滋原味通

通都体验到。我决定亲自体会一下。



  刚好前两天,我为了维护同号我的“干儿子”而和栋长顶撞,栋长哽得没话说,第二

天就宣布给我调号子,硬把我推进了一号。周围的号子,远至十号的兄弟们都“打电话”

来慰问我。我想这正好是一个争取上板子镣的机会(以前我曾专门以报告一个“秘密”—

—我们号子的风门(注6)形同虚设——为条件要求关一次禁闭,干部却说“你还不够资

格”)。于是干脆来个一不做二不休,也高声打起电话来了。



  “臭!……”这是前面号子报警的信号,即有干部来了。我听见了,仍故意继续打电

话。“怎么办哩?”干部先问。我说:“按最重的上板子镣嘛!”“你莫后悔哩!”“不

后悔,要的就是想尝尝板子镣的滋味!”



  “板子镣”的滋味是不好受,躺在上面我才体会到这是多么残酷的一种软刑具。看起

来人躺在床板子上似乎很舒服,时间稍长,那种不能翻身、不能动弹、一任蚊虫叮咬浑身

难受的劲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稍一动想翻翻身,手铐上的毛刺就深深扎进皮肤里,手指

很快就麻木了(注:为了这一次狱中的浪漫,三个月后肖远的食指和拇指还是麻木的,半

年后才完全恢复知觉)。最难受的是大小便。人平躺着,膀胱很难把尿压出来,难受已极

。上板子时我算计了一下:我这属于一般性的违监,上板子最多两天,第三天正好我开庭

,也就该下了。但这次我却低估了栋长的报复心。按惯例是谁上的镣,就由谁来下镣,但

过了两天,上镣的干部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他管不了了,钥匙已被栋长拿去了。……这下

可落到他手里了!当然也好,我满足我的好奇心,他满足他的报复心,各得其所,心安理

得。号子里的难友为我说情,他不理。同监号的小伙子轮流来给我喂饭、洗脸、大小便,

唱歌给我听。就在板子镣上,我学会了《水中花》、《偏偏喜欢你》,一直唱个不停。由

于意识到栋长可能的报复,在牢友的帮助下,竟将手铐与门板之间的螺丝拧开一个,于是

我的一只手实际上是自由的,可以看书、翻身。我在门板镣上还写了一首诗。



  就这样,我在板子镣上硬铐了十天。解下来后,只觉得双脚如同踩在棉花上,腾云架

雾般站不住,手扶墙壁才未摔倒。原来下肢的韧带因为腿长期不能弯曲已被拉松了,一时

恢复不过来,以致双腿完全站不住。这下我才明白,为什么在中国死刑犯被宣判或被拉去

枪毙时,总有人架住。过去总以为是吓破了胆,现在才知道,他们是刚从镣铐上解下来,

根本站不住。我才锁了十天,而那些死刑犯起码是二十天至半年。自己不体验,根本不知

道这种软刑具的残酷和反人道性质,也根本无法知道这一秘密。



  ……



            (二)刘丹红致亲人:——



  昨夜,又梦见你们了。忘记是为什么,我笑了起来,一笑就醒了。在半梦半醒的那一

瞬间,心,不可抑制地隐隐作痛……



  这种不适感象烟一样很快就飘散。一旦清醒,立即就很理智。自从提审一结束,无论

春夏秋冬,我每天一早一晚必要锻炼两次。清晨打铃后,经常带着号子里的人,在二十平

方米不到的小院里(见注6),象《红岩》里的疯老头华子良那样转圈跑步,再做操、练

功,直至出汗……坐牢活动空间小,视野短,加上缺油少营养,心绪又不好,很多人腿肿

脸胀的,有的眼睛也坏了。我做长期准备,身体和身材一直保持得很好。(注:这是刘丹

红跟家里人“报喜不报忧”,其实她的头和脚也开始浮肿,关节风湿也很厉害。)



