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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钏影楼回忆录》之十八:“—天的临时记者”等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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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钏影楼回忆录》之十八:“—天的临时记者”等四节
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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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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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钏影楼回忆录》之十八:“—天的临时记者”等四节
(903 reads)
时间:
2006-3-13 周一, 下午6:12
作者:
六者
在
寒山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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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钏影楼回忆录》之十八:“—天的临时记者”等四节
作者:包天笑
◆—天的临时记者
以後,我也常常回到苏州去,只不过一两天就回来了,沪宁路的特别快车已通,甚而至於早车去了,夜车回来,也是有的。可是有一次回到苏州去,似乎重要,却是带有戏剧性的。
有一天,吴讷士先生,到时报馆来访我,他说:「我们苏州即将开一次运动会,为了提倡体育,召集各学堂学生,在城中王府基操场,作竞赛运动。」我鼓掌赞成道:「这是我苏州破天荒的事,届时我一定到苏州来观光。」他说:「不是观光的事,我今天特地来拜访你老兄,届时要请你在会场上当一位临时记者,报告运动会场上一切的事。关於家乡的事,你老兄一定要帮忙。」我说:「家乡的事,应当尽力,但是那些体育运动的事,我完全是外行。」讷士笑道:「你是外行,我们在外行上还加一『瘟』字呢。(按这一「瘟」字,吴语作愚蠢解)不过还要请抚台大人到场检阅(按当时的江苏巡抚是陈夔龙)至於他们官场中人,更加是莫名其妙了。」
那时苏州的学堂,分为几派:一派是官办的,那就是庚子、辛丑以後,清政府诏令各省都要设立学堂,省有高等学堂(大学堂则设在京师),府有中学堂,县有小学堂,苏省当然是遵办了。一派是公立的,有许多中小学堂,那是地方上以公款办理的,由地方上举出人员来办。一派是私设的,许多富厚之家,扩大他们的家塾的制度,如彭氏小学堂、潘氏小学堂等等。还有一派是外国人以传教性质,到苏州来办学堂的,那是别开生面,便不在此例了。
在苏州的办学经费而言,却不必愁,即那三个书院(正谊、紫阳、平江)都有它们的产业,如田地房屋等。还有什么「宾兴」款项,那是补助士子们乡会试所需的。现在科举既废,以之办理公立学堂,最是适宜。而这种公款,一向是地方上绅士所管理的,称之为绅董。现在的公立学堂,也是这样,承袭此制。吴讷士便是绅董之一,他是吴清卿先生的嗣子,对於办学堂等事,饶有兴味。即如出了许多的知名之士如顾颉刚、叶绍钧等的草桥中学,也是他和吴中的一班同志所创办的呢。
讷士所说的王府基,是什么地方呢?原来是在苏州城内的一片大荒场,在元朝末年,张士诚在这里起造的王府,当时占地很大,想起来也必定是宫殿巍峨的。後来张士诚为朱元璋所灭了,留下这一片瓦砾之场,为的是王府的基地,至今称之为王府基,苏人也称之为「王废基」的。苏州城内,好几个阅兵之场,都不在郊原,像北寺塔後面有一个校场,也是个练武操兵之地,见之於范成大诗集,可见在宋朝即已有之了。现在这个王府基,原亦是操兵场之一。
据讷士言:今已把这个地万修茸整治起来,野草乱石,概行扫除,也还可用。那边还有一座演武厅,本来空空洞洞的,此刻也临时打扫安排起来,招待许多官绅,总要做得像模像样,不能太觉寒伧。
我答应了他,但说:「我一个人独木不成林,要几个人帮助才是。」他说:「放心!帮助的人有的是,早已预备好了。」那个时候,时报在苏州销数不少,城市和乡镇,共约有三千份,为上海各报之冠,即申、新两报,亦望尘弗及,(申、新两报,本埠销数最多。)我便想借此为时报出出风头。便去买了一块近两尺见方的白纺绸,做成一面旗子,正中有「优胜」两个大字,傍侧有「时报同人赠」五个小字,请狄楚青写的。又嘱我妻震苏绣成红字(这时她正买了一部缝衣机器,可以绣花的,结果她说不好,还是用手工绣的),雪白的纺绸上,绣出的红字,倒也觉得鲜艳夺目,到了那一天,带到运动会上,作为献礼。
开运动会的时候,记得是在秋天,这正是「已凉天气未寒时」,日子可已经忘怀了。王府基的场地,果然整理扫除一清,在南面扎了几十丈的篱笆,不是与运动会有关的人,都只能在篱笆外观看。苏州地方的人,原是最容易起哄,即如城里人看三节会,乡下人看草台戏,每足以哄动一时。况且这种运动会,是洋学堂里带点洋气的玩意儿,从古以来,也没有见过。有位老先生说:在书上见过,有什么吴宫中教美人战的故事儿,说不定苏州将来的「小娘唔」(小娘唔,乃苏人对一般少女的称谓),都要上操场咧。这时万人空巷,都来观看,一早便已挤了不少人,儿童辈则都带着长櫈来的,好像上海的跑马厅周围看跑马。更有许多做小生意的人,也来凑热闹,有卖水果的,有卖糖食的,有卖油豆腐线粉的,有卖五香茶叶蛋的,真是有吃有看,十分写意。
那个演武厅上,今天更热闹了,因为今天抚台大人要来,所有苏州城内,司、道、府、县各官,都要迎候站班;还有本地的绅士们,够得上与官场交际,并能与抚宪说几句话的,也一齐都到。演武厅上挂红结彩,气象堂皇,加着那些官绅们,翎顶辉煌,友冠整肃。只听三声炮响,先有报马报到:「抚台大人已出辕了。」
当这位江苏巡抚陈筱石中丞的绿呢大轿,抬进运动场,在演武厅阶前停下时,各属员,各绅士都群趋迎候。那时候的陈筱石,还不过五十多岁吧,白白的脸儿,黑黑的胡子,真是一位漂亮而和蔼的人呢。
那时候,各学堂的学生运动员,早已一队队鱼贯入场,也都有他们的地盘与岗位,准备一显身手。我们的临时新闻发行所,就在演武厅傍边新搭盖的一间席棚,很为宽大。已预备了几具油印器,都是日本货,从各学堂借来的。几捆毛边纸,那都是国货。还有好几架脚踏车,有的教员与学生,已经学会了,可以在观前街飞驰出风头了,如今也借来一用。那就是每一个比赛节目开始,与每一个此赛节目结束,用油印器印出了报告,以脚踏车环走於会场,散发观众的。但是他们怎样的比赛,那样的节目,我现在已经全然不记得了,总之不外乎跑跑跳跳而已。西方的运动新花样,在上海方才发轫,在苏州更是望尘莫及。但在那天最後一个节目,是八百八十码赛跑,那奸像京剧里的压轴戏,陈筱石中丞见了,他说:「八百八十码,未免太剧烈了,可否改为七百七十码呢?」在他也是体卹学生呢,但大家听了,不觉好笑,便传谕奉抚宪命,八百八十码,要改七百七十码了。此事大家引为笑谈,但我想八百八十码是谁立的法?七百七十码有何不可呢?
