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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民：一场荡气回肠的网络起义

NABC60

加入时间: 2008/04/24
文章: 2900

经验值: 136653

标题: 任民：一场荡气回肠的网络起义 (325 reads) 时间: 2020-3-15 周日, 上午10:03

作者：NABC60 在驴鸣镇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任民：一场荡气回肠的网络起义

2020年3月10日，是一个将被中国人民世世代代铭记的日子。这天上午，《人物》刊发了一篇采访武汉中心医院急诊室主任艾芬的报道，《发哨子的人》。数小时之后，该文从网络上消失，引发了一场网友接力般转发与网监疯狂删稿的拉锯战。“文章刚露面——被网管删除；很快，文章又从不同的公号、以不同的形式冒了出来，眨眼功夫又被删除……”据话语生态研究专家胡范铸先生的记录，直至当日晚上7时，这场战斗尚未结束。网民和监管部门斗智斗勇，将这篇文章改头换面，共计推出了三十多种版本，包括繁体字版、书法版、英文版、盲文版、语音版、竖排版，甚至还有火星文版。这是一场虚拟空间的接力赛。网民们一个个挺身而出，不遗余力。一支支文字的火炬，在崇山峻岭间逶迤，似翻飞的火龙，光耀天地。

这是一场极不对称的较量。一方是“世界第二”的国家机器，一方是分散的个体，手中只有键盘和鼠标。但是，在多年遭受蛮横无理的、近于疯狂的删帖之后，网民们团结起来，拼将全部的热血，以血肉之躯、以密密麻麻的文字，筑成我们新的长城。这是一幅多么悲壮的场景！我看见鲜活的个体撞向冰冷的机器，看见点点汉语的碧血在黄沙中飞扬，看见“前赴后继”这个成语犹如朝阳，在东方冉冉升起。在新中国，“前赴后继”是颂扬革命先烈的专用词汇，没料到，几十年之后，这个成语在本应该祥和的“大国盛世”复活！乍一看，许多人会觉得奇怪。其实，这个成语本身从来没有消亡，有时，它只不过潜伏着、隐匿着，等待着“前赴后继”的时机。既然对人的钳制一开始就是双重的，从身体到思想，那么反抗迟早会从现实空间转到虚拟世界。随着这四个字复活的，是一度冰凉的热血，是埋藏多年的期盼。在听不到的兵器的碰撞声中，政府的公信力黯然失色，被遮蔽和篡改的史实渐次复原。这个政权花费巨资打造的网络长城瞬间露出千疮百孔。从星星点点的缝隙中，喷涌出3月10日的阳光。困居武汉的作家方方，在当天的日记中这样写道：武汉的天气真是太好了。阳光非常明亮。同事们在各自居住的院子大秀照片，全都是盛开的鲜花，姹紫嫣红……

中国的网民用文字的累累尸骨，完成了一次对自己人格的守护，对人性的关爱以及，对未来的祭奠！个人的幸福生活靠奋斗，民族美好未来何尝不是如此呢？一个认为“稳定压倒一切”的政府，承受不了任何风吹草动。它将所有的资源都牢牢攥在手中，以便随时可以“举全国之力”。雄踞世界之首的中国网络监控体系，便是“举全国之力”的硕果。普通百姓或许不知道，内容审核（网络监控的别称）正在快速膨胀，成为一个新兴产业。尽管人工智能、大数据是内容审核的主要技术支撑和技术手段，但相当一部分内容审核工作依然需要依靠人海战术。每天，当无数网民在手机或电脑上聊天、收看视频时，肯定不会想到，在网络的另一端，在高耸逼仄的写字楼群里，成千上万的年轻人正紧张地盯着电脑屏幕，从海量的文章、图片和视频中删除违规的内容。他们分布在天津、济南、武汉等二三线城市，拿着四五千元的工资，24小时轮班，不舍昼夜。

因为他们辛勤的劳作，我迟迟看不到《人物》3月10日刊发的原文。当我费劲周折，从海外拿到《发哨子的人》的文稿后，我脑子停摆，完全惊呆了——并非此文的文笔或内容有多么惊艳，而是无法理解，政府为何不惜与网民为敌，疯狂地删这个文稿？无论是作者，还是被采访人艾芬，自始至终都那么心平气和，那么收敛，没有诋毁党和政府的只言片语。即便是对于使艾芬“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非常严厉的斥责”的医院领导，该文也没有一句出格的言论。当事人艾芬仅表示了一点遗憾——当疫情蔓延后，院长并没有向她道歉。如此温和的文章也要删，而且“不屈不挠”地删！我们的父母官真是走火入魔了，对权力的入魔，对稳定的入魔！其实，谁都知道，此文之所以屡遭删帖的命运，主要是因为它与李文亮事件紧密相连。而李文亮的英年早逝，已经成为警方抹不掉的污点，说不得，更碰不得，好比阿Q同志，既害怕提及“秃”字，也不让人家说“光”和“亮”。

