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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钏影楼回忆录》之十七:“时报的编制”等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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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钏影楼回忆录》之十七:“时报的编制”等四节   
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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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钏影楼回忆录》之十七:“时报的编制”等四节 (962 reads)      时间: 2006-3-10 周五, 下午6:15

作者:六者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钏影楼回忆录》之十七:“时报的编制”等四节

作者:包天笑

◆时报的编制

时报当时的编制,我於上文已述及,但新闻事业,在中国是继续进步的,不是墨守成法的,而且随着时代的进化而转移的。中国的开发,比较欧美为迟,在东方,比较日本为迟,这是无可讳言的。所以中国的新闻界,在那时只可以算草创时代,精神与物质上,都是赶不上人家呢。但无论如何,我们总想是在进步,决不是退步的。

中国报纸的编辑上,有三件事,都是由时报创之:一是专电,二是特约通讯,三是副刊,我将依次约略言之。

第一说专电:专电者,是报馆里特派人员在北京,每日将政界要闻,特地发电报到报馆里来,以便迅速发刊。因为中国当时自己还没有通信社,政府也不重视将新闻传播於民间,有时还讳莫如深,报馆要知道政界重要事件,只有靠在京的特派员打专电了。上海的外国报纸,如「字林西报」之类,也派了专员在北京,他们是和他们的使馆联络的,很可以得到许多政界要闻。中国的报纸上,反而没有,要到外国的报纸上转译过来,岂不可耻。所以我们派了专员在北京,专拍政界要闻的电报了。

因为时报先有了专电,於是别家也有了。始而专电少,非关於重要的新闻不发,既而专电多,虽非重要的新闻,亦发专电了。为了各报都有了专电,便成一个竞争的目标。譬如北京政府发生一重要的事,这一家报馆有这样一个专电,而那一家报馆却没有,明天报纸上发表出来,这岂不是使没有这个专电的那一家报馆相形失色了吗?

发专电要有一笔电费,从前是由报馆汇一笔钱给特派员,或是每月有一个约数,规定电报费若干。到了後来,电报费可以记账,民国时代,交通部优待新闻界,新闻电比普通电特别便宜,专电也就多起来了。再到後来,各大报馆在北京特设机关,名曰「通信处」,专司每天采访新闻,拍发电报了。

在辛亥革命以前,上海报馆在北京所委托的通信员,有些是秘密的。也有的是政界中人,因为非此不足以得到正确重要消息。时报馆曾经有一位通讯员姓锺的(杭州人,还是王文韶的孙婿)。为了泄漏秘密消息而被捕,幸有王文韶的老面子,得了轻罪。不过到了革命以後,那些通信员,也就公开了。但是在探访新闻时,也有个竞争,看各人的手腕,有的得到了新闻,有的得不到新闻,未可一概而论。

因为是新闻电,它的电费最便宜(每一字三分),所以北京电报局每压在最後发出,一直要等到官电、加急电、商电发完以後,方始发新闻电,所以上海报馆里接到电报,都在深夜。但是电报局也知道这些电报,是你们明天报纸上要登出来的,所以尽速在当夜也给你送到。即使在深夜两三点钟,也仍照送。可是报馆编辑最头痛的,就是深夜来的电报,那个时候,报纸将要开印了,但专电不能不加进去(这时上海各报馆,还没有一家有卷筒机),而且极迟来的电报,往往是极紧要的新闻。幸亏我们时报馆里翻电报的张先生,他已翻得熟极而流了,不用翻什么电报新编,信笔疾书的写下去。但是电报号码上,徜有错误,他却不管,翻好以後,就送到主笔房来。

可是这种专电,常常有号码的错误,而且错误得奇形怪状。那是要猜详出它的原文来,到底是什么字,有的要从它的上下文看出,方能猜到是什么字;有的却很难猜详,只不过电码上一个数字之讹。尤其是人名、地名之类,往往差得你匪夷所思。并且发电的人,为了省钱,电报打得字数愈少愈好,非有极重要事件发生,不肯打字数较多的电报,往往因了一二字电码的错误,使一条电报不能明了的,很使人费了脑筋。而且这些简略的电报,在明晨报上,不能将原文登出,必须要装头装脚,加进了许多宇,充足了这个电报的意义,方可以使人看得懂。

第二,特约通信这件事,也是由时报创始的,虽然申报、新闻报,各地都有访员,但是这些通信,都是无足观的。时报当时最重要的是北京通信,当然,那时的政治重心在北京,所以北京通信,显出重要来了。自然那几位特约通信员,都是有政治知识而文笔优富的人,方可以胜任愉快。记得时报最初的通信员是黄远庸(笔名远生),他是江西人,还是前清的进士,曾到日本留学。因为他与时报的雷继兴(奋)同学,狄平子与他亦相熟,因此时报一创刊,即担任为时报通信。後来史量才接办申报馆,便把黄远庸拉去了,但仍为时报偶尔通信。袁世凯帝制时代,为了上海开设亚细亚报馆事,友人劝其赴美避祸,卒遭暗杀,真是冤哉枉也。此外,邵飘萍与徐彬彬,亦都曾为时报作过北京通信员。飘萍太忙,发专电是专长;彬彬得不到重要消息,文章多肉而少骨;都不及黄远庸,飘萍与彬彬皆我所推荐。