这种关於体育运动的事,老实说:我实在是个外行。从前在青州府中学堂,那个体育教员徐粹庵,搞什么兵式体操,我看也不去看的。此刻幸亏有在这里的几位体育教师帮忙,我也便滥竽充数了。陈抚台来了,坐在演武厅正中,真像检阅军士,观看秋操一般。我想他是比我更为外行的,大概不到一个钟头,便鸣锣喝道,回到衙门,吃午饭,睡午觉去了。抚台一走,各官员也纷纷如鸟兽散。但是各绅士、各学董、各学堂的教职员等,还要支持这个场面,不能走的呀!
这次运动会,也有一张顺序单,分派於观众的。下午还有好几个节目,运动员正兴高采烈,喜气飞扬,因为许多官老爷走了,大家都显得松动起来。我们也照常发我们圈子里的新闻,我算是这个雏型新闻的总编辑了,还有好几位副总编辑,还发表了一点滑稽小评论(那天徐卓呆也在场,他曾在日本学体育,他夫人汤剑娥,便是教体操教来的)。这时篱笆外的观众,看到他们得意处,也不谋而合的拍手欢呼,做起啦啦队来了。
可是到了压轴的八百八十码赛跑,却发生问题来了(当时陈中丞说:改为七百七十码,虽然如此说,却有违宪谕,并未改过)。大家都不肯跑,说是选手与非选手的问题,成了一个僵局。实则其中还有官立学堂与公立学堂的内幕问题,因为这两派学堂向不协和。那时就有人向之调停,却未能解决。但这是最後一个节目,夕阳已挂林梢,怎能这样的僵下去呢?吴讷士心中很急,便来和我商量。我这时见我带来的这面白底红字的优胜旗,他们装了一根竹竿,插在演武厅的栏干上,迎风飘拂,我这「门角落里诸葛亮」(苏州俗语,言能出歪主意也。),忽然心生一计,我说:「现在试说,由时报献议,不论选手非选手,只要是运动员,谁能在此八百八十码跑第一者,时报即赠送这面优胜旗。」这个布告贴出去,大家说赞成,於是立刻打破这个僵局了。结果,高等学堂一位学生跑了第一,走上演武厅,拔去优胜旗,一群同学簇拥着、欢呼着,高高举起了这面旗帜,耀武扬威地回去了。
我想:这一回的赠旗之举,不免好事多为:对於时报却是擅自主张;对於运动会,出於越殂代谋;都是不合於法的。但因此一面旗而获有排解纠纷的功用,实非始料所及。这一天夜里,吴讷士在家请客,好像是一个庆功宴,还请大家吃蟹,时节已深秋了。他住居在葑门内南仓桥,原是他们世代的老宅。葑门外有蟹市,他家也有老主顾。那时阳澄湖大闸蟹,已渐著名,驰誉上海,其实秋老菊黄,太湖流域港湾繁多,处处有蟹,所谓金背红爪云云,亦不过老饕溢美之词而已。
那天晚上所吃的蟹绝巨,以一团一尖对搭,重可一斤,苏人名曰「对蟹」。我初不解大闸蟹之名,因问:「闸」字何解,疑为「煠」字的音同字异,大家用此闸字,亦习非成是了。座中有方惟一先生(名还,原名张方中,大约过继外家,後乃归宗,我馆在尤家时,即识之),昆山人,他居近阳澄湖。因说:「闸字不错。凡捕蟹者,他们在港湾间,必设一闸,以竹编成,夜来隔闸置一灯火,蟹见火光,即爬上竹闸,即在闸上一一捕之,甚为便捷,这便是闸蟹之名所由来了。」谈起蟹来,便也有种种故事,兹不赘述。
座中又谈起这位陈夔龙陈抚台。讷士说:他本是杭州许家,即许庚身家的女婿,他的所以升迁这样快,不用说全靠许氏之力。所以他对於他的这位太太是非常尊敬的。只可惜膝下无子,仅有一位千金小姐,她的父母,当然对她宠爱非常。这位小姐,年方十七、八,秀外慧中,真是既聪明,又美丽,在陈夔龙来苏州上任以後,不幸这位小姐,竟香消玉殒了。他父母是哀痛逾恒,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最可笑的,苏州官场中那些下属,趁此竟大拍马屁。有一位下属,请了个名画师,画了一幅仙女图,缥缈云雾之间,似月里嫦娥一股,还做了诗,呈献上去,说这位小姐,不过小谪人间,现已仙去了。这还算是附庸风雅的事,更可笑的,此间有一位巡警道汪某(或云汪瑞闿),叫纸扎店扎了一队巡警队共三十六人,和人身一样高,服装也和现代巡警队一样齐整,到了这位小姐出殡的那一天,作为仪仗队焚化灵前。陈夔龙虽也觉得这种事无聊得很,但碍於太太正在悲痛爱女之时,也就不管它了。
谈起了吃蟹,又忽忆起了吃熊掌的一件故事儿。小时节读「孟子」,有两句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两句,鱼是在我们江南水乡,已经吃得很多,熊掌却从未尝过呀!有一天,吴讷士到上海来,便走进了时报馆的息楼,他也是息楼中来宾,苏州同乡除我外,还有龚子英、杨翼之诸位,是息搂常客,而也是讷士的熟友。他说:「今天请你们吃夜饭,有熊掌一味,请你们尝尝。」原来那是他的一位北方朋友带来送给他的(按,他们吴家,和袁世凯、张之洞家都是亲戚)。他说:「这个熊掌,我问了上海几家菜舘,都不知怎样烧法,连那些号称北京馆子也说搞不来,倒是广东馆子说可以做。我昨天已交给杏花楼了,不过要今天晚上九点钟才可以吃,请各位赏光。」杏花楼是上海最老的粤菜馆,开设在福州路,和望平街不远。熊掌我们谁也没吃过,大家也愿意去尝试一下,以快朶颐。
那时还有一个小插曲,为了守候吃熊掌的时刻,雷继兴、林康侯等提倡打小扑克。这时舶来的睹品,已侵略到上海来了,几夺麻雀之席,还有一种叫做「沙蟹」的,上海人称之为「强盗赌」,我们还不敢染指,扑克则已风靡一时。先时,讷士拿到三个十,换两张,我起首就是四个A,故意换一张,我的下家,却是不换牌,可知不是同花,便是顺子了。不想讷士所换的两张中,又有一个十,也有了四个十。於是连我下家不换牌的,三人争加注码不已,当然最後是我胜了,赢得数十元。所以那天的杏花楼,除了熊掌以外,其它的酒席,是我付的账,当时物价廉,不过二十元而已。息楼打扑克,很多奇迹。有一次,有人以一个同花,遇着人家一个同花顺子,狄楚青在傍拍手大笑道:「我得妙句矣,其词曰:『君有同花,我有同花顺』妙极!妙极!」因为王渔洋有句云:「郎似桐花,妾似桐花凤」,曾传诵一时,至词人称之为王桐花,楚青乃改之以为雅谑。至於这个熊掌,却是红烧的,颜色浓重可观,想见杏花楼已到火候功深地步。不过我却嫌其大黏腻。不是我和孟夫子闹别扭,他说「舍鱼而取熊掌」,我则宁愿舍熊掌而取鱼呢。
◆编辑小说杂志
前所纪载,我在上海的时报馆当编辑的时候,同时也写小说,编杂志,一天到晚,就忙了那些笔墨上的事。那个时候,我正当壮年,精种很好,除了编辑报纸杂志以外,每天还可以写四五千字,在卖文上,收入很丰。那个时候,各女学校的教书已不去了,因为这个工作很苦,你倘然上两小时的课,就有一小时奔波在路上,租界华界,还要换车。而且课前还要预备,课後还要改卷。所得报酬,微乎其微,在史量才的女子蚕业学校,与杨白民的城东女学,算是半义务性质,每小时仅致酬半元;民立女中学则每小时致酬一元,觉得不如安坐家中,写写小说,较为自由而舒服便利得多了吧?