  早饭后正式梳妆。我的短发已经长过肩膀了,号友们三天两头给我换发型。我们把好

看的被单撕下来做成头花,围巾;用旧毛衣上的毛线搭配起来,编成发带、饰物。干部看

到了就没收(这里不允许有超过一尺长的带子,怕犯人自杀)收了我们再做。闲时我们还

用丝线把眉毛修绞得又细又弯,尽量不使自己象个“牢模子”。你们绝对猜不到,我们居

然还有一支口红!那是“老母鸡”费尽心机弄了来送我的。当然这种写在脸上的东西其实

我们是不敢用的。不过也有机会。如果赶上哪一个脾气好一点的干部值班,我们就在号子

里搞时装表演。点一点口红,把大家的衣服放在一起,一套一套地换,在大板铺上花枝招

展地走模特步,孤芳自赏,顾影自怜。不,还谈不上“顾影”,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镜子

。唉,如果现在那只金鱼(童话《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问我有什么愿望的话,我会告诉

它:镜子,我想要一面镜子!我已经快不知自己长得什么样了!



  上午我们在风场(见注6)里干活。八点钟之后,陆陆续续就有办案人来了。干部从

办公室走过来提人,手中的钥匙“哗啦”“哗啦”一路响过来,一直响在我们的心上。如

果钥匙在号子附近停下来,号中人的心简直要提到喉咙口。对于提审,概言之:又盼又怕

。既使你明知自己最近不会提审,也没有什么违犯监规的事,你还是不由自主地对钥匙声

感到心惊肉跳。这真是局外人无法获知的一种独特体验。



  在生活方面,最艰苦的时候已经过去了。那是在八栋一号收审(注7)时的那两个月

,我和一些老弱病残及锁在门板镣上的死刑犯关在一起。大家都很穷,也没有人给传件(

注8),完全是在吃牢饭。那时饭量很大,分给我的一份饭不够吃,连大白菜根子都乐滋

滋地能嚼出甜味来。十天二十天一次的改善伙食(每人一碗肥肉煮萝卜)简直就是我们的

节日。很多人刚刚吃完这一顿,就开始盼下一顿;还有的人因为平时肚子里没油水,见了

肥肉猛吃一气,结果肚子拉得一塌糊涂,还要遭人奚落;也有的号子因为犯监规或完不成

生产任务而根本没有肉吃。我比较懂得细水长流,每次都是先把萝卜吃完,肥肉挑出来用

塑料袋装好。那时恰逢冬天,号子本身就是天然冰箱,这点宝贝可以吃上好多天呢。每餐

夹一块剩下的大肥肉在饭里捂一捂,稍稍热点之后,“咔叽”一口咬上去,啊,真是幸福

无比!



  哎,别这样!千万别可怜我,我可一点都没有自怜感。同号的几位老人都打困难时期

过来的,一位老妈妈(因经济纠纷被关了三个月,后无罪释放)58年被打成右派,被当

官的丈夫遗弃,一个小儿子硬是连口干净的井水都喝不上,生生饿死了,她带着另外两个

孩子逃荒来到湖北,一度卖血为生。她们对于坐牢能吃上大米饭非常知足;我还常常想起

红军长征吃的是树皮草根,想起现在还有那么多农村的孩子从家里扛一袋粮食几瓶咸菜擂

高考(我同宿舍的一个女孩,刚上大学时,因为营养不良,有三分之一的头发是白的)…

…我就顾不上怜悯自己了。“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



  逮捕以后大不相同了。这边都是关了几个月的老犯子,有的还滚过好几板(注:坐过

好几次牢),年轻人居多,个个精灵鬼怪,对监狱生活很有经验。女号子里的暴力色彩相

对少些,但她们不象男犯子那样“同仇敌忾”,女人之间扯不清的是是非非、明争暗斗,

更让人头疼。女犯子们经常喜欢在一起打闹,大家脸上都笑着,手底下却在暗中使劲:那

是彼此在掂量对方的份量!如果一方吃亏了,“桥子”(注:号中结伴互相照顾的伙伴)