这场“执着的、没完没了，不休不止的网战”，吸引了全国网民的关注，一时众说纷纭。有人从体制内的立场出发，善意地劝说有关部门，删帖也要重民意讲道理；有人说，宣传本质上是沟通，如果只有正能量报道，就会丧失对民众关心的热点问题的回应能力。老百姓有疑问、有情绪，那就正面回应，好好沟通，刁民是少数，老百姓多数都是通情达理的。还有人质问，网络删帖的合法性到底何在？为了维稳的网络删帖是否可能成为破坏社会稳定的动因，手段是否可能僭夺目的？

上述评论，有些不得要领。他们要么被蒙蔽太久，看不清问题的实质，要么为了生存“王顾左右而言他”，慢条斯理地跟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一个晚期癌症患者谈论皮肤保健问题。删贴意味着什么？那是精神的绞杀，是虚拟空间的割喉，是民意的奸污，哪有沟通的余地？哪有道理可言？《发哨子的人》根本没有“恶毒攻击”。大家只想知道真相，以便在疫情期间更好地自我防护；只想有一个可以自由交流的空间，说话的空间。网民们并不敢奢望脱掉紧身衣，只想禁闭了多年之后，它能松一点，使他们能够伸展腰肢，呼吸一下旷野新鲜的气息，摘下面部层层叠叠的口罩。人长着一张嘴，不光是用来狼吞虎咽的。他们不想因禁声而失去说话的功能，不想让自己的文字、自己的良心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仅此而已！然而，就连这样最低限度的愿望都惨遭绞杀，正是这一点激怒了全国民众。一个天天喊文化自信的政府，恰恰忘掉了中华文化的精髓，忘了大禹治水的故事，忘了“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当我得知《人物》杂志乃人民出版社旗下的刊物时，更加唏嘘不已。难道又是一则“兄弟阋于墙”的故事？

不该重复的历史一再重复，不可思议的荒诞一再上演。这场删帖与转发的拉锯战，并非“汉语表达手段的狂欢”，而是一场网络起义（借用一位网友发明的词汇），是理性与愚昧、开放与闭锁的较量，是未来与过去、自由与奴役的搏斗。“民不畏死……”，汉语也有这样的秉性啊。汉语借助我们的鼠标和显示屏，完成了一次载入史册的壮举！这场虚拟空间的起义，因为双方力量的悬殊，可能会被认为是以卵击石。是的，它是鸡蛋与石头的碰撞！数亿、数十亿的鸡蛋，最终发出了巨大的能量，最终必将使顽石龟裂，必将使它在历史的旷野上风化、坍塌，成为被时间洪流无情冲走的泥沙！

历史，在公元2020年3月10日迎来了一个拐点。正如方方所言，一旦走到这一步，你还删得过来吗？一座文字的纪念碑已经巍然耸立在亿万民众的心间。

不知《人物》的编辑是随意选了3月10日这个日子刊发，还是深意存焉。当天，习近平主席亲临武汉东湖新城社区，实地察看社区卫生防疫、社区服务、群众生活保障等情况。

这回，地方政府吸取教训，事先派警察进驻有关家庭，以免草民触犯天威。因此，这天，小区居民齐声欢呼“习主席好”。这声音使那位高喊“假的，全是假的”的武汉大嫂迅速成为历史人物。不过，对于武汉人民而言，习主席的到访是个好兆头，他们以多年养成的政治敏感猜测到，近两个月的禁闭生活快要熬到头了。

由此，一个新词在公元2020年3月10日横空出世：恩重如删！“删”当然指删帖，“恩”，大家也心知肚明，指武汉市委书记王忠林倡导的一场胎死腹中的教育活动。3月6日，履新不久的王书记主持召开视频调度会，强调在全市开展感恩教育。其原话是：“要在全市广大市民中深入开展感恩教育，感恩总书记，感恩共产党，听党话、跟党走，形成强大正能量。”他首先强调的是感谢习主席，可见其政治素养之高，党中央用人之明。

不过，王书记的号召，令举世哗然，愕然。一个21世纪的政府，因为自己的过失，使全市、全国、乃至全球都遭受重创。彼时彼刻，武汉封城令尚未解除，武汉市民的眼泪还在流淌，生活和工作处于停摆状态。王书记新来乍到，不仅不感谢武汉人民作出的巨大牺牲，反而迫不及待地要他们感恩。媒体不是天天说，人民是国家的主人、官员是人民的公仆吗？公仆竟然命令其主人向他感恩？请注意这是命令，而不是启发，诱导。这，就是所谓的中国特色吧。一个统领千万人口的公仆，竟然蛮横到了如此地步，专治到了如此地步，无耻到了这种地步，真可谓前无古人！在这里，“无耻”不足以形容其龌龊、阴毒和嚣张跋扈；在这里，“无耻”甚至都抬举了他，成为褒义词了。