这班北京特约通信员,都在报上标明「北京特约通信记者某某」,虽不是天天要写通信,但一星期至少要有两篇通信。这种有系统的、文艺性的,观察时局,评论人物,用一种轻松而幽默的笔调写出的通信,颇为读者所欢迎。大约每篇总要有两三千字,过短觉得不足以过瘾,过长则又觉得冗长无味,甚而至於画蛇添足。我们收到了每篇北京通信之後,都排列在专电後,各种新闻前。除非看出它有笔误或有所忌讳外,未敢轻改一字。凡属高才,都不喜人家擅改他的文字。我每见许多编者,恒喜乱改他人文章,自诩博雅,其实识力不足,反致点金成铁,更为作者所不悦,所以因此为戒呢。时报上偶然也有国外通信,那是难能可贵的,是几位留学在欧美日本的,或是使馆里的朋友写来的,这是他们一时高兴,而也是不受什么报酬的,并非是一种职业性的通信员。

到後来,上海的各大报馆,也都有了特约通信员,更为当行出色,这都是民国时代的事了。报业既进步,经济自更发展,像黄远庸在时报写通信,不过月酬二百元,已经算是最高了,其它报馆不肯出此(如当时申报馆的总主笔张蕴和,在外国资本时期,月薪不过四十余元)。在大公报的特约通信员,则除了月薪之外,还有交际费可以开支,那当然宽展得多了。

有一时期,邵飘萍曾担任了时报的专电与通信,在新闻上可以说统一。因为飘萍那时在新闻上大发展,除了在北京开设了「京报馆」,又办了一个通讯社,网罗了许多人材,在北京认识了许多人。认识寻常人不足异,要认识在政界方面足称重要的人,方可探索出重要的新闻来。因为他的交际广阔,方可以对於新闻上,如张网一般,无所遗漏,他这时不但与时报发电,也曾与申报发电。正在军阀时代,有许多秘密的消息也传了出来(有要闻他不打新闻电)。但上海的各报,都是持保守主义的,狄楚青胆小,认他是一位冒险人物;史量才竟说他要垄断上海新闻。加以他在北京连吃官司,结果和黄远庸一样,断送了生命,殊可哀也。

第三、从前的报纸,并没有什么副刊的,虽然也登载些小说、杂文、诗词之类,都附载在新闻的後幅。我在初进时报馆去时候,便是如此。但时报那种杂录,如楚青所写的「平等阁笔记」和「平等阁诗话」(後为陈子言所编)都是附载在新闻之後。还有名人投稿,弃之亦属可惜,当时报纸,除小说以外,别无稿酬,写稿的人,亦动於兴趣,并不索稿酬的。因为时报的读者,都说时报是趋向於文学方面的,喜欢弄笔的人都来了。

後来我创议别开一栏,名字唤作「余兴」,专登载除新闻及论说以外的杂著,商诸楚青,他颇赞成,便嘱我主编。当时亦没有什么副刊的名称,但自辟此栏後,投稿者非常踊跃。因为时报对於教育家、文学家,著有信仰,上海以及外埠的各学校都阅时报,尤其是青年学子,故所有投稿家,大半是从此中来的(我认识范烟桥、周瘦鹃,即在此时)。这余兴中的文字,正是五花八门,矜奇斗巧,讽刺歌曲,游戏文章,可谓层出不穷。

他们虽不受酬,可是我们为了鼓舞投稿人的兴趣起见,分别酬以有正书局的书券,好在有正书局那时的出版物,甚为丰富,都是狄子平所选取的。苏州、常熟、吴江(同里缜)的投稿家,积聚了许多书券,到上海来,选择了一大包回去。

後来申报、新闻报,也便有了副刊了,申报的唤作「自由谈」,新闻报的唤作「快活林」,其他各报也都有了副刊。自从毕倚虹进了时报馆以後,我们又商量了别辟一栏,名之曰「小时报」,一切都是小型的,可谓具体而微,有小评论(我与倚虹轮写,一名小生,一名小可)、小专电(此电是电话),小新闻(里弄间琐屑奇怪的事)一概都是袖珍式的,颇沉新颖有趣。其时助我们的,还有濮伯欣、陈彦通诸君,诗词并载,庄谐杂陈,可以做到雅俗共赏之作,为读者所欢迎。编副刊亦要有种种技巧,而且常常要变换方式,乃可以引人入胜。这种副刊,毕倚虹题其名曰「报屁股」,现在报屁股三字,已传诵人口。

◆集会结社

这个时候,上海有一个「江苏教育总会」,在江苏全省的教育上是很有势力的。虽然那时是在前清末纪,政治腐败,可是一班革新人士,以为欲改革政治与社会,非兴教育不可。况且江苏省内,上海、南京、苏州、无锡,以及各府各县的学校,也风起云涌了。江苏教育总会设立在上海,因为上海是人文荟萃之区,而交通亦利便,可以支持各地的新教育而总其成。

江苏教育总会的会长是张季直(謇),并无副会长,另有一位总干事是沈同芳,他是常州人,好像在前清曾做过官的,是位孝廉公,我已不记得了。这位总干事,就同後来的秘书长似的,管理会内一切事务。每逢开会,都是他报告处理一切行政事项,纪录开会时的议决案。他是住在会里的,可以领取一笔夫马费(实在便是薪水),其余的干事,都是没有薪给的。

江苏教育总会最初的地址,是在白克路的酱园弄(後来改名为青岛路),我初到时报馆去的时候,还是在酱园弄的,後来他们筹集了一笔款子,就在老西门外,造起了一座西式的两层搂来,便作为永久的会址了。

