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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优伶之邦──“犬儒”篇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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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优伶之邦──“犬儒”篇之四   
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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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优伶之邦──“犬儒”篇之四 (1415 reads)      时间: 2003-2-10 周一, 上午12:37

作者:芦笛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优伶之邦

──“犬儒”篇之四


芦笛


有个富有中国特色的社会现象让我困惑了很久,那便是普通中国人对国家大事的态度与处理个人事务时截然不同。

只要稍微留心一点的人都能看见这现象。事涉全民生死存亡时,咱们玩的从来是浪漫主义,地无分东西南北,人无分男女老少,统统成了戏子,慷慨悲歌,壮怀激烈,拔剑击柱,绝食呼天,要多勇敢有多勇敢,要多壮烈有多壮烈。而事涉一己荣辱进退时,咱们遵循的绝对是现实主义,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捧屁舔臀(注,一般是土产男臀,非加人专利=加人专利),吮痔含痈,伏低做小,耸肩胁笑,何曾有过什么人的尊严?像当年小芦那样跳到课桌上去,居高临下地指着团支书的鼻子大骂的人,实在是异数。

这里举个更明白些的例子:凡是中国人,恐怕没哪个从小没聆听过家长的谆谆教诲:“一定要搞好群众关系,万万不可得罪领导。”这话不但我们从小听惯,而且自己做了父母后也会用来教育孩子。里面的道理是明摆着的:得罪了领导群众,当然人家就要报复,胳膊扭不过大腿,好汉不吃眼前亏,当然应该避免这种自伤行为。其实西方也有类似的话语:if you cannot beat them, join them。

但如果有谁根据同样的道理,出来跟众人说:“咱们不是美国的对手。为了不吃亏,还是巴结老美明智,起码不要得罪人家”,那立刻就要成汉奸。老芦当了网上大汉奸,无非就是因为多次委婉地说了这“丧失民族尊严”的大实话而已,而之所以当了丧尽天良的大共奴兼大共特,无非是因为告诉大家:“赤手空拳的一万民众也不是一连武警的对手。即使全国人民起来,也打不过中子弹,所以,鼓吹暴力革命其实是唆使傻狗去咬石狮子,教唆傻鱼去吞鞭炮。”

为什么会有这种完全矛盾的现象?这其实毫不奇怪,伪善之邦只能是优伶之邦。中国人有两种并行不悖而又水乳交融的生活方式:做人与做戏。在微观上做人,在宏观上做戏。这就是典型的“中国二元论”。据说“解放”前戏院门前常挂一副对联:“舞台小世界,世界大舞台”,那的确是对中国生活方式的入微刻划。

这二元论其实是道德治国得以运转的杠杆。从古到今,中国历来奉行的是集体主义而不是个人主义的伦理道德。由儒家阐明的一系列行为规范,完全是基于集体主义这个基本公设上的。因此,它提倡克制,反对放纵;提倡舍己为人,反对自私自利;提倡“杀身成仁”、“舍身取义”;反对“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强调“义”,否定“利”;强调忠诚,反对抗争;强调义务与责任,忽略抹煞个人权利……,等等,等等。

这一系列伦理规范,其糟粕由共党继承下来并发扬光大到了空前绝后的地步。但这些东西严重偏离违反人类天性,实际上没有什么可操作性。在这种情况下人类要生存,便不能不采用二元生活方式,而行为规范也就出现了两个社会来源:官方来源和私人来源,亦即宏观和微观的两个来源。

官方教你的是上面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而具体怎么去做人,可得由家长根据他们自己的现实生活经验耳提面命,传授于密室之中,并由你自己在实际生活中去痛苦地摸索总结。这就是中国人何以那么重视“社会经验”,而“少不更事”、“太天真”又何以是致命的性格缺陷的缘故。

有趣的是,这种来自于微观资源的“社会经验”,其实质常常与从宏观来的相反。宏观教你如何忘我牺牲,微观教你如何明哲保身;宏观教你英勇无畏,奋起抗暴,微观教你无耻献媚,讨好领导;宏观教你大公无私,微观教你精明牟利;宏观只许讲义,不许讲利,微观教你最好牟利,少想“大义”……等等。一言以蔽之,宏观教你“言”,微观教你“行”。谁要是弄错了,像老加那样又行又言,不慎把微观教会的东西说出口来,公开宣扬“大吃、大喝、大睡、大嫖”的“四大自由”,立刻就要变成“流氓”,起码是“低级趣味”,要为“民主道德家”强烈谴责。