在好多人眼里，王书记是党的优秀干部。有人说，哎，就是一句话。他以前干得不错。一句话？确实是一句话，可是，我们得看是谁的一句话。如果是平头老百姓的一句话，瞬间就会随风消散，不会激起一点波纹；如果是掌握生杀予夺人物的一句话，则另当别论。山大王一句话，可以霸民女，可以灭门；皇帝一句话，可以千万人头落地；打成右派是一句话，坐牢枪毙也是一句话。有的人，千呼万唤等于白费口舌；有的人，一句顶一万句！如果不是全国网民、尤其是武汉市民的集体抗争，王书记的这句话就会变成铺天盖地的文字、图片和视频，变成没完没了的枯燥的会议、没完没了的言不由衷的“感想”和“体会”……

3月12日，有人发微信说，被删的《发哨子的人》及有关帖子，都在网络上复活了。尽管这个消息有待证实，但是，删帖激发的波澜壮阔的转发浪潮本身，就说明了人心向背。在持续两个月的疫情期间，中国网民取得了不少辉煌的战果：首先是《大国战“疫”》这本书的下架，其次是感恩教育活动的叫停。第三次抗争，删帖与转帖，则是一项长期的斗争。“防火墙长城”不会轻易倒掉，因而类似3月10日那样的网络起义也不会止息，正如毛泽东的英明论断：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在疫情期间逐渐成熟起来的国民已经明白了这样的道理：一个人的声音微不足道，但千百万人民的呼唤汇集起来，就成为响彻寰宇的惊雷。

疫情期间，流行着这样一句话——武汉是座英雄的城市。英雄之名，源自辛亥年的那次首义。一个外强中干的王朝在枪炮声中土崩瓦解。此时此刻，我的写字桌离起义门仅数千米，也就是说，共和制就诞生于我的脚下。然而，我们真共和了吗？抑或被语言愚弄，仅仅换了一个名词？一百多年过去了，尽管中国已经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可是为什么我们在自己的土地上连讲话的权利都没有？多少中国公民不敢坦然地书写自己的文字，故意夹杂着英文字母、汉语拼音甚至错别字。一位网络作家形象地说：“使用母语像是一场偷渡。每一次写作，是在进行一趟不可告人的走私。”在正常的话语遭到钳制的时候，套话、假话以及陈词滥调便流布天下，成为同胞们的日常用语。每天，我们都能听到这样的说辞，“发挥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制度优势”。如果制度的优越性体现在“集中力量办大事”，那么，封建帝制是人类历史上最优越的制度，因为无论是总统还是主席，其权力都无法跟“一言九鼎”的皇帝相提并论。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要推翻清王朝？辛亥革命志士的鲜血不是白流了吗？

从“文字狱”到删帖，是否也有某种文化的传承？在一个试图引领世界的“负责任大国”，说真话怎么就这么难？怎么要承担这么大的风险，付出这么大的牺牲？截止到3月13日，全国累计确诊81003病例，死亡3180人。三千多人，在肉食者看来，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数字。他们的口头禅是：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有很大的回旋余地，东方不亮西方亮，因而总能“战胜”一个又一个危机。胜利是肯定的，如果不战胜疫情，中国人岂不绝种了！

问题是代价，“不惜一切代价”也是肉食者的口头禅，因为付出代价的不是他们，而是底层老百姓。即便上述数据没有缩水，在这个数字背后，是多少失去双亲的孤儿泪，是多少失独家庭永远无法消散的伤痛？诡异的是，为谎言摇旗呐喊的，偏偏是底层百姓，是有文凭没文化的群体，现行体制最大的受益阶层反而比较清醒。看到网络上那些爱国的豪言壮语，那些陈腐的套话，我觉得人比动物还可怜。动物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而人在认知扭曲的情况下，连这个本能都被阉割了。一个穷人倾其所有救助他人，是人性在闪闪发光，而一群受蒙骗者为骗子充当打手，则是人类逆向进化的佐证！

问题出在语言。海德格尔论说：我们居住于语言之中。我们所说的语言已经在我们之先了，我们只是一味地跟随语言而说。对于这位哲学家来讲，并不是人运用语言，而是语言让人说话。语言是存在给人类的礼物。而中国的悲哀在于，这些礼物都被加工改造。世界，也就以颠倒的影像出现在大众面前。

还原真相的前提，是还原语言，还原人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讲，3月10日的网络事件，也是一场语言的起义，是一座汉语的里程碑。

语言觉醒了，万物更新的春天也就不远了。

2020年3月14日于武昌

作者：NABC60 在驴鸣镇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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