今要提起我所编辑的「小说大观」:小说大观是以文明书局名义出版的,那时文明书局已归於中华书局了,而它的名义尚在,不过做了中华书局一个附庸。主其事者为沈子方,那时还没有开办他的世界书局,便经理文明书局。他是绍兴人,绍兴人在上海,一向是在旧书业中一股巨流。
小说大观是预备每年出四巨册,每册约二十多万字,大型本。每年出四册的,名之曰季刊,现在出小说杂志的,都是出的月刊,出季刊的却还是没有。我对於出季刊,却也赞成,但对於小说大观这个名称,嫌它太庸俗,不雅驯。因为那时候坊间所出的什么大观、什么大观,实在太多了,他们只求量多而不求质佳,未免令人齿冷。可是以沈子方的见解,似乎要标示他的雄心豪志,如淮阴将兵,多多益善,执定非「小说大观」四字不可。他说:「我们一出版就要使人家哄动。我们决定以後,我就要预先登广告,如果用小说大观这个名字,我在推销上,大有把握,若用别的名字,我就不敢说了。」我没有法子,只得屈从他了。因为我那时知道:一种出版物的发行,非常重要,在推广销路上,也正大有技术,他们商业上所称的「生意眼」,未可厚非。他是在发行上有把握的人,我们不能不相信他,以为是可靠的了。
商量到封面的事,我却占胜了。因为近来普通的那些小说杂志,都考究它的封面画,各种封面画,都用到了,而最多的封面上画一美人。直到如今,封面上用美人的还是很多,人称之为「封面女郎」。但我却主张用朴素的封面,不要那些封面画。这是一本大型挺厚的杂志,须用厚纸作封面,以朴实古雅为宜。子方想了一想,也以为然。不过每一期的封面上「小说大观」四字,每期要请一名人书写,这也是可以做到的事。
出版「小说大观」的时候,已经在辛亥革命以後了,也举办了三年,整整的出了十二巨册,每一册上,我自写一个短篇,一种长篇,此外则求助於友人。如叶楚伧、姚鵷雏、陈蝶仙(天虚我生)、范烟桥、周瘦鹃、张毅汉诸君,都是我部下的大将,後来又来这一位毕倚虹,更是我的先锋队,因此我的阵容,也非常整齐,可以算得无懈可击了。而且那时候,创作的小说渐渐增多,不似以前的专靠翻译。我写的短篇,记得有「冥鸿」、「牛棚絮语」、「影梅忆语」、「天笠礼佛记」等等,大半都有本事。惟周瘦鹃及张毅汉两君,都是译作。此外有许多名作,最使我不能忘怀的,那是苏曼殊所写的一个中篇「非梦记」。那是他最後的一篇小说了。(按,在翻译小说中,有一部是署名「悲惨世界」,是苏子由、陈由己两人合译的,其实苏子由即是苏曼殊,陈由己即是陈独秀。原书是法国嚣俄作品,上海东大陆书局出版,後来我屡觅未得,附记於此。)
推销方面,沈子方的确有把握,因为他们各埠都有分店,各处也有分销处,最少四五千份是靠得住的。以前上海办杂志,以能销三千份为一个本位,惝然第一版能销三千份,就可以不蚀本了,他们的支出与收入,也作三千份计算,假使销数超出了三千份,那就要算赚钱了。以後越销得多,便是越赚钱,因为他们既打好了纸版,倘使添印,所有稿费、排工,都不必计算在内了。
小说大观中的作品,在五、六万字以内的中篇,便是一次登完。十万字以外的算是长篇,也必在两期内登完,太长者我们便不大欢迎了,那只可以在日报上连载较为合宜。读小说如听说书一般,要继续读下去,方有兴味,那种季刊要三个月出一期,人家把三个月前读过的,早已忘怀了。其次,小说大观里面的杂俎栏,那些笔记、诗话、小品文、随感录,亦都是名人所作,颇能引人入胜。不过当时许多著作,还是文言为多,白话较少。
关於小说大观的图画,我倒不能不说一说。沈子方也是要许多时装士女作为号召的。在「小说时报」时代是狄楚青很为高兴,由他担承一切,还有他的民影照相馆,可以供应资源,不愁缺乏。但是在小说大观上,沈子方没有办法,却是全要我去张罗了。每一期的小说大观,图画要十余页,除去一二页中国风景或外国人物之外,全是要所谓时装美人,而且每一页不止一个人,二三人、三四人不等,还要予以配合,外加花边(这事我请了孙雪泥君为之绘画),试想一时之间,那里去弄这些照片呢?