奇怪的是,似乎没有多少人发现这两者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荒谬绝伦的程度。如果老芦今天不在这儿点破,大概到我死那天,也不会有多少人去想这一目了然的事,更别说去思索一下,为何一个社会要用这种宏微观处处针锋相对的“相反相成”的“辩证逻辑”方式维持运转。我们对这种荒谬现实是如此见惯不惊,以致养成了不假思索跟随宏观道德谴责微观道德的本能。这么作的结果,便是我上面说的那样,让全国成了优伶之邦,大家在小环境里作人,在大环境里做戏。

年轻时胡乱看过些戏剧理论,模糊记得有两派表演理论,一派主张演员必须始终超脱于角色之上,不能失去自我,而另一派主张完全失去自我,进入角色并变成角色本身,这样演出来的才真实。俄国戏剧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那个“很大的斯基”(周扬语)记得就是后者的代表人。

用他的标准来看,中国人个个是最伟大的演员,在近现代中国这个大舞台上,演出了一幕又一幕的壮烈闹剧,从五四、“逼蒋抗日”、“反饥饿、反内战”、“文革”、“六四”一直演到“炸馆示威”。演出的剧本和台词虽然互不相同,但只有一个戏路,那就是“良心秀”。而无论那剧本如何荒谬,演员们统统是大斯基眼中的理想演员:他们完全进入并变成了角色本身,那“良心”是绝对真诚的,丝毫没有作假的成份在里面,they really meant what they were saying。我相信柴玲女士在发出“吾以吾血建中华”神圣誓言的那一瞬间,她真的进入了角色,真诚地相信自己会做到那句话。

而这就是最可悲哀之处。

演员能进入角色,说明他们真诚地相信世上真有角色刻划的那种人。而这就是中国戏剧如此逼真的原因。因为宏观来的道德从来是光明正大地推出来的,微观来的却只能在阴暗角落里窃窃私语,一旦泄露出来还要遭到全社会的合力痛击,所以,每个人都坚信那其实是见不得人的东西,属于能做不能说的下流事,而公开提倡的那些道德规范才是光明正大的东西。这种二元社会中长大的人,虽然言行不一,但他们内心中相信的其实是冠冕堂皇的“言”,那上不得台盘的“行”,其实是他们对现实无可奈何的迁就。

明乎此,就不难明白为何中国人要在微观上作人,在宏观上做戏。在处理私人事务时,生存本能压倒了崇高的道义感,人们自然会按照微观道德行事,无可奈何地做猥琐的小人物,而在面对没有直接个人利害关系的国家大事时,自然要良心大发作起来,大家都要迫不及待地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可着劲去实践宏观道德,当一次小环境中没机会冒充也没机会见到的英雄人物。除了少数老奸巨猾之辈外,在大多数人,这种进入道德英雄角色的过程完全是下意识的,根本不是有意作伪。中国人酷爱在重大历史关头作良心秀,那道理其实和小工人结婚喜欢充大款、摆排场没什么两样:那本是他们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

知道点心理学的人大概都能看出,这种戏剧的作用点,在于人类与生俱来的对崇高的东西的景仰与渴慕。无论是东是西,是人是鬼,大家其实都是“拜崇高教”的教徒。场面越大,事件越有历史意义,便越能激发出人类这种“拜崇高教”的欲望来。

曾经有位自作聪明的“心理分析专家”在看了我的《从奴才到反革命》后指出,黑崽子之所以比红崽子更忠于伟大领袖,是因为他们缺乏安全感,所以必须做得比红崽子还极端才能被人接纳。的确,黑崽子确实比红崽子更忠于他们本应仇恨的伟大领袖,老马就为此多次嘲笑老郑,说遇罗克、老郑当年是“与嫡产争宠”。这当然是老马那红崽子的偏见,不过他这讥笑倒和那位伪心理学家的管窥蠡测颇为暗合,都离真实十万八千里。唤起黑崽们忠诚的主要心理动机,其实是因为牺牲的壮烈和反人道带来的一种悲壮崇高感。的确,为了世上最正义的事业,连父母都背叛,承认自己先天就是低人一等,必须以苦修来弥补,世上还有比这更崇高的自我牺牲么?青年郑义含泪将毛像章的别针刺入胸膛的肌肉时,胸中洋溢的决不是私心杂念,而是那种自虐带来的巨大的悲剧感与崇高感。此中的非人痛苦,只有我这个同代黑崽能和他心有灵犀一点通。