就会上来“劝架”,实则把对方拉住,这就是所谓“打内行架”;她们还会利用干部来整

号子里跟自己不好的人。如果你既不狠,又没人缘,就会成为“踹模子”(即受气包)。

对于读书人来说,最忌讳的就是迂腐和穷酸气,她们把这叫“夹生”。我从不以什么什么

自居,既然进来了,咱就要象个坐牢的样子:该干活咱就干,该讲义气咱就讲,该打架咱

就打……但你又不能过于和她们打成一片。她们可以说下流话,可以作贱自己,但如果你

也这么做,她们就会认为你没身价,“丢份”,看不起你。这中间的分寸说不清楚,只能

靠自己体悟。我们算“政治犯”,犯的又是“义气案子”,每到一号,犯子们先就有几分

敬重,加上我“学得很熟”,又会恩威并施,所以不仅从没受过欺负,反而一直在当“牢

头”。当然,咱不作“狱霸”。



  坐牢的也并非都是坏人,都没有真情。她们对我,没说的。在二所,只要有钱,每月

可以打一次“油”(注9)。她们教我买些味精胡椒,加在缺油少盐的菜里,那些水炖萝

卜、白菜、南瓜,吃起来也就不那么象“猪食”了。偶尔弄到点好吃的,号子里七、八上

十个人分不过来,总是趁人不备猛地塞一块到我碗里,还总说:“我们是些没用的人,你

要是身体垮了就可惜了!”她们出狱后,甚至专门带着爱人孩子来给我传件。在号子里,

人们衡量友谊真不真,就是看出去的人来不来看里面的人。只有很少的人能有这种“板眼

”,因此,有“桥子”来照,对号子里的人来说,是一种莫大的荣誉。



  吃过午饭后,要把上午做好的成品火柴盒成篓地推到门外,实际不过两三步路,跨一

下牢门而已,但这也是个抢手的好活。特别是如果赶上干部心情好,我们可以老着脸一直

推到女号子这一栋的尽头(一、二十米),实际上是多花了力气,一个个却象拣了天大便

宜似的一蹦三尺高,回来后还要嘻着脸皮逗号子里的傻妹子:“今天你不出去可要后悔一

辈子,外劳的哥哥个个好清爽!”然后就互相嘲笑和自嘲:“关疯了,把老娘关疯了!”





  午后在天井一样的小院里追着太阳晒,温柔的阳光令人想起郊游以及一切美好的东西

。但我对于这些已经很淡漠了,觉得那是很遥远的事,那是“别人的事”,对我来说,这

二十平方米的小院以及从早到晚在小院的三面墙上依次逡巡一番的阳光才是现实的、天经

地义的。我已经适应得就象从来就生在这里一样了。



  号子里没有看书写字的条件,信息来源极少。这也好,更容易从纷纷扰扰的世事中超

脱出来,进入一种静思状态。这一年多来,每天的中午,还有在那些为死刑犯值班的不眠

之夜(我几乎一直关在死刑号子里,自我来后,武汉地区的女杀人犯几乎被我“承包”了

),关于天地自我、关于世事人生,我想了很多,有时难以自抑,就用牙膏皮、卫生纸以

及一切能书写的东西记下来……有一次,我弄到了一本《中国当代短篇小说选》,我很喜

欢其中史铁生的两篇小说。在《来到人间》中,父母残酷地把孩子是侏儒、“很丑”这一

事实告诉孩子,让她有勇气直面惨淡人生;《命若琴弦》讲一批盲艺人世代为一个梦寐以

求的目标:弹断一千根琴弦就能拿到复明的药方而奔忙,当一个老艺人终于弹断了第一千

根弦时,他发现,那药方不过是一张白纸!……悟出先辈良苦用心的老艺人没有把这个秘

密告诉徒弟,他要继续用虚构的目标来充实后继者的人生。把这两篇小说放在一起看非常

耐人寻味:前篇充满了理性的冷峻。这种冷峻不是因为缺少悲悯,而是源自对生活客观、

理智的“认识”。它鼓励人们树立正视不完满人生的勇气,决不粉饰太平,决不做廉价的

安慰;后篇谈的则是一个“信仰”问题:目标本身是否真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有一

个目标!只有用“目标”把现实拉紧,生命的弦才能奏响。



  唉,能写出这样作品的人,一定是达到了大彻大悟、大智大勇的境界!