到那个时候,会务也忙起来了,干事中如沈信卿、袁观澜、黄任之诸君,最为活跃,他们是中坚份子,因为他们都是教育界的人。那时这个江苏教育总会,在江苏教育界中,颇有势力,以张謇为会长,可以直接与江苏最高长官相交接,因此之故,也很有反对他们的人,称之为学阀,还有一班人,骂之为「西门破靴党」。

入会的资格,要办过学堂,当过教员的人,或是对於新教育有知识的人,我当然有这个资格了。

我起初并不想入江苏教育总会,後来却参加了。一则,楚青劝我加入,他自己本是一个干事,却从不到会,但时报在教育界颇占势力,虽然陈景韩、雷继兴,都未加入(他们不高兴加入),而常到时报馆来作客的人(简称息褛中人),大半是那边的干事与会员,藉此可通声气。二则,有许多苏州同乡,都怂恿我加入教育总会,可以有部份力量,在故乡或可多少便利之处。所以我的介绍入会的人(须有两个会员介绍),一位是狄楚青,一位是我的表姑丈尤鼎孚先生(苏州绅士)。

第一年,我是普通会员,第二年,他们便选举我为干事了。干事约计有二十余人,但我实在是个哑干事,在会议席上,难得发言。这因为我在江苏教育界的情形,不大熟悉,而他们都是教育界老前辈呀!不过我是有表决权的,徜然我不列席,表决权就少一票。所以每逢开会,总是打电话到报馆里来催请,被催请得急,只好去了。他们的开会时间,总是在下午五、六点钟,这时候,我总在报馆里发外埠新闻,被他们一捉就着。遇到他们开会不足法定人数,拚命的打电话来,宛如十二金牌一般。这是义务性质,自己还要贴钱。但亦有所酬报,开完会後,会中备有一顿丰富的夜饭,足供一饱。

江苏教育总会,一直到辛亥革命以後,便即取消了。因为当时的政府,以为教育是属於政府的,政府自有教育方针,不能操纵於一班士绅之手,会员们、干事们,也都别有所事,有的离沪,有的做官,大家星散了。我写此稿时,从前教育总会的同人,大概都逝世了,只剩一个黄任之,还在活跃咧。

除了江苏教育总会以外,我所加入的集会团体,便是南社。我从山东回到上海的时候,南社早已成立了。

第一次参加时,觉得人数极少,不过十余人而已。这个南社的组织,既无社址,也没有社长,每逢开会,不过聚几个文艺同志聚餐会谈而已。到了後来,社员渐渐多起来了。每年有一次大会,但仍然是聚餐性质。地方没有一定,我记得有一次在苏州虎丘开会,还是坐了画舫去的;有几次就是在上海西餐馆开会。原来社员的入会,再简便也没有,有朋友介绍,说某君愿入南社,说出他的姓名履历来,大家都赞成。也有某君,某君,我们要邀他入社,只要某君答应了,便算是社员了。社员虽多,并不须要列席,即使算是开会了,聚餐一回,餐後即散,无所事事。到了後来,有了编辑社友诗文集这一件工作,算是一点成绩。

我的加入南社,因为南社中早已有了我几位老朋友。如陈佩忍,在吴江同里镇金松岑家里就认得的。如苏曼殊,在苏州吴中公学社就认得的。还有许多人,也都是到上海来後认得的。後来在南社成为主干人物的柳亚子(他起初叫柳安如),那时还在他的故乡吴江黎里镇咧。那时主持南社的人,我只知道陈佩忍与朱少屏。少屏名葆康,早入孙中山先生的同盟会,在西门办了一个健行公学。陈朱两位常居上海,每逢南社开会聚餐等,总是由朱少屏处发出通知,社员名籍、住址,也都是由他保管。他英文颇好,但要似南社一班文人词客般,吟诗填词,他是敬谢不敏的。不过他在办事上,甚为干练,在新学界中,认得的人也很多,後来于右任发起的民呼报、民吁报、民立报以及太平洋报,都由他帮忙拉拢不少。

在南社中,我认识了不少朋友,其中自然是江苏人最多,浙江人次之,广东人又次之,此外各省人都有。那是因为它的基地在上海,尤其是侨寓上海的人,其次,就是常常往来於上海的人。最初,报界中人,入南社者甚少,即以时报而言,就只有我一人,申、新两报,是阗其无人。有一天,狄楚青问我:「南社里是有些什么人,有人说:是一个革命机关。」苏曼殊到报馆里来看我,报馆里有位广东先生,问我道:「这位西装朋友,人称他是一位革命和尚。」我说:「和尚应穿袈裟,他怎么穿西装呢?不但不穿袈裟,而且还吃花酒呢。」因一笑置之。

南社是提倡旧文学的一个集体,虽然其中人物,都是鼓吹革命的,但他们的作品,还是固守着文言,不渗杂白话的。上言报界中人,入南社者甚少,但辛亥革命时期的太平洋报,几乎全部是南社中人,叶楚伧的入报界,便是从太平洋报开始,他本来是在广东,和姚雨平在一处的。在南社里的朋友,我认识的就有诸真长、邓秋枚、李叔同、陈陶遗、胡寄尘等,仅有一面之交的,还有高天梅、高吹万,刘季平(即刘三,後在南京,与他同寓则常见了)、黄晦闻、蔡哲夫等等,现在已不能尽忆了。有一次开会,于右任、汪精卫亦列席。南社中人更有一特客,则为陈仲甫(即陈独秀),似亦一社友,此真所谓百花齐放,百鸟争鸣了。

