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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与随想034·灵悟的断章

老金在线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436

经验值: 2453

标题: 读书与随想034·灵悟的断章 (849 reads) 时间: 2002-6-27 周四, 下午11:46

作者：老金在线 在寒山小径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读书与随想034·灵悟的断章

　　作者：老金在线

　　

　　

　　乔伊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是我非常喜欢的小说之一。译者黄雨石在他的《译后记》中，拈出了乔伊斯使用的epiphany一词，并将其译为“灵悟”，对此作了一些解释。经由这些解释，我得以窥见“灵悟”的魅力。

　　

　　所谓“灵悟”，按照乔伊斯的说法，就是“一事、一物、一种景象或一段难忘的思绪”“在精神上的豁然显露”，而且“这种显露一般完全超出了产生这种灵悟的事物本身的含义或（它与这种显露）两者之间的严格的逻辑关系”。在乔伊斯遗留的手稿中，已经发现四十篇“灵悟”的笔记。乔伊斯曾经计划把它们编辑起来，以《灵悟集》的名称出版，但这个计划并未实现，最后却把它们分散开使用在他的小说中了。其中有12篇使用在了《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中。比如这样一段就完全取自于“灵悟”的笔记——

　　

　　拥抱的胳膊和那声音的迷人的符咒，大陆的白色的胳膊，它们已经许诺要紧紧地拥抱，映衬着月影的高大船只的黑色的胳膊，它们带来了许多远方国家的信息。它们都高高举起，仿佛在说：我们很孤单——快来吧。而那些声音也和它们一起叫喊着：我们是你们的亲人。在它们向我，向它们的亲人召唤的时候，空气里充满了它们的友情，我准备走了，它们正扇动着它们的得意的和可怕的青春的翅膀。

　　

　　译者还另摘出一段，认为也都源出原来的“灵悟”——

　　

　　一个小姑娘站立在他面前的河水中，孤独而宁静地观望着远处的海洋。她仿佛曾受到某种魔法的驱使，那形象已完全变得像一只奇怪而美丽的海鸟。她的细长的光着的腿向白鹤的腿一样纤巧而洁净，除了一缕水草在她的腿弯处形成一个深蓝色的图案之外，再看不见任何斑点。她那丰满的、颜色像象牙一样的大腿几乎一直光到她的屁股边，那里一圈外露的裤衩的下口完全像有细软的绒毛组成的白鹤的羽毛，她的浅蓝色的裙子大胆地撩上来围在腰上，从后面掖住。她的胸脯也像一只海鸟一样柔和而纤巧，纤巧而柔和的像一只长着深色羽毛的鸽子的胸脯。可是她的淡黄色的长发却充满了女儿气，她的脸也带着小姑娘气，但却点缀着令人惊异的人间的美。

　　她孤独而宁静地眺望着远处的海面；当她注意到他的存在，并发现他的眼神正对她表示出无限崇拜的时候，她对他转过脸来，以十分宁静的神态谛视着他的凝望，既无羞怯之感，也无淫欲之念。她听任他长时间，很长时间地对她凝望着，然后一声不响转过脸去，低头看着她面前的河水，用一只脚在水里东一下、西一下，轻轻地搅动。水被搅动时发出的微弱的响声打破了沉寂，那声音低沉、微弱、像耳语一样，微弱的像是梦中听到的铃铛声；东一下，西一下，东一下，西一下；同时一种淡淡的热情燃气的红晕掠过了她的两颊。

　　

　　——读乔伊斯的小说，就能不断地欣赏到这类“灵悟”的断章。不独《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如此，《芬尼根的守灵夜》，《尤利西斯》，《都柏林人》，莫不如是。这也是我为什么对天书一样的《尤利西斯》乐于分解了，作为一个一个小片段来阅读的原因了。——即使是一些小片段，给我的享受仍然是绵延不尽的。

　　

　　乔伊斯的“灵悟”的断章是生活与意象的融汇，是现实与幻觉的合成，具有令人无从捉摸的神秘感，却又令人蓦地触着存在的经验和知觉，一种无言的“大美”艺术令人在阅读中心灵变得丰富起来。