  说了这么一大堆,是因为在号子里,这些话是无人可谈的,可谓“谈笑无鸿儒,往来

皆白丁”。不过,这里也有一大好处,就是能见到行行色色的人:盗窃犯、贪污犯、抢劫

犯、诈骗犯、杀人犯、放火犯、女流氓、雏妓、同性恋者……她们倒很尊敬我,把我看成

她们的头领、牧师、法律顾问和精神支柱。几乎每一个人都把她们最隐秘的故事讲给我听

。真的,如果将来可以写的话,真是不可多得的好素材。



  有一段时间,我在号子里组织开故事会。每天晚上干完活,大家就围坐一圈,轮流讲

自己经历的或所见所闻的故事。我定了个“规矩”:“今后无论怎样闹意见,谁也不许拿

故事会上的素材来攻击对方!”那一刻,人人都变得特别真诚。讲的人动情,听的人也动

情。号子里的人一拨拨地进,又一拨拨地走,我这个“多朝元老”就把故事会这么一届届

开下去。

  说到这里,我想给你们讲一个令我如鲠在喉的故事。



  90年春天,我号子里来了一个年轻的杀人犯,一个21岁的保姆,杀了主人家3岁

的小男孩。当被问及杀人的动机时,她咬牙切齿地说:“我恨虚伪丑恶的男女。他们答应

给我找工作,可说话不算话。我觉得杀他们太成全他们了,所以就拿走他们最爱的东西,

让他们死不了,活不痛快!”“可是杀人要偿命的呀!”她听罢淡淡一笑:“那有什么,

一个人如果活得没有希望,没有尊严,还不如死了好!”



  她真的不怕死。在号子里,她从容自若,根本看不出一点对生命的留恋。大约有一个

月的时间,我们号子里并排放了两个一审判处死刑后被钉在门板镣上的死刑犯,一个是她

,还有一个杀了亲儿子的女人。那女人整天哭嚎,她却整天嘻笑。每次提审回来也是笑个

不停,仿佛有什么开心事。凭心而论,在中国现行的法律制度下,公检法部门对她是尽到

了心的。每一次提审,都反复了解她是否有什么隐情。考虑到她是个保守的农村姑娘,还

特地由女公安、司法人员出面,把她拉到一边,称姐道妹到让她打消顾虑;甚至看守所的

干部还让我当了一回“密探”,套一套她的心里话……可一切全是白费,她一心只求速死

,根本不为自己做任何解释。



  是什么使得一个年轻的女孩如此“视死如归”?既然生不如死,那么她在生活里都经

历了些什么,使她觉得比死亡更痛苦?——我一边格外关心她,一边细心观察她。



  她来后的一个多月,家里第一次给她传件。是她父亲来的,送了二十块钱,没过一会

儿,干部又让外劳的来要回去十块。原来,她爸爸已经走了,那位好心的女干部看到老人

穿得又脏又破,几天没有吃过饭的样子,突然想到他会不会没有钱了,派人追过去一问,

果然身无分文。问:“你怎么回去呢?”答曰:“走回去。”——她家住在外地,相隔几

百公里,怎么走哇!干部心有不忍,才又要回去十块钱,给她爸爸坐车……



  我们听了,几乎个个眼圈都红了,她却在笑!真令人费解。



  她没钱,连一碗面条都舍不得买,整天吃牢里的辣萝卜下饭。辣萝卜让人上火,她经

常一个多星期都拉不下一次大便。我们知道她来日不多了,有好吃的总是给她一份。她不

领情。我们以为是不好意思,就追着她硬塞,不料她却变了脸,骂我们“不要脸”,还把

塞到手里的东西扔到厕所里。几次这样伤人,大家也就不勉强给她了。直到临死前几天,

她才向我们说明她的真实想法:“你们是我遇到最好的人,我怎么忍心骂你们呢?可是在

这儿弄点东西太不容易了,给我这个要死的人吃了,等于是浪费。我只有狠着心伤你们,

你们才会自己留下吃啊!”