在此时期,我要提到陈佩忍,佩忍自他夫人故世後,并未续娶。仅有一女,他携其女,住居上海。每晚必至福州路一妓馆花雪南家。花雪南年十六、七,貌不甚佳,闻其为巫来由籍。但佩忍志不在花云南,从未与染,乃借她的房间,作为会客之所。凡是熟朋友,要访佩忍,晚间至花雪南处,必可见到。上海妓家,有一规例,房门前挂一门帘,无客则悬起,有客则垂下,如果门帘垂下,生客无论何人,即不能擅入,名之曰「闯房间」,为所禁忌,则曲在闯入者了。

所以当时上海一班有志之士,高谈革命,常在妓院门帘之下,比了酒家、茶肆、西餐馆,慎密安适得多。花雪南貌既不扬,生涯亦寥落,绝少访艳之客,而佩忍更满意,常盘据其房间,甚至写文章,通书札,亦在此间,他的一位八九岁的女公子,也带到此间。

其所报酬於花雪南者,则逢时逢节,必开筵请客,妓家谓之「做花头」,如无人做花头者,佩忍拍胸脯包办,在妓家开筵请客,即是上海人所说的「吃花酒」了。以其交游之广,群贤毕至,就我所记忆得的,如诸真长、邓秋枚常在座,有时亦有杨千里,如苏曼殊在上海,极为高兴,主人为他召集许多名花坐其侧,我有句云:「万花环绕一诗僧」,在座大都是南社中人。我亦常在座,无容讳言,二十年颠倒於狂荡世界,诚难自忏也。

南社後来无形消灭了,这也是有理由的。第一,因为这班人,都是研究旧文学的,不能与後起的新文学沆瀣一气。有些人是无论如何不肯写白话文的,而且也不赞成那种欧化的新文学与新诗词的,在五四时代,已成为过去人物了。第二,南社里有许多人已入政界,他们做官去了,也有的是别种职业,谁也没有闲情逸致,来南社做文人词客了。剩下几个人来,也渐渐取消极态度。第三,南社是一点没有基础的,既无社址,也没有职务,当初只不过每次开会,大家凑出钱来,聚餐一回。虽然辛亥革命以前,他们也很鼓吹革命,辛亥以後,便是军阀晨代,一直到北伐成功,政府也不曾支持它,而它觉得这个政府实在不能满意呢。

在我初进时报馆去的半年中,便有几多有志之士,热心朋友(有些是从日本留学回来的),组织了属於政治、法律以及地方自治等会。因为时报同人及息楼来宾,不少是在日本的政法大学毕业的,而尤以早稻田大学为多,如雷继兴(奋)、杨翼之(廷栋)以及常来时报的人。自从清廷对外吃了几次败仗,国内革命之声渐起,又承了戊戍政变,庚子拳祸以後,上下都闹着要变法了。於是清廷便下预备立宪之诏,意思要君主立宪。那时世界各国,皇帝还很多,君主立宪也很盛行,实在清廷这个预备立宪之诏,也不过缓和一下空气而已。

在当时,日本留学青年,便出版了提倡立宪的许多书报,召集了讨论立宪的许多集会,时报馆同人以及馆外贤达等,也有一个会,好像是什么「宪政期成会」吧?现在我已记不起这个名称了,总之就是这们一回事罢了。

这个会,也有数十人,虽不限於江苏人,但十之七八是江苏人。张季直、马相伯,这两位老人是不祧的,每开会必有演说。马相伯的演说,最擅胜场,词令之妙,无可比拟,深入浅出,层次井然。其次要算雷继兴,起初声音很低,愈说愈高。他们从未预先超一稿,录一底,只是随机应变,大概非平时练习不为功。此外又出一种杂志,是一种月刊,名字叫做宪政什么的,可是现在想不起了。杂志中的材料是丰富的,因为他们都是法政学家,可以一挥而就,我却是门外汉,可是他们有如淮阴将兵,多多益善,也把我拉进了这个会里去了。

在编辑杂志的时候(雷继兴主编的),他们一定要我写一点东西,可是我一个跑龙套,跑龙套照例是不唱的,我能写些什么呢?小说是用不着的,政论又怕不合意旨,在日本报上东翻西翻,翻着一篇「俄罗斯新宪法」。那个时候,俄罗斯还在沙皇时代,「苏联」两字尚未出现,大概也是国内革命党闹得不可开交,所以不得不颁布一种宪法,这种宪法,也是和日本一样的钦定宪法吧?现在上海一班维新党,主张君主立宪,也足以供参考,我就「瞎猫拖死鼠」的,以此塞责了。不过,这个宪政杂志,没有出到半年,也就停刊了,大概是沉闷不过,难以引起人家的兴趣吧。什么叫做立宪,也有许多人,怕还是老不明白呢?