　　

　　但这类“灵悟”的断章，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并不新鲜。如果读得多了，就可以发现，在各类艺术家那里，“灵悟”的断章比比皆是。

　　

　　《安娜·卡列尼娜》中的杜立与吉提这姐妹俩相偎在一起时，无来由的竟控制不住了各自的泪水，“仿佛眼泪是不可缺少的油，没有它，互相信赖的机器就不能在两姐妹间畅快地转动，两姐妹流了一阵眼泪之后并没有谈她们心上的事；但是，虽然她们谈的是不相干的事，她们却已互相了解了。”

　　

　　这里对感情丰富的女孩子复杂而又曼妙的情感世界的描述，在我看来，就是一段绝妙的“灵悟”篇章。

　　

　　前苏联作家尤里·邦达列夫写过一部名为《瞬间》的作品。内中收集了大约一百来篇散文作品，这些散文作品，用作者自己的话来说，是“形形色色人生的汇集”，“倾倒出纠绕着寸心的想法和感觉”，“都是取自于现实，取自于精神经验的储存”。《瞬间》中收录的东西确实值得一读，但我猜想，之所以能有这样一部“奇特的书”，大约与乔伊斯的影响不无关系。

　　

　　《瞬间》也是曾经感动过我的书之一。随便举一个例子。

　　

　　作者在一个明媚的秋天“漫步街头，听着脚下落叶的沙沙的破碎声”，一面想像着大自然的“美好”，但是这时候，他听到了“某个地方的房子里，有一个女人在叫喊”“我颤栗了一下。停了下来。我抬起头，向一些发亮的窗户，向传出意外可怕的痛苦叫喊声的地方望去，好像就在那里，在一座普通的莫斯科楼房的高层上，在拷打一个人，使她痛得痉挛，在烧红的铁器下痛苦的蜷曲着身子。这些窗户全都一个样，按传统习惯在入冬以前就已关得严严的，而那女人的叫喊声时而低沉，时而尖厉，不断发出非人的哀号和刺耳的尖叫，就象在面对绝境和深渊时常有的那种最后绝望的哭叫……”

　　

　　说起叫喊，我不禁想起画家蒙克的“灵悟”。他在谈到自己那幅广为人知的作品《呐喊》时说——

　　

　　我和两个朋友一起散步。太阳下山去了，突然间，天空变得血样的红，一阵忧伤涌上心头，我呆呆地停在栏杆旁。深蓝色的海湾和城市上方是血与火的空际。……我独自站在那里，由于恐怖而战栗，我觉得大自然中仿佛传来一声震撼宇宙的呐喊……

　　——于是，不朽的油画作品《呐喊》诞生了。

　　

　　明张岱《陶庵梦忆·陈章侯》也颇有神秘气息，不忍不闻，移在这里——

　　

　　崇祯己卯八月十三，侍南华老人饮湖舫，先月早归，章侯怅怅向余曰：“如此好月，拥被卧耶？”余敕苍头携佳酿斗许，呼一小划船再到断桥，章侯独饮，不觉沾醉。过玉莲亭，丁叔潜呼舟北岸，出塘栖蜜桔相饷，畅啖之。章侯方卧船上嚎嚣。岸上有女郎，名童子致意云：“相公船肯载我女郎至一桥否？”余许之。女郎欣然下，轻纨淡弱，婉嫕可人。章侯被酒，挑之曰：“女郎侠如张一妹，能同虬髯客饮否？”女郎欣然就饮。移舟至一桥，漏二下矣，竟倾佳酿而去。问其住处，笑而不答。章侯欲蹑之，见其过岳王坟，不能追也。

　　

　　这一个小小的篇章，与乔伊斯“河水中的小姑娘”那一段落，有异曲同工之妙，皆可以令人生出无尽的惆怅。这也便是“灵悟”的断章了。昔日人评《陶庵梦忆》“短隽有味”，于此也可略窥一斑。

　　