要向那班闺秀名嫒去索取照片,休得问津。从前我办妇女时报,也只有几位开通的女士们,方肯取出照片来,给我登载。那些深闭固拒的太太小姐们,好像凡是正派的女子,都不能以色相示人。我那时在上海也身入花丛,偶然也可以向她们索取一两张照片,但也无济於事,那时上海的照相馆有一个规则,非得本人同意,不能把照相送给人家与卖袷人家的。
还有这小说大观上所要的,大都是海上名校书,素负时誉的人物,而她们有些还不肯以照相示人的;有些不喜欢照相的,偶然照了一次,又觉得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的,所以徵求照片那件事,在当时也是有些麻烦的。
可是机缘来了,我那时认识了一位笑意老六(她後来是钱新之夫人),我向她索取照片,并诉说向姊妹们索取照片的不易。她笑说:「你今晚十二点钟到我这里来,我可以供给不少照片。」我绝不爽约,报馆里的事完毕後,如期而往。不想刚到了她的妆阁里,她又要匆匆出堂唱去了。她临走时,投给我一个钥匙,说道:「这个钥匙,是开梳妆枱抽屉的,照片全部都放在抽屉里,请你自己去选取吧!」
我便开了她的抽屉一看,除了她的几件珍贵的饰物以外,满抽屉都是姊妹们的照片。有些是我所求之不得的,有些是她们秘不示人的。原来笑六自己就喜欢照相,她照了相後,便把自己的照片,与姊妹们交换,交换得来後,就塞在抽屉里。我这时如入宝山,便有些应接不暇了,看看这张也好,那张也好,都觉得不能舍弃了谁。她本来说:尽我携取的,我就老实不客气,不管环肥燕瘦,一鼓而擒之了。
我便留下一张条子,报告她取了若干张,又声明用过以後,可以一律奉还。这一部份照片,足可以供小说大观三四期之用,而且都是当行出色,名下非虚的。第二天,我请她吃夜饭,谢谢她的盛意。我问她:「这些照片,不得她们本人的同意,登出来没有妨碍吗?」笑意老六的为人,非常豪爽而坦白,她拍着胸脯道:「请放心!有人说话,我负责。吃堂子饭的人,还搭什么架子呢?」因为她喜欢看小说,我便送了她我自己所写几部单行本,如「情网」、「空谷兰」、「梅花落」之类,小说大观出版以後,也赠给她与登有照片的姊妹们,托其转赠。
除了小说大观外,我们又出了一种「小说画报」,那是别开生面的。这小说画报的设计,说来也很为可笑的。那是有一天,我患了失眠,夜来睡不着,胡思乱想,便想出了这个设计来。谁知这个空想,却成了事实。这小说画报的几个大纲,却如此的:
一、小说画报中的小说,不用文言,全是白话的。因为上海那时所出的小说杂志,文白兼收,有的推砌了许多词藻,令人望之生厌,所谓鸳鸯蝴蝶派的小说,就在这个时候出现,现在的小说画报全用白话,一如画家的专用白描,不事渲染,可以一矫此弊。
二、小说画报中的小说,都要创作,不要译文,这也是因为现在译作太多了,尤其在英文、日文中译出来的,他们外国文还没有读通,便想译小说以博稿费,因此错讹百出,而译出来又不大能用,不是抂费精神吗?也有的外国文虽好,而国文欠佳,往往辞不达意。因此之故,主张多登一些创作的小说。
三、小说画报是石印而不是铅字印的,这在当时,却有点像开倒车,而且还是用线装的,这不免更有些复古意味了。不过这种线装,却是模仿的日本型式,用各式丝线,在书脊上贯穿着,像他们对於几种美术书本,都是如此的,虽是仿古,而却有新趣味。
四、无论长篇短篇的小说里,都有插画,为的是图文并重,所以称之为小说画报。但是绝不用照相铜版图画,而是仿从前的「点石斋画报」那种型式,画要工细,不要那种漫画、速写,或是半中半西式的,当时给小说画报绘图的,我记得有钱病鹤、丁慕琴(悚)、孙雪泥几位老朋友。
这在起初时,不过是一时理恩,偶与沈子方谈起,他竟大为赞成,却以为这是一个新鲜玩意儿。和这些商家合作,他们往往行一种「说着风,就扯蓬」的脾气,并且督促我即日筹备,邀约写小说的朋友,好在我的班底是现成的,至於印刷发行上的事,由他负责,照印书的成本算,反较铅印为廉。但是我却觉得这种刊物,不免有些标新立异,是个反时代性质。因与他约定了,不论销数如何,必须办完一年。因那时上海办杂志,真是风起云涌,但亦很多短命的,才露头角,便即夭逝,他也立即答应。
小说画报是月刊,於是我便约齐了许多朋友,有的写短篇,有的写长篇,有的短长篇都写,为的是都要创作,大家便提起精神来。记得毕倚虹写了一个长篇,题目叫做「十年回首」,署名是「春明逐客」,是记述他十年前在北京当京官的故事儿。因为他家是簪缨世族,他十六岁就到部里当差去做官的。他写的为了身体矮小,特定制了一双厚底靴子,在家里演习:「引见」时的排班背履历;到部谒见堂官等等,都是未经人道过。那时北京的相公堂子,还未消灭,他也跟着人逛胡同。可惜这书未写下去,那要比李伯元所写的「官场现形记」高明得多咧。因为李所写的,只不过是道听涂说,而他却是身历其境呀。
周瘦鹃也写了一个短篇,名曰「芙蓉帐里」,是叙述他新婚之夜的事(按,瘦鹃其时新结婚,是我做了他们的证婚人)。他的夫人名凤君,这篇小说写得很细腻,那也已经不似我们那时的旧式婚姻了,他的文词中有「凤君啊」「凤君啊」的几句,同人每以此为取笑之资(现在写此稿时,这一位贤淑夫人已逝世,瘦鹃已续娶了)。其他如叶楚伧、姚鵷雏、陈蝶仙诸君,每期都有稿子。还有一位新作家是刘半侬,(後改名刘半农)我也忘记是谁介绍来,他写了一个长篇,开头还好,後来不知写到那里去。向来杂志上的稿费,都是分期付的,而且要出版以後付的。有一天,他跑到我家里来,他说:「这长篇完全写成了,你付袷我稿费吧。」我问何以如此急急?他说有一机会,要到北京去,以此稿费作旅费,请帮帮忙。但是我向沈子方说,他不肯付,他说:「不能破例。」而刘半侬又迫得我甚急,大概为数有六七十元,不得已我只得挖腰包垫付了。以後刘半侬从未见过面,亦未通过信,而他的到法国、考博士,荣任北大教授,也可算得一帆风烦了。
小说画报初出版时,却也风行一时,照例印三千册,可以销完。但石印书不能打纸版,也不复再版,可是後来的销数渐渐退缩了。我就觉悟到这种刊物,到底是有点反时代性,不能再用古旧的型式,以示立异。那时的读者,只求外观,不顾内容,最初以好奇的心理,购几册来看看,以後又顾而之他了。不过无论如何,也得履行前约,出完了一年十二册,以了此局。
不久,文明书局便正式归并於中华书局,沈子方就跳了出来,组织了他的「世界书局」。他们绍兴人对於书业有根底,向来对於旧书业有办法,现在对於新书业,一样有办法。同时另一个绍兴帮也开一家书局,这就叫做「大东书局」。