就是这种崇高感构成了中国闹剧的戏剧要素。因为宏观说教提供的崇高榜样与微观现实的庸俗猥琐形成的反差太强烈,便促使中国人逮住每一个机会在宏观场合下完成自己的“道德实现”。这种作戏本能甚至被国人带到中文网这种比较宏观的大环境中来,导致“清流”泛滥成灾。无论政治上属于哪一派,谁都要做良心秀,谁都要在文章中表现得比真实的自己更好更崇高更有良心,唯一的差别只在于他们对那“良心”的理解截然不同罢了。连老芦都免不了这种毛病。敢在网上公开宣称“拔一毛以利天下,不为也”的网人似乎就只有老马那伪小人(=小人)而已,而这就是我喜欢他(当然也讨厌他)的原因。

或许左中右各派“清流”们没有意识到他们其实不过是在做戏,而那“沉重的良心”其实不过是一件用了两千年、早就用滥用烂到补不起来的道具。但这只说明这些同志是大斯基眼中的第一流演员,弄假成真到了真假莫辨的地步而已。他们没意识到,其实他们写的文章,基本是用“我们的良心”去打击“他们的良心”,除了显示自己比对方崇高外,什么实际意义都没有。而这正是中国人的“道德宇宙观”的生动反映。

所谓道德宇宙观或曰道德世界观,是实行两千年的道德治国的必然结果。在“只能讲义,决不能讲利”的教育熏陶下,“知识分子”们普遍失去了从利害角度去分析事物的人类基本能力,却把一切问题都看成是道德问题,是光明与黑暗、正义与邪恶之间你死我活的斗争。

因此,在晚明,主战和主和的政见分歧居然成了“忠”与“奸”的分水岭,而这种道德两分法居然延续到晚清和抗战,甚至成了当代划分“奸”与“贼”的道德依据。在这种道德世界观信徒看来,与美国和台湾的关系,竟然不是生死攸关的重大现实国际政治问题,而是一种道德上的价值判断。因此,“奸”骂“贼”为“贼”,而“贼”骂“奸”为“奸”,似乎对方不是蠢人而是坏人。同“理”,对中共和“民运”的态度也绝对是一个“光明”与“黑暗”较量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中共和若干“民运”领袖毫无二致:凡是批评自己、表扬对方的人,都是道德上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这种作法其实并不为中共和民运垄断。伟大领袖曾英明地指出:“八亿人民个个是批判家。”确实如此,只是他说漏了两个字,那应该是“道德批判家”。因此,凡是中文政治论坛上出现的文章,绝大多数搞的都是道德批判,只有一个不变的永恒主题:通过“证明”论敌的不道德来显示自己的崇高与完美。说穿了,那其实不过是复杂了的儿骂:“你是个大坏蛋,我是个大好人”而已。

可悲的是,人们似乎由衷喜好这种东西。中国人所谓文章的“气势”,也就是所谓“高屋建瓴”,其实就是某位网友一针见血指出的“抢占道义制高点”。论玩这套,老芦敢称专家,因为早就在青年时代把古人那些骂人文学精华(所谓“檄文”)看得贼熟。那无非是抢在对方前爬到道德大屋顶上去,揭下瓦片来,居高临下地痛打下面的论敌。文革大批判其实就是搞这套。这光荣传统至今还在网上发扬光大,而我在网上碰到的几位民运人物或曾深入卷入民运的人士,除了一位王军涛,似乎全是这种高手,当年的功夫一点没撂下。

如此去作戏,自然迟早就要把那戏演成全武行──敢问这世上除了老马,有谁愿意主动作坏蛋?这就是中文政治论坛永无宁日的根本原因(哪怕芦笛已除也罢)。所以,只要网上有人奢谈自家良心如何沉重如泰山,对方良心如何轻扬如鸿毛,或是害了医不好的夜盲症,则咱们就绝对没有政治上各派心平气和讨论、求同存异的那一天。

更严重的是,全民在宏观上作良心秀,其实是对持相反意见的政治派别进行一种“良心讹诈”,常常逼得政府为了证明自己并未丧尽天良,不顾现实做出导致惨重民族损失的错误决定来,“逼蒋抗日”就是最有说服力的例子。纵观中国百多年来的历史,我只看见“良心”祸国,“清流”祸国,从未看见奸邪祸国,“利蠹”祸国。

好在中国现在总算有了巨大的进步,那就是民间普遍开始“见利忘义”起来了。过去只敢在密室中窃窃私语的微观道德,现在开始走出千家万户,大有取宏观道德而代之的模样。王朔的痞子小说和《上海宝贝》的走红就说明了这一点。不难看出,这种趋势将改变屹立两千年的二元道德结构,使之一元化,从而为演出多年的全民闹剧拉下大幕。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良心秀戏剧家们为此痛心疾首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当全民知道唾弃抢占道德制高点的无聊作法后,他们再爬上那大屋顶去,便只会是一种出丑露乖的行为了。




作者:芦笛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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