　　“灵悟”，与“灵感”不同。“灵悟”是经由艺术处理过的东西，并且其意味大于被描述的事物本身；被描述的事物及其所谓“含义”，并不具备必然的逻辑关系。也就是说，其重在显露的是“象外之象”“味外之旨”。而“灵感”不过是忽然惠临的一个意象。乔伊斯的创造能力在于：把这些一个个玲珑小巧，“短隽有味”的“灵悟”的断章，“有机地”串联在一起，构成了一个整体艺术生命。这样，《尤利西斯》等，就有了与其他小说区别开来的风格魅力：乔伊斯的小说是由无数“灵悟”的断章结构而成的；而一个个断章是构成互为交叉蒙络拂披着的各个因果链条上的一个个环节——这样说，意思就是：这个链条不是单线条的，而是。

　　

　　

　　［附谈］

　　好的艺术，可以欣赏到令人怦然心动的“灵悟”断章；更好的艺术是无数“灵悟”断章匠心独运而又有意味的集合；最好的艺术，是将一个“灵悟”的断章推演成浑圆一体的艺术（许多长篇小说在最初，都不过仅仅是一个意象，一个“灵悟”的片段而已，如《约翰·克利斯朵夫》，最初的意象不过是自天边显现并向作者缓缓走来的一个神秘的人影），譬如，《堂·吉诃德》。我猜想，《堂·吉诃德》，最初大概也出于一个“灵悟”的断章，不同的是，塞万提斯把这个“灵悟”的东西延展开来，由描述进入叙事，将其敷陈铺排，结构为一个总体意象，滔滔不绝，有如江河涌入大荒，这要比乔伊斯更需要创作的耐心、勇气、自信与天才，也是更为艰巨的创造了。从这个意义上讲，乔伊斯比起塞万提斯来，尚略逊一筹，尽管他首创的“灵悟”已经深深感动并影响了许多人后来的创作。

　　

　　依据我的经验、趣味、眼界所及，我曾经对世界范围的小说家有一个戏笔排名，前十名名次如下——

　　

　　一·米盖尔·台·塞万提斯

　　二·马塞尔·普鲁斯特

　　三·詹姆斯·乔伊斯

　　四·费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

　　五·列夫·托尔斯泰

　　六·奥诺雷·德·巴尔扎克

　　七·威廉·福克纳

　　八·亚历山大·伊萨耶维奇·索尔仁尼琴

　　九·鲍里斯·列昂尼德维奇·帕斯捷尔纳克

　　十·加夫利尔·加西亚·马尔克斯

　　

　　

　　

作者：渐渐其石　回复日期：2002-4-3　18:29:43

　　呵呵，俺是第一！

　　金兄自排名次，当犯文人大忌，无怪没人捧场~~~

　　俺替金兄扎起

作者：老金在线　回复日期：2002-4-4　20:32:08

　　翻一下。

作者：古尔浪洼　回复日期：2002-4-4　20:41:21

　　老金的帖子里，总是能让人学到很多东西。

作者：云也退　回复日期：2002-4-4　20:49:28

　　邦达列夫好，我有《瞬间》、《选择》、《人生舞台》、《热的雪》、《解放》，《岸》还没有买，他还有什么别的作品不？

作者：老金在线　回复日期：2002-4-4　21:39:33

　　云也退兄：

　　好像也就这些！

作者：谈也者　回复日期：2002-4-6　21:42:03

　　想起卞之琳的断章来了，呵呵

作者：老金在线　回复日期：2002-4-7　11:30:54

　　谈也者兄：确实与卞之琳的有相似处。

作者：jxgry000　回复日期：2002-4-7　15:54:01

　　<<尢利西斯>>见过，哪天一定认真读读。

作者：shidi　回复日期：2002-4-7　23:56:25

　　引用的例子实在动人。为无缘捧读而怅恨无已。。。。。。

　　

　　

作者：老金在线　回复日期：2002-4-8　11:05:34

　　shidi兄：

　　这些书不算太难淘。可以到旧书摊走走，备不住就有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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