如果那时候以商务印书舘与中华书局为上海第一号书业的,那末,世界书局与大东书局便是上海第二号书业了。那个时候,在福州路(俗呼四马路)从山东路(即望平街)起至河南路(即棋盘街)止,完全是报舘与书店,所有「商务」「中华」「世界」「大东」都在其内,所以人称此一带为「文化大街」。
沈子方开办了世界书局以後,一切要另起炉灶,自不必说,而那时这个後起之秀的大东书局也堀然而起。有一泣沈骏声君,是沈子方的侄儿,英俊有为,他是大东书局一个干部,专与上海的作家接洽,我又为他们编了一个周刊,名曰「星期」,是小型的。虽然是小型的,却也长篇、短篇、笔记、杂俎、小品文,色色俱备,可以说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个时候,在写作上帮我忙的,以毕倚虹为独多。这时他已不在上海时报馆了,为了他父亲故世,亏空了公款,他以承继人的资格,关在杭州县衙门里吃官司。虽然吃官司,却住在县衙门的花厅里,清闲得很,就是不能出门一步。於是一篇一篇的短篇,写了寄给我。此外便是徐卓呆,专写讽刺滑稽小说。姚苏凤不写小说,好写小品文。范烟桥的写作,趣味盎然。此外如叶小凤、姚鵷雏、陈蝶仙君,各有所事,不再写稿了。
但有一个人,我必须在此提及,便是这位笔名平江不肖生先生了。向君留学日本,写了一部小说,名曰「留东外史」,回国售稿,却没有人要。後某君以极廉价购了,出版後,销数大佳,於是海上同文,知有平江不肖生其人(关於「留东外史」及向恺然其人其事,将另述)。但「留东外史」虽畅销,而向恺然其人则踪迹杳然,有人说已回湖南去了,有人说又到日本去了,莫衷一是。
有一天,我遇到张冥飞君,谈及此事。冥飞笑道:「你们不知,我却知道向恺然仍在上海,但此君意气消沉,不愿多见客呢。」我急问其住址,我说:「我以诚意访他,或可一见。」冥飞以向的住址告我,乃在新闸路一条极湫隘的弄堂里,名曰斯文里。冥飞且告我:「你要访他,须在下午三点钟以後,倘然在夜里夫更好。」我说:「我知道!向大人乃瘾君子也。」冥飞鼓掌道:「对啊!对啊!」因为张冥飞亦是湖南人,故我知所言甚确。
到了明天下午四点钟,我便去访问他了。他住在一家人家的楼上,一踏进去,我便记得从前人家一副集句的对联,便是「垂帘不卷留香久,短笛无腔信口吹」。有一位少妇,不知是不是他的太太,总之是他的爱人。此外房间里还有一只小狗,一头猴子。他是刚起身,必须过了瘾方有精神,我就不客气就在他烟榻上相对而卧了。那天就谈得很好,我要他在「星期」上写文字,他就答应写了一个「留东外史补」,还有一种「猎人偶记」。这个「猎人偶记」很特别,因为他居住湘西,深山多虎,常与猎者相接近,这不是洋场才子的小说家所能道其万一的。
後来为世界书局的老板沈子方所知道了,他问我道:「你从何处掘出了这个宝藏者。」於是他极力去挖取向恺然给世界书局写小说,稿资特别丰厚。但是他不要像「留东外史」那种材料,而要他写剑仙侠士之类的一流传奇小说。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生意眼,那个时候,上海的所谓言情小说、恋爱小说,人家已经看得腻了,势必要换换口味,好比江南菜太甜,换换湖南的辣味也佳。以向君的多材多艺,於是「江湖奇侠传」一集、二集……层出不穷,开上海武侠小说的先河。後来沈子方索性把这位平江不肖生包下来了。所谓「包下来」者,就是只许给世界书局写,而不许给别家书局写,就像上海戏馆老板,到北京去包了名伶来唱戏是一个典型。
这个「星期」周刊,也只办满了一年,整整五十二册,其中有四个特刊,什么婚姻号、婢妾号等。我觉得办周刊很为吃力,每七日一期,是追紧在後面的,要休息几天也不能,又没有一个助手,我对此实在有点倦意。
我便与经理这一部份事的沈骏声相商,我说:「倘继续办下去,请另换一人编辑,写稿我仍担任。」
可是续编也找不到人,其时瘦鹃也正在大东书局筹备一种小说杂志,取名「半月」,那就正好,於是「星期」便即停刊,「半月」是半月刊,比星期从容得多了。
◆在商务印书馆
我自入新闻界以後,每日与笔墨为缘,自不必说了。但译写小说,则不是这个时候为始。第一次写小说为「迦因小传」,那时间的译作,都是文言体。在未到时报馆以前,在山东青州府中学堂的时候,上海商务印书馆便与我通信,因他们出版了教育杂志,要我写一种教育小说,或是儿童小说,要长篇的,可以在教育杂志上连期登载。但是我当时意识中实在空无所有,那就不能不乞灵於西方文化界了。
这时我每从青州回苏州,或从苏州去青州,每次必道经上海。到上海後,必常到虹口的日本书店,搜寻可译的日文书,往往拥取四五册以归,那都是日本的作家,翻译欧西各国文字者,我便在此中选取资料了。於是第一部给教育杂志的便是「苦儿流泪记」;第二部给教育杂志的便是「馨儿就学记」;第三部给教育杂志的便是「弃石埋石记」。
先说「苦儿流浪记」,原著者是一位法国人,名字唤作什么穆勒尔的,记一个苦儿流离转徙,吃尽了许多苦头,直至最後,方得苦尽甘回,叙事颇为曲折。颇引人入胜,而尤为儿童所欢迎。实在说起来,这是儿童小说,不能算是教育小说。我是从日文书中转译得来的,日本译者用了何种书名,是何人所译,我已记不起了。不过我所定名为「苦儿流浪记」,颇合原书意味。後来闻章衣萍曾译此书,定名曰:「苦儿努力记」;徐蔚南又译之曰「孤零少年」,均在我所译的十年以後,我均未读过,想他们均在法文原本中译出的了。这「苦儿流浪记」还曾编过电影,在还不曾有过有声电影的时代,已经在欧西有出品了。这电影到过上海,我错过了没有看到,後来有友人告诉我的。
再说:馨兄就学记写此书时,却有一重悲痛的故事,原来我最先生育的一个男孩子,他的名字是唤作可馨,这孩子生得俊美而聪明,又因我们前此有几个孩子不育,我夫妇颇锺爱之,因此我写这小说时,便用了「馨儿就学记」的书名,不想写未及半,馨儿还未满三岁,又殇亡了。(关於馨儿殇亡的事,後再拟提及。)後来夏丐尊先生所译的「爱的教育」一书,实与我同出一源。不过我是从日文本转译得来的,日本人当时翻译欧美小说,他们把书中的人名,习俗、文物,起居一切改成日本化。
我又一切都改变为中国化。此书本为日记体,而我又改为我中国的夏历,(出版在辛亥革命以前)有数节,全是我的创作,写到我的家事了。如有一节写清明时节的「扫墓」,全以我家为蓝本,今试摘录一小段於下。