对於地方自治,也有很多人加以研究。那些到息楼来的朋友们,以上海本地人很多,目覩租界里一切地方行政,都操在外国人手里,中国人无从问津。中外有什么交涉,老是中国人吃亏,喧宾夺主,就是上海本地人,也被压得透不过气来。此刻在租界外的地方,如南市、闸北以及浦东等,也渐渐繁荣起来了,极思有所振作。即使在租界里,纳税者也都是中国人,不能放弃这个权利,当时倒没有在租界当一个大亨的思想。谁知後来,却出了许多土豪地棍,靠着洋人,恃势作恶,以此为巢窟呢。

◆编辑杂志之始

我今要谈到我与编辑杂志的关系了。我与杂志的关系,大概都是属於文艺的,其次是属於教育的。在我没有从山东回上海的时候,上海出版的杂志已经风起云涌了,其中小说杂志更是不少,一半也归功於粱启超的「新小说」杂志,似乎登高一呼,群山响应,虽然商务印书馆出版,李伯元编辑的「绣像小说」还在其先,但在文艺社会上,没有多大影响,「新小说」出版了,引起了知识界的兴味,哄动一时,而且销数亦非常发达。

那时就有了曾孟朴的「小说林」月刊,吴沃尧等所编的「月月小说」,龚子英等所编的「新新小说」,以及商务印书馆的「小说月报」,陆续出版的小说杂志,不下七八种。我不能详细叙述,吾友阿英,他有「晚清小说考证」等著述,调查得很为清楚咧。那时综合性、专门性杂志,也有出版,但总不及小说杂志畅销。

因为通俗,因为有兴趣,大家都看得懂。不过那时还是译自外文的多,自己创作的少。我在月月小说社,认识了吴沃尧,他写「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我曾请教过他。(他给我看一本簿子,其中贴满了报纸上所载的新闻故事,也有笔录友朋所说的,他说这都是材料,把它贯串起来就成了。)那时我还自己不曾写过那种长篇创作,但是「月月小说」里,我有几篇译作,如「铁窗红泪记」等,也有四五万字左右,分期登载。

这时一个生力军的「小说时报」出版了。原来狄平子是心醉於小说的,时报上就每天有长篇连载,自我来後,便急须办「小说时报」了,他本有一个有正书局的出版所,又有一个很奸的印刷所,铅印石印齐备,办一个杂志,也较为方便。又有时报上,不花钱可以登广告。在筹办期中,登报徵求小说稿,无论长篇短篇,文言白话,一例徵收。那时译写小说的人,已经很多了。有的本有固定的职业,性之所好,以此作为文人的副业。有的竟是生计艰难,卖文为活的。一时投稿者实在不少。

这些小说稿,都要选择过,检定过的,倒也很费功夫。冷血不耐看那些徵求来的小说,那末阅读小说便是我的工作了。本来看小说是有兴味的事,有了名小说,我们还要急急去购求,但是强迫着每日要看若干万字的平庸小说,便觉兴趣索然了。好的小说,固然越看越有劲,坏的小说,却是如吃苦果了。不过也有文词生硬而意思还好;也有没有什么旨趣,而用笔也很技巧,便不能不看下去。我常是为投稿人设身处地想想,投稿而不用退还,是多么使人难堪呀!

编辑小说时报,是我与冷血二人轮流合作的,不过我们每期都要担任些短篇和长篇,此外便是选登若干外来的短长篇了。小说时报是个月刊,编辑并不难,就是每期要担任若干稿子,也是够忙的了。对於长篇小说,其它杂志,都是分期刊出,每期不过登出四、五千字,如果稿是四、五万字的,要十期方始登完,使人闷损,但小说时报上,徜然是个中篇,必一次登完,长篇而字数较多的,则分为两期,最多是三期,也一定登完。在小说时报上,我认识了许多人,如周瘦鹃、范烟桥等,他们都不过廿一二岁初露头角的青年。

还有几位女作家,记得一位是张毅汉的母亲黄女士,还有一位黄女士闺友,好像也是姓黄的,她们都是广东人,都能译英文小说,或是孀居,或是未嫁。其时张毅汉,(今更名为亦庵)年不过十二三岁,他母亲的译稿常由他送来。到後来我屡次办杂志,张毅汉中英文精进,帮助我的译作,实在很多。小说时报除了短长篇小说之外,还有笔记、杂著等等,有徵求得来的,也有自己投稿的,我记得叶誉虎、李孟符(曾著有「春冰室野乘」一书者),以及许多知名之士,都有作品,不过他们都另有笔名,不欲显露其真姓名,这般都是狄楚青的朋友,不过他的「平等阁笔记」,还是披露於时报上为多。

从前办那种文艺杂志,也很注意於图画,尤其是小说杂志。小说时报除了在小说中偶有插图外,每期前幅,还有许多页铜版画图。这些铜版图,有的是各地风景,有的是名人书画,但狄平子以为这不足引人兴趣,於是别开生面,要用那时装美人的照片。这种时装美人的照片,将向何处去搜求呢,当时的闺阁中人,风气未开,不肯以色相示人,於是只好向北里中人去徵求了。

上海那时的风气,以吃花酒为交际之方,有许多寓公名流,多流连於此。狄平子与其弟南士,他们时出而应酬,认识花界的人很多。常向她们索取照片,登载小说时报,不过这事也有许多麻烦,尽有许多名妓,已经很红,而不大有照片的;也有虽有照片而其容貌、姿态,未能中选的。那个时候,什么电影明星、舞厅娇女,都还没有出世,向这北里中人索取照片,除非要同她们去摄影,要这样的伺候妆台,不是成为一件苦事吗?