  你们说,她的心有多深啊!她的内心和外在表现之间的距离非常之大,中间几经曲扭

,令人难以琢磨。但是,当你真正进入了她的内心,你会发现,这其实是个非常善良的女

孩子。



  我觉得有“拯救”她的责任。其实,我早就对她的事有一个基本的假设。一旦了解了

她的性格和生活环境,我就理解了她的逻辑。在她们家乡那个闭塞的乡村,恐怕“被人强

奸”比“杀人”更遭人唾弃。她又是这样一个人,用牢话形容:“死要面子活受罪”,因

此她宁愿带着“杀人犯”的罪名去死,也不愿作为“失去贞操的女孩”而活。



  因此我首先打破她的“性罪恶意识”,告诉她,如果她被人强暴,并不意味着她“脏

”了、“丑”了(“玷污”这个词很不好),她大可不必以死来殉这个“名节”——根本

不存在名节的问题,她只是个受害者,她应当通过法律来惩罚恶人,而不应当杀害一个无

辜的孩子;其次,我和牢友们用各种办法,力图唤起她对生命的渴望。比如,不必担心讲

明事实后在家乡无颜见人。如果没有力量对抗舆论的话,她完全可以离开。我们都愿意在

她今后谋生的问题上帮助她……



  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我每天差不多都和她谈上大半夜。她不再坚决地否认了,目光

也不再决绝。一天下午,我们又苦口婆心地劝了她半天。一位牢友说:“我们知道你害羞

,你不用说话,只点头或摇头就行了:是不是那个男的污辱了你?”……她沉默了片刻,

终于点了一下头。继而大滴的眼泪象决堤的洪水一样滚滚而下。这是入狱三个月来她第一

次哭!我们也都忍不住了,姐妹几人索性抱头痛哭了一场。



  我立即向看守所反映,让狱方向法院反映。可是晚了。她的案子已经送到高法,二审

说是“复核”,实际上到了这一步,就基本上定了案,很少有改变的。为此我很着急,她

却说:“算了吧,刘姐,怪麻烦的。”把我气得要死。我知道,我讲是不行的,必须由她

本人来“翻”这个案。我利用她的“好名”心理让她讲出真相:“我知道你不在乎死。也

许讲不讲事实对你的处罚都是一样。但人即使在身后也要留个清白名声。你就这样带着隐

痛走了,社会上的人不明真相,会痛恨你而同情真正的罪人,而且今后还不知会有多少保

姆要继续受欺侮;反之,如果人们知道你是因受害而报复,舆论就会整个颠倒过来。”



  几天后,湖北省高级人民法院来进行终审核定,在我的再三鼓励下,她照实谈了。回

来后却跟我说:“我今天话讲得一点都不好,象个小学生。他们肯定笑话我了。”你看,

生死攸关的时刻,她关心的还是“面子”!



  她的确讲的不好。跟我谈的时候,她把整个受污辱和虐待的过程说说得很清楚。到了

官方面前,却含糊其辞,远没有我讲得头头是道。两厢比较,竟使人产生了怀疑,认为是

我为了救她而帮她编出了一套谎话!



  最后一段时间,她的情绪一直很平静。有一次还对我说:“如果人死后有灵魂的话,

我做了鬼也要保佑你。”我象个牧师一样安慰她:“你不会死的。即使真有那天,谁知道

呢,也许,真的有天堂呢!”



  还有一次,她告诉我,晚上睡不着,想了一首诗,让我帮她记着。接着就吟诵起来—



         “生命诚可贵,  青春亦美好,

          若与正义较,  二者皆渺小。

          我为身心洁,  枪声作礼炮。

          痛洗空中尘,  热血九洲抛!”