三月廿三日,我侍我父母,往扫先人之墓。我祖莹在支硎山下白马涧,相传为支公饮马地也。时则父母携我及妹往,并随一老苍头。自金阊门,买棹行,虽轻舸一叶,而明窗净几,荡漾於波光山影之中,如入画图也。船娘二十许人,为态至甜净,衣服复楚洁,舟行如飞,和风煦拂,春意中人欲醉。两岸桃花,缤纷如红雨,落英飘堕水面,争为游鱼所接也。
船进环龙桥,即系缆於树桩,岸距吾莹可三里弱,吾母及妹乘山舆以行,老苍头担箧而从,余与吾父喜徒步,循紫陌而行,菜花已黄,蜂蝶作团,而泉流之声淙淙然,与枝上流莺相酬答。展墓时,我父告我以:「主位为若曾祖父母,昭穆乃若祖父母也。若祖母吴太孺人,以孝闻於戚友间,若祖父早卒,祖母事衰姑,十余年如一日,食不安味,瞑无恬睡,所谓先鸡鸣而起,後斗转而息,仍未一解带安睡者。卒以劳瘁过甚,先汝曾祖母而逝,悲夫我母也。」我父言此,泪为之潸。
我母闻父言,亦襟袖为湿,而阿妹见母哭,则嗷然大号,我乃痴然如木人。我祖母之傍,有一小茔,我母语我曰:「此汝长姊可青也,殇时仅三岁,最得祖母欢心,每晨,必向婆婆索饼铒,後以病疡,殇时犹紧握尔父之手呼爷也。嗟夫青儿,今得长侍慈爱之大母矣。」我母语时,亦泣不能仰,我妹揽母颈,谓母不要哭。守墓看为一媪,与我父缕缕然道太夫人事,而肩山舆之老乡人,亦能话我家前三代故事。展墓既竟,守墓人请顾其庐,将烹茗饷客。我妹入乡村,觉在在皆可爱玩,沿路行来,掇拾野花,芳菲盈握,置诸吾青姊之茔,云将以此代花圈耶。既入媪室,亦颇精洁,村中儿童,围而观之,复窃窃私语,我母出铜圆数十枚分赠之,曰「添土钱」,此乡俗例也,咸欢跃道谢而去。
这都与「爱的教育」原书原文无关的,类此者尚有好多节,无需赘述了。当时尚不用语体文,那也是时代背景使然。以现在一般人的目光,那种文言,已成过去了。
至於「弃石埋石记」,这是日本人所写的教育小说,作者何人,已不记得,总之是一位不甚著名的文学家。其中关於理论很多,是日本人对於教育的看法。好像关於师生的联系,有所论列,那也对於我们中国尊师传道的统绪,若合符节。那书倒是直译的,译笔有些格格不吐,我自己也觉得很不惬意。所以究竟是怎么一个故事,到现在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这三部书的发行,销数以「馨儿就学记」为第一,「苦儿流泪记」次之,「弃石埋石记」又次之。「馨儿就学记」何以销数独多呢?有几个原因。一、那书的初版是在庚戌年,即辛亥革命的前一年,我全国的小学正大为发展。二、那时的商务印书馆,又正在那时候向各省、各大都市设立分馆,销行他们出版的教课书,最注重的又是国文。三、此书情文并茂,而又是讲的中国事,提倡旧道德,最合十一、二岁知识初开一般学生的口味。後来有好多高小学校,均以此书为学生毕业时奖品,那一送每次就是成百本,那时定价每册只售三角五分。所以此书到绝版止,当可有数十万册。「苦儿流泪记」虽然编剧演戏,也盛极一时,销数不过万余;至「弃石埋石记」,不知曾否再版(商务初版,例印三千部)。
我写此稿时,案头有三部「馨儿就学记」,那都是友人从旧书摊上拾得了寄给我的。有一册是民国二十七年在长沙的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版面还画了一幅儿童观看的画,标明国难後第四版;有一册是上海第十八版的。还有除商务出版以外,各地方翻印的也不少呢。
民国成立以後的某一年,教育部忽然寄给我三张奖状,那就是奖给我这三部教育小说的。何处来这不虞之誉,好似天外飞来。询之商务,乃知前在时报馆息楼中的常客袁观澜(希涛)先生,已荣任了教育部次长,蒙他加以宠赐呢。其时总长是谁,我已忘却了。
再说到这三部小说的稿酬吧,那是每千字三元。千字三元,在当时也很算优待了,平常不过是千字两元。但每月所登载的不过一万字,只不过三十元左右而已。但我要写一笔,这三部书的稿费,没有全部入我荷包。为什么呢?原来那时候,商务印书馆正在加股,这加股是不公开的,尽先对於自己公司里的职员,有优先权。有几位同事,劝我将稿费积存作为股款,可以作一个小股东。(那时是每股百元吧)。这个时候,商务的营业,已年年有盈余了,也真能引人入彀,於是我在商务的股份便逐渐增长起来。到後来,有一位友人郑君,他有一部份商务股份,也让给了我,我共有了商务股份三千多元,够得上一个董事资格,(商务任董事,起码要有股份三千元),不过到我写此稿时,早已归公了。
我进了时报馆以後,商务印书馆的编译所早已成立了,张菊生(元济)是总编辑。夏瑞芳那时已为总经理,以他的长袖善舞,成为书业界钜子了。记得那时中华书局尚未开业,商务印书馆几位老友,後来访问我:「能到我们编译所来吗?我们大家欺迎你来。」可是我那时巳答应了曾孟朴的「小说林」,每天又要报馆里编辑新闻,随後又被拉到女学校去教书,东扯西牵,实在忙不过来。我想有一个时期,曾称之为「游历编译处」,现在又要走老路了吗?还有一个问题:商务的编译所,是在闸北宝山路,那是属於华界的,我到上海,先住在英租界的爱文义路,继又迁居到老西门,到宝山路有多么远呀!坐人力车,到那里要换车子,因为租界里的车子不能去呢。所以我总婉辞了。
直到一九一二年,就是辛亥革命的明年,庄百俞奉了张菊老之命又来劝驾了。那个时候,我已迁移到接近北火车码头(即沪宁铁路的上海站),一条里弄唤作庆祥里,南出爱而近路,北接界路,到他们编译所的宝山路较近,踏到宝山路口,便可雇车,似觉便利得多。并且那时「小说林」也不去了,女学校教书也停止了。只是我要问庄百俞兄:「我倘到你们编译所去,有何种工作呢?」
百俞道:「这个我还未能知其详。」我想要我译日文书吗?又是写小说吗?我的技俩,只有此耳。因为我在广智书局时要译一本「下水道」的工程书,把我吓怕了,不敢再尝试。百俞说:「不!大概是关於教育一方面的。」我说:「那不免问道於盲了,我也不懂得什么教育,近来许多在东西洋学习师范回国的人也不少,不是可以延请吗?」
百俞说:「你如能俯就的,最好请到编译所看看,或者和他们几位主任谈一谈。」我说:「好的,我当来拜访一下。」
约定了日子,我便到宝山路商务的编译所去了。商务印书馆可说是以编辑教科书起家的。最先以三千元的资本开设在北京路的印书馆时候,便有华英初阶、华英进阶等,销行於上海各中、小学堂,一时颇为流行。他们号称商务印书馆,当然以赚钱为主,现在学校繁兴,这是有利可图的事业,更有推进文化的功劳。自从扩张了印刷部,推广了发行部,又开办了这个编译所,延请了许多知名之士,大大地致力於此,已非昔日寒伧可比。虽然此刻新刊古籍,丛书杂志,联续不断,而仍属於教育为大宗。