後来却有一件便利的事,原来狄楚青在南京路西,跑马场对面,开了一家唤做「民影」的照相馆。这家照相馆,他的原意是为了有正书局要影印许多古书画,名碑帖,又请了两位日本技师研习坷罗版,不能不自己有个摄影所。这许多印件,又都是情借得来的珍贵之品,要委托别家照相馆,倘被遗失或损毁了,这都是不世之珍,无价之宝呢。照相馆不是专映古书画名碑帖的,自然也可以为人摄影,为了我们要时装美人的照相,便极力运动那班花界姊妹来照相了。

请她们来照相,有两个方式,一个方式是在民影照相馆请客(民影的地方很宽裕,有一两次吃花酒,便移到民影来吃的,她们应召而来)。来了便给她们照相。另一方式,是由民影照相馆制成一种赠印照相券,交给花界姊妹,请她们来摄影。这两个方式,当然都是免费的了。

第一个方式,效力最大。民影照相馆是一座三层楼,最高一层是照相馆;最下一层是一家民报馆;而中间二层楼,便是这个俱乐部了。这时候,常到俱乐部来的,有熊秉三(希龄)、叶誉虎(恭绰),濮伯忻(一乘)、陈彦通(陈三立第七公子)。还有那个唱戏的贾碧云,其余还有许多客,已经记不清楚了。在俱乐部设宴请客,都叫局侑觞,一来了便请她们照相。有时还约集了一个日子,集团照相,如小说时报上登出的「金钗十二图」,是上海当时最著名的红姑娘十二人。还有什么「八宝图」者,把一个胡四宝,一个洪四宝,两人合照在一起,这些都是楚青的玩意儿。

第二个方式,虽没有第一全方式效力大,但零零落落的来照相的也不少。年轻的女孩子们,谁不喜欢照个相儿呢?全身的、半身的、坐的、立的,尽着她们自由意志。好在她们的底片,都是留在照相馆里的,小说时报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了。这些照片,在小说时报登载过後,有正书局还出了单行本,用最好铜版纸精印,装以锦面,名曰「惊鸿艳影」,购的人还很多咧。

小说时报出版後,销数很好,我在这个杂志上写有不少短长篇小说,此刻有许多也已记不起来了。只有最初出版的第一期上,曾写了一个短篇,题名为「一缕麻」。这一故事的来源,是一个梳头女佣,到我们家里来讲起的。(按:当时上海有一种女佣,每晨约定到人家来给太太小姐们梳头的,上海人称之为「走梳头」。)她说:「有两家乡绅人家,指腹为婚,後果生一男一女,但男的是个傻子,不悔婚,女的嫁过去了,却患了白喉重症,儍新郎重於情,日夕侍疾,亦传染而死。女则无恙,在昏迷中,家人为之服丧,以一缕麻约其髻。」我觉得这故事,带点传奇性,而足以针砭习俗的盲婚,可以感人,於是演成一篇短篇小说。不用讳言,里面是有些夸张性的。当这篇小说登出来时,我还在女学校里教书,有许多女学生,便问我:「果有这事吗」?好像很注意这个问题。

这篇短篇小说「一缕麻」,我写过了早已忘怀了,乃於十年以後,梅兰芳忽然把它编成了戏剧,写信来取我的同意,在北京演出。我当然同意,而且也很高兴。据梅兰芳後来告诉我,那时天津地方也有类此指腹为婚的事,看了他的戏而解约退婚的。不过他到上海来时,没有演过这戏,而我到北京,也未看过这戏呢。又过数十年,上海越剧正盛行一时,袁雪芬、范瑞娟,两位女艺员,忽又看中了这篇「一缕麻」短篇而演出戏剧了。那是在上海演出的,她们也来商量剧本,但越剧是有歌唱的,另有编歌词的人,我完全是外行。而且我也向来不看越剧的,「一缕麻」开演,她们送了八张赠券来,我们全家去看了一回。坦白说起来,「一缕麻」这一短篇,有什么好?封建气息的浓重如此,但文艺这种东西,如人生一般赋有所谓命运的,忽然交起运来,有些不可思议的。

本来「小说时报」几个月来都是我编的了,因为冷血常常出外旅行。过了一年多,楚青又想出一种「妇女时报」来了。於是「小说时报」重归冷血编,而我又专门编「妇女时报」了。「妇女时报」是综合性的,不能专谈文艺,而且里面的作品,最好出之於妇女的本身。但是当时的妇女,知识的水准不高,大多数不能握笔作文,因此这「妇女时报」里,真正由妇女写作的,恐怕不到十分之二三,有许多作品,一望面知是有捉刀人的。好在那个范围很宽,凡是可以牵涉到妇女界的,都可以写上去,还有关於儿童、家庭等等,都拉进「妇女时报」去了。

「妇女时报」开卷,也要有几页铜版图,那是这个时候办杂志的通例,即便到了近代,也是如此。第一,要徵求闺秀的照片,这可难之又难,那时的青年女子,不肯以色相示人,守旧人家,不出阁门一步,怎能以照片登载在书报上,供万人观瞻呢?不过我那时也得吕碧城姊妹,张昭汉(彼改名默君)、沈寿(著名刺绣家)以及几位著名女士,也可算得凤毛麟角了。

最可异者有两位朋友溯源,还是从「妇女时报」而认识起来的,一位是邵飘萍(原名邵振青),先由其夫人汤修慧,在「妇女时报」上投稿而介绍认识的。一位是毕倚虹(原号毕几庵),为其夫人杨女士(杨云史的女公子)投稿诗词文藉於妇女时报(倚虹代庖的),而後来见访认识的。此外还有说不清,记不起的许多男女友朋。