  90年6月9日,正是我守夜值最后一班。凌晨5时,我们号子的铁门突然被打开。

一群全副武装的女干部走了进来,把我们赶到了小院里,关上了风门。我们从风门的门缝

往里看,只见她和干部们谈笑风生,还在纸上写着什么。“缓期!”我们暗暗地为她高兴

。不料,过一会,却见她被带上了手铐。她站起来往门外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来冲着风

门喊:“刘姐!刘姐!我走了!我在棉衣口袋里给你留了十块钱!”……



  阳光下到半个墙的时候,我知道,她没了。此后很多天,我连一句话都没有。我恨自

己没能救下她来(阻拦执行枪决,几乎相当于“劫法场”,我当时想都不敢想);后来干

部告诉我,既使她后来说的情况属实,也还是要判死刑,因为她错杀无辜。这使我略略感

到心理平衡了一点。但随即又沉重起来。我认为一再出现这样的悲剧,是我们的社会没有

尽到力量,是我们这些搞教育的人没有尽到责任。她是受害者,孩子更是。害死他们的首

先是那个衣冠禽兽,其次是几千年来阴魂不散的封建道德,还有在生活的挤压下她那没有

健康发展起来的人格。



  唉,不说了!这样的故事太多了。一年多来,真可谓生离死别览尽,脆弱的人,柔肠

何止千回断?!——不说也罢!



  我曾写过一段随笔:“监狱是一所特殊的学校,它浓缩了社会和人生各个侧面的各种

矛盾,特别是其中的负面因素,这种具体而微的集中和典型的呈现,能迅速增长人的阅历

和人生经验;监狱也是一个特殊的社会,它有其内在的、独特的生活方式、行为规范和心

理氛围,对我来说,等于是打开了生活的另一扇窗户,对于克服书生的软弱和单纯的理想

主义非常有效;监狱是一个最公正的考场,每一个人在此之前所积淀起来的全部素质都会

受到无情的检验,这使我获得了一种认识自己和他人的独特视角;监狱也是磨炼人的意志

和生存能力的战场,它把人的生存水平和人格尊严都压缩到最低极限,不由分说地对人进

行‘强化训练’。心态消极的,是‘被动地受罪’;心态积极的,则可以有意识地自我磨

炼。能在年轻时有这么一段经历,有这么一个机会,我觉得非常幸运……”



  90年春节后,监狱里经常在晚间播放楚天台的音乐节目。熟悉的音乐和深情的歌曲

,不免会激起一丝感伤,令人回想起那些因为真诚而迷茫、因为执着而寂寞的日子,那些

被时光蒙上淡淡哀愁的不完满的幸福……当然,还有那些充满信仰,热血沸腾的场面和咬

着牙关努力、奋进不屈的自我,以及……刻骨铭心的思念!



  这一个夏天,堪称“新时期的上甘岭”。你们知道,武汉号称“火炉”,总有一段时

间室温在四十度以上,何况我们身处牢房,四面高墙铁门,密不透风。偏偏赶上“生意”

特别好,号子里隔三差五地进人,一铺床上要脚插脚地睡十几个人。更要命的是竟然停水

!每天做三、四千个火柴盒,一身纸屑和馊汗,每人一整天却只能分到一脸盆水!……酷

热、焦渴、窒息、压抑,使人烦躁得几乎发狂!



  忍耐……忍耐……也许人的所谓“承受力”就是这么磨炼出来的吧。我相信“心静自

然凉”,所以极少流泪,或是象号子里的人那样哭闹嚎叫:“受不了啦!”“烦死我喽!

”“要死人啦!”……我总是坐在门口通风处,望着一方披枷的天空,静静地听音乐。夏

季的黄昏特别地漫长,坐井观天,看不到夕阳西下,但能分明地感到天色一点点地转暗,

直到出现第一颗大星星。记得我“年轻”的时候,常爱吟颂尼采的那首诗:“忧郁的心呵

,你为何不肯安歇?是什么刺得你双脚流血在奔逃,你究竟在期待着什么?”现在,在这

个可能是世界上最灼人的角落,我觉得,我的心,终于找到了宁静。



作者:Anonymous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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