我那天去了,就算是拜访庄百俞,他那里有个小小的会客室,坐定以後,百俞出见,他说:「今天竹庄没有来(按,蒋竹庄,名维乔),要见见菊生先生吗?你们也是熟人。」张菊老我前在金粟斋译书处时,曾经会见过多次(现在金粟斋出版的严复所译各书,也归商务印书馆发行了),他也和狄楚青相熟,但不甚亲密,不过商务出版的新书广告,只登时报一家(有一时期,商务每日出版新书两种,规定登时报封面报头旁边,以包月计,每月似为二千元),到上海後,数年来没有见过张菊老,从前的所谓维新党人物,今亦寥落了。
张菊老出见,长袍马褂,风采不减当年,就是同我一样,脑後少了一条辫子了。先谈谈金粟斋的旧事,旋问问时报馆的近状,然後谈到了正文。他说:「我们出版的小学国文教课书,年年改版,现在革命以後,又要重编了,要请阁下来担任其事。」我说:「我没做过这个工作,恐怕才力不及。」他说:「看过你写的教育小说,深知你能体察儿童心理,必能胜任愉快。」又加上我几顶高帽子,我算是答应了。後来我和庄百俞商量,我只能去编译所半天,因时报馆里回去得迟,早晨起不了身,於是定了每日下午一点至五点,星期日休假,他们送我每月四十元。
这个编译所规模可大了,一大间屋子,可能有四五十人吧?远不同我从前所游历过的那些编译所,每人一张写字台,总编辑的那张写字台特别大,有一个供参考用的书库。既不像叶浩吾那个「启秀编译所」的杂乱无章,又不同蒋观云那个「珠树园译书处」的闭户著书的型式。虽然这个大厦聚集许多人,却是鸦雀无声,大有肃穆的气象。
这个编译所,以江苏人为最多,江苏人中,尤以常州人为最多。即以我们编辑教科书方面,如蒋竹庄、庄百俞、严练如诸位,全是常州人。那时候,商务印书馆编辑「辞源」已在发起了,而主其事的陆伟士先生(尔奎)也是常州人;还有孟纯孙先生(森,又号心史)也在商务编译所任事,我不知道他是担任那一科。其他还有我所不相熟的常州人也不少。次之乃是无锡人,我所熟识的如蔡松如(文森,後来成为亲戚)、王西神(蕴章)诸君,而我本乡苏州,则寂无一人。其时王云五尚未进商务印书馆,而沈雁冰、郑振铎则是後起之秀。
编写这个小学国文教课书,我完全是个外行,虽然我一向以教书为生涯。虽说是重编,其实也可以算改版,先把前任原来的课本,作为参考。还有庄百俞、严练如,他们两人是熟手,可以和他们商量,有时还请教於蒋竹庄老作家。那时又认识了高梦旦先生(凤谦),他们都是年龄比我长的长者,高先生人极和气而恳挚,每有所谘询,必详细答覆,所以我们也常和他接洽。
这个高等小学国文教课书,共编四册。我却小心翼翼,颇为谨慎。每编三、四课,就要与庄、严两君斟酌(教育杂志就是他们编的),编成一册,即送高梦旦批阅,然後请总编辑检定。我当时即知道日本所有的教科书,均须经他们的文部省检定的,可是那时的中国,还没有这个制度呢。新国文的内容如何呢?我现在已完全不能记得了,大约我所持的宗旨,是提倡新政制,保守旧道德,老实说,在那个时代,也不许我不作此思想,现代的青年,也许目之为封建产物了。
当这书出版时,我主张封面印一新国旗,即红黄蓝白黑的五色国旗,标明五族共和之意,商务印书馆的教科书,是销行於全国的。同事诸公,初时还有些犹豫,後来决定不印在封面而印在内页,即在开卷第一页上。大概发行以後,不到三年,这高小国文教课书又改版了,那时我早已出了商务编译所了。这时期正是筹安会兴,袁世凯想做皇帝,幸而洪宪八十三天,就此夭亡了。不然,这高小国文教课书,将要歌功颂德,另费笔墨呢。但後来改版的高小国文中,却摘取了我「馨儿就学记」中关於扫墓的一节文字,如我本章上文所述的,故在现今年已五六十岁的朋友,凡读过商务高小国文教课书的,犹留有印象咧。
高小国文编成後,我又编了书名「新社会」的四册。那是高梦旦先生提议而经众赞成的。这不是教课书,而是一种课外读物。所谓新社会者,亦可以称之为新知识,意在对於社会革新而言。国家既已革命了,社会也须革新。但这个题目,实在太广泛了,因为太广泛,反致无从着手。若说是课外读物,自宜注重给学生们阅读的,那不外於培养他的德、智、体三育。可是要改造旧社会而建立新社会,则又有种种如破除迷信,改善家庭,戒绝嗜欲,厉行节俭等等,亦为新社会所应有的条作,那就并不限於学生,亦为一般成人,无论男女所当知道的了。
编这个东西,我实在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那时白话文尚未流行,我只能以最浅近的文言出之。这也分章的,写了几章看看,自己不觉摇头。我想倘出之以小说体裁,把所有应当改造的新社会包孕其中,或者稍有一点趣味,而当初约定的并非小说。现在我所写的什么新社会,只是老生常谈而已。而又好像板起面孔,向人说教,谁要听你的滥调呢?我觉得还是时报上每天写一个短评,有意思而且有趣味得多呀。果然出书以後,销数并不多,远不及我的三部教育小说。
我这个人自己知道很少恒心,对於商务编译所又有些厌倦了。我觉得这一个编译所,像一个学校里的课堂。张菊老似一位老师,端坐在那里,披阅文稿,也难得开口;编译员似许多学生,埋头写作,寂静无哗,真比了课堂,还要严肃。我却一向习於松散,自从出了书房门,又当教书匠,以及现在的记者生涯,都是不大受束缚的。而最大的原因,自顾才力疏陋,学殖荒落,商务编译所正多通才博学,珠玉在前,自惭形秽。大约还不到一年,我患了一个头痛之病,却就借病辞职了。
◆记余觉沈寿事
在时报任事後,第一次出游是在南京开南洋劝业会时候。南洋劝业会到上海来,邀请上海各报记者参观,一切由他们招待。
楚青便派了我去,他以为我在南京住过,较为熟悉,景韩、继兴,还都不曾到过南京,他们也不愿意去。其实,当时我住在蒯礼卿公馆,就不大出门,什么地方也都没有去过。加以南京地方辽阔,路径生疏。此刻南洋劝业会所开设的地方,却是新辟的一个区域,好像是什么叫做丁家桥吧。我那时性好游览,没有去过的地方,总想去走走;没有见过的事物,总想去看看;便欣然答应去了。
南洋劝业会是上海各报馆都邀请的,那时和我同行的,有申报馆的席子佩,他是苏州洞庭山人,现在寄居於青浦珠家阁(那时申报还没有让渡於史量才)。有神州日报的汪寿臣(名彭年,又号瘦岑,安徽旌德人),还有一位章佩乙,也是吴县人,是我的同乡,却已忘却是那一家报馆。这三位同业,在我可还是初交,原来上海各报馆的编者,向来不互相往来,除非本是旧交。不过大家闻名已久,也有相见恨晚之雅,一路之上,谈笑甚欢。