狄平子的有正书局,还出版了一种「佛学时报」,那是由濮伯忻(一乘)所编辑的,这个冷门货,销数太少了,大概出了不到五期,就停刊了。

在辛亥革命以後,第一年,我还编了一种「中华民国大事记」,每月一册,也是有正书局出版的。初编的时候,志愿甚大,用了纪事编年的体例,逐月的编下去,可以成一种史科。虽然取材於各报,但是编起来很为辛苦,不是可以抓到什么新闻乱塞一阵子的。我起初以为这一种史实材料,是大家要看的,谁知销数并不见佳。到後来事态复杂,愈编愈难,也曾编到一年多吧,积存不少销不出去的「大事记」,这吃力不讨好的工作,我只得停止。

◆还乡一二事

我自从在上海定居以後,即思往苏州一行,游子不忘故乡,也是自然之理。况且现在苏沪铁路,早已通车,自沪到苏,不过两三小时,便利极了。这回到苏州去,也有几个原因。第一是扫墓:在前年冬天,办理了祖母及双亲葬事以来,便接连两年,到了青州,错过了清明祭扫的时期,此次必须要去看看了。第二,苏州有许多亲戚故旧,几年来变迁得很多,也要去探望一下。第三,当时我携眷到青州府去的时候,我的老家仍在苏州。本来我姊和我同居的,我姊丈也有职业在苏,临走时,我就托他们照管,所有家具器用,箱笼衣物,也都留在那里,此刻也想去检点一番,能否运一些儿到上海应用呢?

那一天,我们夫妇,带了一个三岁多的女儿可芬一同去的。我们的老家,住在阊门内承天寺前地名西海岛一条巷里,不是前文曾说过,门前有一口古井,乃是郑所南藏在铁函里的「心史」,就在这井中发现的吗?现在我们回去,当然仍住在老家,也已经写信通知了我姊的了,在我们住居楼上打扫了一下,以便安居。

这时候,正在春末夏初,天气又是佳晴,如果作春游,真是大好时光,不过我在上海也只告假几天,来去也殊匆匆呢。

到了先去雇船,那是我家一向雇用的熟船,停泊在崇真宫桥堍陆状元住宅前(陆凤石故居)一条小快船,有六扇玻璃窗的。船上没有男人,母女两人,依此为家,也靠了这条船生活。那个船婆是个孀妇,女儿名叫阿龙,年约十八九,生得白白净净,很讨人欢喜。我们原是老主客,不必讲价钱,她们的船,明天有空,便定下来了。本来苏州城里人家上坟扫墓,妇女小孩都不大去的,妇女缠脚,行山路不便,妇女不去,小孩也不去了。可是现在也不拘了,反正是要坐山轿的,於是当夜即烧好了祭菜,备好了祭品,明天一清早,便出发了。

船出阊门,一路进发,过了铁岭关,全是郊区了。久不作郊游,天气又这样的好,桃花还未全谢,东一簇,西一簇,也没有人理它,随意开花。一路上的菜花,又黄得使人耀眼睛。船到环龙桥,已有许多抬山轿的男男女女挤在那里。有一个中年的乡妇喊道:「那是包家里的少爷,我前抬过他的。」又有一个半老妇人道:「他旧年也不曾来上坟呀」。他们的记性都很好的,一与他们接触,总是牢牢的记着不忘的。

闹闹嚷嚷中,我们上了岸,从这里到墓地,路不算近,总是要坐山轿的。那就是要两肩山轿,我坐一肩,我妻和我女坐一肩。由他们支配下来,奇妙极了,两个女人抬我,两个男人抬我妻和我女。问他们为什么如此安排?他们说:「你一人身轻,(我当时身体甚瘦,体重百磅多)你少奶奶还有个小姐咧。」我想想也有道理,何必一定要男抬男,女抬女呢。问了我妻,她也不反对。此外还加了一个十五六岁男孩子,挑了祭菜品等,一同上道了。

到了墓地,我们的坟客(苏人对於看坟者的称呼),早已得信,即来迎候,她是一个中年寡妇,我们叫她阿罩娘娘。便到墓地祭奠,见松楸无恙,扫除清洁,略可安慰。馂余向例即送给坟客们。又分派了「添土钱」(添土钱者,坟邻的儿童辈都来聚观,各给以数钱使之勿来坟地践踏)。於是坟客邀往其家小坐,烧了茶,请我们喝一杯,平时她家里不吃茶,只饮白开水而已。

那时她家中正养着蚕,也有小小的一片桑田,我和震苏,都是见过养蚕的,我女阿芬,从不曾见过,看了那碧绿的桑叶上,卧着许多雪白的蚕,正想讨几条蚕,带到上海去,其母呵之乃止。

在我们这墓地白马涧乡村一带,这些妇女,正是多材多艺。不但养蚕,而且还工於刺绣。苏州那时有一种工业,专做神袍戏衣,城内开设这种神袍戏衣店的,不下十余家。所谓神袍者,便是各种神像身上所穿的袍服,花团锦簇,必需是种种绣品。至於戏衣更不必说了,无论京戏昆剧,不拘生旦净丑,穿上身的都是绣花的衣服。所以这种神袍戏衣店,生涯却是不恶,各处都有到苏州来定制的。这种神袍戏衣上绣品,都是粗线条,不要太工细的,所以都放到乡间妇女去做。这里乡村一带的妇女,却正是做这种活的(乡妇们对於刺绣,称为「做生活」),所以她们放下细针密缕的刺绣工夫,又可以粗脚大手的去抬山轿了。不但是多材多艺,实可称能文能武。

回到船上,时已近午後两点钟了,随即开船回去,我们也就吃饭。饭菜是船上母女两人烧的,什么红烧鲫鱼、荠菜炒肉丝、虾仁蛋花汤,这两菜一汤,不脱苏州风味,加着这时候,肚里也觉得饿了,愈加觉得适口有味。吃过了饭,看看沿河的一带农村风景,小桥流水,幽草闲花,这也正在农忙时期,农人却觉得自由自在。夕阳影里,已近市区,及至归家,便到黄昏时候,和姊丈及我姊淡谈家常,即行安眠。

关於访问亲戚故旧的事,真是思之惘然。最可悲者,我的两位最爱好,最友善的异姓兄弟,一位表兄尤子青,一位盟弟戴梦鹤都逝世了。梦鹤逝世後,我从此便没有到过他的家里,他夫人甚贤慧,而青年守志,我一向未见过面,未便访问。子青哥的两个儿子,都是我的学生,年均幼穉,我们的这位表嫂,我也未见过,这是旧礼教和大家族的封建制度所限制了。再回忆到子青和梦鹤弟,生前有多少著作,我後死者没给他们收拾整理一下,至今思之,实在很多愧憾呢。

亲戚中,我的顾氏表姊也逝世了,她还死在我祖母之先,表姊丈朱静澜我师,续娶了一位夫人曾到我家拜我祖母,认为外孙女,以慰老怀。但她的年纪比我还轻,我叫她表姊好呢?还是叫她师母好呢?朱师那时也很憔悴,他既不能再做教书先生,也不能再做职业慈善家,那个急救误吞生鸦片烟的机构,也取消了,家计也日趋困窘。其时我家有个亲戚,是我一个远房表弟吴霞赤,得了一个什么厘卡差使,请他相助为理,大约在浙江省某一处地方,不想朱师就在那里得病,急即送归家中,不数日便即逝世,此时我尚在山东青州府,还不能向我师抚棺一恸呢。

还有我师徐子丹先生,自从乡试中举以後,赴京会试时,我去送他,联捷中进士,以即用知县,分发山东。连任了山东三处地方的知县官(县名我已忘却)。有一时期,我还在山东,但不相闻问。但徐先生却殁於最後任所,自赴京会试送他後,从此便不曾见面。这一次回家,知道徐先生已由其公手扶柩回藉安葬,在家择日开吊。我知道了信息後,做了一副挽联,那天从上海回去,拜奠了一下,徐先生是我巽甫姑丈的好友,也是我的恩师呀。

诸亲戚中,只有桃坞吴家,却还兴盛。我舅祖清卿公早已故世了,现在砚农表叔当家。他们家的产业,本来只限制於苏州本地,近来也渐有发展到上海之势了。这有两个原因:一则是苏沪铁路通後,交通便利,一天可以来回;二则是上海日趋繁盛,商业发达,获利容易。清卿公在日,他是一向持保守主义的,也曾有人劝他在上海有所营运,他总是摇头,他说:「上海是鬼子世界,我们也不想发什么洋财。」

其实上海自开埠以来,最先到的便是苏州商家,当时的大商业,如珠宝业、绸缎业、药材业、参茸业、典当业,以及钱庄、金铺,都是苏州人来创始。说句可耻的话,因为苏商的发展,妓馆也借说书为名,号称书寓,而成为苏帮了。上海在一年一年发展中,於是几个大商家,宁波人也来了,广东人也来了,各省的人都来了。但是像宁波帮、广东帮,都是从海道来的,不免带了一点洋气,而苏帮却是从内地来的,营业也就有国粹意味。

不过近岁以来,苏人以近水楼台,也想分我一杯羹,因此在上海营地产事业,迁居上海的也就多起来了。

此外,还有几位旧友,从前开东来书庄,出「励学译编」的同好,也都散处各方,媒求职业,只有我的谱弟李叔良还在故乡,在中小学校教书,约了他,在「吴苑深处」喝茶,以叙契阔。这个吴苑,是我在苏时常去的地万,现在许久不来,熟友甚少,觉得「旧雨不来今雨来」了。还有我的岳父母还住在苏州,一位姨妹已嫁,我妻带了女儿,亦必须去省视一下,以叙别情。这样也有四五天工夫,便须要回上海去了。

至於家具器用,箱笼衣物,想运一些到上海的话,那只是空想罢了。以家具而言,我父亲从前置备甚多,从厅堂以至卧室,都是上好木材,比上海那些木器店里的要好得多。以前没有什么外国家货沙发椅之类,可是中国式的太师椅、杨妃榻等等,我们也是应有尽有。後来屋子住得越来越少了,家具便成了供过於求。因此有的寄给人家,有的借给人家,有的老老实实卖给人家了。但是还留下不少,即如我结婚时的一张新牀,虽不大考究,却是照苏州迷信的俗例,不能卖去的,可是这个庞然大物,如何搬运到上海去呢?还有箱笼等物,我母亲的嫁妆红漆箱四只,我妻的嫁妆红漆箱四只(还是簇新的),还有白皮箱,黑皮箱,单是这箱子就有十余只,不管里面都是些旧衣服、破衣服,但是如何把它安顿呢?

还有我的书橱、书箱,开出来一看,蠹鱼先生已经据为己有了。无论新的、旧的,有用的、无用的,好像都不忍舍弃。我妻也是一样,对於衣服器物,甚至厨房用具,都有恋情。我说:「除去木器以外,对於细软,我们现在只好拣最切要需用的带一点去,以後不是常常要到苏州来吗?来一次带点回去就行了。」有了这缓冲之法,便把此事解决了。


作者:六者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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