提起汪寿臣,我又有一段插话了。神州日报本来是于右任等诸位所创办的,後来转展入於安徽人之手,汪是皖籍,与一班皖籍有势力的人如杨士琦等互通声气,颇为密切,但神州日报很为风厉,讥弹政事,出之嬉笑怒骂的文章。洪宪帝制议起,那时亦女权活跃,有沈佩贞者,她在名片上有「大总统门生」字样,人称为女志士。但放浪形骸,招摇过市,时人为之侧目。有一天,在北京醒春居宴客,以嗅女子脚为酒令(按当时沈不承认有此事),上海神州日报尽情登载,连刊三日,描写当时的丑态,於是沈佩贞大发雌威,率领了刘四奶奶、蒋三小姐一班娘子军,直趋南横街汪宅(其时汪以选举众议院议员,滞留北京),孰知汪不在家,适有另一待选议员的郭同,借住汪宅,却被那班女志士殴辱了。这事成为一时趣史,濮伯欣在小时报上,写有打油诗云:「最是顽皮汪寿臣,醒春嗅脚说来真。何人敢打神州报,总统门生沈佩贞」。但这是後来的事,不在我们同赴南洋劝业会时期,此亦当年报界一轶事,偶一回忆,故记之。
且说那个南洋劝业会,也算是中国破天荒之举,因为中国从来没有过这种国内物产展览会呢。那时好像瑞方正在做两江总督,他是自命为满洲人中的新人物,要行一点地方新政夸示於人,号称南洋劝业会,也徵集东南各省的新产品不少。
我们到了那里,便有人来接往招待所居住。丁家桥这里,本来一片荒芜,招待所还是临时建筑起来的平屋。我们到了以後,也有开会、饮宴,然後领导各馆陈列所展览,忙碌一时,且不必说。
到了晚上,回到招待所,有客来访,视其名片,却是「余觉,号冰臣」这个人我们早已知道,因为他夫人沈寿,是中国一位著名的刺绣家,曾绣了一位义大利皇后像,驰誉中外。时报上曾登过她的新闻,妇女时报则徵求沈寿的照片。余觉是浙江省一位举人,现在北京当一位小京官,他的所以见访,也因为时报曾经为他们宣传过,并且沈寿还是我的同乡咧。原来他们所住的招待所,和我所住的招待所,恰是贴邻,不过咫尺之间,来去甚便。只是我和余觉,却是初次见面,沈寿虽是同乡,亦未见过面的。
他来过访後,我立即去回访。一则礼尚往来,从前的交际总是如此的。二则渴欲一见这位在中国号称针神的沈寿。那时沈寿年在三十多,端庄贞静,不减大家风范,待客殷勤,饷我以茶点。但有两女郎,一为十七八,一可在二十许,跳跃欢笑,颇为活泼。余觉告我道:「这两人乃是小妾,痴憨如此,这个年小的,预备送到日本去学绣,日本有刺绣一科,属於美术学校,中国却没有,得此基础,将来庶几有传人。」辞出後,我想沈寿自己也还不过三十多岁,竟让他的丈夫纳妾,而且一纳就是两人,谁说妇女善妒是天性呢?(按,後知沈寿有隐疾,性冷感症,故亦无所出。)
这个南洋劝业会,有一部份的出品,可以出售的,我以窘於资,也没有购买什么,就只从湖南出品的瓷器,略选购一些。我国的瓷器,当然以江西的景德镇最著名,人称之为瓷都,南洋劝业会中陈列也很多。我觉得它那时只是墨守成法,不肯改良。今见湖南新产品,瓷质明净,绘画新颖,因购了杯碟数套。记得一套是绘的枇杷,一套是绘的青菜,色采美丽,甚为可爱。
我当时正在编妇女时报,归时乃索得沈寿的照片,及其制品的照片。随後,余觉又寄来他的赴日学绣的小夫人照片,姿容曼妙,手张日本绢伞一轮,含笑睇人,亦印入妇女时报中。
越二年,余觉到时报馆访我,颜色甚沮丧,他说:「你知道我的在日本学绣的小妾,已背我随人去了吗?」问其所以,他说:「此人本为天津班子中人(天津妓院,均称某某班),是北方人,今随一赵某而去,亦北方人。那赵某是留学生,亦是革命党,在日本演新剧,艺名赵嗜泪,原名赵欣伯。」我说:「你何以调查得如此清楚?」乃劝慰他道:「佳人已属沙叱利,足下可以挥此慧剑,斩断情丝了。」
余觉道:「此事尚有新闻,最近听说两人为了革命,到武汉去,已被捕获,存亡未知。你们报馆,武汉当有访员,可否请为一询?」我那时正编地方新闻,因答应了他,一询武汉访员,来信模模糊糊。说是传闻有一赵姓革命党被捕,最近又有一女革命党,发髻中扎有白头绳,传为赵之配偶,赵则已伏诛了。我即以之覆余觉,其时在辛亥革命之前。越四十年,余觉馆於我表弟吴子深家,课其子,告我道:「前所云我有一小妾在日本随一赵姓而去的赵欣伯,并未死去,现已在伪满洲国为立法院长了。」至其院长太太,是否在日本学绣的女郎,则未加考证呢。
至於在南通发生的一段因缘,余觉、沈寿之间,忽插进一张謇,这正是佛家所谓一重业障。好事者详为记述,新闻界添此材料,我就所经历的说一说:那时余觉在愤恨之余,写了一册「痛史」,登载了张謇的亲笔情诗,精楷石印(他本是书家,擅楷书与草字),便来访我,意恩要我介绍这「痛史」登上海各报。我正言告诉他:「张四先生是我们江苏的乡先生,乡前辈,众望所归,我不能为你向各报介绍此册。老实说:即使介绍了,上海各报,也没有一家肯登的,我不犯着去碰这一个钉子。」
余觉迟疑久之,便说:那末登小晶报如何?(上海的晶报,人每呼之为小晶报,这是出於街头报贩之口)我倒为之一怔,便说:「我也不能介绍,你自己看余大雄便了。」我知道晶报一定欢迎的,他们的宣言,常说凡大报所不敢登不愿登的,我晶报都可以登。
这个我未便阻止他了,晶报果然把他的痛史,排日登出,於是喧传遐迩。後来大生公司(张謇所创办)一班朋友,有疑心我给余觉代送晶报者,那真不白之冤。平心而论,张謇、余觉,都有不是处,而沈寿最是可怜。她以身怀隐疾,专精艺术,两方竟挟以相争,酿成似是而非的三角恋爱,怎得不愤郁以促其生命呢?
张謇邀沈寿至南通一段因缘,我不甚了了。但余觉自辛亥革命以後,即无职业。既邀沈寿,余觉自必偕行,南通事业大,必可得一好位置,张亦曾予以照应,出资为经营一「福寿绣品公司」,後来亏蚀了,尚有其它经济上的事,总之两方都不慊於怀,余觉遂离去南通。张謇至此,遂有买珠还椟之心,亲沈寿而疏余觉。其最无聊者,张忽自作多情,写出了许多缠绵悱恻,鸳鸯蝴蝶派的诗词,贻人口实,这位殿撰公,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及至沈寿病死於南通,张葬她於狼山风景之区,树一墓碑,不题其夫姓,又无余觉署名,於礼亦不合。余觉更大愤,至欲将沈寿棺木自狼山迁出移葬,且声莒欲与张打官司,正纷扰未已间,而张亦逝世了。一死以後,诸事都解决,安土重迁,沈寿孤坟,亦长眠於狼山。余觉年至八十余,遗一手一女,即其另一如夫人所出,女嫁我一远房的吴氏表弟。
作者:
六者
在
寒山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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